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灵慧说了好些话,一直到薛鹂重新躺下,她才叹息着出了房门。
从前便处处透着庄严寂静的魏府,如今更是泛着一种乌云压顶的沉闷感。
薛鹂脑海中忍不住回想姚灵慧说的话,始终没能闭上眼,一个微小的念头在她心中浮出,如同火星子落在了荒原之上,瞬间成了燎原大火。
兄妹乱|伦……只是想到这四个字,她心上便又沉了沉。
薛鹂去过平远侯府,府中的路上几乎隔几步便立着地灯。她问起的时候,梁晏告诉她,是因为他的母亲,平远侯夫人有雀目之症,夜间视物不清。平远侯命人在府中打造了近百个地灯替她照明。
她以为是巧合,毕竟一族所出,落到魏玠身上也不算意外,只是如今听了阿娘的说法,她实在忍不住多想。
那个人当真是魏翎吗?
阿娘似乎并未听见她开口说话……
她记得,平远侯夫人是个哑女。
大夫人在世时极为厌恶魏玠,始终说他不是自己的儿子,所有人都当她疯了,当真如此吗?
薛鹂越想越浑身发凉,恰好此时,窗子被人轻叩了两下,她吓得身子一抖,盯着窗口久久没有起身。
而后便见到窗户被人推开了,月光漏进来,似一地银霜,魏玠就站在清冷的辉光中,皱着眉略有不满地看向她。“既然醒着,为何不理会我?”
第74章
姚灵慧的话让薛鹂的心乱成一团,她不知自己是否只是在胡思乱想,不过有些巧合罢了。然而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再难以压下去,因此再看见魏玠的时候,她难免会有些不知所措。
他站在月下,一身洁白如霜的素衣上覆了层幽幽月辉,更衬得他姿容绝尘,神姿高彻。无论是家世还是才学品性,在旁人眼中都是出类拔萃的,似乎挑不出什么错来。
这样一个人倘若是兄妹通奸所诞下的孽子,必定会终身陷入泥淖,永远背负着罪孽的血脉被人唾弃,受人冷眼。更何况他身在魏氏,这样一个素来以家风严正闻名,宣扬节欲正身的望族,出了这样大的丑事,岂不是要受到天下人的耻笑。
薛鹂知道自己是在胡思乱想,毕竟这样的事也没个定数,不过是凭借她自己的猜测罢了,更何况魏玠的身世与她有什么干系,这种事又岂是她能左右的,说出去只怕要被人当做是得了疯病,只怕下场还不如魏翎。
她缓缓起身靠近他,小声道:“表哥怎得夜里偷摸着来见我,不知晓的还以为是什么梁上君子……”
说完后,薛鹂探出身子瞥了眼四周,问道:“银灯呢?她为何不在。”
“我将她支开了。”
想到银灯对魏玠倾慕的模样,薛鹂冷哼一声,没好气道:“好个背主的奴婢,三言两语便被打发走了……”
薛鹂的卧房分为内室与外室,因她失踪了一次,姚灵慧心中始终不安稳,夜里也要睡在她不远处才安心,因此便支了床榻睡在外室,倘若薛鹂夜里叫她也能听见。魏玠不好就此进去看她,迫不得已只能从窗口与她相见。
要论从前,他实在是不屑于做出这等行径。
薛鹂的房里没有点灯,魏玠看不清她面色有何古怪。
“夜已深了,表哥有何事非要此刻来寻我?”
