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方道:“十余年前,‘狐女’吴苏夜闯云南王府,要想盗取‘白药’秘方,恰巧久隐括苍山之铁剑先生以先天无极剑法一剑斩断了她双足,将之抛人深山绝壑中,武林中人知道吴苏既死,王半侠定要寻那铁剑先生复仇,哪知王半侠却扬言天下,说‘狐女’吴苏如此倒行逆施,与他全然无关,他反而要感谢铁剑先生为世除了一害。”
宝儿变色道:“不想他……他竟是如此狠心的人。”
周方道:“如此狠心,当真少见得很,但江湖中却偏偏有许多自命清高之辈,反而极口夸奖王半侠大义灭亲,是人间不可多得之奇男子!此后十余年,他侠名更盛,即使做出些不可宽恕之事,世人也说那只是‘半狂’做的,与‘半侠’无关。但紫衣侯在世一日,王半侠便一日不敢大举妄动。“此番紫衣侯去世,我便算定王半侠必有图谋,但却也未想到‘狐女’吴苏竟然未死,竟以王大娘之名与王半侠一明一暗、串通来谋夺帮主之位!”
宝儿听得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过了半晌,方自叹息道:“原来他两人竟是串通好了的,怪不得王半侠连点了那王大娘身上数十处穴道,王大娘依然行所无事。我本当王大娘武功竟是这般惊人,连身上穴道位置都可移换,原来那只不过是他夫妻两人串通好来做给别人看的把戏而已。”过了半晌,忍不住又道:“王半侠如此奸恶,我等既已知道,难道就眼见他奸谋得逞不成?”
周方冷冷道:“世上本有许多不平之事,以你之力,能管得了一件?不眼见别人奸谋得逞又如何?”
宝儿道:“我总可揭破他的奸谋。”
周方道:“你小小年纪,说的话有谁相信?何况王半侠之侠名正如日中天,你若要揭破他奸谋,正如蜻蜓去撼石柱一般,怎能动得了他?就被别人打死了,他自己根本不用出手。”
宝儿气得胀红了脸,捏紧拳头,却说不出话来。
周方道:“你若要管人闲事,你若要别人听信你的话,便先得要练成绝世之武功,好叫任何人都尊重于你。而你若要练成绝世之武功,便首先得专心一志,换而言之,你首先得将世上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然后才能有本事去管世上发生之一切不平之事!”
宝儿眨了眨眼睛,忽然道:“要练成惊人的武艺,必须有惊人的师父。我心目中本有个惊人的师父,不知老爷子你可能帮我找得到他么?”他一双大眼睛里闪闪发光,有如映在海水中之孤星,既明亮又深邃,但又使人觉得远比天上明星更亲切、更接近。
周方凝注着他的眼睛,缓缓道:“还有谁能比天更为博大?还有谁能比万物更为繁复?还有谁知道的变化能比自然更多?天地万物,自然变化,便是你最好之良师,你还要再去寻什么人?”宝儿也仰面凝视着他,亦自缓缓道:“我心目中总有个疑问,不知老爷子你可就是我心目中那惊人的师父?”
周方微微一笑,道:“花本非花,雾本非雾,是耶非耶?有谁自知?你若太过认真,便着相了。”
宝儿道:“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这本是古人所说的话。我瞧老爷子你游戏风尘,必是人中大隐。”
周方又自一笑,不置可否。
宝儿转了转眼珠子,道:“我异日若是武林中之绝顶高人,为了不愿被人发觉行藏,而必须隐退,那么我便决不会隐身于山泽林野之间,因为那不但寂寞,而且极易被人发现,是以我必定要改装易貌,混迹于红尘之中,甚至假冒成一个人所不齿的骗子。
“只因骗子假冒武林高手虽是常事,也易被人识破,但武林高手假冒骗子,却是江湖中自古未有之奇事,别人做梦也不会想到此点。”
周方仰天大笑道:“好聪明的孩子……”他佯然不置可否,却似要藉这仰天大笑来掩饰面上某种变化。
但宝儿也仍不放松,紧紧迫问道:“既是如此,不知老爷子你可愿将自己昔日的历史说给宝儿听听?”
