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乃空谈。一场槐梦,试看棋局情形,问谁能识?
古今曾几日,半沼荷花,犹剩郁金香味,慰我莫愁。
上官飞凤点了点头,说道:“慰我莫愁的‘莫愁’二字,一语双关,确是别出心裁的佳作。我虽然不是莫愁,也要多谢你的开解。”
卫天元道:“那么,你现在没有烦恼了吧?”
上官飞凤道:“有你在我的身边,天大的烦恼我也不去理会他了。你呢?”
卫天元道:“我只觉有如联中所说,世局如棋,固然当局看迷,局外人也未必能识。名利我素来看得很淡,如今则是把过去的一切幸与不幸的遭遇,都当作一场槐梦了。”
上官飞凤笑道:“你这番说话,倒有一点高僧悟道的意味。”
卫天元笑道:“我还未到勘破色空的境界,最少我还要慰我莫愁呢。不过造化弄人,既是有如一场槐梦,那也无所谓烦恼了。”笑声中多少带点苍凉与自嘲的意味。
上官飞凤知道他貌似豁达,其实心中还是颇有感伤的,暗自想道:“联话说:试看棋局情形,问谁能识?他将棋局比作人生,却不知我如今所布的也正是一个棋局。倘若有那么一天,他识破了我这个棋局,他还会不会慰我莫愁呢?”
两人各怀心事,回到旅舍。卫天元辗转反侧,听得打了三更,仍是未能入睡。
忽听得隔房的上官飞凤说道:“卫大哥,你还没睡吗?明天一早,咱们还要赶路呢,快点睡吧,别想心事了。”
说也奇怪,卫天元听她说了这几句话,就好象着了催眠一样,睡意突然加浓,隐隐似乎闻得一股甜香,眼皮睁不开来,迅即就陷入熟睡之中。
一觉醒来,东方已白。上官飞凤已经坐在他的身旁了。
卫天元起身洗脸,说道:“昨晚你是用迷香催我入梦吧?”
上官飞凤告了个罪,笑道:“我这迷香只是帮你熟睡,对身体毫无害处的。说起来还要多谢你呢。”
卫天元莫名其妙,问道:“多谢我什么?”
上官飞凤道:“多谢你对我放心呀。以你的内功造诣,假如你对我稍有戒备,我这迷香就不会奏效了。”
卫天元不觉笑了起来:“我不放心你还放心谁,难道我还担心你害我吗?”
上官飞凤似笑非笑的道:“那可说不定啊!”
卫天元说道:“好,别开玩笑了,说正经话吧。你催我入梦,是不是抽身去干了别的事情?”
上官飞凤笑道:“你不会担心我是去偷汉子吧?不错,昨晚我是出去了一会儿。我干的什么事情,待会儿你就会明白。”
房钱是昨天一进来就付了的,他们收拾好行囊,便即出门。
忽见孟仲强正在和客店的一个管事说话,神情似是甚为着急。
“这位叶大夫外号赛华陀,些许小病,包保药到回春。不过他的脾气有点怪,也不知能否请到。我这就派人去请他,要是请不动他,还有——”管事故意抬高那个叶大夫的身价,用意自是不外希望多得赏钱。万一那叶大夫业已出诊,当真请不到的话,他也有个交代,另请一个名气较小的大夫。
孟仲强不待他说完,便即说道:“不用你派人去了,我自己去。请你把叶大夫的地址告诉我。这点银子,你拿去喝杯酒。”说是“一点银子”,其实乃是一锭十两重的银子。管事眉开眼笑,当然乐得由他自己去了。接过银子,立刻就把叶大夫的地址写了给他。
卫天元隐隐猜到几分,正想问上官飞凤,上官飞凤已在低声说道:“原来这里还有一个你的老朋友,我却还未知道呢。”
卫天元跟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那边有三个人,象是一主二仆,两个仆人正在替主人套车。主人是贵公子模样,拉车的两匹马也是口外(张家口)良驹,只那副银鞍恐怕就要值上一百多两银子。
那贵公子不是别人,正是御林军统领穆志遥的大儿子穆良驹。
卫天元暗自想道:“这小混蛋想必是知道我要来江南的消息,特地追踪来了。”笑道:“看来我的面子倒是不小,穆家的大少爷都来给我送行了。”
上官飞凤道:“听说他在北京西山曾经给你打过一顿。”
卫天元道:“是有这么一回事情。不过他还未够格称作我的老对头。”江湖上的习惯用语,“老朋友”和“老对头”在某些场合是可以掉换使用的。
上官飞凤道:“你是不是后悔将他打得太轻?”
卫天元道:“打我是不想再打他了,只是讨厌他阴魂不散似的跟着咱们上扬州。”
上官飞凤道:“这个容易,我给你打发野鬼游魂。”
卫天元忙道:“此地不可胡来。你一胡来,咱们的身份反而暴露了。”用的是传音入密功夫。
上官飞凤道:“你放心吧,我自有分数。”
她走过去,啧啧赞道:“好两匹白马,马鞍是银子打的吧?”
她已经改容易貌,不过还是女儿本相,虽然没有原来的美貌,也有几分姿色。
那两个随从正要喝骂,穆良驹却笑道:“小姑娘你也懂得相马吗?”
上官飞凤道:“相马我是不懂的,但这样神气的白马我从未见过,还有这副银鞍……”作出不胜羡慕的样子,说着,说着,就伸手去摸那两匹白马。
穆良驹笑道:“你要穿金戴银那也容易,跟我——小心马儿踢你!”话犹未了,一匹马已经扬起后蹄。上官飞凤连忙跑开,伸伸舌头道:“你这匹马好凶,我可不敢惹它们了。”
穆良驹本来想和她调笑的,但一想这个姿色平常的女子假如真的为了想穿金戴银跟他的话,那不是自找麻烦?也就不敢胡乱风言,由得她去了。
出了旅店,卫天元道:“适才你捣什么鬼?”
