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恺碰了个钉子,自觉逾矩了,便往后退了半步,跟着狄风往前走去。

狄风想了一想,停下脚步,回头皱眉问他道:“那女子是何底细,你可知道?”

方恺忙点头,“那是自然。若不先行盘问清楚,我们哪敢送到狄帅帐中。”他左右望了望,见近处没人,才又道:“逐州知州府上送来的,这女子也不是什么冰清玉洁之人,弟兄们就是看她那脸蛋着实不错,才留下她的。”

狄风眉头皱得更紧,欲开口时却听方恺小叹一声,“不过她也是个可怜人。”

卷二一则以欢,一则以喜欢喜三十五

狄风迈开步子,冷声道:“怎么个可怜法?”

方恺跟上,“昨日送她来的是知州府上的大总管,此人是当初贺喜破逐州后,一路跟着刘玄香自邺齐中宁道赴逐州任差的。属下昨日问他时,他本是支吾不言,后来用了些手段才让他说了实话。”

狄风闻言不悦,“你倒是用了何种手段?”

方恺见他脸色甚黑,忙解释道:“将军莫要误会了去,属下不过是吓了他一吓,并未动粗。”说罢,咧着嘴笑了两下,又低了头,“那人说,当初逐州既下,原逐州知州为讨贺喜欢心,便让人将这女子送至邺齐大营,而后贺喜便带她回了燕平。后来不知为何,朱雄至逐州迎被狄帅掳去的八千百姓时,又将这女子送了回来。逐州府上诸人虽是好奇,却也不敢打听,任那女子回了原先的家。”

狄风皱眉,“如此说来,那女子原就是南岵人?”他先前还一直当她是邺齐的,这么看来,倒是他错了。

方恺点了点头,“说是从小就在逐州长大的,家中一父一母,还有一个长兄,自小就不得宠。她自燕平回逐州后,先前诸事早就被传得沸沸扬扬,城中南岵人说她是贱民,糟贱了南岵女子的脸面。回至家中,父母又不肯认她,天天用污言秽语嘲讽她,她那个兄长也如禽兽一般,见状竟将她带去,强卖给了城南私娼,得了二十两银子。”

狄风心头有火冒出,强压着怒气,听方恺继续道:“那妓馆老鸨本是看中她那张俏脸才花了这许多银子将她买下的,谁知她是死活不肯接客,老鸨一怒之下便让人将她绑了,想叫她吃些苦头。谁知正遇上刘玄香府上的大公子逛花街,只一眼就被她给迷住了,当下花了一大笔银子,将她赎了身带回府上。”

狄风眉头紧锁,看向方恺,“这中间曲折甚多,你倒是记得清楚!可既是刘府大公子看上的人,又怎会被送来邰涗营中?”

方恺撇了撇嘴,“那刘大公子就是个酒色之徒,府上除了正室以外,还有五六个小妾在偏房收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将那女子带回府上,府里众人谁都容不下她。说是刘大公子就只头一夜碰了她一回,再往后就扔了她在一旁,不闻不问了。他那正室也是个心毒之人,此次听闻狄帅扎营在此,就想出这么一计,既能借机讨邰涗大将欢心,又能把那女子驱出府外。弟兄们昨日里听了心里也不甚痛快,只是看那女子脸蛋确实不错,想着这便宜不要白不要,便把人留下了。”

狄风听后久久未言,想到乔妹手臂上的伤,心中有些明了,想必都是在刘府上受的委屈。

如此想来,那逐州城内竟真是无她容身之地,也难怪她一听要被遣回城内,就哭得同泪人儿似的,死活都不愿再回去。

他先前无论如何都没料到她背后之事会是如此曲折,更没想到她竟然曾被贺喜带回燕平宫中过!

狄风望着脚下沙地,思索片刻后又抬头,问方恺道:“将刘睿押解上京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方恺点头,“待今日将军会过此人后,明日便动身。”

狄风抿抿唇,低声道:“将那女子也一并带上。”

方恺面上难掩惊讶之情,“将军?”

狄风想了一想,又道:“归京后,先将她送至我府上安顿下来,旁的你就别管了。待南岵事成、我率部归京之后,再向皇上细禀。”

方恺不解,却不能多问,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属下明白了。将军今日准备何时去见刘睿?”

狄风看他,“此人还是不肯进食?”

方恺摇头,脸上颇显无奈,“想了若干办法都没用。”

狄风抬头朝远处望去,教战将末,士兵们均是满面大汗,日头渐上,这天气是越来越热,他想了一想,转身将手中长枪扔给方恺,道:“倒也有些骨气。将饭菜送至他帐内,我这就去会他一会。”

方恺见他大步往前走去,忙上前道:“将军,昨天夜里属下怕留他在东营出意外,便将他挪至南面的独帐里了。”

狄风听后看他一眼,略略一笑,也未再开口,转身往南面去了。

中军帅帐之后又隔了三十步,才见南营。狄风之部此次南下统共只有五千人,一战之后便只剩四千多一点,虽在逐州城外扎营时用方营布寨,可大多士兵都分在东西北三营,因此南面营中无多少士兵驻扎。

方恺所说南面独帐,正是几条营道相交之地,夜里巡营的必经之地。狄风一眼看过去,就见那帐外戈戟相错,士兵们层层守在外面,不禁又是一笑。

这方恺也真是太过小心了些。

狄风走过去,不等人唤他,便先开口道:“留四个人,其余皆撤了。”

前面的士兵面带疑色,却仍是收刃道:“是!”

