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既不许他做家主,又要他替魏氏效命,世上哪有这样好的事。

  何况……

  “平远侯那处若知晓了,也不知要如何气恼,先是发妻与兄长通奸,而后又成了他侯府的人鸠占鹊巢,辛苦养大的儿子成了旁人的不说,还要受着一身污名。虽说平远侯一向喜爱表哥,却未必能将你视为亲子。”

  “此事日后再议,迟早要做个了断,如今之计,自然是只能留在魏氏。战事未平,过几日我仍要回去领兵平乱。”

  薛鹂点了点头,在心底默默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好一会儿没吭声,直到身旁的魏玠忽然开口,说道:“昨日我与父亲说过,要娶你为妻。”

  薛鹂怔愣了片刻,而后猛地站起身。“可……可是你……”

  魏玠仍跪在地上,见她这样大的反应,也仅仅是拉过她的手,让她的手掌贴在他冰冷的颊边,而后轻轻吻在她掌心,此时此刻,这样的动作非但没有温情,反而显得古怪阴森。

  “鹂娘也会觉着,与我在一起,令你恶心作呕吗?”他的语气轻飘飘的,仰起脸直勾勾地盯着薛鹂,漆黑的眼瞳中映着出幽幽月辉,让他浅淡的笑容下多出了一抹阴冷。

  薛鹂强装镇定。“表哥多想了。”

  他低笑一声,头微低下去,如猫狗一般蹭了蹭她的手掌。

  “那便好。”

  话毕后,他扯了扯薛鹂的衣角,示意她俯下身。

  薛鹂立刻明白了他意思,然而她此刻实在没有这样的心思,为难道:“前方便是魏氏祖先的灵位,此举是否不合规矩,若冲撞了各位先祖……”

  她说完后听到魏玠嗤笑一声,才想起来魏玠便是这庭中最不规矩的存在了,无奈只好倾身去吻他。

  魏玠配合地启唇,探出舌尖与她勾缠,纤长的手指也穿过她流泻的墨发中,将她紧紧扣住。

  薛鹂回到桃绮院的时候,姚灵慧仍在酣睡中,并未发现她夜里偷跑了出去。

  然而此番也让她越发忧心魏玠的处境,平远侯定是不会认他这个被塞过来的儿子,魏氏更不愿意承认他这样的乱|伦之子。她知晓魏玠可怜,然而她不可能嫁与魏玠,毕竟这样的血脉,日后生出来的子嗣也不清不楚,说出去实在难堪……

  次日一早,薛鹂便已经开始收拾衣物,等寻到机会便带着姚灵慧离开,实在不成她还能去投靠赵郢。她阿娘如此年轻貌美,若是赵士端能意中她阿娘也不错,总比她那混账的生父要好……

  然而当真是想什么便来什么,薛珂当日也拜访魏氏,前来寻薛鹂母女。不等姚灵慧刻薄他几句,薛珂便将门扣上,一脸凝重地牵过薛鹂与姚灵慧的手,压低声道:“这几日的事我都听说了,鹂娘你立即与那魏兰璋断干净,我带你们母女去江东安身。魏兰璋设计围剿钧山王,如今兵败,让齐国折损了四万兵马。此回可真是祸不单行,他怕是再难翻身了……”

第78章

  薛珂常年行商运,消息较常人更为灵通,只是如今连他都知晓了,想必朝中已经知晓了此事,很快消息会传遍魏氏,传遍洛阳,届时那些将士们的亲眷必定满腹怨恨,恨不能将魏玠剥皮拆骨。

  姚灵慧听了也是愕然,竟一时间也忘了方才对薛珂的气愤,惊讶道:“不说那魏兰璋用兵如神,手下几无败绩吗?怎会出了这样大的乱子?”

  薛鹂皱起眉,不禁说道:“领兵之人并非魏玠,兴许是那人用兵不利,他如今身在洛阳,战败一事总不能都算在他头上。”

  薛珂听出她话里对魏玠的维护之意,斜睨了她一眼,严肃道:“听闻这围剿之事乃是魏玠一手谋划,领兵之人却是夏侯太尉的长子以及魏氏四房的家主,如今他身世又出了这样大的丑事,太尉的爱子被俘,定不会轻易放过他,兴许要给他扣上一个通敌之罪,将他打入大牢。你可切记离他远些,切莫顾念着什么旧情……”