上官飞凤道:“也没什么,不过在两匹马的身上做了一点手脚。大约一个时辰过后,这两匹口外名驹就会倒地不起,变成半死不活的病马了。”
卫天元笑道:“你这手段可是真绝,一个时辰过后,那位穆大少爷是正在乘着马车的,马倒人翻,大少爷要变作滚地葫芦了。他变了滚地葫芦,恐怕还莫明所以呢。”
上官飞凤说道:“你不是讨厌他象冤鬼一样跟着咱们吗?这么一来,他即使还是冤魂不散,这两天咱们总可以摆脱他了。”
卫天元道:“但只可惜了那两匹名驹。”
上官飞凤道:“那两匹马也不会死的,不过要过了三天,才能慢慢复原。咦,你怎的又皱起眉头来了,在想什么心事?”
卫天元道:“马不打紧,我问你,孟仲强急着去请大夫,病人不问可知,当然是凌玉燕了,是不是你在凌玉燕的身上也做了手脚。”
上官飞凤道:“你料得一点不错,我对待她就好象对待那两匹马一样。”
卫天元吃了一惊道:“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上官飞凤笑道:“你放心,那两匹马我都舍不得弄死,怎能弄死她呢。不过给她一点小小的惩罚而已,比那两匹马所受的还轻。”
卫天元道:“究竟是什么惩罚?”
上官飞凤说道:“我把她弄得熟睡之后,给她喂了一颗泻药。我这泻药是家传秘方制炼的,纵有名医医治,她也得大泻三天。”
卫天元不觉失笑,说道:“你真缺德。这么一来,那位凌姑娘受的苦先且不说,孟仲强可也要给你害惨了。凌玉燕大泻三天,当然是由他服侍的了,嘿、嘿,这份苦差事——”
上官飞凤忽地笑道:“我说你是傻瓜,你果真是傻瓜!”
卫天元道:“我说错了什么?”
上官飞凤笑道:“我给孟仲强的是优差,你怎么说是苦差呢?你想想,若不是我喂凌玉燕一颗泻药,他能够有这样的好机会亲近意中人?而且他这样不避污秽去服侍凌玉燕,凌玉燕也只有更感激他的。”
卫天元似笑非笑的望着她,却不说话。
“咦,你笑得这样古怪,在想什么?”上官飞凤望着他的眼睛问道。
卫天元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那次中毒昏迷的事情。”
上官飞凤怔了一怔,说道:“好端端的为什么想起这件事情?”
卫天元笑道:“我在古庙中昏迷的那几天,想必你也曾不避污秽,服侍过我?”
上官飞凤满脸通红,啐了一口,说道:“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不怕别人掩鼻么?”
南下之初,他们孤男寡女同行,还是有些拘束的。此时已订了鸳盟,自是可以脱略形骸的。两人一路谈谈笑笑,第三天中午时候,到了扬州。
扬州有“绿扬城廓”之称,路旁遍栽杨柳,城在长江边,有滚滚东流之水;隋炀帝修筑的运河仍在通航无阻,运河沿城而过;城西是叠翠岗,城北是观音山和瘦西湖。丘陵起伏,远远望去,一片花树葱笼。
上官飞凤赞道:“春风十里扬州路。唐人名句,果不我欺。怪不得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梦想能够: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了。”
卫天元笑道:“出口成章。原来你不但是一位侠女,还是一位才女呢!”
上官飞凤笑道:“你这两顶高帽,我都戴不起。什么才女,我不过喜欢读些诗词而已。我们虽然住在昆仑山绝顶,家父倒是很喜欢藏书与及字画的。他常常派人来江南搜购珍本书籍和名家字画,不过别人不知他是买主罢了。”
卫天元道:“我的爷爷也是能文能武的,不过我学武还勉强可以,读书却是并不用心,小时候读过的诗词,只零零碎碎记得那么一句两句,没有几首是可以整篇背诵的。”
上官飞凤道:“前人写扬州的诗词很多,我最喜欢的是姜白石那首《扬州慢》词。”
卫天元道:“念给我听,好吗?”
上官飞凤道:“这首词的小序也写得很好,不如我也念给你听,好吗?”
卫天元笑道:“买一送一,当然更妙。”
上官飞凤于是先念序文:“淳熙丙申至日,余过淮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余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上官飞凤说道:“淳熙是南宋孝宗的年号,他是高宗的嗣子,高宗绍兴三十年,金人南侵,扬州曾被掳掠一空。姜白石这首词是在淳熙三年写的,相隔已有十六年了,但扬州仍是景物萧条,故此令他怆然伤怀,感慨今昔。”
跟着念那首《扬州慢》词: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寇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卫天元叹道:“扬州真是多灾多难,清兵入关之初,攻略江南,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恐怕比当年的金兵南侵更惨。不过如今已是过了一百多年,扬州倒是已经恢复繁华了。
“不过由于扬州经过这番惨烈人寰的大屠杀,扬州的百姓是直到今天还恨满洲鞑子的,楚大侠虽然没有公开参加义军,暗中却是江南武林的反清领袖人物之一。”
上官飞凤道:“怪不得穆志遥对他放心不下,派人来暗中窥伺他了。”
卫天元道:“楚大侠表面是诗酒风流,穆志遥大概还未知道他的身份。”
上官飞凤道:“但假如你在他的家中被人发现,他的身份马上就要戳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