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无语,忽然明白这安庆绪果然是狡猾至极。

“今天走进这屋子里的只是一个伶人,”安庆绪神情冷峻,“况且那李世民还收了隋朝的公主,自己的弟媳,这也算善待前朝宗室吧。”

身上一阵寒战,这才想到安氏能在短短时间雄起,恐怕也非全仗武力。

“冷了?”安庆绪扔掉酒杯,一把扯过我,他欺身上前,我重重跌落在厚厚的毛皮毯子上,一阵晕眩。身体变得燥热难耐。

安庆绪的气息,吹在我的脸上,让我阵阵发烫。

身体的变化,让我知道光凭意志自己很快就会沦陷。不能,绝对不能。我紧紧咬住嘴唇,终于一丝血腥让我又从混沌中清醒。

安庆绪的双手在我身上游走,外裙已被扯开,我紧紧抓住胸衣的带子,“我有一个儿子,已经十四岁了。”

安庆绪的手停了下来,抚着我的脸目光灼人,“那更好了,知道怎么侍候人了,也不用我费劲了。”说罢,起身径直走到旁边的雕花大床上躺下。

我坐起身,看着殿内陈设,看到不远处的那柄长剑,念头一闪。

“休想,你要是动了那个念头,外面的人都为你陪葬。”像是梦语从床上传来。

果真无望了吗?看着跳动的烛火,泪水滑落。我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床前。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每走一步,我仿佛看到适儿那年少英俊的面容。不为李豫,只为适儿,我不能,我不能。

看着跳动的烛火我笑了。

带着声声凄楚的笑响彻室内,安庆绪也笑了,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随后,一声凄厉的惨叫,一阵皮肉烧焦的煳味,安庆绪的怒骂,急匆匆入内的侍者。乱了,都乱了,一片混乱中,我晕了过去。

此后,对我而言不再有黑夜、白天。蒙着纱布,在一片黑暗中,整日躺在床上。被钻心的疼痛折磨得气力全无,无数次的昏厥让我不知道下次是否还能醒来。

醒来以后,又是无边的痛苦。

一个月后。

清醒的时候渐渐多了。

我能感觉得到有人给我灌药,有人给我喂食。也能辨得出在我床边轻轻抽泣的玲玲和芸儿。

“芸儿。”清醒之后的第一次开口,芸儿与玲玲欣喜若狂。

芸儿紧紧握住我的手,而玲玲已经哽咽道:“娘娘,你何苦呢?”

是呀,何苦呢?

不是没有想过屈从,但是屈从之后呢?是无边的羞辱与负罪。

我终究是一个怯懦的人,我选择逃避。不能用死亡逃避,那就毁灭吧。当我的脸扑向烛火的那一刻,我心中自语:“对不起,沈雪飞,毁了你绝色的脸,别怪我。”

烧焦的刺痛中,我看到安庆绪的震怒,我看到他志在必得后的失望之色,好痛快呀,我笑了。所有的人都说我疯了。芸儿和玲玲知道,我也清楚地知道,我没有。

我是用自己的方法来保护自己的贞洁与坚持。身逢乱世,每个人都有最后的选择。

床上躺着的时候,会有人来换药,也会有人端来煎好的药。自从清醒以后,我就令芸儿把药偷偷倒掉,也会告诉医女留下脸上外敷的药,由芸儿为我换药,但是实际上在医女走后,我并没有换药。对此,玲玲十分不解。我知道,大内宫中有的是去腐生肌不留疤痕的良药。然而,我不能用,恢复了容颜又该面临怎样的境遇呢。

所以任由伤口反反复复、发炎、生脓、结痂。这种疼痛是常人难以忍受的。在疼痛袭来的时候,我会放纵自己的眼泪。烫伤最忌沾水,何况是咸咸的泪水。

我知道,我是故意的。毁灭吧。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

有时候玲玲怕我闷,会故意跟我说话。也会说一些外面的情形。而此时外面的消息对我而言,只是更加悲凉。安禄山在神都苑内的凝碧池畔宴请群臣,与我们一同从长安押送至东都的那些伶人迎来了灭顶之灾。

乐工和舞伎们被逼着奏乐伴宴,这是一场在钢刀威胁下的演出,伶人们都歔郗泪下,惹得安禄山大怒,只有一个叫雷海清的乐工与众不同,兴致盎然,演奏的琵琶,惊闻四座。安禄山很是高兴,让他上前领赏。谁知,走在近前的雷海清高举琵琶向安禄山砸去,满座震惊,自然是没有伤到安禄山,只是惊吓之余有雷霆之怒,所有的在场伶人均被处死。而雷海清临死之前面朝着长安的方向放声痛哭,这使得安禄山大为恼怒,最终下令将其肢解而死。

谁言商女不知亡国恨?

