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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轮红日从东方喷薄升起,驱散了夜间的寒冷。这是沙漠中最宜人的时候,沙丘下的蒙古包内,番人骑士还在拥被酣睡。他们十数人挤一个帐篷,横七竖八地倒卧在地,鼾声此起彼伏。唯有女首领独处一间,此刻她已起身,慵懒地对着一方大铜镜梳洗。帐篷中一切简陋,唯有这方大铜镜显得精致奢华,用沉香木镶了边框,镀金的游龙翔凤渗出典雅富丽,而吞衔着的宝石更闪烁出晶莹的毫光。

  女骑士搁下梳子,摩挲着边框上细腻的纹理,一时竟痴了。这是去年挥师入关时,她率领一个万人队洗劫城池时获得的,因爱其做工细致、富丽典雅,便一直带在身边,遇到无事独处时,总要赏玩一番。

  幼年时,她便爱听老人讲述中原的繁华。这些美好的回忆祖辈相传,想来已被夸大许多,不尽真实,但却启开了她对另一个世界的想象。在那里不会有瘆人的风沙,不会只是呆板的蓝天,亭台轩榭连绵起伏,重峦叠嶂逶迤延绵,更有多情儒雅的男子低吟高歌。直到去年攻入山海关,她置身到那个梦乡中流连无数次的世界,仍被高大的城墙、光辉的琉璃所震惊。同在一个太阳底下,为什么塞外只能做引弓之国,而关内却成冠带之室?他们的祖先也曾占领过这片土地,尽享其富有,如何不能重竟其业?

  但是成吉思汗之后,再也没人可以驾御这个剽悍的民族。被赶出关外后,更是四分五裂分崩离析。她隶属鞑靼一族,是伟大汗国的正裔。现在却只能屈从于瓦剌部也先的统治,连皇帝对这位太师也要俯首帖耳。

  一阵急乱的脚步声惊扰了她的思绪。帐帘被掀开,一个中年骑士踏步入内,恭敬地行了一礼。女骑士皱眉问道:“窝夜翰,什么事慌慌张张的,竟这么闯进来?连规矩也不讲。”窝夜翰来不及解释,紧张地道:“我奉郡主之令,派出游骑四下侦察,但是那群汉人在今天早间却突然不见了踪影。游骑循着他们昨夜驻扎的地方搜索方圆二十里,也不能发现蹄印。”女骑士沉声问道:“你的人昨夜一直在盯视着?”窝夜翰摇头道:“他们驻扎休息后,游骑不敢靠得太近。今天早上再去看时,便不见了。”女骑士不解道:“他们没有马匹,徒步而行,一个时辰决走不出二十里。怎么可能发现不了?”窝夜翰迟疑地道:“除非他们连夜出发,但昨夜天黑得厉害。”郡主却眼中一亮,决然道:“他们定是连夜出发,以避过我们无所不在的鞑靼游骑。”窝夜翰直摇头:“没有星星指路,熟悉的牧民也不敢在大沙漠中行走。辨别不了方向,也许会绕回到原地去。”郡主微微一笑,道:“可怜的窝夜翰,你只以为星星太阳才能指路么?中原人有一样东西叫司南,它只指一个方向。汉人在大海上航行时,依靠它从未迷路过。”窝夜翰见她说得肯定,只好问道:“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这死亡沙海太大了,他们一旦逃出游骑视线,可不容易再找回来。”郡主一挥手,道:“你派出五十名骑士,两人一组沿着各个方向搜索,务必要找到他们。而大队人马则随着我沿小绿洲方向继续前进。”窝夜翰嗫嚅一阵,鼓足勇气问道:“此行的三百名勇士都是我鞑靼族的精锐,如果阵前突击,足够击溃汉人两支千人队。现在却到这沙漠中来,只是为了那个囚犯么?”郡主望向他,道:“那个囚犯对我们鞑靼非常重要,即便攻破山海关,也未必抵得上他一人。”窝夜翰压低声音:“听懂汉话的兄弟说,那囚犯是我们蒙古人?能劳动中原皇帝的亲卫押送,难道是……”郡主目光一寒,问道:“他们私底下都是怎么猜测的?”窝夜翰背上已被冷汗浸湿,郡主治军素来严厉,若犯了她的禁忌,少不了要挨一顿皮鞭。他不由暗恨撺掇自己的属下,只好如实答道:“都说那人是也先太师的儿子察哈尔。他去年进攻大都时被汉人虏了。”郡主缄口不语,似已默认。窝夜翰忍不住问道:“这次中原皇帝的亲卫出动,难道是要用察哈尔去换取那人……”郡主冷厉的目光适时扫来,他最终没敢说出那人的名字,但心中却已笃定。若瓦剌族真要释放那人,指不定与汉人有什么交易。此消彼长,难怪郡主要尽率族中精锐在沙漠中拦截。那人的确比山海关还重要。