“只是想来见你一面”,魏玠顿住,似乎也觉得自己的答复实在好笑,他无奈地抿了抿唇角,说道:“这段时日你与我始终共寝。”
魏玠说的含蓄,薛鹂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回洛阳以前魏玠只要无事,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待在她身边,倘若有半刻寻不见她便要气闷,夜里必定狠狠折腾她。薛鹂也不想故意惹魏玠不悦,大多数时候也都顺着他的意思,只是如今回了洛阳,二人总要收敛几分,薛鹂自然十分适应,只是换做魏玠不习惯了,离了她竟难以安睡。
薛鹂笑了笑,说道:“既如此,表哥也见过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的好。倘若今日不好生睡一晚,待到明日替大夫人守灵,受罪的还是表哥自己。”
她倒是有几分敬佩,即便是回到了魏府,见过了大夫人的灵堂,魏玠的态度依旧没有多少变化。似乎对他而言,行孝道不过是因为为了恪守礼法,并非是对父母真心敬爱。亦如他遵守规矩,只是觉得理应如此,才能免去更多的烦扰。面对生母的离世,他未免太过凉薄。
魏玠的确只是想来见一眼薛鹂,只是如今见过了,却又不想立即离开。
母亲离世,府中聚了不少人,明日平远侯府的人也该到了。
他分明已经牢牢掌控住了薛鹂,无法让她再有逃脱的机会,可即便如此,想到梁晏,他仍是觉得不够安稳。或许薛鹂始终没能忘记梁晏,倘若有的选,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同梁晏成婚。
仅仅是在心中想到这些,他便觉得胸腔中似有毒火翻涌。
魏玠头一回生出了名为怨恨的情绪,他怨薛鹂如此势利,却又肯对梁晏付出真情,怨她虚情假意撩拨他,又对他的情意敷衍怠慢。最怨恨的,是他偏偏要中意这样一个人,且愈陷愈深,竟变得无法自持。
“鹂娘。”他唤了她一声,手扶着窗棂,微微低下头去。
薛鹂立刻意会,迎上前吻他。
一吻毕,薛鹂小声道:“表哥早些回去,阿娘还在外间守着,叫她知晓便不好了。”
她说完后,将魏玠往外推了推,却被他攥住手腕,又一次承受他略显激烈的吻。
薛鹂此刻才察觉出魏玠心情不佳,似乎连亲吻都带着急躁不安,她拍了拍魏玠的肩,低声道:“逝者已矣,表哥莫要难过。”
魏玠的吻稍稍移开,额头抵在她的肩上,微热的呼吸拂在她颈间,嗓音略显喑哑。
“鹂娘”,一向不容她拒绝的魏玠,语气中竟也有了不安的试探。“你可愿嫁我?”
薛鹂是个极擅于虚与委蛇的人,因此应下魏玠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根本不用太过犹豫,然而此刻,她却不知为何有了片刻的哑然。
魏玠并没有给她太久缓和的时间,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他也仅仅是轻笑了一声,只是嗓音冷上了许多。
“无甚要紧,你愿意与否,都只能独属我一人。”
薛鹂听到这话,也没了应付他的心思,不耐道:“我有些乏了,表哥还是回去歇息吧。”
魏玠这次没有再拒绝,待他走后,薛鹂才仔细回想起他的话来。
嫁与魏玠?
倘若从前,她自然是求之不得,可如今识破了他的面目,让她如何能够心安。他这样的性子,保不齐日后做出更为可怖的事,何况她也不知魏玠究竟是否是兄妹通奸诞下的子嗣,这样的血脉,实在是……
翌日天明,府中已经开始了法事。
来魏府祭拜的士族有如过江之鲫,并无几人是真心为大夫人而来。
薛鹂穿着素衣,一头乌发上并无多余的簪饰,越发显得清冷柔婉,不止是男子,连途径的女郎都会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清早时分,魏礼也随着魏恒回了府,薛鹂缩着身子躲在姚灵慧身后,不想被魏恒看见。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才猛地想起了梁晏的存在,而后抬起头频频寻他,果不其然在一众郎君中找见了他的身影,恰好梁晏也望见了她,二人皆是怔愣了一下,彼此的脸上都没有多少欣喜,反是无可奈何的怅然。
薛鹂移开眼,暗自叹了口气,再不看他。
不多时,前庭入口处响起喧哗之声,薛鹂也随着众人的目光朝那处看去,才发现进门的人竟是魏弛。
许久不曾见过魏弛,薛鹂倒是没成想再见的时候,他竟成了跛足,走动之时还需拄着木杖。
魏恒面色冷了下来,皱眉看向不远处的魏植。
魏植连忙呵斥道:“谁准他来此的,将他带回去!”
魏礼连忙站出来,为难道:“母亲许久不曾与阿驰相见,已经忧虑成疾。何况阿驰年幼时受到婶母照拂,还请叔父网开一面,让他为婶母上柱香再走。”
不等魏恒发话,魏弛忽地拔高声音,神情颇为阴狠,嗓音也显得极为尖利:“我为何不能来,我乃魏氏名正言顺的嫡子,有何不敢见人,即便要走,也不是我该走。”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灼灼,直直地看向魏玠。
薛鹂的心猛地抽了一下,随即去看魏玠的表情。他仍是平静地站在台阶之上,目光冷淡地望着魏弛,并未因他的话语而扰乱心神。
“此话何意?”
