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着唇,动作迟缓,走至塌边却又停下,头微垂,欲言又止。

狄风放开她,退了一步,低声道:“你且放心,唐突之举,我是不会做的。”

她慌忙抬眼看过来,“我不是这意思…”她小心地沿着塌边坐下,才又看他,眼中含泪,“多谢将军…”

狄风摇头低笑,这女子自己病着,却还怕惹他生怒,倒也真是…他挑眉,侧过身子,“你睡,我到帐外去。”

他走去将帐中四角烛火熄了,只留案上一支,回身就见她已和衣躺下,瘦弱的身子蜷起,面朝里面,一动不动了。

狄风心下微叹,榻上这女子万般柔弱,也真就只那一双大眼,还有几分像英欢。

一想到英欢,他便不由自主地握了握拳,然后朝外走去。

外面繁星满天,萃灿落幕,颗颗都似她眼中之茫。

不禁咧唇微笑,几日来第一次胸生快意,这逐州,他到底是夺下来了!

不知捷报抵京之时,她会是何表情…

他向远处簇堆烈燃的篝火走去,士兵嘈杂的笑声时不时地窜入耳中,酒香扑鼻,战马低嘶,这营中之夜,容易让人想起旧事。

十二年前第一次见她,她十二岁,他十八岁。

他那时才入侍卫亲军马步军,得先帝恩宠,随圣驾至西苑观诸军百戏。

西苑林间,她抱着一匹小红马驹的脖子,死活不松手,倔强地望着他。

一双大眼通澈明亮,眼神坚定,一望便知是天家之女。

他青涩,他不知所措,他望着她,心底一处慢慢地裂开来,有些东西陷下去,有些东西涌出来,交错相缠,一缠,便是十二年。

十二年很长,长到将她煅成心机满腹坐霸一方之王;十二年又太短,短到他寻遍过往之事,都凑不满几幕他与她独处的回忆。

征战也罢,生死也罢,天下沙场处处为家,赫赫功名威震五国…不过都因当初那一眼。

却又能如何。

天上地下,遥不可望,远不可及。

卷二一则以欢,一则以喜欢喜三十四

药味满帐。

乔妹鼻尖皱了下,想睁眼,却觉眼皮沉沉,额角涨痛,过了好半天,才悠悠转醒,眼前模糊不清,帐内烛光暗淡,一时恍惚起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她努力抬眼,只觉眼角酸湿,浑身又热又疼,头顶上是黑色粗布承尘,陌生得让人心慌。

“醒了?”男子低沉的声音自另一角传来。

她慌忙扭头朝那边望去,就见男子身着褐袍,手中持碗,正往榻边走来。

案上烛光跳了一下,男子的面庞跟着一亮,随即又暗了下去。

乔妹看清那人,晕沉沉的脑子一下变得清醒了些,这才想起,她这是在邰涗大营里,此处是狄风帅帐,忙以手撑塌,想要坐起身来,可浑身上下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她费力地翻过身,“将军…”

狄风大迈两步,近塌边停下,低头望着她,“躺着。”

就只两个字,语气虽轻,却不容人抗,她咬唇,依言不动,手下意识地拂过身边,才发现身上不知何时盖了条薄被。

狄风搬了个乌木马扎来放在榻边,将手中药碗轻搁在那马扎上,看着她道:“正好醒了,药稍凉后,你把它喝了,再睡。”

乔妹点点头,她同他不过一面之缘,他却对她如此之好,她望着他逆着光的脸,眼角更湿,身子悄悄地往被子里面缩了缩。

狄风直起身子,“你叫什么?”

她小声道:“乔妹。”

他听了后,轻轻笑了一下,“好。”又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走了回去,至案边坐下,没再回头。

乔妹小心翼翼地翻过身,探头去望,见他背对床榻,脊背挺得笔直,就着案上昏黄烛光,提笔在写东西,模样一丝不苟。

她伸手去拿药碗,凑在床边,慢慢地喝下去,药味甚浓,苦不堪言,碗刚见底便被她立马放回马扎上,然后眉头攒紧,扭回头,闭上眼,手将被子拉高了些,上面沾了他身上的味道,很是让人心安,这些日子以来,心中头一回不再怕,不再担心,纵是病着,也觉踏实无比。

