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俯首凝注着蒋笑民的尸身,热泪盈眶,喃喃道:“你这样死了,可是值得的么?……除了死之外,你当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你对生死之事的看法,为何如此奇怪?……难道江湖中武人对生死的看法竟全都像你一样么?你……你又有什么事要求我?”

  目光动处,突然瞥见蒋笑民袖中露出一片纸角。

  蒋笑民的袖中除了张短柬外,还有封信。

  那短柬是留给方宝玉的。

  “抛却生死,与君一战,生则名成,死亦无憾,名不成则身毁,离家时本已无生还之望,求仁得仁,虽死亦欢。数十年间,弹指即过,十丈软红,本无依恋,唯痴情人犹自相候楼头,但盼君将死讯一传。”

  寥寥数十字里,虽然充满了对人世之淡漠,对生死之轻贱,但字里行间却仍有一种纠缠的情思萦绕纸面。

  宝玉唏嘘长叹道:“蒋笑民呀蒋笑民,你既对那痴情人之相候如此关怀,却为何又对自己生命如此无情?你虽抱必死之心而来,死亦无憾,但那在楼头相候之痴情人又将如何打发今后之春花秋月?”

  是有情?是无情?只怕连蒋笑民自身也难以分辨。

  那封信是密封着的,上面写着:“软红山庄星星小楼主人亲拆。”

  宝玉喃喃道:“这软红山庄在哪里?星星小楼主人又是谁?但蒋笑民你只管放心,无论如何,我也会将信送到那里。”

  他草草掩埋起蒋笑民的尸身,自也留下了那柄三尺青锋,在九泉与以身殉剑的蒋笑民为伴。

  斜阳黯淡,秋林凄迷,在林隙微光中飞舞的落叶,像是正在向方宝玉诉说他前途仍有重重艰难。

  但方宝玉还是挺起胸膛大步走了出去。

  林外,道旁,又围着一群江湖豪杰。铁娃正在与他们谈笑,那匹曾失前蹄的马却已倒毙在路旁。

  那匹马竟是被小公主击毙的,她此刻正斜坐在马尸上,面上有兴奋的红晕,嘴角有胜利的微笑,像是在说:“如今你可再也无法将我摔下去了吧!”

  宝玉眼瞧着那匹倒毙的健马,心头忽然想起七年前在五色帆船舱中被小公主洗碎了的鲜花。

  他心头不禁又泛起一阵寒意,喃喃道:“她还是这走极端的脾气,不是爱得发狂,就是要将之毁去。是爱是恨,这其间亦无选择之余地,这岂非正如蒋笑民对自己的生命一样?……而她对我……莫非亦是如此?……”

  铁娃已大步赶来,兴奋地喘息道:“大哥,你瞧,这些人也都是风闻而来,等着见你一面的。江湖中人对你竟是如此爱戴,这一路上,大哥你想必都可过得快快活活的了。”

  宝玉惨然一笑,道:“是么……但愿如此。”

  平阴,黄河渡口,倒也繁华。那安平客栈临河而建,推开窗子,便可眺及滚滚江流一泻千里。

  今夜,平阴城分外热闹,茶楼酒栈中生意兴隆,来客中十之有九俱是方自泰山下来的武林豪士。

  但安平客栈却是安静得异于寻常,只因群雄都已知道方宝玉投宿其间,谁也不愿打扰他的安息。

  深夜,月仍圆,圆月在天,清辉遍地。

  宝玉独自凭窗,极目河流,心中思潮正也如那滚滚河水一般,波浪起伏,难有片刻安定。

  突然间,一艘轻舟横截河水,破浪而来,来势急如箭,显然那操舟人不但水性娴熟,而且两臂至少也有三百斤气力。

  河上船只虽多,但这艘轻舟却分外引人触目,就连正在出神寻思的方宝玉目光都不免被它吸引。

  客栈外,河岸旁,有道残旧的渡台,数级石阶,也可算是个小小的渡口,轻舟竟直奔这渡口而来。

  宝玉心念方自一动,轻舟上已抛起一条飞索,搭住了渡台上的木柱,于是轻舟靠岸,一个大汉跃上渡台。

  月光之下,只见这大汉身法轻灵,行动矫健,闪闪的目光四下一扫,瞧见宝玉窗子的灯光,便大步奔来。

  宝玉此刻已可断定,这大汉此来必定与他有关,只是犹自沉住了气,静观这大汉究竟所为何来。

  大汉果然直奔到窗外,瞧见宝玉,身形微顿,上下打量了两眼,竟远远躬身——礼,沉声道:“可是方大侠么?”

  宝玉道:“不敢,有何见教?”

  那大汉也不答话,却大步步到窗口,自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奉到宝玉面前,恭声道:“小人特来送信。”

  宝玉接过书信,方自瞧了一眼。

  那大汉已再次躬身道:“小人告退。”

  倒退三步,方待转身,宝玉已叱道:“慢着!”

  大汉道:“方大侠还有何吩咐?”

  宝玉沉吟道:“你且稍候,我或有回话。”

  说话间,他已抽出了信,上面也只有着十个字:“四更渡黄河,红灯船来依。”

  宝玉皱眉道:“你家主人为何不索性指明地点由我前去,如此再三传讯,难道他就一点也不嫌麻烦么?”

  那大汉躬身道:“小人只知传讯,别的概不得知。”

  宝玉道:“他如此做法,这其中难道又有何隐秘?”

  那大汉还是躬身道:“小人不知。”

  宝玉叹了口气,道:“好!你去吧!”

  那大汉躬身道:“是!”

  转身奔出,解开绳索,跃上轻舟,长竿在岸边轻轻一点,那轻舟便又破浪而去了。

  宝玉目送轻舟离去,沉吟自语道:“火魔神行事为何至今还要如此诡秘,这其中又有何阴谋?”

  突然间,只见大河之上一艘快艇满引风帆,顺着一泻千里的河水直冲而下,来势之急,更是惊人。

  快艇之上影绰绰站着三条人影。此刻河上虽是月光明亮,但还是无法分辨出这三人的装束形貌。

  快艇如矢,竟笔直向那大汉的轻舟撞了过去。

  那大汉显见大是惊慌,一面全力闪避,一面大喝道:“你们疯了么?快转舵!”

  呼声未了,快艇旁突然伸出两条长篙,篙头显然带着铁钩,一牵一引,便将那轻舟紧紧钩住。

  那大汉抛却长桨,似待纵身入水,哪知快艇上的三条人影手中各自抛出一条飞索,套住了那大汉的身子。

  那大汉放声惊呼道:“方大侠!……救命!”

  呼声还未传来,宝玉已飞身而出,但这时那大汉已被拉上快艇,快艇又自顺流乘风而去,转眼便瞧不见了。

  只留下那两条长篙挂着空舟在江水中打转——打了几个转后,也被湍急的河水远远冲走。

  这一切变化的发生,只不过是片刻间事。

  宝玉木立在河岸旁,心中的惊奇骇异更难形容。

  快艇上这三条人影究竟是谁?

  他们将这大汉掳走,究竟是为了什么?

  火魔神做事如此诡秘,难道就是为了要躲避这些人么?但若是如此,他为何不索性一次将地点指明,那岂非便可少却许多麻烦?

  他舍易从难,又为的是什么?

  这些问题在宝玉心中打转,他委实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