万丈铁血、千刃傲骨之下,点滴温柔,只为她一人。

  身后山谷狭道之中,厮杀之声渐渐漫入雨中。越来越小。

  苍天之上,血光横映。

  暗雨之下,胜役激沸。

  死生与共、并肩而战…

  不过如此!

  昏昏沉沉睡梦中,眼前恍见那攒情黑眸,又见那森森白骨。

  心悸之下,乍然又见褐眸窜火,戾气缠情。

  银甲血光。乱发断首…

  英欢眼皮蓦然抖跳,口中急喘一声,猛地掀单而起,罗衫之下,身上裹着一层凉凉薄汗。

  梦魇逼人。

  外面已是大亮,金阳灿茫透过帐帘底缝,斜入帐内。

  她挨着榻边,定定坐了一会儿,才下地穿衣。

  心还是忽紧忽慢地在跳。

  好一阵儿才平复过来。

  简单洗漱拢发,换了戎骑衣装。走去撩帘出帐。外面晴天碧洗,千里无云,头顶天幕湛蓝,脚下长草青亮。

  她深吸一口草香。抬眸看了看日头,而后挑眉,竟不知自己一觉睡到这时辰,居然未有人来询探。

  守帐之兵过来问驾,“陛下。”

  英欢四下看看,问他道:“邺齐皇帝陛下可在营中?”

  那人垂首道:“邺齐皇帝陛下天亮不及,便随大军出营,列阵于顺州城下。不知何时才归。”

  她点点头,想了想,又道:“给朕备马。”

  自那夜大败燕朗三万守军,顺州城中无帅踞守,中宛军心惶动,紧闭城门拒敌。再不出战。

  雨季将过。江平所领步兵及攻城器甲行速稍快,再过数日便可抵至此地。

  顺州城防固牢。若中宛大军不主动弃守,单凭两军骑兵,确也难攻。

  因是贺喜连日来只逼不攻,闲命大军每日都去城外叫战,也不过是做个样子,起威吓城中守军之势,以待江平之部罢了。

  英欢小站了片刻,见马已牵来,便扯缰上马,自驰出营。

  三军战前利斩敌帅之首,此举威震两军数万将士。

  自那夜之后,营中上将下兵对她都是崇敬万分,再不似从前那般因她是女子而处处拦阻,不付所信。她轻驰慢行,自行帐到营外,一路上人马处处避让,无人问阻,皆是垂首任她独行,“陛下”之声恭稳响彻一营。

  帅威犹是。

  出营向北,马速加急,夏风扫发,甚是暖痒,不消多时便见远方高高城墙,侧眸朝东眺去,可见两军骑阵,如秀林苍木般丛丛立在战壕之后。

  英欢抿了抿唇,急抽一鞭,马蹄蓦然踏飞长草一片,冲向邺齐阵后。

  东面已有人看见她来,慌忙喝阵让驾,将士们纷纷落枪,恭声道“陛下”,又有人去阵前禀报。

  她微微一笑,不再前行,勒马立在阵后,静静地等。

  这一群轻骑精锐,血猛阳刚,眼神单纯直接,看向她的目光中都掺杂了隐敬之情。

  军中不似朝堂,历来以血功立威,她能亲身出战、手刃燕朗首级,比先前硬定主帅之位还要叫人拜服。

  她迎着这些将士们地目光,不避不趋,心中却在浅浅落叹。

  才知他所做一切,到底都是为了她。

  思虑才转一瞬,前方阵锋陡然朝两边裂开,人马如潮水一般涌荡避让,远远看见一人一马疾速驰来,盔飘雪缨,玄甲折日。

  她红唇一弯,看他一眼,随即扯缰掉头,往来时之路奔去。

  身后马蹄答答之声重重响起,草香沁心。

  黑马跃蹄,踏飞夏日纷阳,直驰到她人马前方,而后猛地转向,拦住她的去路。

  贺喜侧身扬眉,俊漠眸间淡淡亮起些温光,薄唇一扯,冲她道:“特来找我,见我又跑?”

