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了近一刻有余,她慢慢睁了眼,掀被起身,踩了薄履,疾步出去,走到外帐中,随手拿过火折子吹了。点了根角烛。

有月色素银之光,透过外面帐帘底缝滑进来,衬着帐中这一烛昏黄之光,更显柔白。

英欢走两步上前。低眼去看,狼皮褥子在暗夜之中仍然作亮,其上傲龙之纹,亦存隐威。

烈狼似他,傲龙亦似他。

她踢了薄履,光着脚踩了上去。

微硬的狼毛扎着脚心,有些疼又有些痒。

她缓缓挪动了几步,冰冰凉地脚底变得稍暖。心也跟着一道,又疼又痒起来。

脚趾探至狼皮褥子中间的那块柔软织锦,不禁用了些力,划过那条亮身墨眼傲龙,心底忽而酸楚满溢。

此物能暖她身,却不能暖她

纵是为帝难虑不可放手江山。她亦无法原谅他。于狄风一死之咎。

她低低喘了口气,回身。重踩薄履,走至外帐帘前,抬手撩帘而出。

外面守帐之卫皆是由京西禁军中调派轮值的,对她礼敬之度自非东路军可比,此时见她及夜又出,纷忙退后行礼,“陛下。”

她微点一下头,立在行帐前,并未走动,只半转了个身子,朝东面阑仓山上望去。

夜幕垂垂,月光皎皎。

山风吹乱未绾长发,一袖空灌凛凛寒气。

山峰似刃而陡,隐在这苍茫夜色之间,竟滑成了一线水墨浓画。

山顶之上,一人一马伫立于青松之前,玄衣玄马,几要与夜色融为一体,只那皎洁月色隐约映亮了人马之缘。

她心底一震,眉扬眼跳,几不能信——

隔了这么远这么远,远到辨不出山巅其廓,又怎会看见山顶之上有人有马。

仿若错觉一般,只闭眼一瞬,再抬睫去看时,先前那人那马便再也看不见,如山雾一般,凭空而失。

她心底一空,夜风透胸而过,吹得她退后一步,伸手扶住撑帐之柱,怔了一刹,然后蓦地撩帘入帐。

真切,真真切切,觉出是他。

可又怎会是他。

人归帐后还未走两步,忽闻远方一声号角之音。

厉划夜空,响颤天穹!

英欢脚下一停,纤眉遽然蹙起,此号非邰军中所用,也未闻邺齐大军有用军号之例…

不禁疾疾奔回内帐,火速换了骑装,又抽过紫羽绒氅披上身,带未束稳之时,便见帐外营中火光通明,人起马动,嘶声沸沸,器甲戈戟哗哗乱震,一夜之静,于几瞬之内尽被撕裂!

她抬手,飞快将长发高高绾起,而后挪步出帐。

中军自南,营中帐帘皆掀,营道之侧,兵成行马成列,肃杀之气腾腾而起,火把在侧灼灼而燃,兵胄马甲映光而亮,将尉口中高声疾唤,正在整兵。

英欢朝前迈过一步,便有持戟守卫过来拦她,“陛下谨护龙体。”

她停下,手拢氅边,冷声道:“这是怎么了?”

禁军小卫眉头动动,“东面邺齐大营遭袭,是否南岵之部还未得定…”

英欢眼瞳一缩,却也不再多问,转身侧目,朝中军大帐看过去,就见方恺已然挂甲大步而出,甲明人亮,走至营道前,高声大喝道:“出来干什么,集阵干什么,全都给老子滚回去!”

邺齐大营遭袭,干他邰大军何事!

方恺麾下几个小将听了,先是一怔,随即面清人醒,都带了点幸灾乐祸之意,忙回身将兵马遣散。

邰军中,闻战号鼓声即集兵阵,此制为狄风多年所定所行,将兵上下均是习以为常,因是一听东面异动便急召人马起身,整军集结。

待此时方恺一吼,这才都反应过来,东面遭袭,他们何苦为之操心!

顿时轰然而散,人人都巴不得邺齐损兵折马!