  薛鹂喉间一哽,不知为何有些说不出话来,被姚灵慧盯了好一会儿,她摇头道:“爹爹多想了,我对他不曾有过什么旧情。”、

  “那便好,还有那平远侯府的世子,若他当真是魏氏大房的嫡长子,日后定是风光无限,他历尽千辛得以正名,你再与他重归旧好,也能成一桩美谈……”薛珂说到此处面上才有了些许笑意。

  姚灵慧却怒道:“休要胡言乱语,魏氏大房如此不堪,魏恒狡诈阴险,那魏兰璋更是下作,鹂娘心性单纯,如何能受得住。连身世都不清不楚,谁知晓内里藏了多少龌龊之事。”

  见姚灵慧动怒,薛珂才心虚道:“你这般恼火做什么,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不好便算了,鹂娘生的美貌,还是那谶言中的神女,自是要配当世英雄……”

  说拆此处,薛珂的目光落到薛鹂面上,眼神微动,神情显得另有别意,姚灵慧没有看出来,薛鹂却明白了薛珂的意思。

  如今钧山王大败齐军,一时间风头无两,战乱中百姓也不大安分,岭南一带便有豪绅士族叫起兵造反的庶民给割了脑袋。士族大多傲慢,不屑于庶民为伍,钧山王利用谶言去收揽流民为他所用,日后这皇位落在谁的手上还尚未得知。

  当世英雄,除了赵统还有谁。

  “既如此,父亲有何打算?”

  “魏玠已是无用之人,这洛阳我是不能久留了……”他将声音压得更低。“魏氏若拥立旧主,若往后赵士端胜了,首当其冲的便是魏氏,那侯府的世子与他有亲缘还能躲开一劫,旁人便要遭殃了,你既对他没了心思,不如与我离开,爹爹的银钱日后也是你的,你也要学着打理才是。”

  薛珂难得说了几句真情实意的话,姚灵慧不禁低落道:“百年望族,便要毁于一旦了不成?”

  “盛极必衰,凡事总是如此,谁胜谁负尚未得知,阿娘莫要担忧。”薛鹂知道姚灵慧向来是以魏氏为荣耀,又在受到二房庇佑了这样久,如今见魏氏陷入风波,又有赵士端这样的大敌当前,姚灵慧心中也是不忍的。

  薛鹂心下已经有了决定,支开姚灵慧后,才道:“爹爹见多识广,可否替女儿找一味毒的解药?”

  薛珂皱眉,问道:“毒?何人中毒了?”

  薛鹂望着他没说话,薛珂立刻反应了过来,险些气愤地喊叫出声,他勉强压下声音后,表情仍因为愤怒而显得格外狰狞,咬牙切齿道:“是魏兰璋那个混账给你下的毒?”

  薛鹂点了点头,薛珂面色涨红,气得肩膀都在抖。“好个魏兰璋,原是一直用这法子强迫你,如此下作!无耻至极!待他日我定要替你好生出了这口恶气!”

  薛鹂长这么大,还从未被父亲维护过,向来是默默受委屈,如今薛珂终于有了点父亲的模样,她心里却没有泛起多少波澜。

  以薛珂的性子也不过是嘴上说说,她也不必放在心上。如今最紧要的还是寻到解药,好早日离开洛阳。

  果不其然,兵败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洛阳,晌午过后,银灯去打听了一圈回来,才愁眉苦脸地说:“郎君果真被宣进宫了,也不知这回要如何立罪……”

  魏玠的身世被责问后,银灯也消沉了好几日。

  此战由魏玠一手策划,即便是将军领兵不利,也不该折损这么多人,要算只能算在魏玠头上,被追究也是在所难免。

  午后,玉衡居的侍者送来了解药,薛鹂喝过后还留了一口,让人给薛珂送去,好借着这口汤药去查清究竟是什么毒,待她解了毒也就彻底没了顾虑。

  战事出了这样大的差错,整个魏氏都处在风波中,既然一切已成定论,他们也没心思纠缠在魏玠的身世上,早早地回去处理要事。洛阳也已经传出消息,平远侯夫人为一己之私替换了魏氏的小郎君,魏玠乃是平远侯之子。

  然而这个说法,众人也只是将信将疑。毕竟比起这样令人惋叹的错事,更多人愿意相信光风霁月的魏玠是兄妹通奸生出的孩子。以往高高在上的人,有着如此丑恶的血脉,岂不是连他们普通人都不如。

  兴许是终于找到乱魏玠不如自己的地方,上至士族下至庶民,都抓着魏玠的血脉不放,耻笑辱骂着他。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也仅仅是暗中羞辱魏玠,并不敢真的上前去冒犯魏氏。

