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儿双目圆睁,听得津津有味,显然,他对武学一道不但已改变了昔日那种厌恶之感,而且还动了兴趣,此刻居然忍不住问道:“什么缺点?”
周方道:“此等手法名为‘碎瓦砖金手’,弱而不强,力不能实,不易将人根本制住,点中人身之后,对那人根本毫无损伤。是以此等手法在江湖中有个可笑的别名,名之曰‘碎嘴太婆手’,顾名思义,你也可知道此等手法有如老太婆打架一般,出手纵重,但打着人时已软了。”
无论宝儿问他什么,他俱是不厌其烦,由浅人深,将那件事每一点都解释得详详细细、明明白白。
宝儿道:“原来他出手不重,难怪王大娘能解开了。”
周方正色道:“此等出手虽不重,但别人被王半侠点了穴道后,至少也得要十二个时辰,才能自行解开。”
宝儿奇道:“那么王大娘为什么又能……”
第十六回 江湖起风波
周方目光凝注碧空中一片白云,沉声截口道:“这其中又有个原因……这原因又是个秘密……”
宝儿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周方奇道:“你为何不再问了?难道你不想知道?”
宝儿道:“既是别人的秘密,我心里虽想知道,也不能问了。”
周方微微一笑,道:“好孩子!”转目望去,牛铁娃正睁着大眼睛瞧得出神,再随着铁娃的目光望去,便瞧见一场惊心动魄、别开生面之恶斗。铁娃平日虽然对任何事都不会专心一志,但此刻目光瞬也不瞬,竟已瞧得痴了。铁娃平日神情虽然像个孩子,但此刻满面肃然,竟有了几分大儒观书、老僧入定般的庄重之态,显见这天真的大孩子也对功夫一道有—了种不能解释的领会与喜爱。
原来就在这几句话功夫里,王大娘与王半狂终于已动上了手,但见两条人影一静一动。静的那条人影,有如山停岳峙,又有如急流中之砥柱一般,无论遇到任何攻击、任何变化,他却决不会动上一动。动的那条人影,却有如紫燕轻蝶,落叶飞花,而其轻巧处又胜轻蝶,其迫急处更胜紫燕,其变化之微妙繁复,更如风中飞花,往返回飞,绝无任何一人能捉摸出它飞舞回旋的道路——最怪的是,静的人影竟是王半侠,动的人影却是双足已成残废的王大娘。
她双手各拄一根黑黝黝的短杖为足,飞旋闪动。右杖落地时,左杖便有如毒蛇出穴,突击而出;左杖落地时,右杖便有如雷霆闪击,挟风而去。左杖攻击以轻灵闪变为主,右杖却走的是刚猛威勇一路,以补左杖轻灵之不足。刚柔互济,轻重相辅,便另组成一种奇诡已极也厉害已极的武功招式,与江湖中任何一门武功俱都不大相同。
要知无论任何一种武功,其身形之变化,绝对是以腰、腿、膝、趾之力为主,俯身必弯腰,蛇行必曲膝……无论是谁,也逃不过这一点范围,而王大娘的腿已残,她身形之变化,都完全要靠掌、指、腕、肘、肩上之力,而腕、肘间之运用自比腿、膝间灵变得多。
王大娘双腿虽断,但她所需防守之面积自也减少,防守面积既小,自也必定省力得多。
譬如别人施出一招“凤凰束翼”时,必当还要留意着自己下三路之安全,甚至施出一招“玄鸟划沙”以为辅助,而王大娘施展这一招“凤凰束翼”时,便可将她全身一齐护住,是以她双腿虽断,但其中有弊亦有利,这利弊之间的关系一时间也难解说清楚。
当然,要练成这样的武功,必经一段非他人所能了解之困苦,是以别人纵然羡慕王大娘武功之神奇,也决不会有人故意弄断了双腿去学它,是以王大娘的武功自是另成一路,与众不同。
王半狂来应付此等奇诡之武功,自比平日与人动手时要吃力得多,但他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正是最好之对策。
但他身形虽静止不动,招式发出,却仍带着一种逼人之狂气,有些别人不敢使出之招式,他却在挥手间使出。
是以王大娘攻势虽然这般凌厉,王半狂也丝毫未曾示弱。若是换了别人,在此番情况下,必定采取守势,暂避对方之锋芒,但王半狂身形虽是以静制动,招式却仍是以攻对攻。
只见王大娘右手铁棍挟带风声,一招“雷鞭击鹿”当头击下,王半狂竟不闪避,反而奋起双臂,以“赤手搏龙”迎了上去。
王大娘右手棍忽然斜斜挑起“闪电穿云”,疾点王半狂胁下“藏血”附近九处大穴。
王牛狂双手空空,万无硬接这一招之理,哪知他竟然捏掌成拳,反臂击出一招“直上九霄”,直迎那穿云而来之闪电,王大娘下手纵能伤得了他,也势必要被他此拳狂野的招式震得飞起。
两人招来招去,正是锋芒相对,震慑人心。
丐帮弟子环立四周,一个个自是瞧得惊心动魄,面色凝重无比,那些少女虽然作出一副漫不经心、胸有成竹的模样,犹在一边指点谈笑,但笑容间已大是勉强,对这一场比斗,双方显然俱都没有信心。
那边的牛铁娃口中喃喃道:“兀那娘,真不知人家这武功是怎么练成的,我若能练成这武功,死了也甘心。”
周方微微笑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他这话像是在对铁娃说的,但目光却在瞧着宝儿。宝儿自己也在凝望着这一场惊心之比斗,一双大眼睛里闪动着明亮光彩。周方道:“宝儿,你可是已瞧出这两人武功中玄妙之处?”
