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欢压了压心中之怒,将案上纸笺一把揉碎,冷眼望向他,“狄风为燕朗所之部所杀,纵是想要报仇,也当先于中宛境内,向中宛大军去讨此仇此怨!”
方恺不依,抬头,眼中有水,咬牙道:“若非那日邺齐大军不至,狄帅何至于苦战而死!”
英欢冷笑,“依你多年沙场之得,纵是那日邺齐六万军至,你不退守泷州,二军共九万人马,可敌得过中宛南岵十几万大军而不言败?!”
方恺无言,复又低头,良久才道:“臣有罪,惟望陛下待臣为狄帅报仇之后再治臣之罪,纵是诛臣九族,臣亦无悔!”
“就先留你一命!”英欢忽而起身。握剑在掌,看着地上三人,一字一句道:“若令东路大军同邺齐二伐巍州,你三人意下如何?”
三人皆惊,抬头。僵然道:“陛下…”
英欢以指摩剑,又道:“南岵不灭,不足以威慑中宛;若伐巍州,非邺齐大军不足以结盟以攻;不与邺齐联手,邰大军何能独伐巍州山险、独吞南岵十万守军!”
既失仓、顺二州,而于林二部八万人马在此,若是与邺齐再伐巍州,胜算当比前一次更大!
暗谋袭营不成。那便与邺齐共屯兵于阑仓山,光明正大讨伐巍州南岵残部!
方恺皱眉,思虑半晌,才懈然一刹,低声道:“臣愿遵陛下圣意!”
于宏、林锋楠面色僵白,又想了一阵儿,才叹道:“臣亦愿遵陛下圣意!”
英欢唇角微动,心沉沉一落,人这才松了几分,看着他们。轻声道:“都起来罢,如若此役能胜,朕不责你三人前罪!”
三人皆起,面上神情是说不出地尴尬羞惭。互望几眼,闭口不言。
英欢看向门口守帐小卫,命道:“去将随驾曾参商叫来。”而后又看向方恺,道:“东路军中由你暂领帅职,但朕要派一人作你的监军。”
方恺脸色稍黯,却仍是低了头,道:“臣无异议,但听陛下调遣。”
狄风为英欢所信重。领军为帅而又常年不设监军,将兵都当此为惯例,此时听见英欢要于在军中设监军,虽觉别扭,却也无法反对——
若无监军,她又如何放心得了东路大军不再似前一次那般。抗令不遵!
说话间帐帘掀起又落。曾参商小步入帐,站在角落。冲前行礼道:“陛下。”
英欢淡然一笑,指了指她,对方恺道:“曾参商,随驾赴此之前在卫尉寺任差,便由她任东路大军监军一职!”
曾参商闻言大惊,张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方恺亦是大惊,看向曾参商,目光如刀一般将她从头到脚划拉了好几下,好半天才转回头,对英欢吞吐道:“陛下,臣军中不留文官!”
分明是看她不起。
英欢但笑不语,只是望着曾参商。
果不其然,曾参商一听这话便怒了,上前两步,冲方恺大声道:“文官怎么了?文官便不如你手下那些将兵了?!”
方恺碍于英欢在前,不好发作,心知她定是皇上亲腹,否则也不会被委监军一职,便推诿道:“战场刀枪无眼,我是怕曾大人手无缚鸡之力,倘是有个万一,我倒无法向皇上交待…”
曾参商听得那手无缚鸡之力一言,人如火烧爆竹一般噌地便被点燃了,回身大把撩起帐帘,怒道:“还请方将军挪步出帐!”
帐中几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是何意,却也不好不应,当下便跟了她出得帐外。
英欢唇角噙笑,心中略明,出帐果见曾参商已从一旁士兵那里借了张弓来,掌持三箭,正在弹弦。
方恺立在一侧,斜眼瞄她,一副不耐之样。
曾参商却也不管,抬头四处张望一番,目光锁定百步之外未及收去地造饭之锅,当下二话不说,伸臂张弓,一次将三箭全搭,偏头朝远处只看了一瞬,叩弦之指便遽然一松,任那三箭前冲跃行,而后一把扔了长弓,回身自去一旁,不再理会。
方恺只觉好笑,正待说话,却听远处砰砰砰三声,又有器裂之声,不由扭头朝百步之外望去。
但见三箭已至,其中二箭射翻了锅旁两只陶碗,剩下一箭正中铁锅背中,玄利镞尖没入锅身,箭尾狂震。
他惊诧万分,猛地回身看向曾参商,“你…”
于宏、林锋楠亦是眼不眨地看向曾参商,却说不出话来。
曾参商敛敛袖口拍拍手,挑眉去看方恺,“在下当不当得起方将军的监军?”
