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老夫人干咳一声,忍住笑道:“第四阵蒋笑民蒋大侠胜。第五阵‘天刀’梅谦梅大侠,‘巨灵斧’方长冬方大侠。”

  “天刀”梅谦这四字一说出口,群豪立刻肃然。

  这四个字个个似乎有一种慑人的魔力。这四个字仿佛正象征着快刀、杀机、鲜血、死亡!

  刀,闪亮,准确,迅速,锐利。

  斧,却是沉重、强大而微显笨拙。

  巨斧开山,威势凌人,虎虎的破风声,震慑着每一人的心神,但刀光一闪、再闪、三闪。

  持斧人便倒了下去。

  没有惊呼,也没有喝彩,只因群豪都已被梅谦刀法中所显示的那种无情与冷酷所震慑,连喝彩都已忘记。

  “天刀”梅谦已自怀中取出一方丝巾,擦干了刀锋上的鲜血。他面上绝无表情,神情间亦无丝毫变化。

  一到了擂台上,他整个人都似已变作一种机械,不再有人类的怜悯、同情、惊惶、恐惧……不再有人类的任何感情,一种奇异的力量正推动着他,他惟一的目的,就是尽速将对方置之死地。

  一木大师沉声叹道:“三刀,仅仅三刀,绝没有一刀是多余的、浪费的,他甚至在动手杀人时,也决不肯多浪费一丝力气。”

  丁老夫人道:“这绝非中土流传的刀法。”

  一木大师叹道:“不错,这刀法必定自东瀛流传而来的。我国的刀法中,纵有犀利辛辣的宗派,也必定含蕴着一些艺术、一些人性。但这刀法却完全不讲艺术,完全以杀人为目的。这刀法虽然精粹准确,但却是小人的刀法,只讲功利、只求有用,纵至巅峰,亦为老僧所不取。”

  丁老夫人叹道:“大师立论之精辟,当真说出了前人所未能说出之精义。艺术与功利,君子与小人之分,正是我国刀法与东瀛刀法之间的差别所在。这……唉!这只怕与两国人民的天性也有着极深的关系。”

  一木大师道:“正是如此。泱泱大国,君子之风,自非他人所能及。小人的刀法,纵能称快于一时,但也绝对不能与我国含蕴、博大而持久的刀法相比——刀法正如人情,凡人只求功利终必自焚其身,此理殆无疑义。”

  万子良突然道:“这梅大侠却令在下想起一个人来。”

  丁老夫人道:“谁?”

  万子良徐徐道:“东海白衣人。”

  能听得见他说话的人,听到他说出这五个字,都不禁为之倒抽了一口凉气。

  丁老夫人默然半晌,叹道:“不错,梅大侠的神情作风,的确有几分与东海白衣人相似,这只怕乃是因为两人俱是东瀛而来。”

  万子良道:“东瀛之武士,多有一种为‘武道’殉身的牺牲精神。他自

  己早已准备一死,是以他们杀了人后,也认为是理所当然之事。”

  一木大师叹道:“这便是他们的可怕之处。但我国侠义虽然生性较为和缓宽容,但又何尝没有‘明知不可为而为’的殉道精神?平时我国人虽能凡事容让,但容让到了限度,必将振臂而起,不屈不挠,艰苦奋斗到底……万施主不妨拭目以待,无论任何争战,最后之胜利,必属我辈。”

  这些武林名侠纵论高谈,所谈论的问题实已探索至“武道”与“人性”中最最深奥之处。

  这时方宝玉才发觉此次泰山大会,实早已到了白热化的准决战阶段。在此之前,至少已经过了二十场以上激烈紧张、动人心弦的大战,至少已有二十位以上平日亦是声名显赫、不可一世的武林高手,在这许多场大战中无声无息地被淘汰,甚至被毁灭、被牺牲。

  他们的声名,昔日在武林中本也如天际的明星,曾经照耀过一时,也曾经眩乱了不知多少人的眼目。

  这些明星之所以能够升起,必定曾经过一段辛劳的挣扎、奋斗。

  而此刻,在这泰山之上,这许多明星的殒落,竟是如此的平淡,如此不受重视——这是不是因为人们热血澎湃中已将别人的血泪与生命瞧得十分轻贱?抑或是因为另几粒明星的明亮辉煌早已夺去了殒星的光彩?

  宝玉不愿也不能探索出这其中的原因,他也无法了解丁老夫人语声为何突然停顿,为何竟未说出冷冰鱼对手的姓名。

  只见丁老夫人慈祥、镇定而严肃的面容上,竟似有些话不能出口。

  冷冰鱼冷笑着长身而起,缓步走到台前,冷冷道:“据在下所知,第二度决战之下,已只剩下十一人,是以在下在这第三度决战之中并无对手,此乃抽签的结果,并非在下有心要少战一场……而此刻夫人竟突又宣布在下有了对手,请问对手是谁?自哪里来的?”

