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巴上青色的胡茬硬硬地,眉峰也是硬硬的,整个人在她面前都是硬硬的。

她收回手,垂了眼,微微笑起来。

他会…就够了。

如是也罢。

看着他转身回去牵马。她眸间清湛,盯着他的背影,笑又复笑,心中且念道——却不知,他能不能一辈子都不离她。

他利落地扯过马缰,转身看她一眼。见她正笑望着他。忙撇开眼,抬手捋了两把马鬃。才又低声道,只要臣在,公主一辈子都不必碰这些利矢锋刃。

一辈子。

当年他说,一辈子。

只是那时她却不知…

十五年后的他,竟会说,想要卸甲归田——

想要离开她。

殿中熏笼浅香仍溢,可却比先前冷了许多,宫烛之光摇曳映案,可却比先前暗了不少。

英欢眼角微微有些红,却笑望进他眼底,轻声道:“好,朕允你。”

允他离开她,不占他一辈子。

狄风眉眼遽动,面色略变,开口欲言,却为她所断。

她侧偏过头,不再看他,仍是笑着道:“朕有一物想要给你,算作私赐,与先前那些诏赏无关。”

他闭了嘴,看她转身走进内殿,襦裙长尾曳地,淡紫垂苏一路划过殿砖,渐渐没入漆黑影中。

万没想到她会应得如此快。

心间极窒,几欲喘息不能,却只是低了眼看脚下,僵着不动。

英欢未过多时便又出来,眼眶泛红,眼中却凝亮无水,笑意不减,手里握着一枚白玉,走至他身边,看他道:“你未回来时,便叫人做好了的。”

玉上玄绶垂亮,佩上前后均刻一字,两面俱雕麒麟,又有瓶纹在上。

狄风低头抬手欲接,低声道:“谢陛下。”

可掌间迟迟未觉有玉落下。

他慢慢抬头,见她正看着他,而后笑了笑,上前一点,轻展玄绶,伸手至他腰间右侧,便要替他系上。

狄风大惊,急忙朝后退,“陛下…”

话未说完,袍带就被她勾住,耳边传来她轻且微哑的声音:“莫动。”

于是便不敢再动。

眼睁睁地看她亲手将那苍水玉系于他腰间,浑身上下的血液一点点热起来,从心间涌至头顶,最后集于眼中,烫得眼底通红。

她离他如此之近,身上淡淡地香味让他瞬时晕了头,挪不开眼,只是愣愣地半垂了头望着她,看见她宫髻微散,有发丝缠在鬓边,耳垂小巧莹白,长长的眼睫湿亮微卷。

面容清瘦,颊侧绯红,纤眉轻扬,唇角含笑。

识她十五年矣…

未有一日似今日,能够将她看得这般仔细。

心中已作不得任何思量,满眼满心都是她,一刻似比一生长。

她系好玉佩,又抬手慢慢抚过玉上瓶纹,才抬头又看向他,笑着道:“保你平安。他看着她,第一次不管不顾地这样直视着她,不再掩饰不再躲避,声音碎哑。低低道:“陛下,臣…”

攥着拳,盯着她的眼,胸中之情一波波在涌,再也忍不住。

再也忍不住。

可却说不出口。

这么多年来压藏在心底中的话。千言万语不足以道,然此时此刻化至嘴边,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英欢迎着他目光,笑一下,眼里水光盈盈,终是垂了睫转过身,不叫他看见她地失态。

心中如何不痛。

他之情她俱知,然她又岂是无情之人。

只是此情非彼情。她又如何能报。

终她所能,不过是,允他所求之请罢了。

她听不见身后声音,抬手拨了拨鬓边碎发,拾裙朝前方案前走去,背着他,轻声道:“一路劳顿,早些回去歇着罢,中宛之事待明日见过枢府再详议…”

腰间忽然横过一掌,揽过她。将她拦在半途。

她陡然怔住,一时未反应过来,只是站着不动,任他慢慢将她圈进怀里。

身后之人微微在抖。动作缓而轻,又低又哑的声音自她头顶传下来——

“陛下。”

她仍是愣着。

他胸口之下,心在狂跳,掌间是她凉滑锦衫,鼻间是她身上清香,眼前是她乌亮青丝…

纵是此举当治蔑君之罪,他亦是忍不住。

不知如何说,只能这般做。怕她不解他之意。

就这样,轻轻揽着她,身子僵却热,不敢再动,亦不想再动。

心底酸涩难耐。

若是十五年前便这样,现而今是否一切都能不同。

“…臣收回先前之言。臣一生不卸甲胄。不离陛下。”他言凿切切,低哑之声响在她耳边。

英欢垂眼。泪湿睫端,低头看他在她腰间微颤的掌,而后抬手轻轻握住,将他的手慢慢拉下来,再放开。

她开口,声音涩到自己都辨不清,“待你征宛归来,朕亲选千倾良田与你,再也不叫你受征战之苦。”

再也不叫他受她所制。

本以为他不开口,她这一生便可这般浑噩漠然而过,假作她不知他心意。

谁知他却终是没有忍住。

从此往后,他便不再是先前的那个狄风,而她也再做不了先前地那个她。

“退下罢。”她又道。

身后之人良久才退,靴底轻磕殿砖之声在她身后传来,步伐略显踉跄狼狈。

她忍不住回头去看,却只看得一袍背影,飞快得隐没于殿门之后,同夜色混在一起,再也辨不出。

指陷掌心,心底似被山压,喘不上气来。

多少次他都是这般领命而退,从未存怨,从未有悔,只消她开口,莫论何事他都会做。

这么多年她负尽人人,却不忍负他一人。

可不忍之下,最负不过他一人。

进是错,退亦错,不碰是错,碰亦为错,无论如何都避不了他这一念之伤。

她看着那殿门微合微颤,忍不住快步上前,扶住门缘迈槛而出,朝外去望,可却再也看不见他地身影。

夜色杳茫,雪铺遍地,处处都是清冷不已。

狄风心似石栓,痛至僵麻,脚下步履如飞,掌间全是冷汗,被冬夜寒风卷过,幡然清醒,竟不能信自己先前在殿中做了什么。

也不能信她真的愿放他走。

千倾良田…

纵是封侯占邑,又怎能抵得上睹她一笑!

待绕过殿廊,欲去寻舍人以报离宫时,一侧暗径丛间忽然传来轻轻的一声“狄将军…”。

他脚下骤停,转头去望,就见湖衫青裙的一个瘦小身影从后面晃出来,冻得瑟瑟发抖,显是已在这儿等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