这些伶人在最后时刻,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了大唐的尊严,也捍卫了自己。

不知道远在蜀地的玄宗听闻此事,会作何想。战乱一起,君王避走,而一切苦痛都由身处最底层的百姓承担。这一切究竟是谁之错。

花开盛唐 第二部分 捷报(2)

躺在床上,却难以成眠。

外面已是初夏时分。阵阵莺啼,似带给人一线生机。

小艾来了,屏退众人。一个人站在床边,幽幽说道:“小姐,小艾真是服了你,你总是能有这么多惊人之举。”

小艾轻轻叹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仍旧满脸纱布的我,喃喃低语:“如今的样子,娘要是看见了,定是心疼得要哭。”

随后,她自嘲地笑笑:“你的奶娘,我的亲娘,眼中只有你,七岁的时候因为我端的热茶洒在你的手上,就烫红了那么一点儿,娘就整整三天没跟我说话。”

从来没有想过沈雪飞十八岁以前的经历,也无从知晓。原来,小艾是雪飞奶娘的孩子,怪不得进京备选还带在身边。

小艾的委屈与怨气在此刻终于全部宣泄而出,恨恨地说道:“从小你就招所有人喜欢,你学琴、写字、画画,老爷请了师傅教你,夫人和少爷也宠你,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嫉妒。你居然还让我跟着你学琴、跟你画画。你不知那时我心里有多恨你,明明是丫头命,你还让我学这些!”

原来,这丫头也太偏执了,看来雪飞从小心地善良,待人亲厚,只是待错了人。

小艾还在自顾倾诉着,从她口中往事历历道来。

“老爷、夫人相继去世,家里没落了,少奶奶见天不给你好脸色,你终于不是那个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姐了,可是娘总是拼着挨骂、受罚,还是要护着你。我盼着,盼着,终于你要进京待选了,本来以为就此就可以离开你,可是娘说什么都要让我陪着你,陪着你入宫,做白头宫女吗?我好恨!”

小艾哭了,小声抽泣着。

“来到长安,小姐可真行呀,在梅苑的几句话就迷住了郡王。郡王那时有多英俊,一袭白衣在梅林的尽头一直出神地盯着你看。那时候我突然不恨了,我谢你带我来到京城,让我看到天下最最俊朗出众的男人。我想,跟着你我就能天天看见他了。”

原来,那个时候,小艾就暗生情愫,钟情于李豫,她比我还要早。

“哼,可是你呢,除了琴棋书画,什么都不会,我陪你在掖庭受苦,陪你在静莲苑幽居,可是你呢,对郡王的殷勤视而不见。直到崔芙蓉叫你前去问话,我才知道郡王身边有如此厉害的王妃,你根本无法在王府立足,所以我就投靠了她。”

一切如此,我没有想到,小艾内心的情与恨如此强烈。

“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大病一场之后,你变了,变得连我都不认识了!”小艾冷笑着,“你变得厉害了,变得有主意了,我与王妃的几次联手,你居然都化解了。郡王为你着迷,还有芸儿一群人忠心扶持,就连太子妃都对你处处关照,沈雪飞,你好厉害!”

我心里不觉有些发冷,难道她觉察出我不是真正的雪飞?

“最后郡王为了你将我赶出王府,想让我自生自灭?我还得谢谢你,我的好小姐,不是你我怎么会认字,怎么会弹琴,我去了西苑的含烟坊,我成了那里面最红的姑娘。”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没想过要害她,但是她的境遇又非我所愿,“对不起。”我终于忍不住。

“哈哈,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说过,只此一件事,我谢你,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在含烟坊,如果不是你,我不会遇到安庆绪,更不会有今天的荣宠,我谢你!”小艾目光凌厉,似有无限恨意。双手抚上我脸上的纱布,慢慢向下,掐住了我的脖子,越来越紧。

花开盛唐 第二部分 后位

我急促地喘息但并没有出手挣扎。就在我快要窒息的那一刻,她突然放手了,看了看自己的纤纤玉手,笑意盈盈,一切像未曾发生过,亲切地说:“小姐,你得快点儿好起来,等着看我的册妃大礼吧!”

此时房门“咣当”一下被推开,一个有力的步子走了进来。

坐在床边的小艾立即起身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寒光一闪,“啊!”小艾一声尖叫,倒在地上,闻声冲进房内的侍女更是一阵惊呼。我什么都看不到,双手摸索着坐起身,刚待下地,就被一个有力的大手按住。

“我帮你杀了她。”安庆绪冷冷地丢下一句话。

天呢,就在这里,“小艾。”我一急,险些滚下床,安庆绪把我按在床上。

“你为何杀她?”我惊恐万分。

“我杀人需要理由吗?”安庆绪冷酷得有些怕人,“我最恨背主求荣有野心的女人。”

我无力地向后躺下,脱口就是一句:“不背主求荣,没有野心,何来你安氏的燕国?”

