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得发抖,手在袖中攒得紧紧的,却不忍离去,一直看着他走过之路,心中亦是揪得紧紧的。

待他征宛归来,再来问她心意若何。

待他…

归来。

大历十三年正月十九日,上命左金吾卫大将军狄风为帅,率军东伐中宛。

正月二十六日,狄风出临潼关,会于宏、林锋楠二部于顺州城下。

二月三日,邰大军兵分三路,于宏北上,林锋楠居中,狄风自领风圣军南下,欲图巍州南岵残部。尺之尖。

殿内瓷碗摔地而裂之声刺耳万分,浓浓药味滑门而出,宫女于外祗候不敢入。

贺喜手攥薄折,人在远处便闻得此声,脚下步子更大,冷眸冷面寒比冬雪,待近殿之时目光横扫诸人,“怎么,都在此处等着领赏不成?”

为首宫女小声道:“皇后不让人近身,亦不进药,李大人亲自从御药房取药来,才进去没多久…”

贺喜听后面色愈冷,褐眸怒火骤燃,嘴闭得僵紧,良久才转动身子,低声喝道:“都在这儿等着,没诏不得入内!”然后飞快踏阶而上,没几步便跨进殿中。

涩苦药味扑鼻而来,刺得人一时将窒。

他撩帘而入,一眼便见地上裂成片片的上好官瓷,青花祥云碎成了渣,同黑浊汁液混在一起,不堪入目。

将太医遣退,贺喜几步上前便至床边,手撑床柱,低头看床上之人,嘴角扯动一下,冷冷道:“是真心想死?”

卷三欢若平生,喜之不尽帝业四十二

英俪芹卧床不动,面如缟缎,半晌才慢慢睁开了眼,望向他,眼中空空不含情,嘴却闭得紧紧的,一字不发。

贺喜扶着床柱的手移下来,半弯下身,撑在她枕侧,盯住她的眼,低声道:“想死,也要等平灭中宛之后。”

英俪芹动也不动地望着他,眼波凝止,仿佛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贺喜眉微动,忽然低笑一声,道:“想知道他在哪儿?”

英俪芹放在身侧的手蓦地动了一下,眼瞳微缩,其间渐渐有了光,唇轻启,声音哑得辨不清,“你…肯告诉我?”

贺喜脸上笑容渐冷,转身去拿案上尚好药碗,“喝了,便告诉你。”

英俪芹费力撑起身子,靠上身后软枕,伸手接过药碗,捧至唇边,急急地张嘴喝了下去,捧着碗的手抖得一塌糊涂,药汁溢出嘴角,将那淡色素唇染了点黑,更显病弱之态。

自孩子没了之后,身子便一直大虚,太医诊脉虽对小产存疑,却也不敢问出口,只是遵贺喜嘱咐,沿寻常方子来慢慢调理。

起先还肯进药,人也未见如此憔悴,只是待再也不闻谢明远的消息后,她才拒药不进,生生做出一副寻死之态来。

旁人只道皇后是因孩子没了才性情大变,可他知道后才陡然明白,原来她竟也是动了真情的。

她身边原先的几个陪嫁宫女均已被他罚至外殿司任差,永不得近中宫一步,此举更是让她愤懑难堪。体虚之下又生出病来。

连月来几闻皇后不肯让太医诊脉,不肯让人进药,他本是没怎么在意,以为过些时日便好了,谁知近几日又闻她连饭也不愿再吃。这才当真动了大怒,朝议过后便亲来宣辰殿勘视。

只消轻轻一试,便知症结所在。

果真是因为谢明远。

英俪芹垂手落碗,抬眼去看贺喜,脸上俱是企盼之色,“你当真没杀他?…他人在哪

贺喜低眼看她,见她十指死死掐着身下锦褥,人在轻颤。不由带讽一笑,望着她,不开

英俪芹见他不语,眼中企盼之意转为焦急之色,欺身上前,伸手去扯他地袖口,低声泣道:“他在哪儿,你倒是告诉我…”

“中宁道,禁军。”贺喜轻抽手臂,将她甩开。目光渐寒,“还想死么?”

英俪芹抬手抹了抹眼角,鼻尖透红,垂了眼。“我死不死,对你而言又有何差。”

贺喜捏紧了掌中薄折,“对邺齐有差。”他停一停,又道:“你若想以死来报复朕,让邰与邺齐徒生嫌隙,想也别想。”

她低眼,不语,指甲划破锦褥之丝。

贺喜目光转向一侧。将床榻里外打量一番,见俱是凌乱之状,再看向她时眉皱得更紧,冷声道:“二日前,刚调中宁道禁军赴中宛。”

英俪芹蓦然抬头,眼中略有恨意。似是知道他是何意。

贺喜低笑。笑声僵寒,“前线战事紧急。沙场刀枪无眼,营中军法无情,他是活是死,端看你是活是死。”

他对上她水眸之光,又道:“只要你眼下不再寻死,老老实实按规矩过日子,朕保他不死。待中宛事定之后,你要死要活,朕都不管!”

