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参商将这车打量一番,心中啧啧两声。也不多念,一鼓作气上得车中,看着车帘被放下,这才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搓搓冻僵了的手,眼珠转动几圈,将这车中打量一番,才要动手动脚到处乱摸时,车帘猛地被人大大撩起。

他一缩手,抬头看去,就见沈无尘也已进来。一双微长黑眸正望着他。

他干咳一声,扭过头,往一侧让了让。

沈无尘吩咐外面行驾,撩袍坐好。看他一眼,弯身而下,从座底拾出个镂花小手炉,朝他面前一递,“拿着。”

曾参商望着那手炉却是不接,将手往身后一塞,撇开眼,“要那东西作什么。沈无尘也不多言。直直将手炉丢进他怀里,而后闭了眼朝后一*,再也不动。

曾参商面带讪色,抽手捧住那手炉,暖暖热热,还散着淡淡香气。冻透了的手不消一刻便寒意尽褪。

他舒服地喘了口气。看一眼正阖眸假寐地沈无尘,不禁小声嘟囔道:“放这么好的车驾不坐。天天于雪中骑马而行,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沈无尘缓缓睁开眼,“皇上赐驾是君恩厚重,为臣子者却当有自知之明。”

曾参商眉毛轻挑,咧嘴道:“既是如此,沈大人现下为何弃马不顾,偏偏赖在这车中不走了?”

本以为沈无尘定会恼他这无礼之言,谁想却只是淡淡看他一眼,便又阂了眼,不再开口。

眼皮合落之时,将眼中浮着的血丝也盖了去。

眼下青黑,面色泛黄,一脸疲态。

曾参商捧着手炉,微怔一瞬,这才想起之前听人说,之前连夜抢修西岸浮桁,沈无尘亲自行督于桁上,一夜未休。

这么冷的天,又是寒夜江边…

曾参商再看他一眼,面上敌意不禁淡了些。

位高得宠似他,竟也是个忠恳实干之臣。

车身一路行一路晃,就着怀中手炉之香,睡意渐起。曾参商转身倚上车板一侧,将手炉又抱紧了些,看了看正睡着地沈无尘,便也闭了眼。

车行颠簸,路上大雪,近临康城时已是太阳西落之景。

沈无尘醒来时,一眼就看见正睡得香的曾参商。

身子斜着,头歪在一边,嘴巴微张,唇角带着口水,怀中的手炉早就滚下身,身上官袍被扭压得皱巴巴一片,惨不忍睹。

沈无尘嘴角微一抽搐,忍着笑凑过去,叫他,“曾参商。”

曾参商口中不清不楚支吾一声,扭过身便接着睡。

沈无尘眼角动了动,撑掌于膝上,仔细打量起他来。

眼睫虽是不长,可却泛卷,似扇面一般斜开,于眼下映出一小片阴影。

鼻尖微翘,小小鼻梁俊挺,衔眉于两侧。

颊瘦颌窄,唇满而丰润,发丝黑亮。

先前于雪中见他,只觉他面容清秀,并未太在意。

可是此时再看,竟觉这年轻男子堪称俊美。

沈无尘心中微动,正欲朝后退移之时,面前之人却蓦地*过来,倚进他怀里,头在他肩上蹭了两下,接着睡。

口水沾上他官袍,印出条湿渍。

沈无尘僵在那里,愣了片刻,作不得丝毫反应。

曾参商睡得迷糊,得寸进尺地将他又往板侧压了压,当他是软垫一般,全身都*了上去。

沈无尘这才猛地回过神来,想也未想便抬手箍住他双肩。狠狠将他一推。

曾参商吃痛一呼,眼皮动了动,软软睁开眼,水蒙蒙地眨巴两下,看见沈无尘面上带怒之色。下意识便皱眉道:“沈大人怎么…”

沈无尘又是猛地一松手,口中低低一吼,“成何体统!”

曾参商耳边一震,人乍然清醒过来,再看看两人之间,才陡然反应过来,脸瞬间充血,变得通红通红的。看着沈无尘道:“沈大人,在下是男人。”

沈无尘斜眉看他,面上怒意仍盛,“我也是男人。”

曾参商吸了口气,眼中透着黑茫,抬手将车板一捶,“那沈大人抱男人作什么,莫不是有断袖之癖!”

沈无尘几近气绝,胸中怒火熊燃,此生还未被遭人如此相待过。恨不能立时将他丢至车外去,忍了又忍,才抑住怒气,低声喝道:“你自己睡没睡相。口水流了一身,*在我身上撵也撵不走,反倒血口喷人!”

