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道:“那个女子还不至于去呷一个妓女的醋!”

 

  玉虚子道:“那她为何不肯原谅他呢?”

 

  瑶光道:“第三天他去了什么地方?”

 

  玉虚子道:“第三天一早,他就回家去了。”

 

  说至此处,他偷偷一看瑶光面色,不觉叹道:“我明白了,那个女子一定是误会他赶回家去的原因,以为他是因为和她闹翻了,又要回到未婚妻的身边了。”

 

  瑶光道:“难道不是这样么?”

 

  玉虚子道:“要是他汀算回家娶妻,后来也不至于出家当道士了。”

 

  瑶光道:“那是因为他的未婚妻也不肯原谅他的缘故。”

 

  玉虚子心情激动,说道:“咱们不必绕着圈子说话了,我给你看白纸上的黑字!”眼中含泪。拿出一封信来,抽出发黄的信笺,递给瑶光。

 

  瑶光道:“这、这是……”

 

  玉虚子道:“这是爹爹在我给他的一封信上的批示。这封信是我在自家的门口写的。”

 

  瑶光散人先看“批示”,只见那几行字笔划歪斜,写的是:

 

  婚姻大事,当有父母之命,媒约之言。抗命拒婚,即属不孝。父子关系,早已脱离,收回成命,应毋庸议。但你表妹目前尚未许配他人,除非你求得她准你恢复夫妻名分,并为你求情,否则吾家决不能容此不孝之子进门也!

 

  玉虚子说道:“你现在明白了吧,我回家是为了办退婚的。

 

  但得不到父亲的谅解,他以脱离父子关系来作威胁,逼我遵从父母之命。我不肯屈服,只好到武当山去做道士。”

 

  此时瑶光亦已把玉虚子那封信看完了。是玉虚子求父亲准他回家省亲的一封信。“为什么你这封信是在自家的门口写的?”瑶光问道。

 

  玉虚子道:“这是过了两年之后的事了,我以为过了一段日子,爹爹的气也应该消了一些。哪知我回到家门,爹爹却命家人拦阻,不许我踏进家门。我讨了纸笔,写这封信向他求情,但结果却仍是得到如此这般的批示。唉,后来我才知道,爹爹那时正是在病中的,他有病也不许我进去看他,可知他对我的气恼。他的书法本来是很好的。想必一来是因他在气怒之中,二来是体弱无力,笔划才这样歪。后来,再过一年,爹爹,他、他就死了。”

 

  他用不着“画蛇添足”,瑶光已经知道他也并没有遵从父亲的“批示”,去求他的表妹“蓄水重收”了。

 

  瑶光半晌说不出话,过了一会,方始叹道:“都是我,我……累得你们父子……”

 

  玉虚子道:“我从不怪你。得不到父亲的原谅,当然难过,但若是得不到你的原谅,我更加难过。”

 

  瑶光道:“你的表妹呢?”

 

  玉虚子道:“我爹爹去世之后,她也知道我是决不会改变主意的了。她现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你不至于现在还误会我……”

 

  瑶光道:“过去的事不要提了,但我还有一事未明。”

 

  玉虚子道:“请说。”

 

  瑶光脸泛红晕,低声说道:“我等了你五年,方始上华山出家的。你不知道,那晚在二十四桥边。我虽然和你决裂,但心里、心里,还是、还是……”脸上红晕更甚,不知不觉,现出少女的忸怩了。

 

  玉虚子接下去替他说道:“心里还是盼望我来陪罪的,是吗?”

 

  瑶光道:“我不敢要你陪罪,但等了五年,都见不着你的一面,我又怎能不心灰意冷?不错,我知道你在我之前,已经做了道士,但武当派的道家弟子和在一般道观出家的道士不同,所要遵守的清规戒律是没这么多的。比如就拿我们华山派来说吧,华山派弟子也有道俗之分,但我的徒儿青鸾,她要还俗,已经得到我这个当师父的允许,也还要经过一年时间,方能如愿。武当派是没有这么严格的,你不还俗,也总可以来看一看我吧?谁知一直等到二十年之后,我们的掌门死了,你来吊丧,我们方始见上一面。呀,你也未免太骄傲了!”

