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蒙眬,在平坦的沙海上铺了层霜雪,远处的沙丘更闪烁出莹莹幽光。夜便静谧地伏伺在四周,如此的辽远深邃,让人无法联想起白日间炼狱般的酷热。

  马杰倚在一角帐篷上,神思不属地仰望着夜空。自从遭番人偷袭后,王共不敢大意,每夜都派人轮值,两人一班,刻下是他与一个厂卫。这其中怕是监督的意思居多,看来王共始终未对自己放心,马杰在心中冷冷地想着。

  离开百里之遥了,叶大飞的坟丘也早被沙土湮没。而愤怒似乎也随着马蹄的奔远,逐渐淡然。没有东西会一成不变,与叶大飞的友情也是如此。他当时没有反抗,时过境迁,就更鼓不足勇气。人生有太多的羁绊,父母妻儿,都是他不能不顾及的。更何况王共为他套上了”东厂统领“的枷锁。

  至于掌柜——他探手怀中,摸到被捂得温热的玉瓶。就是这么个小东西,能决定着朝野间一场殊死争斗的胜负。一如此刻的自己。但为了虚无缥缈的家国纲常,而放弃唾手可得的权位,值得么?

  月色之中,却有孤骑从远处沙丘后探出。那马走得缓慢,踏在沙上悄然无声。孤寂的夜、独行的马、广袤的沙海,单调冷漠的意象集在一起,落在深夜无眠的人眼中,就是一场凄凉美丽的蜃景,仿佛匆匆的岁月就在眼前逝过。马杰怔怔出神,望着那匹马由远而近,没有出声示警。直到逼近百步处,守在另一方的厂卫油然发觉,低喝道:”什么人!“骑士没有应声,仍是策马缓行。厂卫长刀出鞘,沙漠中旷无人烟,更何况是在静夜里踯躅的孤骑。他一边挺刀上前,一边就要大声示警。

  马杰从地上坐起,淡然道:”不必惊慌,是自己人。“厂卫一愣,同伴可都睡在营帐里,哪还会有什么自己人?

  孤骑从蒙眬的夜色中钻出,马上的人一脸淡漠,一袭红袍早已破烂褴褛,但背影仍是挺直的。厂卫的刀不觉从手中滑落,失声喊道:”统领——“马杰眯着眼睛,他也没有想到统领能从番人手中逃出,一时间心中翻涌。在王共与掌柜的对峙间,他的立场决定着胜负谁属。虽然屡受抚慰,但众厂卫心中,他仍是一言九鼎。只要将诛杀上皇的最后一层纸捅破,王共虽然手握圣旨,也必将死于群情汹涌之下。这也是掌柜被视为眼中钉,却一直能幸存下来的原因。

  这是一局微妙的平衡,谁也不敢轻易触动。王共占尽上风,却没有必胜的把握;掌柜貌似岌岌可危,实则大有翻盘的可能。但现在统领回来了,自己再不似原来般举足轻重。马杰心中波澜滔天,仍是平静地步上前去。

  统领已翻身下马,扯着缰绳施施然行来。两人目光相对,若刀锋一般在空中相撞,各不相让。良久,马杰才油然一笑:”统领被虏之后,兄弟日夜忧心,现在好了,终于可以睡回安稳觉。“统领摇头笑道:”只怕马大人更要睡不好觉了。“马杰心中一惊,窥眼去看对方神色,却难以觉察异常。在月色下,只见他从容地立着,与往日并无不同。”统领何出此言?“马杰脱口反问,心中却后悔不迭。以他的圆滑,原只会打个哈哈过去。此刻竟失了冷静,难道是因为统领一反常态的笑容?

