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了书和折子,自去内帐。转了好几圈,才理了些前不久换下未浣地衣物,抱了走到外面,踢帘而出。

  行帐周围守兵寥寥无几,多数人都被她一早遣去营中享宴,这边唯一留下的一个此时又在靠着帐柱打盹。

  她挑眉,也未发怒,绕过那人便朝后面走去。

  将手中衣物一件件搭在帐后挂绳之上。待明日专司浣衣的人来取。

  在帐后空地上踱了一会儿,又看看远处山峦隐雾,抬头望了阵儿当空孤月,更觉无趣起来。

  不由更是火大。

  她一甩双袖,抬脚往北面马厩走去。

  因知她今夜要去持宴,不会用马。所以御马这边的马厩也无人看守。只在西面营马大厩那边留了些士兵。

  她进去,看那青骢骏驹鬃顺尾垂。马眼亮如水,心中怒气不禁消了些,左右看看,拾了把草扔去槽内,抬手摸了摸马首,站着看马儿低头大口咬嚼着草,好一会儿才微微一笑。

  搓掌拍裙,转身出去。

  外面五步远,一人负手而立,玄袍金边随着夜风轻轻扬动。

  英欢脸色乍然变冷,足下略顿,面无表情地走过去,越过他身边时耳边忽闻低沉一笑,下一瞬人便被他拉住。

  她也不挣,任他拉着她的手,静静地站着。

  他也站着,大掌暖暖将她凉手包进去,半天不开口。天边云遮月辉,夜色苍邃。

  远处大宴之声仍无休止。

  风一起,裙上轻纱一扬,蝶翼绽飞,袍边黯纹龙腾。

  他一把将她扯过来抱住,硬臂锁上她地腰,埋了头下来,贴在她耳边,低声道:“气什么。”

  她不动不语,僵在他怀里,长睫垂落,呼吸淡淡的。

  他又道:“当众离宴,任性至极。”

  她遽然大火,一把推开他,抬脚就往前面走去,可没走两步,人又被他从后面一拽,猛地拉了回来。

  她怒极,抬手挥过去打他,轻咬牙尖,恨恨道:“你不任性!”

  他轻易躲开,扯着她的手腕转了一圈,从后面复又抱住她,低头凑过来,薄唇压上她的脸,用力一吻。

  她拼命一挣,避开他的唇,低声恼道:“以后想要在你邺齐大将们面前做戏,休要拉上我!”

  “我做什么戏了。”他声音亦低,语气漠漠,将她抱得更紧。

  她去掰他的掌,冷笑道:“余肖请奏是否移驾至巍州城,本就不是什么急事,奈何谢明远要挑大宴之时来禀?!”

  他不说话,低低一笑。

  她继续道:“说是入夜前接报,为何不在宴前来禀?我人在你帐中那么久,都未听有人来报!再者,出帐赴宴时他亦在场,怎的不报?偏偏就在宴中等不及了?!”

  说什么未当众宠过女人,所以才这样…

  他哪里会是这种人!

  想着想着,不由更是来气。

  他松手放开她,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转过来,低眼看她,沉笑道:“就知瞒不过你。”

  若是换了旁地女人,羞窘欣喜尚且来不及,哪里还会动这么多脑筋。

  她瞪他,“你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知他今夜所行诸事都是做给军中将领们看的,却不知他为何偏要这么做。

  他拉起她的手,牵到嘴边,轻轻咬吻她的指尖,见她微颤欲缩,才一把攥住,眸黯声低,道:“让人都知我敬慕你、信你,不好么。”

  她甩开他的手,盯着他,唇扬冷语道:“你若实不愿同我说,也罢!”

  蹙眉低眼,疾步往行帐走去。

  “若不让邺齐军中大将知我确是敬你信你,”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凉得透心,“将来如何能遵你令。”

  她一下子站住,飞快转身回头,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他俊脸在夜色下似峰而削,刀唇又开:“若不当着邰将领们面前行此之举,邺齐军中又有何人肯信。”

  她手指在抖,眉蹙更紧,眼不眨地看着他,问道:“我为两主帅,本是此役权宜之计,你何来以后让两军大将共遵我令之言!”

  他未立时言语,慢慢走过来几步,站在她身前,微微垂首,眼里淡淡亮了一下,竟是笑着道:“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两军不听你令,该听何人之令?”

  她心口一震,看着他这笑容,眼底却是一湿,开口颤声,骂他道:“胡说什么!”

  人一抖一颤,有泪落下。

  似江河闸口大开,便再也关不上。

  喉头一梗,身子往前一伏,撞进他怀中,大哭起来。

  泪涌得止也止不住,顷刻便湿了他锦袍襟前一片。

  他大掌抚上她的背,仍然在笑,声音却哑了些许,道:“这也能哭。”

  她手指紧紧勾住他腰间袍带,哽泣不休。

  一向都知他筹谋在胸,莫论何事都会提前布策,却没想到他连这也会算计!