  统领依旧走在队伍的最前头。马杰本是要他坐到骆驼上休养,但好意被拒绝了。昨夜一路疾行,乘着夜晚凉爽,走出了六十里。统领忆起马杰昨夜胸有成竹地下达命令,让队伍往西北方向前进,偏出原来的目标,竟是要用迂回的办法绕开番人的追杀。看他镇定自若的模样,显已酝酿良久。

  刻下已是正午,连夜赶路极耗体力,但众人却是谈笑风生,仿佛走出了沙漠般。马杰素来宽以待人,清水上的限制宽松许多,除了规定饮水时间,尚可额外申请一回。众人也体谅他的苦衷,甚为节制。上下一心,众志成城,马队面貌焕然一新。马杰看了看日头,扬声道:“再赶两个时辰路,待日头偏西,便觅一处地方驻扎休息。”众人齐声应诺,叶大飞快活地喊道:“跟着马统领走,三天三夜也不嫌累。现在那群鞑子连咱们的沙尘都吃不到。”白同古嘿嘿一笑:“叶兄弟体力好是出名的,那日到大同的时候,他一气叫了四个姑娘,第二天照常赶路,丝毫也不耽误。”众人哄笑,叶大飞舔了舔嘴唇,笑骂道:“白兄那夜住我隔壁,那些妖精的吵闹也是一夜未绝,绕梁三日呀!”听到叶大飞竟卖弄文采,众人更是哄笑。一人道:“到草原上去了,那些番人娘们剽悍,倒要看看你们能消受几个!”白同古故意将头一缩,作惊恐状:“兄弟可不敢领教了,据说个个都长得母夜叉一般。”待到日头偏西时,马队在一处沙丘下驻扎。晚膳依然很简陋,但每人筛了半碗马奶酒,更是兴高采烈。马杰啃着风干的牛肉,坐到统领旁边,笑问道:“统领怎么不喝,这可是花了大价钱从那掌柜处买来的。”统领摇着碗,乳白色的酒液荡起涟漪,他轻声道:“马大人赏的这碗可是毒酒,我可不敢随便饮。”马杰一怔,道:“统领似乎话中有话,是否有以教我?”统领缓缓道:“马大人给这酒下了一味叫贪欲的毒药,它会让人迷失神志。此行清水有限,马奶酒也就今晚这些,而大伙酒瘾一旦勾上,嘿嘿,恐怕不容易遏止。”马杰朗声一笑:“统领过虑了,兄弟们这点克制力还是有的。”统领冷笑一声:“那么清水呢?今天就喝了一半,而黄沙千里,到时候马大人何以为继?”马杰勉强笑道:“今次是彻夜疾行,情况特殊,大伙劳累得厉害,多饮些清水也是情有可原。待明日自会更节制些。”统领笑道:“彻夜疾行?该说犒赏功臣才对吧。也是,毕竟昨夜大伙都不遗余力地支持,大人自该有所回报。”他哗地将马奶酒倒掉,酒液迅速渗透到沙尘里,腾起一阵浓郁醇厚的香味。马杰脸色一僵,自打了一个哈哈,起身离开:“统领提议甚有道理,我自会注意的。”远远的,叶大飞却在嘀咕:“什么东西,给你脸不要脸,若我是马统领,早扔你在沙漠中自生自灭。