  此地离小绿洲只有一天路,马大人还能睡好觉么?我会让兄弟们打起精神的。”统领牵着马从他身旁走过,月色拖下了长长的影子,那背影间除了挺拔,仿佛又多了层难以捉摸的意味。

  马杰深吸口气,道:“不用统领费神了。圣上特使王公公都已筹划好了,你我两人只需听命行事即可。”统领背影一震,顿住脚步:“王公公?” “正是咱家,”中间的帐篷中,一人挑开帘子走出来,“此行干系重大,圣上放心不下,特命咱家在暗中助统领臂力。现在既然无恙回来,自是由统领指挥妥当。”正是王共,他满脸欢容地迎上前,把住统领手臂。

  统领一愣之后,躬身施礼:“公公是圣命特使,自当归您指挥才是。”王共携着他的手往帐篷里走:“大家都是为圣上效力,也不必分得太过清楚。统领一路辛苦,不妨到我帐中用过晚膳再说。”自有厂卫将马牵走,两人言笑甚欢地走入帐中。马杰望着乍掀又阖的帘子,笑容慢慢僵硬住,怅然难言的意味涌上心头。他知道自己再不如原来重要,随着统领的到来,王共不必费心去笼络他,而原来的许诺也会时过境迁。

  掌柜不知何时立在他身旁:“马统领似乎心有不豫,何不到我帐中一谈,小人或许可以为您排解一二。”马杰冷哼一声:“统领既然无恙归来,掌柜多留也无益。况且明日就到小绿洲,掌柜也不必随我们去冒这份险了。”掌柜微笑道:“马大人不必焦虑,统领虽然归来,这局棋的胜负仍是未知之数。您仍是左右局势的关键一招。”马杰一挥手,沉声道:“掌柜不必多言,我心中自有分寸。”掌柜摇头叹道:“锦上添花岂如雪中送炭,大丈夫立于斯世,自当建奇崛之业。况且您先前的摇摆,已令王公公不满,回到京城后,只怕要保平安都难。马大人是明时势的人,自当知道如何抉择。”他双手负后,不再回头,径往自己的帐篷中行去。马杰微一踌躇,还是举步跟上。

  统领抓着牛肉,慢慢地咬嚼。王共也不着急,微笑在一边看着。

  刚才我注意到少了几位兄弟,难道又遭番人袭击了么?“统领不动声色地问道。王共微显惊讶,他既然为番人所虏,自当察悉敌方的行止:”前日晚间,番人乘我不备,仗弓箭之利,射杀了两人。“统领沉吟道:”数不止此,还有呢?“王共眉头一扬:”叶大飞言语间侮辱上皇,为咱家当场格毙,以正典刑。“他不多作解释,以统领之聪明,自能揣摩当时情境。为了立威,这年轻人也曾狠下杀手,逼得陈起自尽。同类人间,并不需要过多的言语。

  统领瞟他一眼,只是淡然问道:”还有呢?“王共一愣:”没有了,就这么几人。至于那掌柜,是以送水为名自己跑来的,举止诡异,咱家正要同你商量呢。“统领啃完牛肉,仰头喝了口水,慢条斯理地在篷布上将手揩净:”白同古呢?“王共才想起这无故失踪的家伙,一拍额头道:”他在你被虏的第二天,也无故失踪了,你不提咱家还忘记了。“统领倏地抬头:”他是被阴风爪洞穿头骨而死,我在沙漠中发现了他的尸体。“王共悚然动容:”杀手楼?“两人对视不语,半晌,王共起身踱了几步,嘿声冷笑道:”早知他身份可疑,想不到竟有这么大的来头。现在人证既在,看他还有什么可说的。“他就要往外走,显然立时就要将那掌柜置于死地。

  统领却伸手一拦:”公公可是要在大家面前指证?“王共一愕:”统领认为不妥么?这人手底下颇硬实,嘿嘿,杀手楼可不能等闲视之。“统领沉声道:”他既然是杀手楼派出,自然对我们此行知根知底,若让他在大庭广众下胡言乱语,影响了军心可就不妙。“王共颔首,森然冷笑道:”还是统领顾虑周全,如此就将他诱到帐中,乘其不备,一举击杀。

  帐篷中点着盏油灯,风不时透过缝隙渗进,光晕如水波一般涌动,将两人的面容照得明暗不定。宽大的马鞍搁在中间,上面摆放着只温润的玉瓶。粗糙的篷布、褐黄的沙土、憔悴的面容,一切都暗淡无光,只有这只玉瓶璨然生辉。