  英欢一垂长睫,抿唇轻笑,也不看他,手指划了划鞍上龙纹,开口小声道:“不愿被阵前将士们分毫不差地全看去…”

  话音未落,他便催马上前,抬臂扬鞭,卷上她的腰,将她的身子牢牢一勾,低笑道:“都这般了,还怕人看。”

  她小惊,抬眸之刹,他便探身过来,抱她离马,按在自己鞍前,紧紧抱住她,而后抖缰纵马,不顾她青骢在后,只往广袤草川之前奔去。

  飞驰之间,他热烫的唇息荡在她耳后,声音沉沉,言语之间满是撩人之意:“找我何事?”

 

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三十三

  她耳根微微发痒,额角泛红,偏了头不说话,半晌之后软了身子,手松开鞍,朝后靠进他怀中,任战马纵驰,夏风逆面,慢慢闭了眼。

  长草清露在夏日暖阳下颗颗剔透,背营而驰,天地愈显广阔,流云如絮,渐飘远际,广疆万里无阻行,唯二人一马绵情缠。

  他手臂环过她的腰,两手松松挽着缰,不勒马向,垂眸看着她的长睫侧影,嘴角带笑,任马行许久,才一拽缰绳,吁马止步。

  她在他怀里不动,只睁开眼看了看远方那湛天灿色,觉出他又将她抱得紧了些,才开口轻声道:“无事找你。”

  连日来他带兵出营,夜里归营又晚,她不便找他,可心里又惦记着他。

  是想他。

  可这话又实说不出口。

  他低笑,抬手握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扳过几分来,眼底黯黯柔光渐涌,低下头来亲她。

  一下下吻着她的红唇角畔,厮磨着,轻咬着。

  动作霸道却又怜惜。

  他不须她多言,便已明白她话中之意。

  长久以来,她次次找他,次次有事相商,何闻似今日这般无事却去阵前扰他之说。

  她被他亲得心猿意马,不禁在他身前小挣一下,反手推了推他,侧过头轻喘道:“本想看看你,说两句话便走的,谁知你又带人来这么远,放城下列阵将士们不顾。倒叫我心里难堪…”

  身下黑马尥蹄,喷着鼻息,一抖长鬃。

  他口中低着应哼一声,大掌摸过她腰间,嘴唇移上她额前。又亲了亲她,哑声道:“又瘦了。”

  她低了眼,心底水波汪涌,鼻尖一酸。

  他却忽然松开她,翻身下马,然后抱她下来,背倚马身,圈她入怀。长指探上来,指腹轻扫她眼下肌肤,斜眉道:“这几日在营中待得少,是想早些布好攻城之策,待江平之部一到,便可火速下顺州!”

  她抬眼看他,眉头微蹙。

  他知她念他,所以才解释给她听。

  可他想火速下顺州,不外乎是要占疆夺利,好再趁中宛都城受胁、无力分兵之机。势扫东面数州。

  如此一想,她心头凉水渐涸,眉眼间也不复先前柔色。

  他长指划过她的脸,勾起她下巴。目光抵进她眼底,峻墨眉峰蓦然扬起,低低道:“想要速破顺州城,是想早些让你移驾至城中去…你身子不比营中将兵,久居营中,如何受得了!”

  不怕死生战血,怕她人有万

  他见不得她瘦,见不得她苦。纵是她自己不觉艰辛,他亦心疼!

  口说无用,非亲身亲为不可。

  她本已黯下去地眼底又忽然亮起来,如宝珠夜明,萃灿眸光隐隐带雾,红唇轻轻动了动。却是无言。头一垂,脸埋进他胸前。伸手紧紧去抱他。

  竟是又错怪了他。

  心底湿乎乎一片,怨自己多疑,又怨他炎日挂甲,不为自己却为她。

  叫她如何能自安而过…

  他搂过她,看她这颇显孩子气的动作,不由沉眉低笑,嘴凑近她耳边,问道:“醒来后,可曾用膳?”