  番人骑队这一日却没行多少路。驻扎在昨夜马队的位置。晚膳后,郡主召集一众头领会商。派出的游骑仍没有回来,他们要搜索方圆百里,非得一昼夜才行。一个头领惋惜道:”上次郡主已将他们的统领射伤,若能乘机扫荡,定可以一举擒下。现在被他们逃了,这沙海千里,可不容易再找到。“郡主摇头道:”中原武功的厉害不是你们能估料的。那日单只敌方统领一人,已让我们阵脚大乱。若再逼迫,激起他们的士气,可不容易对付。此次我们出动的是族中精锐,不能有太大损伤,否则以后更要被瓦剌部压制。“窝夜翰嘀咕道:”我就不相信他们都有那统领可怕。那囚犯对我们这般

  重要,搭上几人也是划算的。“众头领也颇不解,郡主往日用兵折冲决荡,未见丝毫犹疑。而现在对着几个汉人,反倒瞻前顾后。

  郡主将眉头一挑:”你们可见过狼群是如何捕捉猎物的?它们成群结队,从不单独出没。对着再弱的猎物,也是不断骚扰,令其自行溃决,再从容收拾。现在面对强敌,我们先绝其清水不断猎杀,让他们感受朝不保夕的压力,再兼沙漠之助,定能让他们斗志崩溃。“她一顿,神采飞扬:”成吉思汗率我蒙古铁骑灭国无数,其中不乏数倍于我的强敌,但如何能做到以弱胜强,创立天下间再不可能有的功业?若依你们一味硬冲,再多的勇士也要折损殆尽。“成吉思汗伟大的功业早已成为神话,他的每一场战役都被编成歌谣争相传诵。祖辈的荣光流淌在草原人的血液中,每一代承接因袭,是他们奋勇向前的动力。是以一提及这个名字,众人脸上都涌起令人毛发上指的骄傲,久久不能平息。

  郡主缓声道:”经过两次袭击,他们已士气尽丧,只能落荒而逃。勇士们用弓箭让敌人闻风丧胆,正是扬我之长。等两军再度相逢之际,便是他们不战而溃之时。“众头领齐声应诺,再无异议。而五十名游骑的搜索无处不在,定会发现敌踪,到时一路追击,方可一逞快意。郡主仰望向帐外漆黑的夜空,它覆盖下的沙海广袤无边,那群汉人无论如何也逃不出黑暗的笼罩。便如他们再如何腾挪变化,也逃不出这场精心计划的猎杀般。

  锦衣卫翌日清晨继续上路,马杰临出发前清点水粮,发现只剩下十囊水,想是昨夜又有消耗。他忆起统领的警告,心中凛然,当下规定全队每天只能喝两袋水。众人知道其中干系重大,也甚为体谅,并没有多说什么。但人心却如奔腾之野马,易放难收。经过昨天的松懈狂饮,再难绷紧心中的弦,走不到半个时辰,便将一袋水喝光。而日头愈加毒辣,流火般的阳光将沙漠烤成熔炉。众人汗流浃背,每行几步路,便要打量一眼驼背上的水囊。

  叶大飞破口骂了一声,再也忍耐不住,上前解开另一袋水往喉咙里灌。水囊每扁一分,其余人心中便如刀割般的痛,生像被他夺走了数万两银子般。白同古忍不住道:”叶兄,你省着点喝,兄弟们可都指望着这袋水。“叶大飞憨笑一声,就要旋紧壶塞。白同古却伸手要了过去,也灌了一大口,道:”这贼老天实在太热了,真不知前几天是怎么挨过来的。“他本可以再忍耐一阵,但见叶大飞灌了一口,心中不知怎么憋得慌,喝这一口与其说是解渴,倒更像舒解胸臆多些。