  梁晏愤而辱骂魏恒,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世,宁肯离开洛阳回到上郡。薛鹂听闻后,在他离府的必经之路上等着,想偷偷地看上他一眼。

  上郡一别后,二人再见却已经隔了一道天堑,连好好说上两句话的机会都没有。若她随着薛珂南下,往后再重逢也不知是何种模样。

  薛鹂躲在假山后,只等着梁晏从此处经过,她只看上一眼便好了,也不必说什么话,以免触及魏玠口不择言中伤彼此。

  很快梁晏便到了,他走得很快,从脚步声中都能听出他的心情不佳。

  薛鹂探出身子看了一眼,遂意后便想要离开,却不巧起了风,被扬起了一片裙角。

  梁晏的脚步声戛然而止,他余光瞥见一抹突兀的艳色,立刻停驻在原地。

  彼此都沉默无声,薛鹂正犹豫着是否要装作不知,悄然离开最好,梁晏却开了口。

  “鹂娘。”

  薛鹂动作一僵,叹了口气吗,无奈地走过去,在梁晏身前几步的位置停下。

  梁晏见她不再动,心口似乎被人捶打了一般闷疼,嗓子也莫名发堵。

  从前薛鹂总是小跑着靠近他,定要扑到他怀里,亦或是在他身前站定,从不会离他这样远。

  一切皆由魏玠而起,倘若没有魏玠,他不会陷入这种丑事,与鹂娘也早已成婚,怎会有今日的局面。

  “听闻你要回上郡了,我来送送你。”薛鹂没敢看他的眼神,目光始终落在别处。

  梁晏不想再与薛鹂虚与委蛇,他想到薛鹂从前对他的种种欺瞒,心中不禁生出了些猜疑。薛鹂特意在此等待,而后被他发觉藏身于此,兴许也是在算计他。眼看魏玠失去了权势地位,薛鹂想借此与他重归旧好不是吗?

  想到此处,梁晏胸口似乎有什么在发热,整个人闷得厉害。

  “你对魏玠生出了情意,是不是?”

  他只想问清楚,薛鹂是否当真对魏玠有意。无论她倾心任何人,他都不会如此愤怒,唯独魏玠不行。

  薛鹂因他突然的发问而愣在原地,短暂地沉默过后,她摇了摇头。

  梁晏松了一口气,他宁愿相信薛鹂是被魏玠胁迫,她不会主动替魏玠遮掩,分明是魏玠拆散了他们,她又怎会与魏玠欢爱。

  梁晏看着薛鹂在他面前忐忑无措的模样,心上的火气再难以对她发泄,他有许多话想责问她,甚至起初怨恨她如此轻贱,竟转投了魏玠。然而此时此刻,嫉恨也好怨气也好,都消失了,他还是对薛鹂心存不舍。

  梁晏的表情显得有几分僵硬,语气却软了许多。

  “鹂娘,你如今可还愿意同我离开?”

  薛鹂没有应答,她只是想起了魏蕴,魏蕴知道魏玠的真面目,已经连着消沉了许久,以至于连她都不愿意见了。魏蕴倾慕的不过是魏玠的表象,亦如梁晏喜爱她,也是因她有意算计,装出了梁晏喜欢的模样,她与梁晏在一处难以交心,时日久了必成怨偶。

  “我……”她话未出口,忽地被人打断了。

  不远处站着一道人影,也不知何时来的。他独自站着,周围没什么侍者,凉风习习拂动衣衫,显得这画面有几分萧索。

  “鹂娘,你过来。”魏玠的面上浮着层浅浅的笑意,眼神却如没有边际的荒原,只剩下空洞的寂冷。

  薛鹂听到了,却沉默着没有挪动脚步。

第79章

  梁晏的面色在见到魏玠后立刻沉了下去,他双拳紧握,略带嘲讽地勾了勾唇角,说道:“报应不爽,魏玠,你亦有今日。”

  魏玠听到话,目光也只是轻轻扫过他,而后落在薛鹂的脸上。

  她心虚地撇开眼,既不去看梁晏,亦没有回应魏玠。

  梁晏上前两步,将薛鹂挡在身后,冷声道:“你现在看见了,鹂娘对你无意,自始至终皆是被你逼迫,如今你自身难保,还想拖累她与你一同遭罪不成。是我高看了你的品性,多年来当你是正人君子,若你当真喜爱鹂娘,就该让她得偿所愿,而不是如此为难她。”