魏植正想命人将魏弛押下去,魏弛身边的一个仆妇便忽地跪了下去,额头磕在青石砖上发出一声闷响,在场的人纷纷凝滞在原地看向她。
“请诸位替大夫人做主!”
再抬起头的时候,她的额头已经有了血痕。
薛鹂望见这一幕,脑子里嗡嗡作响,她连忙去看魏玠,而他也仅是皱起了眉,似乎并未明了这是何意。而再看向梁晏,他更是惊愕又疑惑地盯着那仆妇,显然同样对一切毫不知情。
“我乃大夫人的陪侍婢女,我要告发魏氏家主魏恒与平远侯夫人魏茵通奸,一同逼疯我家主子……”
没等她话说完,梁晏先忍无可忍地站了出来,怒道:“哪来的老妖妇胡言乱语,竟敢污蔑我母亲!”
第75章
除却魏氏各支的子孙,更有许多大儒与名门望族的人士前来祭拜,忽然间闹出了这样的丑事,众宾客都是议论纷纷,无不惊骇到面色大变。
梁晏性子好,却不是个没脾气的,虽说生母是个哑女又早早病逝,他却母亲极为维护,听不得旁人说她半句不好,如今当众听人称母亲与向崇敬的舅父有龌龊之事,他走上前,气愤到一副要撕了魏弛的表情。
身旁人将他拦住,连忙平息他的怒火。
魏恒面色阴沉,却不见慌乱,沉声道:“恐是已经疯了,捆了押下去便是。”
魏弛与魏翎如此亲密,免不了知晓些内情。如今魏翎已死,他分明已让人看守魏弛,待到时机合适,便让他悄无声息地病逝便好,如今能回到府中,定是有人暗中相助。想到此处,饶是魏恒强装镇定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了一丝裂痕,宽大袖袍下的十指紧攥,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弦一般。
正当侍卫拥上前要将魏弛与那仆妇绑起来的时候,夏侯太尉却开了口,说道:“郡公何必震怒,既然此事有假,怎能任由人在夫人灵堂前污蔑郡公与兰璋的声誉,一介家仆哪里来的胆子胡言乱语,定是背后有人指使,如此歹毒心肠,郡公不如仔细问过,将背后之人揪出来,也免得众人议论,误了魏氏的名声。”
“一派胡言,何必再问!”梁晏按捺不住,怒道:“我与魏兰璋同岁,他若是我母亲所生,我算什么,你想说我来历不明,非侯府所出不成?”
魏恒听到此话,眸光变了变,语气也阴沉了许多,冷声道:“还不动手!”
然而不等侍者近身,那仆妇却猛地从袖间拔出匕首,目光阴毒地看向魏恒,嘶哑嗓音如同一只老鹬发出的绝望悲鸣。
“魏恒,你这衣冠禽兽!我家娘子与小郎君此生皆被你所误!”言毕,她猛地朝梁晏的方向磕了一个响头。“苍天有眼,奴婢绝无半句虚言,愿以死明志!”
话音才落,她手中的匕首已经毫不犹豫地划破了颈项,热血喷洒而出,在青石砖上溅出一朵猩红的花来。
有人惊叫一声别开眼不敢看,亦有人好事者去看魏氏人的表情。
太尉适时地开口,意有所指道:“这老妇说到小郎君,为何要拜梁乐安?”
这句话就像一碗水倒入了油锅,方才还被眼前一幕惊到失语的权贵名士们,立刻便回了神,面色也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不乏有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响起。
薛鹂被姚灵慧往后扯了一把,姚灵慧附在她耳侧,声音惊得变了调:“这是何意?难不成她这话是说,梁晏是大夫人所出……”
窃窃私语的又何止姚灵慧,魏玠自然听到了他们说的话,他只是看了眼魏恒的神色,心中便了然了,这一切并非凭空捏造。
魏玠下意识去看薛鹂,而此时她吊着一颗心紧张万分,目光指向的却是梁晏的方向。
梁晏听见了众人的议论。那些不怀好意的,戏谑或探究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如同一根根扎人的刺,让他忍不住在侍卫将魏弛按倒在地时怒而开口:“还请舅父听他说完,事关侯府与魏氏声誉,我倒要听听他想如何信口胡诌。今日事今日毕,不能容人污了我们的清白。”
魏蕴知道此事一出,魏弛必死无疑,想要上前将魏弛领回去,再替他求情,然而才迈出一步,便被魏礼拉了回去。
魏礼摇摇头,看了眼面色无虞的魏玠,缓缓道:“此事不用你插手,叔父一生品行端正,何惧阿驰几句疯话。”
魏蕴愤怒道:“你听他说的是什么话,阿驰为何会变成这模样,定然是受人蛊惑,被人当做刀子来中伤堂兄!”