  她与他历经何难何苦才走到今日这一步,她又怎听得了他说这种话!

  他见她哭成这副模样,声音更是哑了下去,慰道:“平日里那般刚强,怎的就禁不起这一句话。”

  她不管不顾,狠狠掐了他一把,死死咬着唇,闷着头哭。

  他搂着她,终是如哄孩子一般,低声笑道:“先前之言,就当我从未说过…莫要再哭。”

  她忍着,半晌之后微微抬头,去看他,小声道:“你不会不在。”

  “我不会不在。”他笑。

  她又掉泪,垂下头,松了手,慢慢地拾袖擦了擦脸。

  他抬手去揉她的发,又叹又笑,开口道:“诺大天下,泱泱之世,战且未休,疆尚未定,我不会不在…”

  她身旁。

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二十七

  她抬眼,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伸手去勾他的指,又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不会不在。

  又怎么可能会不在。

  相斗十年终得携手一刻,灭南岵平中宛,将来纵是荆棘满路万丈断涯,她也不会再放他离开她!

  除他之外,还有何人能同她比肩而立,还有何人能与她执手共行!

  贺喜见她情绪略有平复,便微弯了唇,反握住她的手,拉她往回走去,一步一稳,掌心暖热。

  远营腾沸,一隅偏静。

  英欢侧目看他一眼,轻声道:“你甩下两军将士们,不顾大宴未毕,便来这边寻我,不是任性?”

  他笑笑,不说话。

  手稍用了些力,将她紧紧一握。

  她葱指颤了一下,觉出他这重重一攥其下之意,心底不禁微微泛潮,口中叹道:“我又不会真同你生气。”

  “先前怒火泼翻,当着两军大将面前给我好看的人,是谁?”他低语,话中带笑,又存了赏慕之意。

  她双颊微粉,窘意隐没在苍苍夜色之中,佯怒道:“是你非将人逼到这地步的!”

  他偏过头看她一眼,蓦然松手,长臂伸去一把勾过她的腰,揽着她向前走,也不管会不会被人撞见,只是低声对她道:“宴上种种之行虽有所图,但,想要宠你之心却是时时都有。”

  她本是在挣。可一听他这话,面又红,心又动,身子一下子便软了。

  这天底下也就只他一人,能对她说得出这种话来。

  除了他。还有谁能有这傲气这霸气,这胆量这能耐,来宠她。

  想到开宁行宫那一夜,他系了那片薄石在她颈上,不善言辞之人却是道,想要宠她一番,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向成竹在胸定命轩昂之人,却能因她而这般俯首低慰。怎会不感动。

  她唇角轻牵,知他先前宴上举动处处都存了私情,由是心更暖意更安,不由小一转身,扑过去抱他的腰。

  埋了头在他身前,阻了他不让走。

  冷硬之容一时全碎,只剩绵绵柔骨,偎在他怀里。

  他低笑出声,狠狠一搂她,将她死死压在怀中。哑声道:“就这般让人来看罢…”

  她呼吸微窒,闻着他身上的味道,仰起下巴去看他。

  却一下看见他微红地眼角。

  她小惊,怔了怔。抬手去摸他的脸,低声道:“你…”

  他一把拽下来她的手,薄唇微有些抖,低声道:“无事。”垂眼看她半晌,复又拉了她走,良久才低低一笑,“若能早些这样,该多好。”

  她轻一悸喘。眼底又湿。

  从未见过…他会动容至此!

  这么多年来他伤她痛,算计谋策事事不休,可到底谁伤谁不伤,谁痛谁不痛,谁能分得清。

  自诩无情刚强之人,但又有谁知那心底里最软最脆弱的地方。放的是谁。念地是谁,爱的又是谁。

  足下跟着他的步子。轻纱缓飘,玄锦慢摆,步步都压着心底深情。

  帐角缃线在夜里折了些光。

  眼见就要近帐,她不由轻轻一抽手,可他却仍紧拉着不放。

  她一停,又抽了下,见他有略松之意,才轻声道:“这事…急不得,还得慢慢考虑周全才行。”

  说着话,心便沉沉一落。

  …如何能得周全。

  他大掌一松,低眼盯着她,面上清雾掩了眼中神色,声若无音般地开口,说了一句话:“我等不及。”

  她抿唇,收手拂袖,知他性子向来悍烈,事事都求疾成,不由落睫道:“此事不比旁的事情,你等不及,也得等。”

  他眸子里有些东西在涌,可她却细看不清,转瞬便被层层黑雾遮了去,只见他眸子沉黯,嘴唇动了动,低声道:“依你。”她正要走,却听他在身后又低道一声,“以后,都依你。”

  语气萧萧朗漠,没来由的叫人心疼。

  她眉蹙一瞬,随即转身望他,硬扬了一下唇,小声笑着道:“倘是兵令大事,你也依我?”