狄风听见身后响动,回头去看,见她已把药喝了,也就放了心。

先前她烧得迷糊,连大夫来把脉都不知晓,人在梦里时哭时叫,说的都是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此时见她醒后并无异样,他也便不再多想,回身对案,专心去看麾下各营都呈报上来的请赏折子。

战胜必赏是邰涗的祖制,虽说死士难求,朝庭理当着力行抚赏之策,但近些年来战事不休,英欢虽在将前从不言难,可国库的底子如何,他狄风也是清楚的。

平德一路本是邰涗赋收重省,奈何今年遇旱大乱,朝庭开国库赈灾平乱不言,又免其后面三年赋税,着实是给国库加了个大重担,此一番折腾下来,邰涗需得修整个三五年才能回到从前的国力。

狄风拧眉,兀自沉思着,手中的笔是攥了又攥,看着请赏折子上那些死伤将士们的名字,欲下笔去划,可却怎么都动不了手。

若想赚得士兵们的死心塌地,便顾不得那朝中政事;若想体谅君心,便要愧对这些为他效死力的将士们。

名将做不得贤臣,贤臣亦成不了名将,他纵是在外如虎生威,可心中也有难以道出的苦处。

矛盾着,纠结着,思虑反复,怎生都下不了决心。

身子硬梆梆地坐在案前,也不知过了多久,案上烛光幼苗蓦地一跳,然后便灭了,这才发现,帐幕底下的缝隙中隐隐透进外面的光。

才知天已大亮了。

狄风默叹,将手中的笔丢至案上,起身动了动肩膀,一夜未睡,确是有些乏了,帐外已有人马响动之声,想必各营各都指挥是要宣兵出操了。

他走至塌后,去拿甲胄,正要及身时却发现床上之人正大睁着眼睛望着他,看见他在看她,才忙又闭上眼,翻了个身朝内躺好。

狄风不禁一笑,手上动作停了下来,往塌边走了两步,“看这样子,身子是好些了?”

她不动亦不语,只盖着被子缩在角落里。

狄风摇了摇头,又道:“我需得出操,回头晚些时候再找人送你回去。”

乔妹一听他这话,顾不得再装睡,慌忙翻被坐起来,动作猛了些,头又是一阵晕眩,她咬咬嘴唇,看向他,“我…我实不愿回逐州城…”

狄风边往身上系甲边道:“为何?”昨晚未问,今日却是一定要问出来。

她慢慢垂下头,泪又往外涌,半天不开口,手死死绞着被边不放。

狄风无奈,叹了口气道:“不愿说也罢。只是过了明日,我便要拔营北上,你不回城也不行,还不如今日早些回去。”

乔妹肩膀微颤,半天才又抬头,红着眼睛看他,“将军带我一起走可好?”

狄风闻言,不禁哑然。

他狄风率风圣军,带一个女人一起北上?

天大的笑话!

他皱眉,语气沉了些,“休要胡闹!”

乔妹小脸一白,被他这模样吓到了些,不敢再言,面上尽是委屈之色。

狄风也便不再理她,自己背过身去将甲胄穿戴齐整,又去帐角拿了长枪,便要出帐去。

可手才触上帐帘,身后就传来怯怯的一声,“将军…”

他停下,转身回头,朝后望去。

她坐在床边,一双莲足轻垂,身上褙子已除,绸衫半解,露出里面大片白皙娇嫩的皮肤,隐隐可见胸间沟壑,一双小手正在解身下襦裙,裙下杏黄色的亵裤已露出了个边,眼见身上衣裙便要被她尽数脱去。

狄风脸色一僵,深深吸了一口气,几大步走过去,扯过榻上薄被,包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都卷了进去,“这是要做什么?”

乔妹眼睫挂泪,抬头看向他,“将军不肯带我走,是因为我没伺候好将军…”

狄风脸色越来越黑,胸生怒意,她把他当成什么人了!

他松开手,往后退去,语气僵硬不已,“待我出操回来,就叫人送你走!”

她一怔,没料到他会是此反应,而后立即捂紧被子,埋下头,低声哭了起来,声音时高时低,瘦小的身子在微抖。

狄风狠狠心,不再看她,心口憋着一股气,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外面西面大片空地已被人马俱占,远远地望过去,风圣军将士们阵容齐整,口中喝哈有声,正在持抢操练。

方恺于远处瞧见狄风出帐,立时往这边奔了过来,于半道迎上狄风,满脸堆笑,低声道:“狄帅,昨夜滋味可好?”

狄风冷眼看过去,抿紧了唇,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