本以为大怒之中的他会手起刀落,也会痛快地结果了我,没想到安庆绪停顿片刻,一阵爽快的大笑,“说得好!”

坐在我的床上,安庆绪挥手让众人退下,房子里一下安静了。

他伸出手轻轻抚着我满是纱布的脸,我内心极为惶恐,心里盼着他不要如此变态才好。半晌,安庆绪低缓的语气,一改惯常的清冷说道:“当年勤政务本楼里,你为皇甫惟明舞剑所弹的那首《将军令》,那种气度怎会是一个郡王侍妾该有的。当时本王就为你折服,十三年了,如今终于能伴我左右了。”

安庆绪握着我的手,轻轻抚着。那一刻,我有些恍惚,这是那个杀人如麻的乱臣贼子吗?《将军令》他听得懂,他能有这种胸襟与气度?我恍惚了,原来,当年在兴庆宫中自己就给他留下了印象。

“难道?”我猛然想起,“我来东都——”

“不错!”安庆绪语气中很是兴奋,“我看中的女人果然聪慧,你以为你小小的伎俩就能逃脱,你以为装作伶人就可以无恙。当年兴庆宫里惊鸿一瞥之后,我就处处留心,包括纳了小艾,也不过是想多知道些你的事罢了。”

“你?”我平生最恨利用女人的人,小艾可恨,可是眼前这个人更为可恶。我气极,抄起榻上一个东西就狠狠砸去。

安庆绪没有躲闪,轻笑两声说道:“何必动怒,再伤了自己。我若不将计就计,怎能见到活的沈雪飞?”

想到静莲苑中的种种,想到玲玲的相公、儿子还有绿萝她们,我忽然心跳加快,“那园里?那园里?”我终于不敢问出口。

“放心,活着的人越多,越可以让你安心在此。”

我稍稍放心,细品他的话,又是一阵寒战。

“你好生养着,过几日我再来看你。”安庆绪站起身,向外走去,临了又留下一句话,“李亨在灵武登基了。”

过了片刻,芸儿与玲玲走了进来,挤在床前,“娘娘,他说太子怎么了?”

“太子登基了。”我有些木然。

“太好了!”玲玲雀跃着。

“那郡王,郡王定是会被立为太子,娘娘,您如今是太子妃了!”芸儿也十分欣喜。

“芸儿,你傻了吗?”我摇了摇头,“崔芙蓉还在。”

“娘娘,”玲玲马上插嘴,“前几日你病着,未曾告诉你,听说在西行路上发生兵变,所有与杨家有牵连的人,三位国夫人,宰相杨国忠,全都被诛了,就连贵妃娘娘都去了。”

“是呀,”芸儿接言,“虽说是没有崔王妃的消息,不过就算她还在,如今恐怕也再不能被立为正妃了,郡王与娘娘的情谊,自然是以娘娘为先的。”

一声叹息,我再次摇了摇头,“芸儿,我们如今身处何地?能不能活着相见都不可知,还奢望什么名号。”

芸儿与玲玲随即沉默。

唉,深深的叹息,忽然想起,“芸儿,那小艾?”

芸儿知我所指,也是叹息一番,答道:“叫人抬出去了,刚才安庆绪交代下去,说是厚葬了。”

厚葬,这安庆绪真叫人琢磨不透,有些费思量。

可怜小艾,追逐了一生的荣华富贵就这样转瞬而逝了。

花开盛唐 第三部分 光复(1)

“娘娘,今天太医过来为您拆去纱布,就可重见天日了!”一早起来,芸儿就在身边叮嘱,“太医说,一会儿拆开后,不能马上睁眼,怕光伤了眼。”

我点头称是。

坐在妆台前,我心里想着,会是什么模样呢,会不会丑得像《夜半歌声》里的宋丹萍那么骇人,会不会吓得侍女们抱头逃窜?想到此,倒笑了出来。

“太子殿下驾到!”