 

  她抑制了二十多年的心里话,就好象冲破一个缺口的洪水,突然倾泻出来!

 

  玉虚子当然懂得她话里的话。她不但盼望他来赔罪,甚至是盼望他来求婚的。否则他就下会提到武当派的男性道家弟子还俗要比华山派的女道士容易了。

 

  玉虚子叹口气道:“可惜当时我不知道你的心事。唉,当时恐怕我们都是误会了对方的骄傲。不过,我并不是不想向你赔罪,后来之所以迟迟不去,也并不是因为骄傲的缘故。”

 

  瑶光道:“那是为了什么?”

 

  玉虚子道:“初时是因为我爹的缘故,我还希望得到他的谅解,和你名正言顺成婚的。后来我对此绝望了,但想纵然得不到他的谅解,似乎也不宜令他太过难堪。我是想等多一点时间,待事情稍微‘冷’了才说的。”

 

  瑶光道:“但令尊在第三年的年头就仙逝了。”言下之意,即使是从玉虚子父亲去逝的时候算起,她亦已等了三年。

 

  玉虚子道:“我本来是准备为父亲戴孝一年,孝服满了,就来一就来找你赔罪的,不料正是在那一年,发生了齐勒铭和我们武当五子比剑的事。”

 

  瑶光道:“哦,这两件事又有何关连?”

 

  玉虚子道:“你要知道其中缘故?”

 

  瑶光点了点头,问道:“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玉虚子道:“不是难言,而是难看。”说至此处,顿了一顿,喟然叹道:“自从那次和齐勒铭比剑之后。我就避免和你见面。即使到了现在,唉,咱们虽然见上了,但、但……”

 

  瑶光道:“不错,咱们现在虽然见上了,也还不能说是已经见了面!”原来玉虚子一直是蒙着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的,面具虽薄,却已掩盖了他原来的面貌了。

 

  “为什么你不让我见到你的庐山真面?请相信我,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在我的眼中,你还是从前的你!”瑶光声音急促,连珠炮似的说了出来,情绪也似乎受到他的感染,颇为激动。

 

  玉虚子终于一咬牙根,说道:“好,你要知道其中缘故,你自己看吧!”

 

  面具拉下来了!

 

  二十年前,玉虚子是有名的美男子。如今在他的脸上,却好象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车轨一般,有十几道伤痕!

 

  玉虚子那次和齐勒铭比剑必定受伤,这一层瑶光散人是早就想到了的。但却想不到他伤成这个样子!

 

  这霎那间,瑶光散人也不禁呆住了!

 

  玉虚子冷冷说道:“是不是吓怕你了?”

 

  瑶光散人扑上去抓着他的手,叫道:“潘郎!”

 

  玉虚子苦笑道:“你想不到你的潘郎竟然变成了这样的一个丑八怪吧?”

 

  瑶光散人充满激情的叫道:“不,不,你还是我眼中的那个潘郎!你比从前更美,我好喜欢!”

 

  玉虚子道:“你别哄我了,丑就是丑,美就美,丑的不能当作美的。从前的潘郎早已一去不复返了。我变得这样丑陋,你还喜欢什么?”

 

  瑶光道:“容貌的美怎比得上内心的美?嗯,现在我才明白,当初你并不是存心抛弃我的,我怎不喜欢?”

 

  这时轮到玉虚子呆住了。半晌说道:“你真是这样想?”

 

  瑶光道:“亏你还是学道的人,难道你还不懂得躯壳只是一具臭皮囊的道理?”

 

  玉虚子大喜过望,说道:“如此说来,我现在向你赔罪,也不嫌迟了?”

 

  瑶光面上一红,轻轻甩开他的手,说道:“用不着赔罪,我早已原谅你了。咱们可以象从前一样做朋友。”

 

  玉虚子道:“就只是做朋友么?”

