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陡然回神,见他已扯缰转向。忙也吁马调辔,随他逆雨朝南,顺千骑踏泥而过之路疾驰奔去。

  夜深雨大,天边黑雾浩渺。闷扣如盖。

  人马疾行间,睫掀睫落都是水,辨不清身周是何景象,只盯着他甲上冷雨之光,步步紧驰。

  行了许久,地势突然变陡,向南渐倾,两边高木密密丛丛。又有斜坡。

  前方有令迅下,千骑骤然止步。

  贺喜人在军后,勒缰停下,昂首朝远处略眺一番,并未多令,而前方千骑铁阵已然裂成两半。各由将校领至东西两面。分向而伏。

  英欢蹙眉,眸子一斜。冷冷睨他,论眼下这阵势,若无事先演排估测,哪里会得这般迅而不乱,稳而不拖。

  他人马立了一刻有余,见前方马阵散布开了,再无踪迹可循,才低眼撑鞍,偏头看她,一弯嘴角,笑道:“走。”

  未及她有所反应,他右掌便长长探过来,拉过她的马缰,口中低斥一声,带着她一道往东面山坡上跑去。

  坡并不高,不过二十余丈,坡下夏树枝繁叶茂,雨落而托,纷纷抖抖好似柳腰少女。

  人马待至坡顶时才被他松放开来。

  他抬手,抹了把脸上湿雨,转头看她一眼,道:“此地观战,正好。”

  她立在马上未下,身上雨氅油面已被雨水浸透,听了他这话,不觉有丝冷,动睫瞥他,终于问道:“为何带我来?”

  他低眉,不紧不慢道:“因没料到,燕朗会亲自率军出城追袭。”

  她没说话,心下却在暗自思量。

  他喉间忽而滚过一声沉笑,又道:“更没想到,他竟然只带了三万人马。”

  她听见他这笑,心头竟是一凛,方恺领军向南,诱敌以战,若中宛大军不敌而走,此地仅凭他千余铁骑,又何敢言利断其退操胜券之样。

  她又想了想,才开口,声音如雨,脆且冷:“你这些天来背我不见,就是在忙此事?”

  他一挑眉梢,嘴角微咧,“没有背你不见。”

  她假作没看见他眼中黯柔之色,蹙眉又道:“以燕朗之老辣,怎会于雨夜亲自率军出城…”

  他敛了目光,慢悠悠道:“因他不知,是我领军在此。”

  她诧然,没想到他又使这招,不禁轻嗤一声,“这伎俩使来使去,竟还能骗人相信。”

  他低低笑出声来,脚下催马凑近她,沉声道:“想当年,连你也被我骗过两回,休要嘲弄旁人。”

  声音甚惑,叫她脸庞乍然作红。

  知他所谓何事,不由更是羞恼,撇了眼不再看他。

  远远天际墨染水飞,猛然传来惊天动地怒啸之音,声声不休,如龙吟九天,刹那之间响震苍穹无限。

  南面目尽之处,火光腾然而起,锁雨顿化。

  光波缥缈,却带了血腥之气,自远方一路荡过来,横映天穹一方赤。

  她呼吸骤然紧促,勒马向南望去,虽看不清什么,可却能感到那重重杀气,万军槊戈相交而战之象,仿若就在眼前。

  “当是燕朗之部中了方恺诱伏之阵。”他在她身后低声道,语气缓缓,不带一丝紧迫之情。

  她攥紧了马缰。不动不语,心口砰砰在跳。

  竟是隐隐兴奋起来。

  他见她不出声,不由驱马并头,又道:“怕?”

  她垂睫,轻一摇头。红唇微弯,“不怕此战,怕他不死。”

  虽是淡笑,语气却是狠厉决绝。

  一字一语咬牙而道。

  他蓦然扬眉,褐眸于这雨夜之中燃亮非凡,望她半晌,才漠声道:“此一役,他必死无疑。”

  苍戾寒声一句响。带动了她心中翻涌之血,不明之火猛地腾燃而起。

  她回身转头,看着他,眼中水火乱跳。

  他目光顺滑而下,落在她腰间黑剑之上,斜眉扬动,低声问她:“可曾使剑杀过人?”

  她摇头,手却不由自主地摸上那剑。

  剑柄沾雨,凉得烫手。

  这剑陪着狄风,舔噬过多少人的鲜血。才为她赢来脚下这寸寸疆土。

  心底狠狠一动,先前那火又燃烈了些。

  他又道:“可怕杀人?”