  其余人也是同样心思,水囊便传递开来。叶大飞见水囊扁下去,忙制止道:”大家少喝些,还要喝一天呢。“正要饮水的仁兄不高兴地道:”叶兄最早去喝,而且灌得最多,怎么兄弟喝些便不行了?“叶大飞哑口无言,只好埋怨白同古:”你再忍一阵就不行么?一袋子水又要光了。“白同古勃然作色道:”你倒是怪起我来了。若不是你解开水囊,谁会去喝?“叶大飞恼羞成怒:”我如果当时旋紧壶塞,不就没事了。只有你才会像个小女人般斤斤计较。“白同古呛地拔出长刀:”你说谁气量小了?“他对此向来忌讳,而现在叶大飞却当众踩他痛脚,无怪要拔刀相向。叶大飞也是火爆脾气,亮出兵器:”怎么,要动真家伙么?老子今天不给你点教训,日后还不尾巴翘到天上去。“白同古脸色涨红:”别以为马大人宠你,便不可一世了……“ ”够了,“马杰突然喝道,他冷厉的目光扫过两人,”今天再增加一袋水,但你们两个都甭想再喝。“两人不得以还刀入鞘,但怒气未解,仍拿眼瞪着对方。马杰暗叹一声,依现在的势头,可真不容易控制清水。他疾步赶上队伍前头,微笑着向统领道:”兄弟们意气之争,是常有的事情。统领伤势可见好些?“统领嘿嘿一笑:”怎么,马大人压不住局面,要我出来作恶人么?“饶是马杰城府深,也受不了这般直斥其非,他叹了口气道:”兄弟确实拉不下脸,毕竟相熟多年。统领臂伤想必好了大半,掌管清水是没问题的吧?“出乎马杰意料,统领并没有继续挤对,他沉默片刻,道:”晚了,现在一切都晚了。“马杰见他神色诚恳,并没有拉架子的意思,心中一惊,强笑道:”统领未免太悲观了吧!现在我们已摆脱强敌,只是受清水的困扰,节制些喝,仍能到小绿洲中去。“统领神色灰暗,突然道:”你可知道那番女最后一箭为什么不将水囊都射破?当时我已受伤,想来再抵挡不住她的劲矢?“马杰脸色苍白,迟疑地道:”你是说她故意要留给我们几袋清水?“在烈日当空的沙漠,马杰心中却涌起毛骨悚然的冷意。若这几袋水真是番女故意不射,那么她的心计就太可怕了。若所有水囊尽皆被射破,众人山穷水尽,反倒能众志成城,指不定可以背水一战死里求生。而有了这尴尬的几袋水,便像一根刺横亘在众人心间,不消一句言语,便可引得内斗不止了。

  他俩谈话声音并不低,整个马队都可听见。一时间众人都陷入沉默中,如叶大飞这样的浑人虽参透不了其中究竟,但也知缄默不语。统领正要说话,突然神色一变,扑倒在地倾听起动静。众人回首望去,隔了片刻,见到一座沙丘顶上探出两匹战马,观骑士穿着,正是那群阴魂不散的番人。

  马杰与统领不约而同地回身掠去,他们都清楚,如果让这两个游骑生还回去,紧接而来的又是不死不休的猎杀。游骑立刻警觉,打马掉头狂奔。马杰与统领将身法提到极至,在十里之内可快逾奔马。

  他们风驰电掣地掠过沙丘,如两只贴地飞行的雄鹰,迅速逼近猎物。骑士在奔马上不住返身射箭,但零星的箭矢根本阻不住两大高手,不过片刻工夫,两方的距离已拉近到十丈。其中一人突然掉转马头,弯弓射出两箭,而后拔出长刀,竟是要牺牲自己,让同伴逃脱。

  这两箭距离极近,统领与马杰身形不得已一缓,而紧接着又要阻挡迎面劈来的长刀。那骑士竟是一副不要命的打法,更兼长刀势大力沉,一时间竟将两人缠住。眼见另一骑已越去越远,统领大吼一声,运足十成力道一掌劈去。那骑士顿如断线的风筝,跌往三丈远的沙地中。马杰探手抓住抛在空中的弓,俯身搭箭,向远去的那一骑射去。箭若流星,射穿了那人的肩胛。但听他惨号一声,却强行控住奔马,依旧绝尘而去。眼见那点黑影消失在沙海尽头,统领与马杰面沉如水,他们知道不死不休的猎杀迫在眉睫。