庭中的看客也不想轻易揭过,纷纷附和起来,要求让魏弛将话说完,魏氏的族老丢尽了颜面,便呵斥起了魏弛与魏植。
“魏植,你教养的好儿子!”
魏植既慌乱又愤怒,只恨不能上前将魏弛打死了事,竟让他牵扯出这么多祸事来。
二夫人见魏弛涨红了脸快要被捂死了,哭着扑上去将人扯开,他艰难地仰起头,勉强得以喘息,便立即含糊不清地嘶喊道:“与我父亲无关!卑鄙小人,不配做魏氏家主!肮脏的血脉何来高洁?梁晏!魏玠鸠占鹊巢,先抢你的身份,又欺占了你的未婚妻子,你便不想讨回公道吗?你可知那棺椁中躺的究竟是何人的母亲!”
二夫人忙捂他的嘴,哭着求他莫要再说。
本该肃穆的灵堂前乱成一团,前厅做法事的声响始终不曾停歇,更显得眼前一幕荒诞无比。
渐渐地,也有人注意到了薛鹂。
姚灵慧也从魏弛的话中反应了过来,竟在此刻将对魏氏的讨好都忘了,只剩下身为母亲的惊愕与愤怒,让她不管不顾地质问道:“此话何意,鹂娘失踪一事难不成另有隐情?”
薛鹂吓得一个激灵,忙将姚灵慧扯了一把,然而已经是于事无补,更多的人看向薛鹂,将她被迫牵扯其中。
“兰璋的品性世人皆知,怎会行如此卑鄙之事……”
“胡言乱语,当真是疯了不成。“
“是真是假,让那女子自己说便是。”
薛鹂心中正一团乱,怎得也没想到自己竟也陷入这众矢之的了,慌乱间忙去看魏玠,梁晏却也直勾勾地望着她,想听她说出实话。
他早已知晓内情,也并非不知薛鹂与魏玠一同回到洛阳的消息,他只是恨自己一时软弱,让她又落入了魏玠的魔爪。此刻魏玠陷入非议中,他不相信这些胡言乱语,然而只要她肯承认自己被他囚禁欺辱,必定能摆脱魏玠,能毁了他虚伪的清高姿态。
薛鹂对上魏玠的目光,才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他的目光像是安抚,甚至带了几分无奈,似乎薛鹂的回答已经无关紧要了。
她只需要点头,只需要控诉魏玠所做的一切,也许她与梁晏还能重归旧好。世人都会怜悯她身世可怜,猜想她寄人篱下受尽了羞辱,不会有人责怪她……
“你怕什么,你说啊,他如此辱你,拆散你与梁晏,你何必要怕他!”
姚灵慧也在质问她,不远处的梁晏眼眸泛着红,看她的目光似逼迫,又似恳求。
薛鹂甚至要忍不住开口了,然而忽然间想到魏玠喂给她的毒药,又猛地回过了神。即便魏玠陷入泥淖,依然有数不尽的法子带她一起去死,她怎敢在此刻出卖他。
薛鹂后退一步缩在姚灵慧身后,眼角噙着泪水,慌乱无措道:“表哥不计前嫌救我于水火中,我怎敢污他清白,请郎君慎言,莫要陷我于不义……”
魏弛瞪大眼,暴怒到恨不得跳起身,却被人死死压住了。
梁晏更是一瞬间僵立在了原地,薛鹂几乎不敢去看梁晏的表情,她只能低下头假装啜泣,暗自盘算着往后的事。倘若魏玠无法为自己正身,必定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境,她定要将毒先解了,好撇清与他的干系。
魏恒几乎想立刻杀了魏弛,然而在场的人步步紧逼,魏氏的族老们更是要他当众证明清白,杀人灭口便是心虚,任由他说下去又会引出更多的乱子。魏弛不过是旁人的一把刀,被操控着挑开他的秘密,除去他也会有旁人,他已经躲不开这一遭了,无法掩饰,唯有替自己辩驳。
二夫人气急,两个耳光打在魏弛的脸上,用力到让她的手掌都在发麻,魏弛的嘴角也渗了些许殷红的血迹,而他依然固执道:“魏玠是雀目!他同侯夫人一模一样!”