周方道:“昔日之事,我早已忘记了。”
宝儿道:“真的忘记了?”
周方凝视着天空一点白云,缓缓道:“不错,忘记了……你可知记忆虽好,但忘记更佳,只因世人可以记忆,方能日新又新,不断进步,但忘记却可使人们之心灵获得宁静与安恬。若无记忆,人类无法记取先人之遗教,必将停留于上古洪荒之野蛮状态里,但若无忘记,人们却永将活在那些锁魂之痛苦与腐心的愧疚中,时时刻刻受着它的折磨,那么……人生将变成一无乐趣,只因人们可以暂时忘记,灰黯的人生中才会有些鲜艳的彩色。”
他这番话说得不但充满哲理,而且优美动人,有如一篇可传千古之诗词乐章,字字句句俱是珠玑。
宝儿却情不自禁又想起了紫衣侯昔日之言语,脱口又道:“但记忆既不易,忘记却更难,是么?”
周方苍老的嘴角泛起一丝辛酸之微笑,道:“正是如此。有些事,人们虽想忘记,却永远无法忘记。”
宝儿似是在喃喃自语,道:“一入学成天下各门剑法后,又将之忘记,这又要何等胸襟?何等才华?”
周方也不知是真的未曾听清还是根本不愿理睬,宝儿话说完,他斜倚着船桅,竟似已朦胧入睡了。
宝儿望着他随风拂动的黄髯,呆呆地出了会儿神,叹息着道:“是耶非耶?有谁自知?唉!可真把我弄糊涂了。”
方舟看来虽笨重,其实却极轻巧,溯江而上,一日最少也可行百里开外,当日晚间,在一个不知名的码头泊下。
宝儿自铁娃家里离开时,曾带了笔墨纸砚,此刻瞧得周方与铁娃俱已入睡,便悄然而起,濡笔磨墨,振笔而书,一共写了十余张纸笺,纸笺之上写的俱是同样的几个字:“王大娘便是‘狐女’吴苏。”
他匆匆写完了,又轻手轻脚在那具体而微的船舱中寻了十几只陶土酒瓶——这自是铁娃的娘为周方准备的——宝儿在每只瓶子里都塞了张纸条进去,然后在岸边挖了烂泥,将瓶塞紧紧黏在一起,又寻出些破布,撕成一条条,再将瓶塞紧紧缚住。然后,他长长叹了口气,仰天默祷道:“但愿这些瓶子有几只能落人一些喜欢查根问底锲而不舍的江湖义侠手中,好叫奸人之恶计终有一日被人识破。”一面默祷,一面将瓶子一只只抛入水中。江水日夜奔腾不息,也不知要将这些陶土为质、质量甚轻的瓶子带向何方?
