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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柬之略一沉吟,似在整理记忆里有关资料,道:“关于燕飞的说本大致有十多个不同的版本,据传所有版本均源自一个叫《边荒传奇》的说本,作者的名字早已湮没。有一个颇为荒诞的说法,指此书曾为南朝开国之君刘裕拥有,且置之于案头,不时翻阅。照下官看,这只是说书先生藉此抬高说本的身价,不该作实。”
龙鹰问道:“这个原本仍存于世吗?”
张柬之道:“自刘裕以还,历经宋、齐、梁、陈、隋、唐,均是战火连绵,流失的典籍不计其数,下官遍查有关的正史野史,再未有人提及此书,看来早被战火摧毁。”
龙鹰苦思道:“如果此书确如传说所言,曾为宋武帝刘裕拥有,那成书的时间理该在魏晋时代。唉!我的娘!”
张柬之道:“龙先生不想知道内容吗?”
龙鹰心不在焉地道:“是什么内容?”
张柬之道:“说的是关于一个叫边荒的地方,且确有其地,位于淮水和泗水之间。当时晋朝偏安江左,战事连绵,两水间大片土地被摧残至片瓦无存,成为无人地带,偏在此鬼域似的地方,南北浪人借一座荒废的城池建设边荒集,繁华兴盛至令人难以相信的地步,而燕飞更是边荒的头号剑手。论题材非常不错,不过照我看燕飞虚构的可能性极大,至乎边荒集也是子虚乌有。”
龙鹰吁出一口凉气,压下心头的激动,沉声道:“大人为何有这个想法?”
张柬之道:“因为故事过于荒诞离奇,竟说刘裕、燕飞和北朝开国之君拓跋珪曾在此携手作战,共抗南北大敌,两次失去边荒集,而最后竟能反攻收复。从军事的角度来看是绝没有可能的。”
龙鹰道:“真的没可能吗?”
张柬之道:“你可知边荒集的敌人是谁?就是当时南方北方实力最强的几个人,包括慕容垂、桓玄和司马道子。最荒谬的是最后边荒劲旅与拓跋珪联手,击败慕容垂,不是透过一场大会战,而是燕飞和慕容垂的比武,燕飞只一招就击得慕容垂变作滚地葫芦,钢矛断作两截,天下荒谬之最,莫过于此。”
龙鹰抓头道:“确是荒谬,后来燕飞到哪里去了?”
张柬之含笑道:“当然是成仙成圣,若非神仙,怎可能一招击败当时号称无敌的慕容垂?哈哈哈!”
龙鹰呆瞧着他。
张柬之道:“龙先生还有什么问题?”
龙鹰缓缓道:“从刘宋开国至隋,经历了多少个年代?”
张柬之讶道:“看来龙先生认为边荒集和燕飞确有其事。让下官算算看,大概是一百六十年。”
龙鹰剧震道:“一百六十年!”
张柬之大讶道:“先生为何如此震骇?”
龙鹰深吸一口气道:“没什么。多谢张大人指点。”
第四章 神都大雪
御书房。
龙鹰埋首疾书,武曌来了,春风满面,直抵龙鹰桌前,欣然道:“龙先生可知你昨夜误打误撞下,为朕立下大功?”
龙鹰继续书写,一头雾水道:“昨夜小民只是打打杀杀,如何可以为圣上立功呢?”
武曌含笑道:“龙先生有所不知,横空牧野今次东来,殊不简单,该是负有吐蕃王赞普托付的秘密任务,探听我大周虚实。吐蕃人自松赞干布崛起,兵强马壮,邻近各国全不是敌手,被其逐一歼灭,统一高原,国势更盛,除太宗时被侯君集所败,稍敛东侵之心,但国势不衰,兵力达数十万之众,故太宗不得不以文成公主妻之。”
龙鹰道:“他们不是刚被圣上遣兵击败吗?”