狄风在外面望了一周,而后越过那薄甲利枪,独自入得帐中。

帐内狭小不堪,虽是燃了几支烛在四角,可还是觉得暗。

刘睿本是屈膝低头坐着,闻得外面人声,这才抬头,看见来人,愣了一下才又变了脸色,放在腿边的手攥紧了,“狄将军?”

狄风微一点头,朝他走近两步,看清他面容憔悴眼泛血丝,不禁道:“刘将军不肯进食,难道连觉也不睡?”

刘睿面色颓然,“败军之将耳,狄将军不必对我这般客气。”

狄风轻笑一声,随手搬了个马扎至他身侧,坐下,以手撑膝,望着他道:“刘将军可是在心中恨透了狄某?”

刘睿不答,偏过头,也不看他,半天才道:“逐州既失,我本已无颜再对我邺齐皇帝陛下及千万百姓,之所以久未以死抵罪,不过就是等着见狄将军这一面。”

狄风挑眉,“可是因清浏关?”

刘睿点点头,低叹道:“我两日来思虑反复终是不得。死前惟有一愿,恳望狄将军能将此事告之于我。”

狄风眼神定定,望着他,慢慢吐出两个字:“西涧。”

刘睿闻言猛地将头转过来,“西涧?”语气且惊且疑,面上尽是不信之色。

狄风点头,“正是西涧。”

“怎么可能!”刘睿一下子站起身来,目光迥然,盯住狄风不移,“西涧在两山之后,多年荒芜,里面尽是泥沼腐草,一般人谁都不敢从那里过,你大军怎能自那而入!”

狄风看着他,嘴角稍稍一弯,却不开口。

刘睿喘了一口气,又道:“且不说你能不能过得了西涧,那绕至山后的小道也是崎岖不平艰险不堪,若是取小道而行,自古都是出关容易入关难,你只一夜时间,如何能入得关来!”

狄风缓缓起身,“狄某若没记错,刘将军与已殁的薛将军二人,都是去年入冬之后才随军至清浏关驻守的罢?”

刘睿看他,“是又如何?”

狄风低笑,“是故二位将军只知西涧春冬尽是泥沼,却不知夏秋西涧之水大涨。”

刘睿一时哑然,半晌才结巴道:“你…你也非常驻此地,怎能知道西涧此时水涨?”

狄风面色沉了些,“狄某一年前亦曾兵败于此,收兵回京前特意寻访过这附近的山野林家,问清了逐州周围的地形种种,因是知道那西涧盛夏时水势最汹。”

刘睿眉头微皱,“既是水势最汹,邰涗大军又怎能泅水而过?”

狄风摇头,“并非是泅水而过。西涧两侧山间,遍地均是毛竹,邰涗大军至西涧后捆竹成筏,*了那些竹筏才过了西涧。”

刘睿脸色愈白,一下跌回座上,“难不成邰涗众大军当真是一夜攀岩绕径入得清浏关内的?”

狄风低头望他,一脸不置可否之色。

刘睿拳握得指骨突起,“你白日里下令列阵于关前叫战,是为了引得邺齐大军只防关前邰涗大营,是不是!”

狄风点了点头,悠悠坐下。

刘睿咬牙,“你用五千人叫战,就不怕邺齐大军真的出关迎战?你夜里率军自山后越水跋涉,就不担心不能于天亮前赶赴关内?整整一日一夜未休,你就一定能保证麾下五千将士们还有力气与邺齐大军相战?你狄风一代沙场名宿,怎会愿顶如此大的风险,行此险招!”

狄风听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却不打断,直待他停下,才开口,“就算是此时,刘将军都不信狄某会真的只率五千人同你邺齐大军叫阵,更莫论当初的薛晖薛将军了。以薛将军之老沉谨慎,又怎会放大军出关迎战!关外两山之险,最适伏兵,邺齐当是比邰涗更怕!”

刘睿拧眉,想起当日在城楼上薛晖所言,便再说不出话来。

狄风看着他,眼神逐渐变得凌厉,“非死战不胜,非迟速不得,非必得不可!”

刘睿眼望狄风,欲动却不敢动,一时被他这三句话给震住了。

狄风停了停,又道:“风圣军的将士们个个都是冒刃陷阵之士,在狄某麾下已有十一年矣。莫说一夜渡水翻山入清浏关,便是奇险更甚之役,亦非不曾有过!”他牢牢盯住刘睿,“并非是狄某愿冒风险,实是狄某深知麾下众士之资!”

他这几句话掷地有声,刘睿只觉耳边陡鸣,先前胸间憋着的一股气顿时就泄了,手脚僵硬动不得,面上也没了颜色。

狄风隔了半晌,重又看向他,“刘将军也不必如此,胜败乃兵家常事。依狄某看来,邺齐大军亦是勇猛非凡,只不过…”

刘睿心底一绞,只不过…只不过是将帅无谋!

他抬头,眼中血丝愈多,开口问狄风道:“倘若是我邺齐皇帝陛下领兵在此,狄将军可还敢言胜?”

狄风闻言一怔,随即面色骤变,抿了抿唇,未答,手却不由自主紧握成拳。

若是那人在此…

他根本不敢只带五千人南下!

帐外响起士兵大声禀报之声,狄风低声应了,那人便掀帐入内,恰是依方恺之命来送饭菜的。

饭菜上案,香气四溢,狭小帐中尽是诱人之味。

刘睿撇开眼,看向帐边,脸色还是惨白无光。

狄风却拾箸递至他面前,“刘将军,陪狄某吃些饭,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