  她抬睫望向他,见他眼底墨邃无光,不似说笑。不由一眯眸,半晌之后,慢慢摇了摇头。

  心中恍恍一亮,陡然明白过来。

  他为何会带她来。

  人刹然而动,冷冷一吸气,看他策马向前,不由跟了过去,立在山坡南面峭缘之处。遥眺远方火亮之向。

  漫天飞雨滚杂厚重咆哮战声,层层逼来,雨雾拧着血光,蜿蜒吞噬了她地心神。

  浑身血沸之下,心底隐隐漫出些,陌生不明地东西。

  似是奋然。又似狂躁。

  本是惧血之人。此时却被这血战之声搅得整个人都紧兴而动。

  昏暗天际似被那隆隆凄厉哀号之声所染,渐渐压低。然后更低,低到就似要倾墨而下,掩透远远雨血之色。

  又过许久,两山之下静得让人发颤,千骑伏兵不出一声响动,她心且不安。

  他却立如磐石,陡削面庞上隐隐带了胜者之意,一双眸子中忽明忽暗,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恍念之间,忽听远处传来铁蹄踏地之声,倏然而近。

  坡下猛地窜过一人一骑,飞也似地往北面奔驰而去。

  她怔然,不及有所反应,隐见其后又跟了数百骑,甲溃兵乱,人马喘息不休,逃命似的从两山之间飞穿而过。

  东西两面仍是毫无动静。

  南面战声却是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转瞬之间,底下有数百骑过,人马之众渐渐多了起来,却是慌乱无章,蹄踏甲动兵器乱动,一派昏聩不知所向之样。

  夜色之中,雨幕之下,骑阵之后远远有帅旗随扬而来。

  黑底白案,诺大一个燕字。

  她整个人都呼吸不得,血凝心烫,马缰勒得手都痛。

  腰间铁剑陡鸣而震。

  身旁之人忽而策马回头,往坡北行去。

  他弯身,自马下捞起弯弓,动作迅急,拈指抽箭,张弓搭弦,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镞尖对准山下渐渐扬近的中宛帅旗,随之慢慢紧移。

  她僵着,看那面高擎之旗随败退乱兵疾速荡近,飘进两山之间。

  耳边骤然响起弦铮之声。

  利羽飞冲,穿过雨幕重重,直削旗杆系绳。

  丈宽帅旗遽然半落。

  当此一刹,东西两山之间伏兵齐齐呐喊出声,震天动地大吼不休,箭啸不止,利镞哧哧穿过丛木,顷泄如注,射入溃逃而过的中宛大军之中。

  南面扑杀之声愈近。

  两山之间,一人倒落数马翻,中宛大军瞬时乱上加乱,仓促之间撤退之阵全无章法,哀号低骂之声混杂不清,血雾混雨腾腾而飞。

  军后忽然有银甲一片,光凛透雨,伴着怒喝指阵之声,几瞬间便将乱军稳住,又挥斥后方人马,便欲破谷而冲,意在图速。

  她在坡上俯瞰山下景象,看着那人那甲,心口恨火几欲破腔而出----

  当是燕朗无疑!

  两面山下伏兵人马瞬时皆发,持抢策马,冲入中宛退军之中,如利剑横扫苍波,生生截断了中宛大军退路!

  南面吼声震天,蹄踏兵颤,远远便见方恺帅旗逆雨而展,如朔风过原一般,风圣军并邺齐轻骑似潮水一般自后方直直涌来,将中宛退军之部尽数压入两山狭长之带。

  眼烫心抖。

  南面重兵在迫,中宛前锋拼命似地朝北突围,北面千骑伏兵数寡难敌,不多时便被斜破一口,待整阵重围之时,已有数十中宛骑兵冲出重围,朝北飞驰而去。

  破谷而出人马众中,银甲之光陡亮。

  刺得她一双眼火红。

  她急急一喘,转身看他,一眼就见他眼底满是寒意,面无怒色,眉梢眼角却隐隐散射凌厉锋芒。

  他收弓,臂下长枪之尖凛凛逼人,眉飞横眸,冲她道:“随我下山。”

  

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三十二

  雨雾腾绕,他的眼神堪比淬火之剑,凌厉得让人不敢直视。

  她凝眸以视,然后轻一点头。

  于是他猛地掉头,臂下长枪一转,枪尖微挑她的马缰,勾着一绕,带她一道下山。

  杀气凝重,利甲尖枪塑得他浑身上下都是刃,都是锋,都是直叫人胆战的扑面戾气。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战气腾腾,铁血狂沸,黑倏如箭。

  二十丈的陡坡,在他发疯似的猛冲之下,弹指几瞬便跃至底下湿泥之地上。

  她心跳得似要扑出来,人在马上却不颤不动,手将马缰攥得更紧,不知是受他杀气所染,还是被那不远处的近战之声所骇。

  玄甲之上,雨粒点点触目,在夜色中散发着诡异的冷光。

  两山之间,三面大军血战不休。

  弓矢利箭,碎尸四落,血沫横飞,遍山漫野的哀号之声令天幕为之陡颤。

  燕朗率军追袭,以为退军无粮溃散,却不料他遇到的是满怀恨火、誓要替狄风报仇、以血尽洗前耻的邰风圣军将士们!