武曌叹道:“先生指的该是青海之役,朕遣我朝战绩彪炳的大将黑齿常之率大军讨伐寇边的吐蕃大军,我军兵力虽在其上,可是正式交锋,却非其对手,初战即败,幸黑齿常之领军有道,败而不溃。后黑齿常之亲率五千死士,夜袭吐蕃营,令吐蕃溃乱引退,胜得极险。加上赞普乘机从权臣手上重夺权柄,故吐蕃一时无力来犯。”
目光投往窗外,徐徐道:“二十一年前,先君仍然在位,在朕建议下,派出大将薛仁贵、阿史那道真等讨伐吐蕃,被吐蕃军败于大非川,吐蕃乘势越过昆仑山,攻陷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镇,令其国土大幅扩展,北抵突厥,占地万余里,威势之盛,犹在突厥之上,成为中土大患。”
龙鹰听得心中敬服,早在二十年前,武曌已对塞外中土的敌我形势了若指掌,换过一般昏君,恐怕弄不清楚地名、国名,还如何调军遣将?
武曌显然被横空牧野东来触发了对西塞的驰想,谈兴极浓,续道:“十二年前调露元年,西突厥与吐蕃联手进犯我安西都护府,虽为我军击退,但已令边防军元气大伤,不得不放弃安西。自此,塔里木盆地的控制权,尽入吐蕃之手。青海之败,实无损吐蕃国力,可见若我中土稍弱,吐蕃大军肯定重来。今次横空牧野若尽数击败中土高手,必令崇尚英雄武力的吐蕃人生出轻视之心,后果可以预见,那是朕绝不想见到的事。”
龙鹰大讶道:“那圣上为何又不让小民出战?”
武曌目光重投龙鹰,微笑道:“为应付横空牧野美其名为以武会友的测探行动,不惜调兵遣将,务求挫其锐气,岂知此人剑术之高,远在朕估计之上,平时威震一方的所谓名家高手,竟无一人可在他手上走过十招之数。中土可与他一比高低者,已是屈指可数。有些因着身份地位,不宜出战,有些则不屑此等公开比武,年纪相若而又有一战之力者,剩下来只得风过庭、万仞雨和符君侯三大年轻高手,他们各有所长,均有足够实力与横空牧野平分秋色。”
龙鹰忘了武曌仍未答他的问题,问道:“符君侯是谁?”
武曌道:“符君侯乃近数年在南方崛起的高手,外号‘枪君’,神勇盖世,所向无敌,朕已使人安排他在扬州与横空牧野一较高下,故先前并不把神都的比武放在心上。”
龙鹰大奇道:“万仞雨就在神都,圣上为何舍近求远,不让他迎战?”
武曌淡然自若道:“万仞雨被誉为继少帅寇仲后中土第一用刀高手,如有任何闪失,对中土武林的打击将严重至难以估计,朕实不愿冒这个险,故请国老私下劝说,让他打消出战的念头。”又道:“至于风过庭,乃朕御前剑士,又是北门学士中文武全才出类拔萃者,稳为朝廷第一高手,若他败于外族手上,对我大周军心士气影响之巨,可以预见。”
龙鹰想不到横空牧野以武会友的后面,竟有如许多思量和考虑。抓头道:“那小民呢?输掉了该没有什么后果。”
武曌扑哧笑道:“龙先生很喜欢抓头,模样傻乎乎的,很怪趣。”
龙鹰见她笑脸如花,哪还像威凌天下的女帝,轻松起来,笑道:“圣上今天的心情很好。”
武曌点头道:“自登基以来,朕未有过心怀如此畅美,且在龙先生面前无须掩饰。唔!至于你嘛……”
龙鹰被她的卖关子弄得心痒痒的,追问道:“小民如何?”
武曌柔声道:“龙先生的魔种千变万化,神通广大,如能放手与横空牧野作生死决战,朕买你赢。但堂上比武,因着诸般限制,还是以横空牧野赢面较大。朕不想见风过庭和万仞雨输,更不愿看到先生吃败仗。”
龙鹰听得头皮发麻,并首次想到头壳这么容易有感觉,弄得自己不时抓头,说不定与魔种感应的方式有关系。
武曌的眼力真厉害,瞧破他魔种的虚实,故断他可稳胜薛怀义,对上横空牧野则是四六之比。
同时他隐隐掌握到武曌不愿他吃败仗的原因,是基于微妙的心态。因为说到底,他和武曌同属魔门阵线,如他这邪帝惨被击败,她肯定很不好受。
武曌欣喜地道:“岂知太平那丫头竟会带先生到比武的场地去,顿令朕的苦心安排尽付东流。幸好先生大展神威,硬把不可一世的横空牧野迫在下风,又可和气收场,最合朕意。当时与横空牧野同来的高手,人人瞧得目瞪口呆,想不到我中土竟有如此可怕的高手。魔门邪帝,岂属等闲之辈。”
龙鹰老脸一红,嗫嚅道:“圣上夸奖,事实上小民只是乱打一通,毫无章法。”
武曌娇笑道:“真给先生气死,横空牧野哪怕什么招式章法,偏是怕了你的乱打一通。今早横空牧野正式入朝拜访,献上本来不在贡品清单上具有非常象征意义的一件贡品,并取消扬州的比武,只求朕赐他一艘楼船,以畅游长江三峡。想不到为祸多年的可怕外患,给先生乱打一通化解了。你说朕的心情怎会不好呢?朕还是第一次见先生脸红。”
龙鹰好奇心起,道:“那家伙献出来的贡品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呢?”
