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缩沉笑,低眼一瞬,而后一把攥过她的手,牢牢握住。
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二十五
宽硬温暖的大掌,攥得她微微有些痛。
篝火簇燃的蓝焰在夜里显得诡暧非凡,近百将校在后,数万大军在营,却静似空杳无一人。
夜空中淡淡闪出几颗星。
恰似他眸子里的亮光。
忽明忽暗,动若流波,搅透了她一心冰水。
仍是怔然不知所措。
他嘴角笑纹深深,扯了她的胳膊,脚下大步迈过去,臂肘一弯,便将她带到案前,动作迅而不乱,贵雅有加。
他的手指动了一下,穿过她指间,牢牢扣住她发凉的手。
她心口如被石击,却未挣一分。
就这般站在他身旁,由他握着她的手,眼望前方诸将其后万军,人一寸寸地僵下去,僵到心都跳不动,气都喘不了。
夜风骤起,擦地而过,扫起她襦裙长摆,团花纹纱如薄翼般缓缓扑到他锦袍之上,纠缠着,清透绛紫盖了沉墨玄色,艳而戾。
耳骨在震,响起那一日苍青月辉之下他笑着说出的话。
…其实我不怕叫他们看见。
…真想能一直握着你的手,再也不放。
人乍然清醒过来。
手急急一抽。
却引得他将她攥得更紧,紧得她整个人都开始疼。
先前僵绷的心蓦然狂跳起来,人在发抖,恍恍间仿佛明白了他是何意。
英欢蹙眉侧眸。不可置信地狠瞥他一眼----
疯了不成!
贺喜左手压上乌木长案,望着下面众将,横眸凉声道:“坐。”
众人目光仍是错愕万分,无人作得了丝毫反应。
二帝在上不入座,何人在下敢就席。
他目光缓缓扫过诸将百校。眼里光淡无色,微一挑眉,抬手一把端起案上盛了酒的大碗,声寒透骨,音传四面八营,高举道:“上祭,此役阵亡将士!”
猛地甩袖垂手,一碗酒满满泼出去。洒透前方壑土。
帝帅之风,凛凛迫人,一身戾气逼得众人统统回了神,正言在上,不敢罔作揣度,纷纷自案上端起酒。
二帝共飨两国大军,理当执手以祭。
酒碗成线而连,酒光荡而粼粼作晃,让人眼花。
他复又命人注酒入碗,待将满时端起。在身前平持半臂之距,冲众人高声道:“下赏,凯旋得归二军!”
话毕,仰脖倾碗。倒酒入喉。
渍溅袍襟,酒尽之时,猛地落碗至案。
铿然一声响。
底下百名将校齐齐振甲,双手举碗,高声呼道:“谢陛下!”均是送碗至唇,一饮而尽。其后八方营道之上,数万大军闻音之后亦呼谢恩,声震如波。一方方荡漾开去,响透山川平原,摇动夜幕苍穹。
她人紧眼热,望着这血气万丈不休之景,心口似饮了烈酒一般的辣。
真男儿当如是。
同他并立在大军之前,听他祭亡赏军。观万人甲动谢君。心底悸动一波似比一波凶。
贺喜忽而一攥她地手,再次注酒端碗。身子侧过来半边,朝向她,偏头望一眼底下两军将领们,而后开口,声音不高却沉,道:“中敬,谋策英果主帅!”
英欢愕然。
盯着他,手冰人冷,开口不能言。
他语气决绝,不容人抗,寒眸之光尽扫两军大将,而后自饮碗中之酒,甩碗于案上,眉扬之刹,霸气四溢。
邰军中不必说,邺齐诸将更是无人敢逆。
一时间,东西两面将领们纷纷越案出列,蓦地朝北单膝跪下,垂首齐声高喝道:“敬陛下!”
她哑然,手更冰,人更冷。
几不能信。
孤身单骑探巍州城防的人是他,精心谋策定二军共伐之计的人是他,率军北上阻中宛援军的人亦是他。
可他竟将这种种殊荣统统让与她,竟将这疾役大胜之功推给她一人,是将何意!
又让她情何以堪!
“平身。”他冲下开口,声归淡漠,见诸将回案,才一按她的手,拉她入座,而后看着两面将校,高声道:“坐!”