  魏玠的面上终于出现了些表情,唇角抿出一抹嘲讽的弧度,冷寒如刀的视线落在薛鹂身上,清晰而缓慢地重复道:“得偿所愿……”

  魏玠的怒意积攒到了顶点,如同烈火燎尽了荒原,反而一切都显得寂静无声。

  他的确是如此卑劣的人,便是死也不会放过薛鹂。

  他微垂着眼,思索着如何杀了梁晏最好,便听薛鹂开口道:“我要随爹爹南下了……”

  她面上留有几分心虚,没敢去看魏玠的脸色,梁晏听到她的回答也松了口气,随即恶恨恨道:“魏玠,你可听清了,往后离鹂娘远些,她不是你的人。”

  薛鹂皱了下眉,想让梁晏别说了,于是伸手轻轻扯了扯梁晏的衣裳,然而在她昨晚这个动作后,魏玠却忽然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薛鹂站在原地,与梁晏对视了一眼,他叹了口气,问道:“何日启程?”

  她摇头道:“不知,若说快明日便能动身,再晚些也是这几日,爹爹他催得厉害,等我与阿娘拜别舅父一家便要走了。”

  梁晏眼眸微动,看了她好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当真不愿随我走吗?”

  “不了。”薛鹂语气中已经没了失落。“我与你喜爱的模样相差太远,你也护不住我,我们还是就此散了最好,也免了日后成为一对怨偶。”

  梁晏知晓薛鹂说的是实话,他们之间走到今日的地步,实在不必再强求。

  停驻片刻,他无奈一笑,说道:“离开洛阳后,只盼你一切安好。”

  “也盼你前程似锦。”

  告别了梁晏,薛鹂忐忑地回了桃绮院,一直等着魏玠来向她问罪,然而等了许久也没能等到玉衡居的人。

  一直到入夜她仍心中不安,几次忍不住去看窗口是否有人影,然而直到她就寝,始终无人打搅。清晨时分,银灯将她晃醒,慌忙说道:“娘子快醒醒,我方才听人说今日一早,郡公便将梁世子捉回了府,平远侯也叫心腹回来替侯府讨说法了。”

  薛鹂睡眼惺忪,先问她:“魏玠呢?”

  “魏郎君在玉衡居。”

  薛鹂想到这些又觉得头疼,无奈道:“罢了罢了,这些事与我有什么干系,想着便乱,各人的命数任由他们去吧。”

  说完后薛鹂又蒙着被子躺了回去,银灯无奈地在她榻边来回走了几趟,见她无动于衷,只好兀自走了。

  晌午之后,玉衡居那处才有了动静。桃绮院离玉衡居太远,薛鹂索性与魏蕴去玉衡居不远处的花苑坐着,以便让侍女打探消息。

  魏蕴再提起魏玠,话里再无往日的崇敬之意,连面色都会跟着沉下去。

  薛鹂饮了口茶,正好见到银灯小跑着回来,待她靠近,便问道:“这么急做什么,发生何事了?”

  银灯气喘吁吁,如同见鬼一般瞪大眼,手还跟着比划:“梁世子方才从玉衡居冲出来,好几人去拦他,都叫他打了,连那侯府的门客都没能幸免,郡公上前更是被他大骂一通,竟作势要拔刀砍杀郡公!”

  薛鹂疑惑道:“奇了,前几日还不见他这样大的火气,为何今日如此动怒?”

  魏蕴想了想,说道:“今日一早几位叔父便聚在一齐商议着什么事,连爹爹都被叫去了,似是与梁晏的身世有关,前几日还不见要认他的意思,也不知为何变了心思,忽地想要他认祖归宗。”

  银灯身旁的侍女又道:“不止,奴婢方才离得近些,听见世子怒气冲冲地对着那门客喊‘什么父亲’,都是些自私下作的无耻之徒,他一早便知我并非他所出,何曾视我为亲子’,似是还有不少内情,梁世子似是也被气糊涂了。”

  这话显然是在说平远侯,盯着玉衡居的人那样多,这话很快便会传遍魏府,梁晏又不屑于同魏恒做回父子,魏氏的面子许是要挂不住了。

  “魏郎君呢,这些人为何跑去他的玉衡居吵?”