武曌肃然起敬地道:“少帅寇仲的井中月。”
龙鹰尖声道:“没有可能的,井中月怎会落入吐蕃人的手?横空牧野又怎肯归还?”
武曌双目异彩涟涟,沉浸在某一段回忆里,缓缓道:“陵仲大婚后两年,寇仲静极思动,忽起远游域外之念,趁跋锋寒远道来访之便,两人入蜀找徐子陵。寇仲还带着宋玉致和尚秀芳两位娇妻与爱妾楚楚,与徐子陵和石青璇会合后,联袂从蜀西入塞,先到吐谷浑见伏骞,逗留两年,再赴波斯探访老朋友云帅,这个消息是从波斯的回商传回来,波斯王对他们礼遇极隆,之后他们继续西游,从此再没有他们的音讯。在吐谷浑期间,寇仲已到了武道无刀胜有刀的无上层次,遂将井中月送与吐谷浑王。吐谷浑人对此刀非常重视,供之于王庙,认为是吉祥征兆。后来吐谷浑被吐蕃灭掉,吐蕃人取得宝刀,以八乘金舆隆而重之将井中月运返吐蕃,亦供之王庙之内。唉!塞外不论王侯贵族,高手常人,最怕的不是李世民,而是少帅寇仲和徐子陵,所以吐蕃人唯一显示诚意的方法,就是向我大周献上此因寇仲而名震塞内外的旷世宝刀。这样说,先生该明白朕今天为何这么开心。”
龙鹰心中奇怪,武曌似对寇仲和徐子陵有奇异特殊的感情,说起他们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又留意他们的行踪,连徐子陵和石青璇的女儿也不放过,千方百计想见她一面。
武曌的声音传入耳内道:“国老本对先生成为朕国宾一事,颇有微辞,认为不合礼法。哈!现在他再不敢说朕半句,朕说要将井中月赐赠先生,他只有同意的份儿。”
龙鹰大吃一惊道:“万万不可,小民怎受得起如此异宝,请圣上收回成命。”
武曌微笑道:“君无戏言,岂可说过的话不算数?朕晓得井中月会局限你的魔法,所以先生得刀后如转赠其他人,朕绝不怪你,朕可包保受赠者感动至涕泪交流,视你为终生好友。”
龙鹰想到唯一有资格受此赠者是万仞雨,武曌意之所指亦是他,等若武曌透过他向万仞雨送出此刀,这是什么娘的手段,万仞雨不是她的眼中钉心中刺吗?
欣然道:“圣上所言甚是。哈!看着个超级刀手在眼前痛哭失声,肯定是毕生难忘的事。谢主隆恩。”
武曌没有答他,目不转睛盯着他后面的槅窗。
龙鹰搁笔,因刚写起“立魔第三”的篇章,别头一看,窗外白茫茫一片,雪花飘飞,转眼变成一个个拳头般大的雪球,外面正下着他平生所见最大的雪。
再往武曌看去,一双凤目射出令人难以理解的异芒,不由想起那张雪景的画轴。
武曌柔声道:“小荣!”
龙鹰听得没头没脑,不知该应她还是不应,荣公公从后门连奔带跑地扑进来,跪伏在武曌身后,恭敬道:“小荣在!”