  众人沮丧地坐倒在沙地上,也不顾炎热,死亡的迫近让他们忽略了一切。马杰大声呼喊,但无论如何威逼利诱都激不起士气。

  难道你们就甘心俯首就擒?家中的妻儿正等待你们回去团聚,而完成此趟差事,必定是大功一件。现在我们可以再折向而行,既然能摆脱他们一次,就有第二次。”马杰满是期待地望着众人。叶大飞低声嘀咕:“清水都没了,左右是个死,何必再受活罪。”马杰从容地笑道:“这点我早想过了,清水没了,我们可以杀骆驼饮血,只要支撑到小绿洲,便可以得到补给。”众人都没有吱声,没人相信能活到小绿洲。白同古突然仰头问道:“马统领,我们此次到底是什么差事,总不能让我们临死还做个糊涂鬼吧!”这倒激起了众人的好奇,他们穿越死亡沙海,决不是押送一个囚犯这么简单。

  马杰为难地道:“此次差事干系重大,上下风声都捂得很紧。厂公临行前交代,除非到达地头,否则不能透露与众位知晓。”白同古冷笑道:“现在都朝不保夕了,还谈什么到达地头。”众人一时沉默,只是拿眼望着马杰。这黄沙漫漫,永远不是尽头。而乡关千里,他们也无法遥望。当斗志已垮,在他们心头唯一的念想,就是要知道自己因何而死。马杰沉吟片刻,正要说话。久不作声的统领突然走到众人跟前,他静静地扫了一眼,道:“去岁土木堡之变后,鞑子长驱入关,烧杀千里毁城无数。但在京师一役中,却为我军所败。太师也先率军逃窜出关,而其子察哈尔却为我朝所虏。你们不是想知道这囚犯是谁么?他便是在京城中游街三日的鞑子权臣也先之子。”统领的口吻再淡然不过,但凝在沙漠的炎热中,却似积聚了厚重的力量,经久不散地旋绕在众人耳边。一时间四下寂然,只有一双双眼睛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去岁英宗皇帝受王振所惑,贸然御驾亲征,酿成土木堡变故。鞑子大军乘势南下,攻克城池无数,最后兵临京畿。当其时,英宗之弟郕王即位不久,是为景帝。朝野震动,民心涣散,幸而内赖于谦之独力支撑,外仗名将石亨之调度有方,才反败为胜,未致南宋偏安之局。

  也先原是要引当年成吉思汗故事,率那十万铁骑沿驿道南下,复蒙人旧都。岂料战场风云顷刻万变,一夜之间被石亨击溃于城下。年轮转换,这已是隔岁的旧事,但当时捷报传来天下欢腾的情景,众人却怎也无法忘怀。而俘虏蒙人贵裔,更是自成祖后从所未有之事。

  白同古迟疑地道:“那么我们是要用察哈尔去换……”众人心中都明白他所指是谁,只是也同他一般不敢说出。统领截声道:“正是要换上皇回来。宋朝之辱不能再在大明出现,我们肩负的正是这样的使命。昔时岳武穆未使黄龙成痛饮,而我们已行百里至九十,若再言放弃,岂非古今一辙,使世人同哀?”众人一起握紧了长刀,似乎要从中获得辉煌盛大的力量。叶大飞大声道:“统领大人有什么计较,尽管说出来,我叶大飞第一个遵行。”众人也是齐声应诺,一扫方才颓唐。入沙漠之后的种种争端裂痕,霍然愈合。

  统领眉头一轩:“与其千里逃窜,不如放手一搏。番人此刻只会以为我们全力逃离,我们偏反其道而行,选择地势险要之处,近身突袭,不让他们弓箭发挥威力,定能一劳永逸,击溃这支番人骑兵。

  夕阳撞碎在地平线的尽头,血红色的碎片无边无垠地散落在沙砾上。数百骑骏马迎着晚风,踏过灼热的流沙,从平稳的沙漠上掠过。马上骑士披发赤膊,高唱战歌,意兴飞扬地挥着战刀。掠过前面的沙丘,便是游骑上午发现锦衣卫的所在。骑士策马扬鞭,毫不停滞地掠过。便看到不远处那几座孤零零的帐篷,与驼阵形影相吊地偎在一处。夕阳西沉,血红色的阳光涂抹在上面,说不清的孤寂单调。一切都是穷途末路的景象,郡主估料得不错,那群中原人已经不战而溃,静候原地束手待毙。