  “并未见到大公子现身。”

  魏蕴不以为意道:“他如今与魏氏,与侯府都有干系,只是不知平远侯如何看待他了。”

  侍卫死死按住梁晏,将他手中的长刀夺了下来,梁晏仍眼眸泛红,目眦欲裂地瞪着魏恒,嗤笑道:“狠心将我丢弃,今日又想让我回到魏氏,凭什么,便是我无依无靠,也绝不认你为父!费尽心血替旁人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当真是应了那句咎由自取!魏恒!这是你的报应!”

  魏恒面色冷峻,被戳中痛处,手指紧握成拳,额角隐约有青筋泛起。他闭了闭眼,自知有愧梁晏,艰难地深吸一口气,说道:“即便你不肯认,我也是你唯一的父亲,平远侯待你如何,你心中知晓。”

  “他不是!你更不是!”梁晏气得发抖,在望见魏玠的身影后,更是讥讽道:“你宁肯要一个通奸所生的儿子,也要舍弃自己的血脉,想必是爱极了我母亲,只可惜,她恨不能亲手杀了你,又怎会生下你的子嗣……”

  魏恒原本强撑出来的镇定终于被这句话给击溃,翻涌的怒火让他的表情逐渐变得狰狞凶恶,再寻不见往日的儒雅慈爱。

  “住口!”

  魏玠见到眼前这混乱而嘈杂的场面,只觉得极为可笑,实在是天意弄人,算计了多年,才发现一早便错的厉害,到最后谁也不能如愿。

  “不过是编纂来哄骗我的东西!你以为我会相信不成?”魏恒的表情称得上是癫狂。

  侯府的门客怒道:“人证物证俱在,夫人遗书情真意切字字泣血,怎能作假?郡公何必再自欺欺人,让夫人连死了都不得清静,还要让旁人诋毁她的清白!”

  魏恒不想再听,立刻冷声道:“来人,将他拖下去,拔舌。”

  “父亲心中想必已有定论。”魏玠沉默许久,忽地出声说道。

  魏恒身体蓦然僵住,似是悲痛至极,又似是要笑出来一般。他望着眼前自己培育多年的魏玠,是他此生唯一的期望,亦是他此生挚爱与他的子嗣,即便旁人说这是大逆不道,说魏玠是他的耻辱,他通通不认,小妹已经死了,她留给他的只剩下魏玠。魏氏不容许小妹与他在一起,他便要将他们的儿子养育成才,让他成为魏氏的家主。

  小妹待他怎会没有情意,定是那混账胡言乱语,兰璋是他与小妹的子嗣,与旁人有什么干系?

  魏恒面色阴冷,缓缓出口道:“你是我的子嗣,莫要受了贼人蒙骗,离间了你我的父子情谊。”

  “父亲认得姑母亲笔,遗书更不必作假。她为保我的安危欺瞒你,致使你调换了我与梁晏。”魏玠的语气听着平静,却夹杂了几分似有似无的戏谑,似乎他只是看了一出极其荒唐的戏剧,并不为自己的身世所气愤什么。

  说到底,平远侯是替侯夫人而来,亦是想替梁晏正名,兴许平远侯是对梁晏心怀愧疚,话里话外唯独没有提过他的名姓。而魏恒对他的多年养育,与其说是父子情谊,不如说是他对侯夫人的执念。

  这些人和事看似与他关系密切,实则他又像个局外人一般无人在意。

  魏恒的眼眸中布满红血丝,死死地望了魏玠片刻,忽地低下头喃喃自语,而后身子晃了晃,猝不及防地朝一边倒去,砸在地上摔出一声闷响。

  魏玠冷眼看着,直到侍者拥上前将魏恒扶起,他也始终没有动作。

  而后他也没有理会前方依旧悲愤的梁晏,转身便走进了玉衡居的大门,淡声吩咐晋青:“薛娘子应当看够了戏,去将她请来吧。若是她不肯来,便将她绑了。”

  薛鹂在回桃绮院之时,天际已经泛起了霞光。晋青来请她之时,已经做好了要将她捂住嘴绑住的决心,却没想到她轻易地便点了头。

  “去玉衡居见他?”