她咬住嘴唇,眼中恨意不减,仍是不开口。

贺喜挑眉,冷笑道:“不信?”他垂袖,弯身凑近她,“朕将御驾亲征,若是在外闻得你在宫中有何动静,莫论何因,定杀谢明远!”

她猛地一扯锦被,身子在抖,眼中水光凛凛,“我应了你便是!”

御驾亲征。

几日来只闻西线大举调兵,却不知,他竟是又要御驾亲征。

贺喜直起身子,敛了目光,瞥一眼床头盛药空碗,又看向地上碎瓷,“民赋收之不易,你再这般使性子,莫怪朕不留情。”

英俪芹眼眸又红,撇过头不再言语。

贺喜最后看她一眼,也不再开口,挥袖负手,脚下踩过地上瓷渣,一路穿帘而出。

听见殿门开了又合,她才转过头,看向那只碗,目光定了半晌,而后蓦地伸手用力去掐那碗沿,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泄出心中对他的恨与怨。

青花釉彩龙凤祥和,繁复花纹之间,赫然一抹朱红之色。

她微怔,随即伸指去抹,一擦即去。

指间湿感略粘,分明是赤血一滴。

心下陡惊,抬眼朝外望去,殿门紧合,先前之人早已不见声影。

那拂碗而过的玄色广袖…

漆黑似墨,纵是染血,亦难辨出。

大历十三年二月八日,邺齐皇帝御驾亲征,调京中禁军三万、中宁道禁军八万同赴中宛,会胡义守军于云州。

二月十三日,于宏过水;十六日,林锋楠下越州;二十二日,狄风进泷州,距巍州仅余二百里。

泷州邰大营外,一人一骑飞驰而来,过门不下,亮牌直奔而入。

营中火光犹明,兵沸马嘶之声不绝于耳,待近中军帐前时才小了些。

狄风立于帐外,身未着甲,袍摆受风而鼓,脚下一动不动,眼望直驰而来之人,眼中终是涌出些光。

马未停时,方恺便飞快地翻身而下,不顾踉跄之姿,咧着嘴便奔至狄风身前,自胸前摸出一叠笺,交与狄风之时笑着道:“邺齐同意将军之计,愿与将军共伐巍州南岵残部!”

狄风接过,展纸匆匆阅毕后收起,只是略微一挑眉,便转身入帐,仿若事在情理之中,并无丝毫意外。

方恺跟着进去,口中笑道:“将军真是料事如神,怎知邺齐大军西进不得,只能南下从巍州入手?”

狄风回头看他一眼,侧目望向帐中悬着的地图,下巴微抬,指向中宛东面,低声道:“谷蒙山、丰涧在前为天险,燕朗铁骑在侧相阻,纵是邺齐大军不惧血战,想要再进也是难事。中宛东面已失五州与邺齐,更不会在此时掉以轻心,燕朗之后又有岳意大军为守,邺齐大军破一不能敌二,以贺喜之心思手段,又怎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只顾一路西进?”

“再者,”他垂眼,低笑道,“南岵帝室北上携财甚多,若能下巍州,则邺齐大军不愁粮响矣。邰只图灭南岵残部,俘邵定易其人,其余断不与邺齐相争,他又怎会拒邰共伐之请?”

方恺面上笑容更大,“将军说得在理,只是属下原也没想到,邺齐答应得会这么快!”

狄风眸间微动,目光定于图中巍州处,却再未开口。

怎能不快。

他人尚在遂阳时,英欢便已着京中使司送书至邺齐,密信止付那人与阅,议二国共伐巍州之事。

只消她开口,那人又怎会不应。

不过未料及地是,那人竟会真的再次御驾亲征。

他眉头略沉,嘴角微扯,想必是…不甘心在南岵输于邰,誓要在中宛猛扳一局,将他赢过来。

巍州地险多山,又有江环伺,南岵十万大军驻于野,非一部之力能取。

莫论邰还是邺齐,但凡想要南下以攻巍州,势必要分兵留于中北二路,以阻中宛援军。

是以狄风只带风圣军赴此地以候,而贺喜亦将留兵于云州,谁也不敢倾一军之力而伐巍州。

“将军只留十日与邺齐大军,是否太仓促了?”方恺在一侧不放心,小声又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