  丁老夫人干咳一声,终于缓缓道:“冷大侠之言本自不错,但冷大侠此战之对手虽是半途而来,却实乃武林名侠,而且因为一件极为重要之事,是以才迟来了一步。”

  冷冰鱼冷笑道:“夫人之言,在下有些不懂。”

  他转首瞧了瞧四下群豪一眼,接道:“此番在下的对手,纵乃武林名侠,纵因要事来迟,却也不应半途插入。别的不说,只说在下等已经两次激战,而这位仁兄却完全未费气力,这岂非已违背了此次大会公道之宗旨?大会规章本乃夫人等所定,夫人又怎能出尔反尔?”

  他平日虽然沉默寡言,但这番话却说得咄咄逼人,锋芒毕露,而且情理兼顾,直叫人无词以对。

  丁老夫人叹息一声,道:“此事虽然稍违大会规章,有时也可因人事而加变动,并非一成不变。”

  冷冰鱼道:“在下只想请教,大会规章为何要为此人变动?他究竟凭着什么?但望夫人解释。”

  丁老夫人道:“只因此人方才所做之事,实乃为着天下武林同道的利益,而且他为此事所发的气力,所经之激战,亦决不在冷大侠之下,是以老身与一木大师等人商谈结果,才决定破例如此。”

  万子良、一木大师等六大名侠亦自长身而起。

  一—木大师合什道:“老僧等六人可以身家、名誉作保,了老夫人方才所说的句句属实,绝无半字虚言。”

  这六人是何等身份,说出的话是何等份量?四下群豪,本已因此事之破例而鼓噪,此刻自也又已安静下来。

  冷冰鱼目光四转,见到大局如此,只得沉声问道:“既是如此,在下便要请教此人是谁?究竟为武林同道做了些什么?”

  丁老夫人道:“他为了远赴东瀛,追查那东海白衣人武功与身世的秘密,是以来迟,来到山下后,又独力除去了十多个以阴谋诡计残害参与本会群豪的恶贼,浴血苦战,达一个时辰之久。”

  她话未说完,群豪已又耸动,纷纷呼喝道:“白衣人的秘密,可被他探出了么?”

  “那些恶贼都是些什么人,要如何暗算我等?”

  “他究竟是谁?”

  丁老夫人微微笑道:“提起此人的姓名,只怕各位大侠都知道,各位所问的问题,也最好由他亲自回答,他便是……”

  她故意顿住语声,等到人声平息,方自缓缓接道:“他便是公孙红公孙大侠。”

  群豪耸然呼道:“公孙红?可是那位江湖人称‘乱世人龙’、掌中一条‘天龙棍’、号称天下第一外门兵刃的公孙大侠么?”

  丁老夫人凝注着冷冰鱼的脸,道:“不错,想你冷大侠必也知道他的名字。”

  冷冰鱼面色铁青,冷冷道:“想来他必也知道我的名字。”

  丁老夫人那一双充满智慧的目光中,露出了一丝饱经世故的微笑,她微微颔首,淡淡笑道:“既是如此,不知冷大侠可愿与他动手否?”

  冷冰鱼突然仰天狂笑了起来。

  他狂笑着道:“我为何不愿与他动手?难道我还怕了他不成?”

  笑声倏然而住,厉声接口道:“我正要寻他拼个上下,要瞧瞧他那‘风云天龙棍’到底有何威力,为何排名要在我‘破云震天笔’之上?”

  丁老夫人道:“好!如此便有请公孙大侠……”

  话犹未了,左面人丛中已有一条人影凌空掠起,看来竟有如团烈火一般,横空四丈,飞坠台上。

  群豪眼前一花,台上已多了条大汉,满头乱发,兜腮虬髯,俱是火焰般的赤红颜色,除了那双炯炯有光的眼睛外,他整个头颅也仿佛是团火焰似的,眩耀着人们的眼目,叫人不敢逼视。

  他衣襟敞开,裤脚高挽,赤红色的衣裤已因汗迹、油腻、泥污而变为暗紫颜色,足下一双多耳麻鞋也满是泥泞。

  只是他衣衫虽褴褛,整个人看来却毫无狼狈之态,眉宇间仍带着逼人的英气,神情间仍带者帝王般的尊贵与豪迈。

  他左手拄着根三尺木棍,似是他经常带在身边的手杖,是以木棍也已因手掌的磨擦而起了层暗赤色的光泽。

  他右手却提着只份量看似颇为沉重的麻袋,麻袋里鼓鼓囊囊的,谁也猜不出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但见袋子里有水珠滴落,一滴,两滴……滴落在方经擦洗、水迹未干的擂台木板上,犹如一瓣瓣粉红色的水印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