宝儿望着奔腾的江流,小脸上绽开一丝笑容,喃喃道:“我说的话别人不会相信,但这么一来,可就完全不同了。别人瞧见了这瓶子里的纸条,必定觉得神秘诧异得很,而人们对神秘诧异的事,必定充满了好奇之心,好奇之心一生,便少不得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他带着满足的笑容,和身卧下,不一会儿便沉沉入睡了,却不知这几只小小的瓶子日后在江湖中竟造成一场无比巨大的风浪。
江水奔流,时序变换。
方舟日渐破旧,宝儿日渐长大。
恍眼之间,已过去半年多了。半年多的时间虽不长,但在这半年多时间里,宝儿却有了显著的变化。
风吹日晒雨打,捕鱼炊食操作……江上的生活是辛勤而劳苦的,然而这生活的折磨却使得宝儿体格茁壮了,身子高大了,皮肤也晒黑了——有时在日光下以江水为镜,他连自己都几乎不认得自己。
这半年间他瞧过不少次武林豪杰的恶斗,也瞧见了不少江湖中那些奸险恶毒、欺瞒拐骗的勾当。
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已对红尘间事有了更多认识,但令他最感兴趣的,却仍是自然的变化。
有时,他会呆望着奔流的江水、拂树的微风、晚间星辰的升落、日间白云的变化……他呆望着这些,可以终日不言不动。然后,周方便会问他:“自这些变化中,你究竟发现了什么?”他的眸子日益明亮,只因他自这些大自然的变化中确实发现了不少人生的哲理,也隐约窥得武道的真谛,但他并未满足。
在这半年间,铁娃本已有如铁般的身子,更变得钢般坚实强壮。这些日子里,他似乎已对武功着了迷。
白天,他若曾瞧见什么武林高手之比斗,就将这次争斗双方施出的精妙招式一一牢记在心头。
到了晚间,他便一个人跑到远远之处去苦练,别人只听得他不住大呼小叫,只见得他回来时必是满身大汗。
但他究竟将别人施出的招式记得多少?学了多少?别人不问,他也不说。有时他居然也会仰望着天上白云呆呆地出神,痴痴地傻笑,有时甚至正在吃饭时他也会突然一跃而起,急奔而去,又苦练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他苦练回来时,身上的汗必定流得更多。
惟一未变的,便是周方。
他仍是不时饮酒,不时低吟,不时说些乍听似乎莫名其妙但仔细一想却又觉甚有道理的话。
他仍是绝口不提自己的往事,不时做些欺骗的勾当。每当食物吃完、银两用尽或是方舟待修、器皿待漆时,他便会寻个富庶的市镇,上去转一转。
到了晚间回来时,他手中必定提满了大包小包,口中必定满是酒气,怀中也必定塞满了金银。
宝儿若是问他:“这些是哪里来的?”
他总是淡淡一笑,道:“骗来的。”
但有时他也会一无所有,空手而回,而且身后还跟着一群人在追赶他,连声喊打。
那时他便要匆匆跳上方舟,急忙启碇离岸——这情况正与宝儿初见他时完全一模一样。
但无论他做了什么,宝儿却始终对他尊敬有加。这一日风和日丽,方
舟不知不觉间已行至黄鹤楼下。
黄鹤楼虽不高,但却名高千古。
无论是谁,到了黄鹤楼下,独立于悠悠白云与滚滚江流间,总不免发思古之幽情,不觉怆然而泪下。
但此日谁也无法在黄鹤楼下独立冥想,只因黄鹤楼上上下下俱是人头蜂涌,而人群中并无一个是前来吟诗觅句的骚人墨客,却全都是精神抖数的武林豪强或是风姿飒爽的少年英雄。
方舟远在江流中,周方等人便已瞧见了此楼之异状。铁娃不觉拍手笑道:“妙极!妙极!看来今日又有热闹瞧了。”
宝儿微笑道:“只怕你又将学得些高招。”
周方道:“你呢?别人的招式,你从不记得?”
宝儿笑道:“记得的。”
周方颔首笑道:“好,别人的招式你也要记着的,记着后再忘记,总比什么都未记好得多。”
宝儿心又一动,还未说话,已有一艘极为华丽的大船放棹而来,船舱之中不时传出丝竹谈笑之声,船上人显然正在作乐。
宝儿等人乘的方舟与这艘华丽的大船相比,当真显得更不成模样。铁娃喃喃道:“兀那娘,这船上坐的又不知是什么大官富翁、成名英雄,其实我瞧他们肚子的货色也和铁娃差不多。”
两船相遇,船舱中忽然伸出个头来,往江水中吐了口痰,又有只戴着翠钏的纤纤玉手自窗中递了块香罗小帕出来,那人擦了两把,皱眉道:“混帐,这江水怎的越来越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