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站立的是安庆绪。

“拆!”他一声令下。

太医院的侍医,有些颤抖的手,开始拆开缠在我脸上的纱布,缓缓的。

一下子与空气接触的皮肤,感觉盛夏的暑气扑面而来,闭着眼睛,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但是侍女们压抑的低呼,与身后安庆绪倒吸的气息,我知道,定是丑陋之极。

我笑了,不知是这笑容太过狰狞,还是怎样,“啪”的一声,什么东西应声而碎,我睁开眼睛,适应了一下光线,从镜中看到了青筋直暴、刻意强忍怒火的安庆绪,看到了他手中的弯刀,以及身后被砍去一角的博古架。

自然,也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还好,说心里话比我想象中的要好。没有狰狞,没有坑凹不平。只是两颊之处各有一片棕褐色的瘢痕,与原本白皙的肤色配起来有些怪异,人家是红脸蛋,而我远远看去是两个褐色的脸蛋,像刚刚从灶间跑出来被烟熏的烧火丫头。想着想着,自己就笑了。

芸儿在一边偷偷垂泪,玲玲此时已经有些泣不成声。

而我还在担心,脂粉如果可以盖住就遭了,白白受了这些苦。

安庆绪举起弯刀,指着太医,一字一顿地说:“不是说不会留下瘢痕吗?”

太医浑身发抖,立时跪在地下俯首辩解:“太子饶命,太医院用的都是上好的药,绝不至如此…”

安庆绪一脚踹过去,太医伏地呻吟,眼看着就要手起刀落。

我拿起妆台上的玉梳重重一摔,生生断成两半。

安庆绪放下刀,走到我面前,“你,是你故意的?”

我哼了一声:“是,药我没换,也没喝。”

“你!”安庆绪一拳击在台面上,“你果真不怕!”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不再看他一眼,我自顾对镜理着一头秀发。

“好,你好!”安庆绪握紧了拳头,哼了一声抬腿就走。

“娘娘!”玲玲扑过来,伏在我身上一阵痛哭。

芸儿也在一旁泪眼朦胧地说道:“娘娘,你让奴婢有何脸面去见太子?”

太子,李豫吗?我拉起玲玲,轻轻安慰道:“若非如此,我哪有面目见他!”

“娘娘…”

已是盛夏时节,想起静莲苑里的荷花应该全开了,那满池的碧波绿衣白莲,何等的赏心景致,如今再也看不到了。

我被关在这上阳宫里西南隅的丽水阁里,除了行动没有自由之外,一切饮食起居,比照在广平郡王府的用度还要高出许多。也不知安庆绪打的什么主意,自那次之后再没有踏进这间屋子。

如同与世隔绝一般,不知外面的世事与变故。送饭与服侍的侍从都像哑了似的,任玲玲和芸儿怎么打探询问,都不会与我们透露半个字。

我很无聊,开始给玲玲和芸儿讲故事。有《三国演义》、有《西游记》、有《西厢》和《红楼梦》,有的是我记忆中的情节,还有的是我顺口瞎编的。我没有想到的是,我所说的种种都会被记录下来,每天会呈在安庆绪的案上。

所以,有一天,安庆绪来了,一进门就盯着我若有所思地看,看得我有些发毛。

“你,怎么会懂这么多?”安庆绪没头没脑地问。

我不知如何对答。

“我已经派人去寻名医王冰了,找到他你的脸还有治。”安庆绪此语倒像是在安慰我。

我笑了:“治好了又能如何?”

安庆绪一把拉过我,俯下脸,霸道的吻令我来不及反应,浓密的胡须扎在我的脸上,我用手使劲抵着他。突然,他放开了我,托着我的脸直视着狠狠说道:“我想要你,管你脸如何,随时都可以。”又抛下一句,“不想让你身边的人都死光,就好好待着。”

见我不语,他语气又有些放缓,“你还不知道吧,你的李豫已经被封为太子,兼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如今你已经是正牌的太子妃了,我可舍不得你死。”

想让我当人质吗?我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李豫不是一个受要挟的人,他事事以大局为重,若真的在乎我,又怎么会弃我不顾?”

“哦,”安庆绪脸上闪过一丝欣喜,“既然如此,你又为何拼死为他守节?”

是呀,为何?我心中明白,口中答道:“我是为了我的儿子。”

“哈哈!”安庆绪一阵狂笑,一把拉过我,逼上我的眼眉,“当真?”

“当真!”

“你的儿子,李适,如今是雍王了。”安庆绪心情大好,“太子妃你不稀罕,给你个皇后你稀罕不?”

皇后?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大燕国的皇后!”安庆绪志在必得。

“大燕国?你的大燕国?你们发动这场战乱,为的是什么?是为财?还是真的想窃国?”我问出心中一直以来的疑虑。

安庆绪有些激动:“自然是想登基当皇帝!”

“当皇帝,打江山易,守江山难,你有没有想过异族蛮夷凭什么治理天下,又凭什么让天下臣服?”

“哦?你倒说说,靠我们安家军的铁骑不行吗?”安庆绪盯着我,脸上的表情有几分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