众人这才敢坐。
大宴始开。
夥兵们抱来坛坛军酒,又将荤素之菜一样样摆上来,先上北面帝案,再去东西两面散案,最后又去营道上给士兵们添酒加菜。
英欢狠狠一挣,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面作不动声色之态,心中却是怒火冲天。
不知他今夜到底存了何意。
竟让她连连手足无措,于两军万人面前任他摆布。
贺喜嘴角牵起一丝淡笑,看她一眼,转而望向下面,抬手随意一挥,慢声道:“今夜庆功,都不必拘束。”
话虽平常,可两军将校们哪个敢在御前放肆,都是压了声音谈笑,又时不时地抬头去看圣上脸色。
英欢压了压心头之气,半晌才抬眼,目光扫向西面邰席间,一下便撞上方恺直冲冲地眼神。
她眼睫一动,就见方恺立时埋了头下去,抓了案上的肉过来啃,不再看她。
后面坐着曾参商,一双大眼映着火光,脸上神色说不清道不明,见她目光一路探过来,也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英欢皱眉,略一咬牙,心中顿时更加恼怒。
好端端的事情,偏叫他搅成这般乱!
有烤肉上案,大盘银光烁烁。衬得其上油亮烫意更甚。
贺喜斜眉瞟她一眼,微一弯唇,也不多言,伸手扯过面前长盘,抽出匕首开始剔骨割肉。
动作一丝不苟。慢慢地,一下又一下,将那羊骨尽数撇去。
然后横切竖划,将肉割成片片小块。
她余光瞥见他的动作,先是一愣,而后陡然一惊,抬头看了眼前方正在享宴地将校们,莫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他会当着众人的面做这种事。
定是…
不可能的。
脑中才闪过此念。眼前盛了肉的长盘便被他自一旁抽过去,下一瞬,那一盘已切成了入口小块地羊肉便被他推到了她这边。
下面低声谈笑声突然变得更低。
坐在临靠御前地将领们手中动作都不约而同地滞了一瞬。
都看见了他在做什么。
英欢面庞微微泛红,搁在案上的手用力扣住案沿,又愤又窘,却丝毫发作不得,半晌才扭过头去,狠狠瞪住他。
“吃。”贺喜嘴角轻咧,声音低不可闻,看她容怒不动。忽而凑过来一点,又道:“我一向是说到做到之人。”
她面色遽然更红,惊然想起那一回他的话----
…若是不肯吃肉,以后我便都来喂你。
数万大军之中。两军大将之前,他竟然旁若无人地对她行此调笑之举!
她咬牙,眼里一片刀光剑影。
他低笑,眸间一湾若水绵情。
英欢头疼万分,抵不过他这外温内霸之举,敛了目光,恨恨地拾箸就盘,夹了肉送进口中。
虽是欲拒他于万里之外。却又断不能在众人面前与他相顶。
否则便是更显暧昧。
只能这般冷面冷色,故作波澜不惊,似是不知其意一样,一口一口将那盘中羊肉吃下去。
心中却将他恨了个全透。
贺喜脸上笑容愈大,低眼伸手,拉过她那盘的羊腿。用力撕下一块来。便同底下将领们那般,直接送到嘴边。咬了起来。
她不愿再看他,蹙眉良久,才甩了银箸,握过前面酒盅,自己注了半盅酒,而后抿了几口。
烈辣酒水过喉而下,心中恼怒之情才消了一些。
手腕顿案,酒盅刚刚落下,便被他从一旁拿了过去。
她来不及反应,愣了一下才侧头看过去,就见他已然拿了那酒盅,眉斜扬,眸黯邃,压着她先前碰过的地方,将那盅中之酒饮尽底下已无一点人声。
全都看着北案之上,他二人之间,一举一动。
贺喜薄唇淡淡一抿,将那酒盅在掌中转了半圈,似是自言自语道:“不若奉乐楼的醉花酒。”
英欢眼里直冒火,欲开口时又听他道:“酒似人,当日酒香甜美,今日酒辣非凡…”
他说完之后,转过头来看着她,笑得让人心悸。
分明就是有意的。
她咬唇,忍住心头急窜之怒,扭过头去,不动亦不开口。
东面案上忽然有人起身,趋步向北,直到他二人座下才停,屈背躬身,恭道:“陛下。”
贺喜脸上笑容灭了些,低应一声,“何事?”