  晋青说道:“主公料想娘子对他有疑心,不肯踏入玉衡居的门,特请娘子去碧波水榭一聚。”

  薛鹂听到这句,不知怎得心中也不大好受。

  因此便没有多想,无奈道:“我与阿娘说一声便来。”

  姚灵慧缠问了薛鹂许久,料想她是要去见魏玠,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她前去,更是要陪着她一同去见魏玠。薛鹂说的口干舌燥,总算说服了姚灵慧,然而待她走到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薛鹂遥遥地看过去,能见到水榭边的树下是魏玠的身影,他微仰着头,似乎在看树上的雀鸟,身影显得格外寂寥。

  正好此时,有一行人也从小道上经过,魏礼站在其中,并未立刻出声。

  薛鹂见那些人眼熟,其中不乏有与梁晏交好的三两个纨绔。其中一人见到魏玠,面上立刻多了几分讥讽,也不知附在友人身边说了什么,他们立刻哄笑了起来。而后那人躬身捡起一颗石子,唤道:“魏兰璋。”

  魏玠微微侧目,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

  随后那人便将石子抛掷出去,魏玠不躲不避,被石子砸中了额角。他微皱了下眉,知晓是有人戏弄他的雀目,尚未等他出声,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便听到方才嬉笑的人痛呼出声。

  薛鹂见到眼前的画面,脑子里仿佛有轰的一声响,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火气,气得她心脏狂跳不止。躬身找了一块石头,尚未掂量大小,便跑过去狠狠朝着那人砸了过去。

  “你是梁晏的未婚妻?”那人张口要骂,看清了薛鹂的面孔,又捂着额头龇牙咧嘴地问她。

  紧跟有人惊呼:“流血了流血了!”

  “好生大胆,你可知这是何人?”

  薛鹂怒气冲冲,丝毫没有理会那些责问,先看向魏礼:“你方才傻站着做什么?你是死的吗?”

  魏礼被她骂到冷下了脸,而后那几人立刻也讥讽起薛鹂来,扬言要处置她。

  薛鹂冷笑一声,挡在魏玠身前还想再说上两句,便听见身后的人低笑了一声,说道:“我还当你不来了。”

第80章

  薛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恼火些什么,魏玠跌落尘泥受人欺辱,这不是她从前一直想要见到的吗?她嫉恨魏玠身份高贵,生来便是天之骄子,盼着有人也能踩碎他一身傲骨,如今当真有人戏弄魏玠,她却气得失去了理智,连一贯伪装的楚楚可怜都忘了,竟冲上前替他出头。

  薛鹂很愤怒,也不知究竟是愤怒欺辱嘲弄的人,还是愤怒她自己这样没出息,竟轻而易举地对魏玠心软了。

  魏礼被薛鹂骂了一通,面上着实无光,然而他到底是理亏,只好替有人赔罪道:“宋郎君并无坏心,只是与兄长逗趣,一时失了手,还望兄长莫要放在心上。”

  那人也只是性子顽劣,想戏弄魏玠嘲笑他两句,替梁晏也替自己出口气罢了,并未想过真的伤到他。反而是薛鹂气急之下随手找来的石头大而坚硬,砸在他头上疼得他险些直不起腰来,脑子一阵阵地发黑。此刻捂着额头,只觉得有热流往下淌,血一直蜿蜒到了他的眼窝。

  “你胆敢伤我?”

  “我便是伤了,你待如何?”薛鹂毫不退让,一向娇美的容颜多了些凌厉。

  总归她如今还在魏府,魏植无论如何也会护着她,何况她明日便动身离开洛阳,还畏缩着怕惹事不成。

  魏玠没有理会那些人,视线也仅仅落在薛鹂身上。

  魏礼不想将事情惹大,以免惊动了魏恒,刚好触到了他的怒火,安抚了宋郎君后又替他们给魏玠赔了罪。

  离开之前又不禁说道:“过几日我便要回到军中了,兄长何日动身?”

  魏玠淡声道:“尚未得知。”

  说完后,有人小声嘀咕道:“铸成如此大错,还想回去领兵不成……”

  魏礼问过后,别有深意的目光落在薛鹂身上,也不知为何哂笑一声,带着人绕开他们离去了。

  小径重归寂静,薛鹂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质疑道:“你为何不躲开?”

  “视物不清。”

  “你分明是有意不躲,好叫我看见。”薛鹂说着,心上却像是被什么勒紧了。

  “你看见了又如何?”魏玠问过后,她又噤了声答不上来,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

  魏玠继续说道:“既对我无意,又想着早日摆脱我,何必还要替我出头?”

  薛鹂被他问的哑口无言,没好气道:“我心地良善,见不得他们仗势欺人不成吗?”

  此话一出,倒是魏玠先笑了起来。

  薛鹂也觉着自己说这番话实在无耻了些,忙问他:“你寻我来究竟有何事?”