龙鹰大叫厉害,如此传音入密的功夫,确闻所未闻,可知武曌到了声随意走的境界。
武曌淡淡道:“备车,备舟,为朕在房内换衣。”
龙鹰听得呆了起来。
※※※
龙鹰站在一旁,瞧着太监宫女为武曌移走帝冕,脱下龙袍夹服,现出雪白裙裾贴身内服,尽显她诱人的线条,大感尴尬,而武曌却没有丝毫让他离开的表示,看又不是,不看又不是。
幸好太监小心翼翼地为她加上御寒丝袍,掩去春光,他才不用那么心惊胆跳。以前怎想得到看美女换衣这般不济事。
武曌秀目凄迷,再没有分毫刚才纵论四塞形势慷慨陈词的模样,直望前方,轻柔地道:“今晚朕在上阳宫观风殿举行国宴,招待横空牧野和一众随人,龙先生必须出席,不准有任何推托之辞。”
龙鹰有什么话好说的,应道:“小民领旨。”
武曌没好气地横他一眼,微嗔道:“来日方长,龙先生还怕没有机会和人雅卿卿我我吗?”
龙鹰心道今夜是属于丽丽和秀清的,确是艳福齐天,昨夜刚和人雅欢好,翌日即由人雅的好姐妹陪夜,所有一切均拜眼前女帝所赐,仿如一场大梦,道:“小民不善交际应酬,怕丢了圣上的面子。”
此时太监为她穿上连着个大斗篷枣红色的雪褛,武曌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像个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
武曌道:“不和你胡扯,随朕来!”
言罢朝御书房正门走去,伺候她的太监宫女跪伏送行。
龙鹰一头雾水追在她身后。
大雪茫茫下,御书房外的天地变成梦境般的迷离世界,较远的门楼林木消没不见,华丽的皇舆恭候门外,骑卫阵列两旁,直排往雨雪迷茫的深处,见武曌现身长阶顶,齐声喝道:“万岁万岁万万岁!”同时举手致敬礼,动作整齐划一,气势慑人。
荣公公躬身拉开舆门,请武曌登车。
武曌柔声道:“龙先生随朕登车。”
※※※
马车起行。
龙鹰是名副其实与当今女皇帝平起平坐,只要横移两寸,即可接触到武曌仍如鲜花盛放般的诱人胴体,当然他半个手指头都不敢动。
武曌直勾勾地瞪着窗外下个不休的大雪,失去说话的兴致。
她不说话,龙鹰更不敢说话。
天威难测,既不知武曌带他到哪里去,也不晓得去干什么。最令人提心吊胆的是,永远猜不到她脑袋内的念头。太平公主说得对,装糊涂或许是应付她的唯一办法。
武曌终于说话,仍不回过头来,道:“这场雪真大,看来还要下一段时间。”
龙鹰忍不住道:“圣上对雪景似是情有独钟。”
武曌道:“为何这么说?”
龙鹰道:“书房挂的画轴描写的正是一场大雪。”
武曌幽幽叹一口气,柔声道:“是哩!正是一场大雪。”
稍顿轻轻道:“那张画不是朕画的,成画于一场大雪之后。唉!人生为什么总是那么多无奈惆怅的事。”
她的声音弥漫深刻的感情,若不知她是心狠手辣的武曌,会以为是多愁善感的闺中怨女。
龙鹰不知如何答她。只知自己不论在如何恶劣的环境里,仍可以保持斗志,创造美好的未来。
武曌凝望窗外,有点自言自语、无限温婉地轻声道:“如果光阴可以倒流,朕没有入宫,尚是云英未嫁之身,与龙鹰你相逢于道左,朕的命运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龙鹰苦笑道:“那时小民该仍未出世。”
武曌嗔道:“你真是大煞风景,只是假设嘛!怎可以当是真的?不过龙先生确令朕明白了当年不明白的东西,处境虽异,涵义如一。爱你恨你,苍天为何如此不仁?”
龙鹰不解道:“小民可以使圣上明白什么呢?”
马车停下,仍在上阳宫内,停在宫西一座建筑物前。
龙鹰待武曌下车后,步落车厢,飞骑御卫在四方布阵护驾,只有他深明武曌不需任何保护。
龙鹰跟在武曌身后,进入建筑物,脚步不停直抵后院,入目的情景,吓他一跳。
建筑物是个广阔的空间,两边有高墙维护,前方竟是上阳宫的西城墙,城墙下开水道,以水闸封闭,引进谷河之水,形成一个方形大池,池中一横排十多艘长达两丈的轻巧快艇。
大雪茫茫里,大将武乘川、令羽和二十多名飞骑御卫跪伏地上,向武曌致敬施礼,全体改换上平民服装。
龙鹰终明白武曌是要微服出巡,古怪处是要挑这么一个大雪倾泻的时候。
武曌淡淡道:“平身!”