  她闻着他身上汗湿之气,却不忍离他,摇摇头,还是不开

  脸贴在他略带潮气的硬甲上,额角渐渐烫起来。

  那夜雨战之后,夜夜不得彻眠,神疲力乏,待今日见了他,才觉浑身张紧的韧力都松懈了下来,此时只想好好睡一觉…

  他声音沉了些,“怎的又不用膳?”声音隐隐存怒,又带了不忍之叹。

  她身子软软偎在他怀中,眼皮渐垂,心安而落。

  他见她一直不语,不由皱眉,抬手握住她脑后,正要唤她,却觉掌心温度甚热,脸色蓦地一变,立时飞快探指去摸她地额。

  滚烫滚烫。

  他眸光遽然转利,反身抱她上马,踩蹬扬鞭,动作快似十丈广瀑落地而砸。

  猛地一鞭抽下去,战马陡嘶一声,前蹄屈扬,飞也似地朝西南面的广数营帐冲去。

  他脸色阴霾,眼底黑雾腾升,刀唇紧合,紧抱着她,人在马上如铁剑一柄,锋不可近。

  万没想到,她会在此时生病!

  额角炸裂似的疼,人昏昏沉沉不知所事,只觉浑身骨头都似被人敲断了一般,僵痛难耐,想动一指都是难事。

  整个人都烫得要命,热汗一身身地出,好似永无止时。

  意识朦胧中,隐约感到手被人牢牢握着,耳边有低低之语,却听不清辩不明,热意难抗之时,又有人用浸了凉水的帕子替她擦拭身上那些似要着了火的地方。

  动作温柔万分。

  时而有蝴蝶嬉戏之痒,搔得她唇角发颤。

  虽是睡着,可眼眶却湿,自己又不知是为了什么…

  年年月月那般长。

  往事如画,飞连成幕,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心悸心搐,心痛心殇,多少人多少物在她面前来了又走,唯心底一角隐隐潮涌,其间藏着一人,可倚可靠。

  耳边忽然响起东西碎裂的清脆声。

  又有人低声呵斥之音,小声谢罪之音…

  被人握着的手一松。

  她猛地一惊,眼睫颤颤,意识拢回了些,慢慢睁开眼,望向帐顶缃线的一刹,便觉头晕目眩,不由蹙眉又阖眼。

  脑中却能忆起事来。

  …到底不是在梦中。

  手指才一轻磕榻缘,那边便有人急转过来,先前被人放开地手复又被他紧紧握起。

  “醒了?”一声沉沉低唤漾起,里面带了些许焦急之意。

  她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半晌才又用力睁开眼,微侧了头去看,就见那双摄人褐眸近在咫尺,眸底急火乱窜。

  心一暖,人僵乏。

  她手指勾了勾,他会意,见她真的醒过来了,才舒展峻眉,之前紧抿的薄唇有些抖,半天才道:“你昏睡三日,若再晚醒一刻,我便要亲手斩了邰军中你那没用的翰林医官!”

  她慢慢一牵嘴角,撇眸看着他,见他脸上不复往日镇定之色,不由又轻动手指,勾了勾他的掌心。

  才知她是病了三日。

  那夜冒雨出战之后虽觉身子微恙,却也未传随驾医官来看…竟不料劳积疲攒,突生迅疾。

  她胳膊一动,欲撑身而起,却被他一把按下。

  “不准。”他眉头又皱起,脸色僵硬,言辞之间硬生生的不留余地。

  她听话地躺下,低眼看了看榻边碎瓷,又见乌药泼地,才知他先前是动了大怒,不由垂睫,聚了力小声道:“…这又是何必。”

  声音哑淡,几字就似耗尽了全身力气,再也说不出多余的话来。

  御帐之中,他不叫旁人来近,自己却独留在此,又对着她的朝臣动怒,此事任谁看了,谁都会暗自腹诽…

  见他容光黯淡,下巴上胡茬参差,想来他这三日亦无多睡…

  不由轻叹。

  喉间一痒,低低咳出声来。

  他一下靠过来,眼中雾光凛凛,抬手摸了摸她地额,脸色仍是不善。

  她缓了缓神,才又抬眼看他,小声道:“攻城之事…”

  话未说完便被他伸手按住唇,再说不得一字。

  他面色黑得吓人,低声道:“此时还想那些事做什么!”停了停,又道:“安心卧榻,顺州一城,五日内我必将之捧送与你!”