  掌柜衣袖微摆,玉瓶滑到马鞍的边缘:“大人还要犹豫什么?阉人素来量狭,王共的手段你也见识了,非要等罪连妻儿、祸及九族时,才肯醒悟么?更何况大丈夫立于斯世,岂可老死户牖,而不思闻达后世。古人说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时、非常之人。天意既然将你推到这风口浪尖上,何不顺应时势,做出一番彪炳千秋的功业?”马杰眼中闪烁着怦然心动的神采:“掌柜确认上皇回京后能复位么?若一招不慎,才真是祸连九族的大罪。”掌柜胸有成竹地道:“各方面均已布置妥当,只等上皇入关,便一起发动。而大人正是这柄开锁的钥匙,只要得你支持,一切都会迎刃而解。”马杰深吸口气,凝视着掌柜的眼睛:“成功的把握到底有几成?”掌柜哑然失笑:“若说十成十,那肯定是骗小孩。但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一切顺利,至少立于不败之地。”他炽热的目光投向玉瓶,“现在马大人要做的就是把解药给石帅服下。”马杰颤抖着伸出手,每靠近玉瓶一分,便多一分迟疑。这是一条不归路,一旦握上了玉瓶,就再没有回头路。不是登临万仞的绝顶,就是滑向黑暗的深渊。这样的重担,他能承受么?他不过是一介武夫,对庙堂朝政一无所知。

  他的手凝在了空中,颓然道:“掌柜可否容我再考虑一晚?”掌柜冷笑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大人若再这般优柔寡断,只怕速祸身死之日不远。”他袖摆再拂,玉瓶砰然跳起,往马杰手中落去。

  微小轻飘的玉瓶,此刻在马杰眼中,却如能粉石碎金的厉害暗器一般。他慌不迭地往后一退,飘离三尺。掌柜却右掌一按,沛不可当的劲力直袭过去,附在其后一推,玉瓶登时如离弦之箭般。

  马杰下意识就要去卸挡,却听掌柜低喝道:“小心,可千万别碎了。”他无奈之下,只能改用柔劲,接过玉瓶,往旁边一闪。掌柜的力道也骤然凝住,欣然笑道:“大人肯克当重任,真是我天朝之福呀。我定会奏明石帅,彰显您力挽狂澜之功。”马杰眼光锐利如刀:“掌柜这般强人所难,就不怕适得其反?”掌柜摇头道:“我不过是帮大人下定决心而已,若大人不愿,此刻就可以拿着瓶子,去王共那里检举。”他怡然自得地笑着,这烫手山芋接下了,可不是能随便扔掉的。马杰逼上一步:“你道我不敢?”掌柜知他难以搁下面子,正要好言抚慰,忽闻得帐外脚步声紧,一个厂卫隔着帘子喊道:“掌柜,王公公请您过去,说是有事商量。”两人脸色一沉,马杰悚然道:“难道他们发觉什么异常?”掌柜沉声道:“此刻他们即便疑虑,但没有证据,也不敢下杀手。马大人乘着这个空当,快将解药给石帅服下。”他不等马杰再言,一掌熄灭油灯,掀开帘子往外行去。

  往王共的营帐不过十几丈距离,掌柜却觉得举步维艰。单只王共一人,还好揣测其意图,但统领的突然加入,却令局势陡生变数。他也无法肯定,这狭小的帐篷内是否布下杀局。

  掀开帘子,王共与统领各踞地而坐,面色如常地交谈。他鼓足勇气露出笑容,向二人施了一礼:“统领大人得脱桎梏,小人这厢恭贺了。”王共冷哼了声,统领却微笑道:“掌柜请坐。明日就要到小绿洲了,你是生意人,不必随我们去担风险,现在便把酬劳结算了,明日你便回酒楼去吧。”掌柜打消疑虑,上前两步就要坐下,脸色突然一变。王共与统领成犄角之势已将他锁定,三步之外风平浪静,但一越雷池,就随时有爆发的可能。他强自笑道:“公公这是什么意思?”王共冷然一笑:“白同古是如何死的?”掌柜身躯一震,强笑道:“这个小人如何知道?”他心中难免一乱,统领已乘这个空当,横移三尺落到他身后,从容笑道:“阴风爪不愧是杀手楼镇派绝技,白同古的尸体就在外边,掌柜还有何话可说?” “杀手楼”三字便像一柄无形利刃,令掌柜气势再懈。王共乘机踏上一步,与统领前后夹击,叫掌柜无法动弹。这两人的武功才智在中原武林属一流之列,深明气机之要,配合起来宛然无间。

  腹背夹击,两人只要蕴蓄气势,待到巅峰状态时,即可行雷霆一击。此时掌柜却突然双手负后,纵声长笑。更为怪异的是,他竟然撤去功力,不设丝毫防备。如此更像常人一般,何堪抵挡两大高手夹击?