宝儿略一沉吟,缓缓道:“王大叔身形虽静,但招式间却是狂气逼人,这一种由生俱来的气势是谁也学不来的;王大娘身法虽巧妙悦目,招式虽然狂风暴雨,但却仍带着些柔弱之意……”
周方微笑颔首,截口道:“不错,王半狂武功得自先天,王大娘武功却大半由于后天苦练而成……还有呢?”
宝儿眨了眨眼睛,道:“王大娘左手招式轻灵,右手招式刚猛,看来她本是以右手招式为主,但……听她双杖落地时之声音,左重右轻,显然乃是只因她左手杖要比右手杖重得多……”
他似是在思索着措词,语音微顿,方自接道:“她以重杖来使轻灵之招式,反以轻杖来大杀大斫,这显然是在用招式来混淆对方之耳目,其实她攻势之主力必定在左手这根铁杖上,右手杖反而不过是陪衬而已,只可惜……唉!只可惜这一点王大叔竟似未看出来。”
周方面上不禁露出惊诧之色,肃然道:“不想你小小年纪,又不会武功,却能看出王半狂未能看出之处,虽是旁观者清,却也难能可贵了。”
宝儿道:“这还不是从老爷子你那里学来的?”
周方微笑道:飞口今你总该已知道,同一件事,你用心去瞧与不用心去瞧,其中相差委实太大了。”
宝儿道:“是。”
周方道:“好,咱们走吧!”
宝儿怔了一怔,道:“但……但他们胜负还未分出……”
周方肃然截口道:“你我纵然瞧到他们胜负分出,又当如何?凭你我之力,又断然无法相助于他们。”
宝儿道:“但——”
周方道:“紫衣侯未死之前,有如定海之针,他虽不人世,却已将江湖风涛一齐镇压住了,也不知有多少人,只因畏惧于他,是以不敢妄动。如今武功中泰山北斗已失,这些人静极思动,自然乘机而出,而且那白衣人七年后还当重来,这阴影早已笼罩了整个武林,使得人人心中惶惶不能自安,在这七年之中,江湖中必然是个极为混乱之局面,你我若是也投身在此混乱之中,于事丝毫无补,只不过白白牺牲了自己而已,是以我要你在这一路之上多用眼,少动手。”
这时王大娘与王半狂战况犹自十分激烈,但周方长篙一点,已将方舟荡出,乘着帆满风,离开了十余丈远近。原来这无所不知之奇异老人,对水上生涯之熟悉,竟不在牛铁娃兄妹之下。
方宝儿反复思索着周方的言语,只觉他说的道理实是无懈可击,于是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牛铁娃口中嘟嘟嚷嚷,也是极不情愿离开这里,但他见了宝儿已然从命,自己哪敢言语,只是不住扭转脖子,回首去瞧。
但两下相隔更远,渐渐瞧不清晰。突见一蓬彩烟自他们恶斗之地涌了开来,渐扩渐浓,将整个一片平地完全笼罩。
渐渐,方宝儿与牛铁娃除了那蓬彩烟,什么也看不到了。方宝儿早觉满心沉重,垂下了头,什么话也不愿说。
牛铁娃口中犹在喃喃道:“咱们纵然不能出手,但瞧完了那场热闹,再走也不迟呀!大哥,你说是么?”
周方冷冷道:“瞧完热闹,就走不成了。”
牛铁娃道:“为什么?”
周方道:“你只当他们未瞧见咱们么?只是他们自顾不暇时无力分心来羁留你我,我便要你们乘机去瞧瞧,也不过是要你们多增加些阅历而已,至于此事结果如何,王大娘一现身时我便已知道了。”
宝儿奇道:“老爷子你怎会知道?难道真能未卜先知?此事结果究竟如何?我实在想听听。”
周方道:“王半狂必然落败,王大娘必成丐帮的帮主!”
宝儿骇然道:“真的?为什么?”
周方道:“你可猜得出王大娘究竟是谁?”
宝儿又自一怔,沉吟许久,摇头不答,牛铁娃却忍不住大声道:“是谁?王大娘自然就是王大娘了。”
周方也不睬他,只是一字字缓缓道:“这王大娘便是王半侠的结发夫妻,昔日人称‘狐女’吴苏。”
宝儿身子一震,大骇道:“她……是他的妻子?”
周方道:“不错,昔日‘狐女’吴苏,本是武林中有名之荡女,王半侠即是江湖后起一代高手之佼佼者。他两人忽然成亲,曾在武林中造成一场不少的轰动。那时的江湖前辈,多半曾为王半侠惋惜,只是我早已看出,王半侠此人藉着腹语之术,故意装成两种性格,来欺骗世人耳目,名虽是个亦狂亦侠的奇人,其实却是个欺世盗名、大奸大恶之徒。”
宝儿道:“但……但他数十年来,做的委实都是急公好义之事,而且侠名始终不堕,老爷子你也该知道。”
周方冷冷道:“此人表面虽是急公好义,骨子里却无一件事不是在为自己打算。譬如说他此次为了白衣人之事往来奔波,表面上看来自是要为江湖挽救一场劫难,其实却因为他始终对紫衣侯存有畏惧之心,有许多事碍着紫衣侯而不能放手去做,此次便是想藉那白衣人无敌之剑,将紫衣侯除去!”
宝儿悚然道:“有此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