英欢看过去,两日来常见此人跟在贺喜左右,俨然一副心腹之样,瞬时想起来,这正是当日在杵州也随着贺喜的那一位。
不禁一挑眉。
谢明远直起身子,也未抬眼,只是道:“入夜前接余肖将军部来报,道巍州城内换防简葺皆全,请奏陛下是否移驾去城内…”
巍州既下,城归邺齐所有,贺喜命余肖之部接管城防事务,自留于北面大营之中不动。
城中条件自是比大营中好上数倍,因是大将所请也在常理之中。
贺喜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其他人,见东西两面将校无一不在注意这边,不由侧眸,眼里淡淡闪了下,低声问英欢道:“想去巍州城么?”
英欢顿时一僵,怔然不语。
邺齐臣将所奏之请,他却来问她之意…
贺喜看她不开口,便又看向谢明远,漠声道:“容朕再想想。”
谢明远低眼,“是。”
英欢见他退去,不由一气,皱眉压声,冲贺喜道:“你要去便去,问我做什么?左右我是要留在军中地…”
贺喜不等她说完,手指猛地敲了一下案沿,朝前高喝道:“回来!”
谢明远停下,又上前来,“陛下?”
贺喜冷眉一扬,好整以暇道:“回报余肖,朕欲留在军中。”
谢明远点头,领命而退。
北案之下,东西两面散案诸将,面容诧异难当,错愕非常。
不敢信一向冷眸冷面之人,竟能露出这种神色。
不敢信一向硬霸铁戾之人,竟能屈从旁人之言。
英欢抬眼看见众人面上之色,愈发羞恼起来,心中只觉愤然,终是再也忍不住,目光狠削他一寸,小声怒道:“你今夜究竟想要如何?!”
贺喜褐眸泛黑,瞥向她,薄唇似刀,斜眉如剑,半晌低声一笑,道:“我此生,从未当众宠过女人。”见她面色陡变,不由又一笑,“今夜不过是,想尝尝这滋味如何而已。”
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二十六
耳语如絮。
两面将领们只见他薄唇轻动,却听不见他对她说了什么。
英欢面僵半晌,眼里怒火渐渐褪去,清瘦双颊棱线缓化,抬睫,目光沿数十散案慢扫一圈,红唇柔柔一扬。
淡笑无媚,却是艳极。
众将怔愕之下不敢直视,纷纷垂首。
她松敞如云般的大袖拂过案边,脸上笑意尽灭,左手五指撑案,猛地直身站起,一把握过先前那酒盅,拾了酒注子斟得满满,垂眸视下。
纱随风扬,酒盅一倾,烈酒入土。
动作矜雅,却是利落。
众人复又抬起头来,看着她,面上均是不解之意。
英欢手中仍握空盅,唇角微动,下巴稍抬,右臂一落,冲下开口道:“上敬,庇佑二军师出得利的天地神灵!”
二斟军酒入盅。
她长睫一低,端盅就唇,另一手拾袖相掩,一口气饮尽盅中烈酒,眉尖轻蹙,湛瞳水亮,声虽不高,却清朗无阻,响彻将前军后,“下犒,弃前嫌而共袍泽的两军将士们!”
众将闻言尽数起身,甲片咯拉之声哗哗在响。
她却不等众人谢恩以饮,飞快又斟一盅,眸冷脸硬,侧过身子,朝向他,指绕盅壁,微一摩挲,启唇高声道:“中谢,邺齐皇帝陛下坦信厚爱话音未落,手腕重重向下一压,将酒盅猛地按在他面前案上。
酒溅数滴。琼液于盅中狂荡不休。
甩袖转身,越案而出,纤眉飞扬,足下不停,任襦裙长摆擦土掠泥一路而过。只是越走越快。
离宴归帐。
众人讶然不知所措,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至她背影没入远处黑暗中,才敛神而归,转而去看北案之上那一人。
贺喜左臂撑于乌木长案之上,薄唇微弯,嘴角噙笑,眼里神色无人能懂。
侧身偏头。伸手拿过面前酒盅,大掌冲下一挥,示意众人但坐无妨,才一仰脖,将盅中之酒饮尽。
酒辣非凡。
恰似注酒之人。
他垂眸,嘴角笑意愈浓…
纵是怒气横生,也能将火撒得如此滴水不漏、潋滟生姿。
叫他如何不爱她!逼夜而亮。
英欢在外帐独自待了半晌,看了一阵书。又翻了一会儿阅后未发的折子,心中颇觉无趣。
明明是最热闹的一夜,偏她觉得凄冷不已。
不由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