方恺眼见兵散马回,这才转身回头,朝北面望过来。

英欢束发高高,身上长氅萧萧未动,负身立于行帐之前,一双水瞳映着周围烈燃火把之光,其间却是生寒无比,将他目光中的意满之情瞬时冻成了冰碴粒粒,碎了一甲。

方恺被她看得心底发毛,不由错开目光,远远冲她行了个礼,低低叫了声:“陛下。”

她唇角半弯,眼中寒意愈凛,却未语动,只抬手将紫绒大氅扯紧了些,眼角余光瞥见曾参商也已出帐,正朝这边疾步走来,便上前几步,穿过那几个禁军守帐小卫,纤眉蓦然一扬,高声道:“备马圣令既下,禁军士兵不敢不从,慌忙去牵御马。

方恺僵愣在中军帐前,眼睁睁看着马至人起,见英欢抽鞭驭马朝大营北门行去,却还是反应不过来。

肩后突然被人重重一捅。

他遽然回神,扭头见是曾参商,不由皱眉喝道:“曾大人何意?”

曾参商不惧,扯了下嘴角,扬鞭指向英欢离去之向,开口道:“皇上北赴邺齐大营,你竟不带军护驾?!”

方恺闻言,心口砰砰跳了两下,恍然明白过来,双手猛攥成拳,偏过头暗骂两声,咬牙喝人至前,命点三千人马,随他亲赴东面邺齐大营!

两军大营尾衔于阑仓山之北,中隔战壑数纵,营门均为重兵把守。

英欢行也不快,不多时便听见身后马蹄答答之声响错纷乱,嘴角将将划过一抹冷笑,耳边便传来方恺急中带怒的声音:“陛下!”

她勒缰吁马,利落调辔转身,蓝眸于夜色之中浅光摄然,盯着疾冲而来地方恺,厉声道:“两军既已决计共伐,何见邺齐大营遭袭而视若惘闻,非朕亲身赴此不足以迫你出兵?!”

远处东面邺齐大营外火光冲天,战马嘶鸣、槊戈撞颤、兵吼人嚎之声乱作一团,自此望去,望楼之外隐隐可见血色染天。

方恺虽有不服,却也不敢抵抗天颜,狠攥了把马刺,咬牙回身呵斥诸营指挥使带兵,而后命大营北门守兵放行,一路率军出营,沿北自东纵马绕去,直冲邺齐大营南面!

英欢耳边风声簌簌,眼前人行蹄扬呼啸而过,青丝被这强带之风自束中扫乱,待见方恺之部远远没了影,这才冷眼一笑。

南岵此计,当真下作。

正欲反身策马回营时,前方战壑另侧,忽地响起蹄踏之声。

她停住,转身侧目去望,睫掀一刹,便见那人那马定定立于邺齐大营北门之外,玄衣玄甲,人肃马稳。

望着她。

薄唇似刀一划,划碎了她心中仅存之硬。

一刹那间,心中所想仿若统统被曝于烈日之下,再也无所遁形。

引军至此,到底…不单是为了防南岵离间之策。

亦望见他一面。

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七

可此时此刻,纵是见他真的在此,又能如何!

凉夜之苍,火光之烈,厮杀之声,混耀着这漫天背营盈盈月色,筑成血样缤纷凄清。

他立在营前壑后,浑身俱是削铁割骨之利。

英欢眼睫轻动,心底虽是凉薄,可凉中仍然透着念,薄中依然带了情,僵了片刻,才定神拉缰,回马转身。

见了,便见了。

可将行一步,身后马蹄纵踏之声蓦然响起!

他提缰扬鞭策马,接连跃过数条深浅不一的战壑,直冲至邰大营北门前才止。

营前两排邰守兵,只识她而不识他,见他只身只马出营而来,身未挂甲马未披盔,一袍玄衣于夜中辨不出品阶,当下怒目相视,齐齐亮戈,阻他人马于营前十步!

她听见他低戾的吁马之声,又听见守营之兵戈戟错动之声,心角一颤,蹙眉勒缰,又转回身来。

他端端立在她身前十多步,中间只隔营栅一面,罔顾门前持戈举枪满脸怒容的邰守兵,面容苍邃,只望着她。

似此万物不畏天地不惧之势,当真霸道!

英欢撇开目光,心中略愤,驱马几步上前,对营外两排守兵高声道:“邺齐皇帝陛下在此,休得无礼!”

邰士兵们大惊失色,火速收戈避刃,有胆子大些的又向他张望一眼,随即便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从来只闻邺齐皇帝铁血铁腕。沙场之名历来叫人破胆提心,未见不知,可此时一见,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这一人一马萧萧然独闯邰大营的人。竟会是那九五至尊!

贺喜直直盯住她,薄唇微弯,下巴抬起,朝一侧轻挑一下,目光凛凛,其意昭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