魏礼开口道:“兄长与我们相处多年,从未有过何处不同,何来的雀目?”
“是否作假,入夜后一试便知!”魏弛似乎想到了什么,继续道:“是侯夫人勾引了叔父,逼迫他调换了梁晏与魏玠!”
“住口!”沉默良久的魏恒,终于在此刻打断了他的话。
不知是谁开口道:“未尝没有可能,早先便知郡公对待侯夫人爱护有加,兴许是护妹心切,受了蒙骗……”
然而已经有人回想起了多年前的情境。侯夫人诞下梁晏不久后平远候便受命上阵杀敌,而后便因朝中各派的党争,梁氏一族陷入谋反的罪名中,平远侯生死难料,整个侯府随时有着灭顶之灾。
倘若侯夫人为此想要让自己的儿子鸠占鹊巢,也未尝没有可能。
议论声传入了梁晏耳中,他面色苍白,手指紧攥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舅父……只是舅父。”梁晏眼眶通红,扭头去看魏恒,眸中隐约有水光闪烁。“是与不是?”
魏恒身躯猛地一颤,铺天盖地的歉疚涌上心头,面上却仍要强装冷静。
思虑片刻,他终于扭过头看向魏玠,不必多言,只是轻叹口气,魏玠便领会了他的意思。
被人所议论许久的魏玠终于上前一步,他面色冷然,微皱着眉,向众宾客恭敬地行了一礼。“多谢诸位今日来祭拜母亲,出了这等丑事,是非曲直尚未查清,不好扰了母亲安息。待我族内查明真相,自会公之于众,诸位请回吧。”
他并未理会讥讽的话语,端正的身姿肃肃如松。
“送客。”
今日过后,魏氏满族,上上下下百余人都不会放过魏玠。
魏恒有罪尚可容忍,他尽可以将罪过推到侯夫人,亦或是任何一个奴婢身上,将自己的罪责消减到最小。唯有魏玠,倘若魏弛所言非虚,即便他的身份瞒过了世人,也压不住族人的鄙弃。他恪守魏氏家训,修身正德,成为魏氏彰显给世人的一块美玉,然而一旦他有了这肮脏的血脉,便注定要为魏氏蒙羞,他的存在也会由荣耀成为耻辱。
他一向不喜让自己陷入无法掌控的局面,亦如此时此刻,尚未查清,他却已经从魏恒的目光中明了,魏弛的话并非胡乱捏造。
一切皆是虚妄,他从前遵规守矩,处处恪守立法,竟不曾想过,自己便是违背礼法后的结果。
着实是可笑至极。
宾客离府后,梁晏却如僵立的石像般站在原地,也没有一人让他离开。
此刻魏玠要去祠堂受训,虽说证据不足,却足以让他身陷囹吾了。
薛鹂没能和梁晏说上话,便被姚灵慧强拉着回院子,路上却被魏蕴拦了下来,只好催促着让姚灵慧先回去。魏蕴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地瞪了她一眼后,山石后露出一抹霜白的衣角。
魏蕴冷着脸离开,任由二人独处。
魏玠好似无事发生般,面色和沐地笑了笑。“鹂娘为何不说话了?”
“表哥莫要害怕,魏弛胡言乱语,定不会有人相信他……”
“倘若他所言非虚,你该如何?”
薛鹂好意给他留些颜面,谁曾想他竟不屑于要这点颜面了,她强颜欢笑,想要安抚魏玠,却被魏玠看穿了她目光中的慌乱。
“鹂娘是想要与我撇清干系吗?”