  “想见你一面。”他的语气略显无奈。“只可惜天色已晚,看不清你的面容。”

  薛鹂忽然间觉着魏玠可恶极了,魏玠分明处处逼迫她,将她束缚在玉衡居不得自由,又强占了她的身子,待她常常是威逼利诱。偏他如此可恨,又要露出一副爱她至深的模样,让她竟也没骨气地心软了。

  薛鹂心上泛酸,嗓音不禁变得滞涩。“此处没有旁人,你且告诉我,你的身世究竟还有多少内情?”

  “你是想知道我的身世,还是梁晏的身世?”

  她睨了魏玠一眼,闷闷道:“有何不同,你怎的还计较这些?”

  “若是为了梁晏,便不必问我。”魏玠的语气冷硬,像是真的在生闷气一般。

  薛鹂小声道:“此处太过昏黑,我送你回玉衡居。”

  魏玠面色稍缓和了些,找到她的手抓紧。

  薛鹂来到玉衡居以前特意与姚灵慧交代过,何况明日她便要启程离开洛阳了,料想魏玠如今的处境也不敢对她做什么。

  再次来到玉衡居,薛鹂在院门前顿了一下才走进去。

  魏玠的侍者还是从前那几人,这些人只效忠于他,并未因他的身世而有多少变化。

  想到自己与魏蕴别过后,晋青立刻便来寻她,多半是魏玠知晓她让人打听玉衡居发生的事,因此也无所谓遮掩,直言道:“平远侯派心腹前来究竟所为何事,是想替侯夫人正名,还是想找郡公算账?”

  毕竟自己的妻子与兄长通奸,如今闹得满城风雨,让他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定是怒不可遏。若不是身在战场,兴许还要亲自赶回来砍杀了魏恒。

  “当年之事另有蹊跷,并非三言两语可说清,照侯夫人遗书上所说,我是平远候之子,与父亲并无干系……”

  魏玠说起这些事的时候,面色平静,语气也淡然,全然不似一个局内人。好在此事虽混乱,魏玠却说的细致,很快她便明白了。

  梁晏之所以勃然大怒,并不止是魏恒强要他认祖归宗,而是由于平远侯一早便知晓他的身世这回事。平远侯对梁晏的严厉是出了名的,也是因此才使得他处处与魏玠比较,若要深究起来,他之所以凡事都想压过魏玠一头,也是由于平远侯时常用魏玠鞭策他。

  似乎在平远侯眼中,梁晏处处都不如魏玠

  如今知晓了二人真正的身世,似乎一切便有了缘由。

  因为魏玠才是他的儿子,而他一早便知晓,所以从未将他视为亲子。

  得知这一切,梁晏心中悲愤,这才在玉衡居前失了态。

  平远侯夫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魏茵,只是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过了。平远侯命人送来的书信中除了一封遗书,还有他写给梁晏的书信。只是梁晏一时气昏了头,没有看出信中的愧疚与慈爱。

  反倒是魏玠,连只言片语都没有。

  当年梁氏一族被牵扯进谋逆的案子,平远侯又在北上抗敌,偌大的侯府无人支撑,剩下生产过不久的侯夫人,她口不能言,自是又委屈也无处言说。

  魏恒时常会去看她,大夫人知晓夫君疼爱这个身世可怜的小妹,也时常去帮衬一二。

  魏恒一向不满平远侯的存在,几次对他不利,魏茵知晓梁氏此次遭难,多半是有魏恒在背后做推手,倘若魏恒心狠,她的夫君定要战死沙场。

  成婚前,魏恒便以兄长之名将她占有,魏氏的家长匆忙将她嫁与平远候,为的便是绝了他的心思,却不想他依然纠缠不休,即便她与平远候夫妻恩爱,仍是没能让他死心。

  魏茵一向软弱胆怯,受了欺负也不知该如何反抗。她暗示魏恒孩子是他的子嗣,以魏恒疯癫的性子,绝不会任由自己与她地孩子叫平远侯父亲。而他果不其然调换了两个孩子的身份,有他的儿子在侯府,魏恒也会手下留情,不至于赶尽杀绝。倘若梁氏覆灭,他与大夫人的子嗣便会被处死。

  魏恒待人凉薄,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亦如是,他与大夫人还会有许多的子嗣,送出去一个也不打紧。

  魏茵听闻夫君在战场上遇袭失去了行踪,病得也愈发重了,替换两个孩子,一是为了护住孩子的安危,二是对魏恒怨恨。然而事发后,看着襁褓中的梁晏,想到温柔贤淑的大夫人,她心中始终愧疚不已,便想要将真相说出去,然而不等她寻到机会便撒手人寰了。