  统领与王共对视一眼,都不敢放手施为。掌柜倏地止笑:“你们道千日醉就真无药可解么?”一语既出,石破天惊。统领与王共再如何镇定,也不由气机一怠,掌柜乘此空当,身形如若游鱼,就要从夹缝间钻出。

  气机牵引,统领两人如何不愿,也只能强行出手。劲风鼓荡之间,帐篷中尘土飞扬,前后两壁霎时间被毁去。掌柜闷哼一声,滑落到三尺之外,脸色惨白,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而统领两人也不好受,掌柜的凭空溜走,令两人各自承受了对方七成掌劲。

  众厂卫都循声围拢过来,望着沙土旋绕中对峙的三人,一时间都不知所措。统领喝道:“此人正是杀害白同古真凶,还不快将他擒下!”掌柜身份出现都过于神秘,众厂卫也早有猜疑,此时闻听统领下令,就要上前围攻。

  且慢!“远远地,一声喝止传来。马杰一手曳着长刀,一手拖着囚犯,在如霜如雪的沙砾中缓步行来。众人让开一条通道,他目不斜视地来到掌柜身旁。形势顷刻剧变,已不容他观望。走出这一步,身家性命就全押在上面了。

  统领摇头一叹:”马大人非要如此么?我们远赴大漠,一路艰辛,眼看就能竟全功。你可要想清楚了。“马杰避开他炯炯的目光,默然不语。掌柜面色惨白,但神情飞扬:”马大人此举是匡正朝纲,不使武穆之哀重现当世。统领可曾想过,你竟全功之时,就是生民哀号之日。鞑子的铁蹄又要越过长城,将我中原的锦绣繁华踏为焦土。“统领冷笑道:”杀手楼何时这般忧国忧民呢?前年黄河决堤,数十万两赈济灾银不知为谁劫掠一空?去年鞑子入关之时,京城中血案连连,不知又是谁在制造慌乱?明天的日头,我看要从西边升起了。“掌柜神色不变:”空口无凭,莫须有之,统领臆造的本事也要直追前人。当年钦徽二帝被虏,宋高宗也只是杀了要营救的岳飞。而今上则要令上皇与石帅同时殒身塞外,从此便可皇位永固,高枕无忧。好如意的算盘!嘿嘿,只是要让天下人齿冷。“众厂卫交头接耳,却没有过激的表现。此次塞外之行,一路艰辛苦险,到石帅身份被揭露时,他们方寸的心灵已不堪容纳这许多龌龊阴谋。所以这么薄薄的一层纸,虽然没有少疑虑过,但都不敢捅穿。

  掌柜一阵怔愣,这情形他却没有意料到。马杰神情慢慢僵住,他是有预感的。一路的风沙已将这群汉子的血勇消磨光了,而王共的安抚则使他们失去是非判断。更为可悲的是无人带头。叶大飞与白同古的死,仿佛斩去了两只爪牙,令猛兽再无力攻击。

  王共得意冷笑:”掌柜还有何话可说?大伙儿并肩子上,把这两个逆贼就地斩首,回京后圣上自有封赏。“他拔出兵器,就要上前抢攻。

  马杰突然仰天而望,淡淡地道:”再过半个时辰,就到午夜了。若掌柜没有说错,石帅到时就会清醒过来吧!“掌柜应声答道:”我杀手楼配置的药物,都是精确计算过的。马大人放心便是。“众厂卫悚然一惊。囚犯一旦清醒,就是神勇无敌的石帅,胜负之势不言而喻。他们的心开始活络,不少人已经悄悄靠拢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