 

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三十四

  英欢淡淡看他半晌,才慢慢阖了眼,红唇轻动之下,觉出他挪开了手指,不禁启唇,小声道:“不必…”

  然而喉间痒涨,才吐二字,便又哑咳出声。

  贺喜眸底引火窜光,摒息僵停,眉头皱得更紧,好半天才抬手去摸她的脸,指腹一下下抚过她面上潮红之痕,低声道:“你不必多说,我自明白。”

  她又睁眼,眼角略湿,缓缓一压下巴,指尖推了推他的掌心,示意他走,不必撑着陪她…

  不必为了她而这般辛苦。

  他突然俯身低头,重重吻住她。

  她长睫眨动,无力拒他,只得任他泄出那焦急之火,未闭眼,看他眉间褶皱渐渐舒展开来,才轻轻一喘,再一推他。

  “曾…”她唇缝中费力轻吐一字。

  他直起身来,用力一握她的手,低眼看她道:“人在帐外,我去叫。”他转身,走了两步,复又回头,脸色苍邃,眉眼间是道不出的神情,“别逞强。”

  外面有阳光透缝斜入,打在他身上,硬甲触日而耀,坚紧可靠。

  她头晕得厉害,听了他这话,人又恍恍愣住,心底一角砰然脆裂,宛如地上碎瓷,只不过溅出的是赤血,而非乌药。

  看他大步出帐,不由垂眼攥被。

  心口血涌沙沙作响。

  …非强不可。

  不多时曾参商便入帐觐见,足下步子急如沾火,一路小跑到内帐中。奔到她榻边,屈膝半跪,一双大眼水红,嘴角一瘪,小声道:“陛下。”

  竟似要落泪。

  英欢偏过头。看她这模样,不由一展眉,口中轻哂,“…朕又没死。”然后侧身,撑了撑胳膊。

  曾参商见状,忙上前来扶,帮她坐起来,又拿了几个软枕垫在她身后让她半倚着。才拂袖一抹眼,“陛下龙体生恙,臣…”

  “旧病而已。”英欢声音若丝,纤眉微动,黛色衬得面庞愈发苍白,抬睫看她一眼,“赵烁是如何说的?”

  曾参商晗首,小声道:“赵太医也说是陛下固疾又发,但军中携药不足久养,他已往京中递发了折子。参请沈相独阅,命太医院备药,随下一批军需器甲一道送来军中。”

  英欢脸色大变,胸口气血汹涨。开口欲言,却大咳不止,脸色红如血抹,半晌才抬手压喉,忍了半天,哑声断断续续道:“…此等大事,他赵烁竟敢一人独断?!不经朕意,便往京中递发折子?!你给朕…拿他入监!”

  京中朝堂风云祗候。她人在军中旧疾突发,千里之外隐雾蔽崖不可辨,若传此事,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陛下息怒!”曾参商一下便慌了,也顾不得君臣有别,急忙上前来拍抚她的凉背。见她眼中怒意横生、气喘不休。不禁急急又道:“非赵太医胆大瞒君、一人独断,实是因陛下三日未醒。赵太医生怕拖时出事,才禀奏了邺齐皇帝陛下,请他来决…”

  英欢怔然凝眸,侧头看她,犹不敢信,哑声道:“此事是邺齐皇帝陛下准允地?!”

  邰朝中有细作,此事他绝不可能忘,又怎会同意赵烁将请药折子在此时发往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