  而两军并师合战、割首计功,邺齐铁骑又怎会甘心于邰大军前落了下风,其挥剑持抢、纵马杀敌之猛利又何弱于风圣

  如困兽出笼、饿豹捕食,一路返追至此的两军将士们都杀红了眼,于两山间狠剿中宛大军,战势胜负一眼便明。

  隆隆战声似春雷过阵。嚎吼枪撞之声如飞絮一般直塞耳际。

  睹此之景,纵是在夜雨之中,心也为之巨震。

  英欢轻吸一口寒雨之风。

  镇了镇神。

  贺喜纵马驰过乱战之中,冷冷一吼,长枪白亮之尖划过北面阵前。点了阻敌千骑中的五十人马,长臂倏然一挥,落枪,又提,直指前方破谷而出的百余骑中宛散兵!

  五十人马飞奔离阵,顺他所指,直扑窜逃敌兵。

  风雨之下,他眸光如狼。凶狠万分,口中响厉一声马哨,她座下青骢昂脖嘶鸣一声,跃蹄冲过阵前,驰至他人马之侧。

  二马并辔而行。

  蹄踏雨碎,泥水溅身,破风之向,正对前方银甲灼灼之光。

  马在狂冲,前方先行地邺齐轻骑已然挥刀斩向逃窜的中宛人马,雨血遍地而淌。她呼吸骤紧,攥着缰绳的手开始发抖。

  耳边传来他沉厉的低嘱之声:“松缰,拔剑。”

  她长睫微微颤了一下,座下战马怒冲横踏。颠飞离道,若是松缰,又如何能控得了马势…

  可她信他。

  右手松开马缰,然后探至腰间,蓦然抽剑而出。断剑之刃犹然锋利,在雨幕之下折了寒光一线。

  他猛地一抽鞭,持抢在手,跃过她人马。侧眸冲她飞快道:“任马而行,随我而来!”

  她还未来得及点头,便见他已回头,纵马直冲向前。

  前方中宛散兵已被邺齐轻骑砍杀近半,余数拼命朝北狂奔,蹄声震震。甲裂人翻。混着风声雨声,颇令人寒。

  他身影如惊锋一剑。自溃兵中一路持抢横杀而过,人马过处不留人命,泼墨走龙一般迅猛刚厉。

  明明是战生败死之血事,却被他做的这般利落雍华。

  她任御马顺风而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地背影,看他手中长枪飞转,利尖直对不远处的银甲黑马,眸底如火在灼,滚烫非凡,连心都透着浴火之殇。

  双腿猛地一夹马腹,喝斥青骢再行快些。

  右手紧攥剑柄,断刃之锋逆风割雨而过,然后蓦然抬起!

  当此一刹,才知他到底要带她来做什么。

  若是这般,她必不负他用心之苦!

  他凛凛之势如狂风扑地,为她清出血路一条,身后是邺齐轻骑拦杀之声,唯前方将甲银光由他来追。

  飞驰之速,快得不可思议。

  她睫落睫掀之间,他便已冲至前方那人那马之后,就见玄甲陡震,长臂一挥,枪落之刹,马蹄屈倒。

  颤栗嘶鸣声起。

  马倒人未翻。

  她心口有血在涌,看那银甲颤了颤,便要翻身去捡地上落枪,可他却攥枪不动,勒马回身,望着她。

  他望着她。

  而后蓦然收枪指前。

  目光寒凌似尖冰,其间何意不须他道,她已然明白。

  青骢纵驰,剑削雨风,眼前只有那银甲一方。

  她狠一吸气,马蹄碾泥而过之刹,手起剑落,直直劈向那颤光银甲,用力猛烈,右手虎口陡然作痛。

  心底有碎石滚过。

  刺痛万分。

  银甲颤倒在地,她猛地勒缰回马,疾催几步,胸中恨火喷礴而出,扬手挥剑,再度砍下,狠狠割过那人颈侧!

  浓浓的血腥味荡在这潇潇冷雨之中。

  她深吸一口气,眼前一暗,浑身力气在一瞬间统统消弥,握着剑的手也开始狂抖,只心底碎石滚起成堆,牢牢压着她的胸

  狄风战死之仇…

  今夜,她亲为之报!

  眼前血雾蒙蒙,睫上沾落的不知是雨还是泪。

  恍惚之中看见他驱马过来。

  他目光灼灼,臂下长枪银尖冲地,盯着她,眼底凶戾之狠已消,小簇火苗隐隐在动。一早便知,她骨子里是同他一样的人!

  不怕死生之殇…

  怕不够狠。

  不怕血溅之殁…

  怕不能战!

  他催马近身,长臂探来。伸指轻轻抹去她脸上雨泪之水。

  刀唇一线,不作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