  魏恒一向监视者她的书信往来,魏茵无法告知平远侯这一切,便将遗书缝制在了给平远侯的冬衣中。

  平远侯再回到洛阳,侯夫人已经病逝,剩下的只有她亲手缝制的冬衣与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

  他颓丧了许久,试着独自将梁晏抚养长大。魏茵缝制的冬衣他不舍得穿,也仅仅是珍藏起来,偶尔放在床头用以思念亡妻。后来因意外发现了冬衣中的书信,梁晏已经到了六岁的年纪。他才知晓当年发生的事与魏恒有关,知晓魏茵受了多大的委屈,而他竟抚养了仇人的孩子多年。

  然而他时日已久,他对梁晏有了情分,眼看魏玠年幼便享有美誉,又不愿将魏玠扯进风波中。他本想将梁晏抚养成一个一无是处的废人,往后魏玠成为魏氏家主,他再告知魏恒真相,足以令他含恨而死。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竟不知为何走到如今的境地,离他当年所想早已偏离了。若不是魏恒将脏水泼到死去的魏茵身上,让她死后还要背负着勾引亲兄长的罪名,他不会让梁晏知晓这些事。

  得知这层旧事后,薛鹂沉默了好一会儿没有出声,良久后才说:“郡公实在是咎由自取。”

  兜兜转转,多年的执念成全的只是一个笑话,荒唐了半生,竟是什么也没能得到。

  魏玠并未评价魏恒的得失,只是平静道:“天地为炉,造化为工,世间万物都是在苦苦煎熬罢了。”

  薛鹂不禁唏嘘,然而知晓了魏玠并非乱|伦所出,她心中也好受了许多,无论如何,至少不必背负着那样难堪的身份。

  “那日后呢……日后你要如何?”

  “陛下命我将功赎过,奔赴成安郡抵御叛军。”

  薛鹂犹豫了一下,委婉道:“既如此,这样要紧的军务在身,你我又分别在即,不如将我的毒解了如何?”

  魏玠扭过头,面上看不出喜怒,黑沉沉的眼眸直直地看着她,直看得她心虚不已。

  刚好侍者端上来两碗甜酿,魏玠的指腹摩挲着书案的边沿,目光缓缓从甜酿移到了她的脸上。

  “鹂娘,你想清楚。”

第81章

  这便是不肯放过她了?

  薛鹂深吸一口气,方才生出来的一点同情立刻消失了干净。

  果然,即便魏玠面上再如何温情款款,手段是丝毫不肯留情的。宁肯将她毒死,也不愿放她一条生路,还说什么喜爱她的话。

  薛鹂越想越气,也不想再与魏玠多说,立刻冷着脸站起身要走。

  魏玠没有起身拦她,只是语气显得格外失落:“鹂娘,陪着我便如此叫你厌恶吗?”

  薛鹂没好气地回他:“你若真心喜爱我,应当是盼着我一切都好,怎能为了一己之私给我下毒,宁肯我死也不能嫁与旁人,并非我无情,分明是你不懂得如何爱人,陪伴在你身边,叫我日夜不得安稳。”

  魏玠默了默,说道:“我的确不如梁晏大度,能容忍你离我而去。”

  薛鹂听他又提起梁晏,心中愈发不耐,脚步走得更快了。然而不等走出门,便听到身后的魏玠淡淡开口:“无需解药。”

  “什么?”她愣住了,脚步也停滞在原地。

  “不用解药,你身上的毒已经解了。”

  “解了,何时解的?”薛鹂皱起眉,不禁怀疑道:“你当真没有骗我?”

  魏玠垂下眼,望着那碗甜酒酿,目光显得有几分落寞。

  “你服用的汤药,是替你解去香料所剩的余毒,三个月前便无碍了。”

  薛鹂眉头皱的更紧了,追问道:“那你逼我五日一服用的汤药是做什么的?岂不是又在诓骗我?”

  “是桑根与赤豆,加上些皋卢茶煎煮,清热祛火,对你的身子并无害处。”

  清热祛火,薛鹂只觉得自己的怒火更盛了。魏玠竟一本正经地骗她喝了这样久,亏她每一回都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迟了几日便毒发身亡,也不知魏玠每回见她喝药时如何在心底笑话她。

  虽说没有被下毒总是好的,然而想到自己被戏弄了这样久,薛鹂仍是气到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