众人起立,俯头不敢仰视。
武曌沉声道:“龙先生为朕划艇,没有人可以跟来,不准说话。”
众人愕然,包括龙鹰在内。
第五章 女帝出巡
穿过水口,艇子从一个天地投进另一个天地去。四周一片迷茫,左方高起三十丈的城墙,在大雪下失去实体的感觉,似实还虚,视野大幅收窄,两丈许外已是迷迷蒙蒙,天地被一球球漫空密集下降的雪花彻底征服,一切均被净化,天和水浑融为一。
龙鹰默然立在船尾轻摇橹桨,打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艇子划破浪皱的水面,望南朝谷洛两河交接处滑去。
雪花落在他戴的竹笠上,发出微仅可闻的“沙沙”声。
武曌背着他坐在船中,拉起斗篷。
艇子成为宇宙的核心,除他们两人外,再无他物。
龙鹰很享受这种异乎过往任何一日的感觉,从未和大自然如此和谐共处过,有一种没法说出来的静态美,雪花像在下降又像凝止不动,实际的视觉和错觉同时并存,缓慢和快速再无法分辨。
武曌轻柔的声音传来道:“到天津桥去。”
龙鹰应了一声,再不敢说话,怕说话声会破坏神圣的宁静。
武曌满怀感触地叹一口气,道:“龙先生相信轮回转世之说吗?”
她的话勾起龙鹰深心处某种平时密藏的惧意,忽然间大有正于分隔人世和地府间冥河行舟的感觉,四周再没有任何熟悉的事物,人世被抛在遥不可及的后方。
龙鹰的目光投注她被枣红色斗篷紧裹的优美背影,点头道:“小民相信轮回之说,也希望真的有转世轮回这回事,不过纵有轮回,但如投胎后变成另一个人,彻底忘记前世的事,那和绝对的死亡势该没有分别,生命变成一个个被切割的片段,失去应有的延续性,有轮回等若没有轮回。”
武曌没有回应,似在沉思咀嚼他的说话,好一会后,幽幽地道:“前世今生的切割当非如先生说得那么彻底,有人会在某一刹那忆起前生某个片段,又或前世的某一特别标记会伴随来到今生。”
龙鹰想起人雅颈肩处的小墨点,心中一颤。
艇子左转驶进洛河。
龙鹰打醒精神,因此为水上交通要道,一个不留神与其他船只碰撞,惊扰安坐船中的女帝,就是办事不力,换过其他人,说不定轻则革职,重则斩首。唉!想想都觉得既可怕又好笑。伴君如伴虎这句铁定是至理名言。
大雪愈下愈密,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所有楼船商舟均已停航,两岸景物消失在茫茫雪花之外。
武曌樱唇轻吐道:“到哩!”
龙鹰朝前望去,仍是茫茫一片,下一刻天津桥若如庞然巨物出现前方,两端却陷进雨雪深处,幻觉般不实在。
武曌道:“泊往桥底去。”
龙鹰依令行事,将艇子泊往桥底一端,上面是宽达三十步的桥底,最高处离水面逾十丈,下则浪花波荡,全赖龙鹰把桨橹抵入桥旁隙缝里,运劲固定艇子,免被水流带走。
两边是白雪形成的屏蔽,上方是屋檐般的桥底,造成他们独特的空间。
武曌将双脚放上坐板,拉下斗篷屈曲双手抱膝,迎望桥顶,凤目彩光闪闪,雀跃兴奋地道:“龙鹰!你晓得近百年来,天津桥上最轰动的一件事吗?如果不是徐子陵,历史将会改写。”
龙鹰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没想到过武曌可变成眼前的模样姿态,哪还是威凌天下的女皇帝,只像个漫无机心的小女孩。
缓缓摇头。
武曌径自说下去道:“当年独孤阀、突厥人和魔门三方联手,把少帅寇仲和跋锋寒两人困在桥上,四方高楼布有突厥神射手,敌人封锁长街,桥下水底设置捕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对两人狂攻猛打,轮番施击,眼看不保,徐子陵从水底来了,先破坏水里的陷阱,又于寇、跋跃桥逃生的一刻,以水箭杀敌一个措手不及,最后三人安然脱身。没有徐子陵,何来少帅的盖世功业?”