  明明是顽笑之言,却看不见他脸上容松一分。

  他微一点头,刀唇尤利,“依你。”

  她生生愣住,不知今夜他这是怎么了,不由又转回他身前,伸手扯扯他袖边,眉尖紧拧,开口,却不知说什么。

  西面远处忽而传来马蹄答答之声。

  近王帐却不歇马,定是急事。

  英欢立时松手,抬手抚发,掩去脸上尴尬之色,朝远处望去,隐隐可见一个小校纵马直驰而来,尚有二三十步时便急着冲她喊:“陛下,洪将军人马回营了!”

  她一挑眉,侧目瞥贺喜一眼,当下快步便往西面走去。

  自洪微麾下五千京西禁军人马三日前被她派出营,向北寻觅邺齐大军踪向之后,便一直未闻有报。

  直待贺喜亲领军归、伐巍两军亦归,洪微之部仍是迟迟未归。

  本想过了今夜便再派人去寻,却未料到他偏偏在此时回来了。

  前面小校滚鞍落马,奔过来单膝跪下,垂首急喘道:“禀陛下,洪将军刚入大营,才过前面摆宴之地…”

  她冷眸看他,道:“他领军回营,又无大事。你这么急做什么?”

  小校道:“洪将军疾寻陛下!”

  她眉头紧皱,心中在虑何事能叫洪微如此急不可待,脚下已越过那小校,往摆宴之处急步走去。

  身后响起几下快而沉的脚步声。

  贺喜大步追上她,冷声道:“我陪你去。”

  她点了下头。手心里忽然起了一把冷汗,眼望远处宴声不闻之处,不禁一慌,转头去看他,见他眸定神稳,这才稍放了

  未至摆宴之处便已见那面景象。

  篝火仍盛,然大宴已止。

  西面这边,洪微半营人马被东路军将校们层层堵住。动也动不得。

  东面远处,邺齐将领们未退未走,远远瞧着这一边,面上都是黑沉之色。

  英欢眉蹙更紧,足下飞也似地朝那边走过去,还有十余步时便冲西面众人冷冷高喝:“让开!”

  如剑斩水涧,众人犹豫不决地散开些,复又合上去。

  透过人潮间缝,依稀可见洪微领了约半营士兵,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战马已叫余数归来禁军带回营厩中,随在他身后的半营士兵们两两一组,肩上或手中,都抬扛了些什么东西。英欢一把推开挡在前面地几个校尉。人颤心抖,穿过人群,看过去。

  都是用军旗裹着地。

  洪微见她来了,二话不说,双膝重跪,俯身便叩,“陛下!”

  “起来。”她开口,声在颤。止也止不住。

  贺喜跟来,目光冷冷一扫东面邺齐大将们,似剑急划,无声而斥,逼得众人又退了不少。

  洪微慢慢起来,侧过身。让出身后之地。

  地上帅旗裹物。诺大的一个洪字,在黯赤旗面上似刀劈血。

  她抬睫。身子僵硬万分,盯着洪微,道:“三日来,去了何处?”

  洪微低头,“遵陛下之谕,一路向北,途过江。”

  她脑中轰然一声响,又去看那地上,脚下一软,指道:“这是什么?”声音颤得连自己都辨不清。

  左右寂静万分。

  无人开口。

  洪微脸色沉如乌云,抬臂微抖,过去两步,弯身而下,捏住帅旗一角,缓缓朝另一侧掀过去。

  黑甲刹那及目。

  隐隐可见磷峋之骨。

  还未看清,身前便越过一人,下一瞬,双目便被那人大掌牢牢挡住。

  她整个人瞬时化成了硬石一块。

  想拍开盖在她脸上的大手,却是怎生都动不得。

  感觉得到身旁众人甲片簌簌在颤,又伴着急喘抽气之声。

  耳边乍然响起贺喜奇寒无比的一声吼:“敢上前半步者,立斩!”

  背阑仓山向西,一路行近越州,将过一日。

  时已入夏,前方驿道两边松梅秀挺不凡,虽枝硬无蕊,却也令人心头一漾。

  沙土蔽天之路已过,入夜便能进越州城。

  驿道一头有小茶铺,虽非盛夏,可人久居马背之上,行地时间一长,便也渴不可耐。

  京中军器监小吏并同东境重镇押粮大员,此时一见那茶铺,便怎生都走不动了,忙吩咐了随行之人止马止车,待歇息一番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