 

  瑶光道:“你我都已历遍沧桑,但求两心如一,又何必着重形式上的婚姻?何况我们心中的结都已解开了,那就应该可以达到更高一层的境界啦!我想这道理你不是不懂,而是你不愿意接受。”

 

  玉虚子默然不语,心里想道:“其实她和我一样,都是未能忘情。不过,她说的这个感情上更高的境界,也未尝没有道理。”

 

  瑶光道:“过去的不必追悔,但已经过去的恐怕也只能让它过去了。如今,你是武当派的长老,我也是华山派的长老!”

 

  玉虚子道:“你的意思我懂,你是害怕象咱们这把的年纪,又是长老身份,一旦还俗成婚,会惹别人笑话?”

 

  瑶光道:“我不是怕别人的笑话,但却何必执着不化?”

 

  玉虚子道:“你要为我说佛法么?”

 

  瑶光笑道:“儒释道三教同源,道理其实都是一样。儒家说人之相知,贵相知心:释家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勘破色空,方成正果。道家说神游象外,返璞归真,方为得道。所谓‘正果’与‘得道’似乎都可以解释为永生不灭的上乘境界。人生道理如此,男女之情亦不例外。”

 

  玉虚子苦笑道:“恕我钝根,难明妙谛。”

 

  瑶光道:“咱们的事,谈到这里,似乎可以结束了。还是谈小辈的事罢。”

 

  玉虚子道:“小一辈和咱们不相同,他们是既不想做和尚,也不想做道士的。”说至此处,不觉笑道“其实,咱们当初也并不想做道士,只缘造化弄人!”

 

  瑶光道:“你又来了,我说过不谈咱们的事的。请你言归正传。”

 

  玉虚子道:“好,言归正传。我约你出来,是想你不但能够解开心头的第一个结,也能够解开第二个结的。”

 

  瑶光道:“第一个结是我们之间的误会,这个我懂。但第二个结又是什么?”

 

  玉虚子道:“第二个结是你对楚天舒和齐漱玉的成见。”

 

  瑶光道:“怎见得我对他们是有成冕?”

 

  玉虚子道:“你不是认为他们用情不专吗,这就是成见。”

 

  瑶光道:“这不是‘认为’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实。”

 

  玉虚子道:“你说说看。”

 

  瑶光道:“先说齐漱玉。谁都知道她喜欢的是她的师兄卫天元,当年她赶往洛阳徐家;就是阻止卫天元和姜雪君重修旧好的。但曾几何时,她又变成了她异父异母哥哥的未婚妻子了。”

 

  玉虚子道:“不错,他们是青梅竹马之交。但这情形,岂不正是象我和我表妹一样。”

 

  瑶光道:“似乎不大一样吧?”

 

  玉虚子道:“他们的感情可能比我和表妹深厚得多,但实质还是一样的。他们之间,并没有产生真正的爱情,只因自小在一起,齐漱玉就自以为是爱上师兄的。待碰上了楚天舒,她才渐渐明白这个人才是她真正所爱的人,就象我当年碰上你一样。不同的只是我并非渐渐明白,我是一见上你就知道……”

 

  瑶光一挥手打断他的话,说道:“不谈咱们的。再说楚天舒吧,许多人都知道,楚天舒的心上人本来是姜雪君的。”

 

  玉虚子笑道:“看来你对楚天舒好象更加不能谅解?”

 

  瑶光说道:“不错,我看他是风流成性,就象……”突然住口,原来她本是说“就象你一样”的,但一想玉虚子其实也并不是如世俗所云的那种“风流成性”的人,纵然他年少之时,的确是有“风流”一面,这话就说不下去了。

 

  玉虚子笑道:“楚天舒的确有点和我少年时候相似,但不能据此说他用情不专。知好色则慕少艾,他和姜雪君大概也只限于单方面的思慕而已,不能算是真正爱情。甚至一个人的一生,也不能限制他只喜欢一个女子,只要他找到他真正所爱的人,而又彼此相爱的话,不再移情别恋,那就行了。”

 

  瑶光道:“你叉怎知道他是真正爱齐漱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