魏玠抚了抚她的发顶,微微倾身,冰凉的指腹落在了她的颊边,他的眼神中透着些同归于尽的疯癫,语气清晰而森冷,一字一顿,低声道:“你休想。”
第76章
薛鹂回到桃绮院的时候仍有几分恍惚,她从前想着若是魏玠败落,她便能更好的摆脱他,到底是她低估了魏玠。这人的身世出了这样大的丑事,待到事情传出去,他便是从云端落入尘泥,即便日后凭才智再建功业,依旧会因着肮脏血脉受人鄙弃。
换做世上任何一个人遇上这样的事,即便不疯癫也该郁郁寡欢,唯有魏玠还能想着来警告她一声。
倘若她敢抛下魏玠另寻高枝,只怕他跌落深渊也要强撑着爬起来,而后将她掐死了与他合葬。
姚灵慧见她心神不宁,立刻板着脸说道:“今日堂前的话你也听见了,不成想那魏兰璋竟是个兄妹通奸生的孽种,往后你与他定要断绝往来,莫说生出什么轻情意,遇见他便绕开,切莫与这种人扯上什么干系,以免日后叫人耻笑不说,连带着害了你的名声。”
薛鹂无奈道:“阿娘的话我都懂得。”
姚灵慧也被今日的事惊住了,回了院子仍不能回过神来,边走便念叨了几句,又道“还有那梁晏,瞧着与你旧情未断的模样,你也莫要理会了,有父如此,他又能有多好?如今你名声在外,想要求娶你的人那样多,何必与他们纠缠不清。”
姚灵慧说的话不无道理,如今薛鹂被人传成了“神女”,引得赵统父子争夺,又让魏玠与梁晏先后倾心于她,旁人虽会称她一句祸水,却也同样宣扬了她的名声,古往今来,美人与名将,总是引得世人共逐之。
若魏玠的地位当真一落千丈,他迟早会护不住薛鹂。
大夫人出身广陵王氏,乃是名门所出的嫡女,当年与魏恒成婚,郎才女貌的一对佳偶,不知羡煞了多少人。如今王氏没落,二人落得如此结局,实在令人不得不唏嘘,只是从不曾有人怀疑过魏恒待大夫人的情意,毕竟自大夫人病后他始终不再娶,对待魏玠更是用尽了毕生心血来教养。如今那仆妇与魏弛的话,何止是说魏恒罔顾人伦,更是说他对待发妻不仁不义。
然而族中的族老们在祠堂审问之时,虽气愤魏恒做出的丑事,说到底最为痛恨的却是将丑事当众指出的魏弛。倘若他们不能将此事撇干净,日后魏氏便要成了世人的笑柄。
魏弛做出这样的事,无论背后是何人唆使,他都必死无疑。不止是魏恒,魏氏全族都会厌弃他今日所为。
众人不关心侯夫人的清白,也无所谓魏恒做了什么恶事,早先侯夫人被草草嫁出去,就是因为魏恒与她有了首尾,想以此让他死心罢了。府中有年长者早先便知晓魏恒年少时做出的荒唐事,只是没想到他胆大至此,以至于今日让整个魏氏陷入风波之中。
若此事是假还好,偏偏事实如此,当年平远侯夫人身边的侍女早已失去踪迹,几个照看魏玠与梁晏的奴婢已死去多年,除却今日冒出的妇人,再找不出什么人证物证。然而正因如此才更显得蹊跷,如同灭口一般,无人能作证魏玠的身世。
即便能欺瞒过外人,也骗不了族中的知情者。
郎艳独绝又如何,有了一身不清不楚的血脉,往后如何能够服众,如何担得起魏氏家主的身份。
大夫人下葬当日,送葬的队首没有魏玠,除了魏氏各房的子孙,还有一位面色冷峻的梁晏。
魏玠在祠堂受刑,被关了许多日,有人为他叹息,亦有人落井下石。看着往日高高在上的谪仙摔得粉身碎骨,不知多少人在心中拍手称快,争着上去踩上一脚。
而魏恒已是魏氏家主,手中的权势足以令人忌惮,他做过再多丑事,魏氏的族老也不能拿他如何,只是总要有一个谢罪的人,因此血脉不正的魏玠便被推了出来。
往后的家主之位,显然也要再重新商榷。
薛鹂被姚灵慧看得很紧,连出桃绮院的院门都难,更不必提去见上魏玠一面,若不是魏蕴前来看她,她还不知晓有关魏玠的处置已经要定下了。
很快便会传出去,是平远侯府的夫人设计了魏恒,逼得他做出这等丑事,而后又暗中将真正的魏氏大公子与侯府世子替换,以图谋日后让自己的亲生子当上家主,带她享荣华富贵。中间种种,魏恒并不知情。