方恺合嘴,脸色渐渐祛惊,眉平眼笑,后退一步,抬手抱拳一揖,“便由曾大人做我东路大军的监军!曾参商先前只顾逞强,此时待听真要她作监军,一时又怔愣起来,回头去看英欢,踌躇道:“陛下,臣…”
资历尚浅,未历兵事,何能担此重任…
英欢长睫轻眨,红唇弯扬,脸庞在顺天烈日下微微泛金,低低笑起来,开口道:“方恺都应了,你又有何可惧!”
大历十三年四月十六日,上驾至越州前营,谕左千牛卫大将军方恺为东路军主帅、卫尉寺丞曾参商为监军,出檄文,东伐巍州。
十九日,行至阑仓山,汇邺齐大军于东西两坡。苍穹之上,孤月半轮。
阑仓山西坡之下,邰大军千帐连营,人马之声未绝,一派战机勃勃之象。
营前小校捧了一物,身旁有人持火照明,顺着营道一路朝背山中军大帐走去。
中军大帐向北二十步,独撑一帐,是为英欢行帐。
行帐旁又挨着一小帐,是英欢独命人给曾参商搭地,虽将士们心存好奇之意,却也不敢质疑,只道是朝中文官规矩多,非独居不可。
曾参商才从英欢行帐中出来,便见小校直行而来,不由上前道:“这么晚了,还有何事?”
那小校咧嘴笑笑,将手中之物捧得高了些,“曾大人,这是山那边遣人送来地,说是两军汇之不易,特以此物献与陛下。”
曾参商看他手中那物件裹得长长紧紧,皱眉道:“可有验过?”
“自然验过。”小校小心道。
两军虽合师伐巍,可军中将兵心中仍然存怨,邺齐送来地东西又怎会不经查验便送来给英欢。
曾参商点点头,“既是这样,那便随我来罢。”
在军中没京中那么多规矩,她上前两步,抬手拉了拉帐前金铃,低声道:“陛下,山那边送了东西来。”
半晌,英欢才在帐中轻应了一声。
曾参商回头冲小校使了个眼色,小校忙跟在她身后进得帐内,将手中东西往地上一搁,也不敢抬眼去瞧,便又急急退了出去。
英欢发未绾束,只披了件单袍,从内帐中走出来,看看曾参商,又看看地上长物,面上颇寒,直走过来,冷冷道:“打开。”
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六
曾参商诺应一声,弯腰下去,伸手扯住外面裹着的油布一角,慢慢拉开来,平铺于帐中毛毡上。
墨灰硬毛根根陡亮,赫然一张整狼皮。
曾参商倏然直身而起,面色有些悚然,抬眼去看英欢,见她神色未变,眼中寒意更甚,只盯着地上。
狼皮边缘成色渐渐趋白,是拿山羊皮镶了边的,旁边一圈又拿墨青素缎滚包了一回,中间有锦织花文。
是张狼皮褥子。
曾参商这才吁了口气,眼一眨,心底鼓动,见英欢未逐她走,便又悄悄斜眼去看,见那皮褥正中一小番织锦竟是明黄之色,其上隐隐可以辨出,刺的是傲龙之纹。
虽只一瞥,却看得极是真
不由又是一悚。
此物虽是山那边献送而来,可她万没料到竟会是邺齐皇帝贴身所用之物。
她怔僵着,脑中大风大浪搅起过往之忆,想到送嫁至开宁那一次的流言,想到五日前尘沙中的那一阵邺齐骑兵,想到那领军之人傲然跋扈之姿,想到英欢那日离阵而归后的神色…
阑仓山风凛夜冷,帷幄轻帐之内,何物能抵其寒。
这一张狼皮褥子…
眼前有火噼啪在跳,诸事被火点燃,熊熊揉烧在一处,最后竟塑成了个让人惊不能虑的可能。她脸色发白,朝后小退半步,结巴道:“陛、陛下…此物可要拿去内帐榻上?”
“不必。”英欢淡吐二字。看她一眼,“你退下罢。”竟也未顾地上之物,便拾袍转身,走回内帐去了。
曾参商小声应了,又朝地上看了看。转身出帐,动作颇是踌躇。
内帐间的烛火渐渐熄了,山中寒风吹帐而过。
冷意陡升。
英欢半卧于榻上,手松松垂在榻旁,伸指在木缘上轻轻敲着,任思绪乱飞而飘。
透过帐布,隐约可见远处巡营士兵手中火把之光,混在这苍黑夜色之中。变得极黯。
山西,山东。
两军虽隔一山,然营帐广长,尾衔于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