  众骑士正要呼啸着掠下沙丘,发动最后的猎杀。但郡主却举手制止住,她心中掠过不祥的预感。这几座帐篷单调冷清,没有丝毫人声。压抑的寂静类似暴雨来临前的窒息。

  正当此时,几股沙浪从地底涌起,若长龙一般向番人骑阵席卷过去。变生肘腋,最前列的骑士不及抵挡,不少被伤了眼睛。战马也不能幸免,被袭中的顿时脱缰狂奔,又或仰天悲嘶。原本整齐划一的阵形顿时分崩离析。

  携着沙浪之威,十数道身影从地底跃起,盘旋在空中,手中长刀无情屠戮,一时间鲜血淋漓,人头遍地乱滚。锦衣卫积郁了数日的怨气,都在这刀光血影里爆发。叶大飞杀到酣畅处,仰天大吼一声,将直冲而来的战马一刀断首。马血喷得他满身,活似从阿鼻地狱中复活的厉鬼。

  他正将一名骑士斩首,发觉早有一把刀搠入那人心头,却是白同古出手。他咧嘴一笑,道:”老白,这回痛快了吧!“白同古也是兴高采烈,骂道:”妈的,快干活,等会被兄弟们杀光了。“但这般势如破竹的砍杀很快遭遇阻拦。郡主将几名胆寒后撤的骑士斩首,又从容调度,分派几人一组上前。这般小队作战,番人骑士训练有素,他们仗着天生力大、配合娴熟,竟勉强将武艺骁勇的锦衣卫阻住。而一旦一人被杀,阵形出现缺陷,又立刻有人递补上。

  双方陷入僵持中。马杰一身功力最为深湛,他连使几记杀手,让围攻几人死伤殆尽后喊道:”用地趟功,砍马腿!“他率先身子一矮,滚倒在地,手中刀光闪耀,向密密麻麻的马腿刈割过去。所过之处,战马哀鸣,沙尘四起。他旁边的锦衣卫也甚机灵,摆脱纠缠后,将跌落在地的骑士一一杀死。

  众人有样学样,迅速地排成两人一组,向内凿穿。骑阵登时像被挖空后的地面,坍塌出数道沟渠。番人大乱,再也难掩败势,一起向后溃退,任郡主如何喝骂,也无法稳住阵形。冲在最中间的却是统领,他手臂有伤,只能在后面击杀。与他配合的却是白同古,两人的攻击若沸汤融雪,迅速地逼近郡主。此时仍有不少忠心的骑士护卫在郡主身旁,强架着她往后退。

  统领杀得兴起,飞身掠上,直往郡主处杀去。骑士大惊失色,拼死阻止。但统领长刀翻飞,刷刷就劈翻两个,势不可当。猛地推开身旁拥堵的骑士,郡主撤下背后长弓,抱月开弓,一箭射去。身周骑士却齐声惊叫起来,郡主这箭竟是对准自己人射去。不等他们转过念头,劲矢已经贯穿一名骑士右胸,但势仍未止,向前飞速射去。统领再如何也意料不到敌人胸口飞出羽箭,又近在咫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右臂再度被贯穿。

  他痛嘶一声,跌倒在地。几名骑士一拥而上,用刀架住他脖子。郡主一挥长弓,大声喝道:”住手!“锦衣卫见统领陷入敌手,只能恨恨退后。马杰一抹脸上鲜血,道:”我劝姑娘还是放人为好,否则定叫你们都埋骨黄沙。“郡主望着遍地尸首,不用计算也知己部损失大半。这可是她统军之后从所未有的惨败,且所部都是族中精锐,让她回去如何面对父亲。她愤恨地踢了统领几脚,恶狠狠地道:”今日之败,我漫静丹定会牢记。必要用你们的首级,来祭奠战死的勇士。“不等马杰答话,她已将手一挥,命令众骑携起伤者,也不顾同袍尸首,便掉头撤去。至于统领则用绳子捆紧,拖在战马后一路拖行。众人投鼠忌器,也不敢追击。他们对统领本是愤恨在心,但此刻想来,这人原来的严苛举措也有可取之处,而最后一战也亏得他的提议。此番他被深仇大恨的番人虏去,不知要受怎般折磨。一时间,只是茫然怅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