龙鹰轻轻道:“既然如此,圣上为何要为难他的女儿呢?”
武曌倏地别过脸来,双目厉芒剧盛,两道森寒冰冻、冷酷无情的目光如有实质地直视龙鹰,叱道:“好胆!竟敢来管朕的事,是否又是那叛逆央你来向我求情?”
龙鹰双目魔芒凝聚,不作任何退让地回敬她凌厉无匹的眸神,同时缓缓松脱橹桨,水流立即将他们送往桥底外漫空雪花的迷茫天地去。
果然武曌双目解冻,仰首望天,任由雪花落在她发际、粉脸和龙体上。幽幽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道:“你猜到了!”
换过任何人都不会晓得她这句话意何所指,龙鹰是唯一的例外,点头道:“小民猜到了。”
御书房中的雪景挂轴,大雪深处的三个背影,徐子陵居中,寇仲和跋锋寒伴在两旁。
武曌淡淡道:“说吧!看你能否说服朕。”
艇子在无人控制下,顺水东飘。
龙鹰叹道:“小民是为圣上好。天命既不可违,缘分又怎能勉强?他们夫妇若如水中游鱼,逍遥自在,一旦上钩离水,也就完蛋。要他们到神都来,等于煮鹤焚琴,大煞风景。何况即使今生缘尽,也可期诸来世。圣上英明果断,怎可着相?”
武曌幽幽道:“今生缘尽,期诸来世。唉!我们回宫去吧。”
※※※
龙鹰惦念娇妻,回宫后立即赶返甘汤院,踏入院门,李公公迎上来道:“羽林军奉圣上之命送来一把刀,真古怪,一把刀竟由李大将军亲自护送,随行兵卫达百人之众。”
龙鹰道:“刀在哪里?”
李公公答道:“放在主厅圆桌上,幸好这里警卫森严,否则小人不知如何是好。”
龙鹰来到主厅,名震中外、像把生锈烂刀似的井中月连鞘安详地横搁桌上,只要想起此乃少帅纵横天下的随身兵器,胆大妄为的龙鹰不由肃然起敬,一时竟不敢碰它,止步立定,细意观赏。沉声问道:“何处可寻得胖公公?”心中想起的却是回程途中,武曌再没有说话,也不知她有否被自己说服,打消逼陵仲夫妇来京的念头。
途中大雪逐渐减弱,抵宫时完全停下来,但上阳宫已变成个雪白的世界。御卫全体从神都苑开进来,不是开战而是铲雪。
李公公垂手恭敬道:“禀上鹰爷,胖公公这个时候应在尚食厨,他必须在那里指挥大局,以应付今晚观风殿的国宴。”
龙鹰探手拿起井中月,一股莫以名之的感觉从执鞘处蔓延全身,似在此刻他与刀的原主人少帅寇仲建立了某种超越时地的微妙联系。道:“她们呢?”
李公公道:“三位少夫人在内厅整理小人为她们买回来的丝绢玉帛、胭脂水粉。”
龙鹰一手拿鞘,另一手握着刀柄,心中涌起奇异的感觉,那是养妻活儿的满足和欢愉。可想象从未拥有过任何财物的三女,忽然可以任意花钱购物的新鲜爽畅,定是其乐无穷。
“锵!”
井中月离鞘而出,初时还不怎样,只是把有锈渍的古刀,蓦地黄芒大盛,耀人眼目。
李公公吓得连退两步,颤声道:“这把刀……这把刀……”
龙鹰还刀鞘内,笑道:“这把刀不是有鬼,而是少帅寇仲的利器。李公公可去继续办你的事,不用招呼我。”
李公公道:“鹰爷不须小人为你准备午膳吗?”
龙鹰心忖时间无多,道:“我到后院打个转便到宫城去,不用劳烦公公。”
执着井中月,往后院举步。
隔远已听到三女吱吱喳喳地在内厅喧闹,一时心神皆醉,比之什么天籁妙韵更令他忘忧无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