曾参商红着脸,抬手抹了抹嘴,又望向沈无尘,愤愤道:“哪里有口水,沈大人才是血口喷人!”

沈无尘一把揪过他前襟,牢牢盯住他的眼。低声喝道:“全蹭在我身上了!”曾参商迎上他地目光,毫不示弱道:“沈大人位尊权重,自是说什么便是什么!在下身份卑微,由你随便欺压!”

沈无尘深吸一口气,将手一松,撇过眼不再看他。

在朝为官十二年。国中谁不知他性子笃稳刚定。向来大事不惊小事不慌,何故今日竟能被一年轻男子撩拨至此地步。

他堂堂工部尚书。却在车中与一礼部小吏做这口角之争,当真是荒唐至极,传出去怕不被人笑话!

车身重重一颠,随即停下,外面有人禀道:“大人,进临康城了。”

沈无尘应了一声,随即冷冷望了曾参商一眼,“若早知你是这性子,当年定会直接除了你的功名!”

曾参商咬了咬嘴唇,“沈大人也无需后悔,待一会儿见了皇上,容你随意参弹!”

沈无尘怒意犹盛,起身往车外走,自牙间挤出二字,“下车。”

曾参商跟在他身后,利落地跳下车,将脚重重于雪上踱了两下,看见雪沫溅至他袍下,才稍舒心一些。

圣驾已至城中候馆,沈无尘听人禀过之后,便带着曾参商一路过衙行去,待随驾宫人通禀过后,才领着他入内觐见。

曾参商一路行一路张望,却不料走在前面的沈无尘突然扭头瞪着他,低声道:“一会儿若是不想死,便敛一敛你这嚣张地性子。”

曾参商哼哼两声,没好气地撇撇嘴,“我朝不杀士大夫。”

沈无尘狠狠一甩袍,再不同他多言,大步往内走去。

进去便拜,“臣沈无尘…”

英欢换了常服,端坐于上位,“免了。”侧脸吩咐旁人,“给沈大人赐座。”

“谢陛下。”沈无尘起身站稳,却见一侧曾参商愣愣地站着,既不行礼也不吭气,只是盯着英欢瞧。

他不禁一急,扯过曾参商,低声道:“怎的这般胆大!”

曾参商一下子回神,慌慌忙地叩下去,“臣…臣曾参商拜见陛下。”

英欢眉头微微一动,却不着他平身,只是左右将他打量一番,又对沈无尘道:“这名字听来甚是耳熟。”

先前见他跟在沈无尘身后走进来,忽觉眼前一亮。

男子容貌俊美至此,当真罕见。

一望便知此人胆色俱盛,见了她满眼好奇相望,竟连礼数都抛至脑后。

倒是个奇人,只是不知这性子怎能在朝为官。

沈无尘上前半步,垂头开口,声色平缓,“曾参商,大历九年进士科二甲第三十九名。初得奉清路省试解元,京中礼部试会元,殿试后赐进士出身,留于吏部堪名待用英欢眼中亮了一瞬,面色稍变,看向曾参商,微一点头,才道:“果然是你。”

曾参商低着头,伏于地上地手攥得紧紧的。

英欢望了他半晌,才轻叹一声,“起来说话罢。”

曾参商却是不起,低着头闷声道:“臣跪着就行。”

沈无尘闻得此言,恨不能转身踹他起身,扭头狠瞪他一眼,低喝道:“大胆无礼!”

英欢红唇微扬,低笑出声,“当年若非你于殿试后犯事,状元之位也该是你的。朕当时还以为你会是自沈无尘之后,本朝的第二个三元,只可惜…”

曾参商身子轻颤,终于将头抬起,对上英欢眼中之光,开口道:“沈大人胸怀经天纬地之才,人道天下文章第一人,微臣哪里能同他相提并论…”

沈无尘忍无可忍,也不论这还是在英欢面前,愤声对他道:“对着皇上你也能这般无礼!当年在京中满香楼,为了一卖笑女子而与人大打出手、闹得举京皆闻的人可是你自己!”

曾参商也不看他,只是冷冷道:“沈大人刚正不阿,为官耿直,贬微臣至二甲已是开恩之举,微臣自当感恩在怀…”

沈无尘面色发黑,嘴张开,却说不出一字。

英欢冲他扬袖摆手,道:“你退下,留他一人。”沈无尘低头,“陛下,臣怕…”

英欢打断他,“退下。”

沈无尘闭了嘴,退了几步,又看了曾参商一眼,眉间深凹,才又退至外面。

英欢见他已退,才收回目光,对曾参商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