魏蕴对薛鹂说起这些的时候,面上满是嫌恶与鄙夷,家风严正的魏氏,如今却做尽了小人之举。连薛鹂都对那过世的侯夫人倍感同情,生来口不能言,又是外室所生的庶女,想必已经受尽了欺负,魏恒与她究竟是情投意合还是威逼利诱,如今她死无对证,自然是任由旁人说什么是什么。
“鹂娘,我且问你一件事。”魏蕴犹豫许久,面色严肃地开口道:“当初你失去踪迹,是否是被堂兄所囚。”
如今可还有替魏玠欺瞒的意义?薛鹂停顿了一下,没能立刻回答,魏蕴便明白了,面上的表情一瞬间如同碎裂了一般,是震惊,又是愤怒,而后是悲痛与失望。一切复杂的情绪涌上来,魏蕴十指攥紧了,将衣物攥出了深深的褶痕,她深吸着气,眼眶逐渐泛红。
“当真如此……他当真如此不堪吗?”魏蕴又问了一遍,语气听着像是要哭出来了。“堂兄本不是这样的人,他不该是这副模样……”
她仰慕多年的人,应当是光风霁月的魏兰璋,是一个没有半点龌龊的如玉君子。而独不该是这样一个身世不堪,手段险恶的人。她如此珍视的薛鹂,也因他受尽了屈辱,魏蕴分不清自己的愤怒究竟是因她被魏玠的假象欺骗,还是因为薛鹂竟在她不远处受了这样多的折辱。
薛鹂看着魏蕴气恼又失望的模样,也不禁想到了梁晏,当梁晏知晓她心机深沉,并不如表面那般单纯温婉之时,他是否也是如同魏蕴这般感觉自己受了蒙骗。
不过好在,她只蒙骗了梁晏一段时日,且她是一片真心,比不得魏蕴多年仰慕,却在此刻轰然倾塌。
连她在知晓魏玠真面目之时都缓了许久,更何况是魏蕴。
众叛亲离,也不过如此了。
薛鹂想了想,问她:“蕴姐姐,你又为何待我这样好?”
魏蕴唇瓣颤抖,与她对视过后又迅速移开目光,声线也微微颤抖着,说道:“你救过我。”
薛鹂忽然便不想再问了,她与魏玠并无两样,虚伪的面目下是叫人唾弃的本性。
“你性子软,在府中并无依靠,既唤我一声姐姐,我自该护着你。”
薛鹂有些哑然,是她故意让魏蕴落水,也是她装出可怜模样想让她庇佑,若魏蕴知晓她与魏玠一般,内里是如此不堪,还会待她如初吗?
魏玠虽人在祠堂受罚,玉衡居的侍者却仍是只听命于他,照常送了汤药来给薛鹂。她饮过后,才敢趁着姚灵慧不在,偷偷问侍女:“你们郎君如何了?”
祠堂那样黑,也不知魏玠是在罚跪,还是被禁足等候处置,无论是哪一种只怕都不好过。
侍者没有给出回答,夜里薛鹂实在睡不安稳,盯着窗口许久,想起魏玠在窗边吻过她后问出的话,她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
兴许她该去看上一眼,总要求个心中安稳,如今她轻易无法离开魏玠的掌控,他若不好过,她又怎能舒坦?
犹豫了许久,薛鹂才小心翼翼地穿好衣裳,不敢惊动外间睡着的姚灵慧,只能蹑手蹑脚从窗子翻了出去。
府中出了这样大的事,巡夜的家仆却没停过,她只好更为小心,在漆黑的夜色中走了许久,才终于见到了魏氏的宗祠。
入夜后,庄严肃穆的宗祠看着便多了几分阴森。她依照自己的记忆,找到了从前翻进去寻魏玠时的矮墙,才发现她当初攀上去的树竟被砍了,她本就没能下定决心是否去看他。若是为他叫人撞见实在不值当,见状心中也升起了退却,低声骂了一句,心中反而松了口气,转身便要回去困觉。
“薛娘子。”漆黑的阴影中忽然出现一个身影,薛鹂被吓得一个激灵。
晋炤穿着一身黑衣,也不知何时来的此处,他面无表情道:“主公命我在此等候。”
薛鹂拍着胸口平复下来,微恼道:“等我做什么?”
“主公有令,命在下助娘子一臂之力。”
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僵站了好一会儿,只好认命地回到墙边,不耐道:“若我被人瞧见了到该如何是好?”
“主公说了,娘子不必多虑。”
第77章
祠堂还是一如既往的幽暗,几处悬挂的角灯被夜风吹得微晃,光影浮动,非但没能令人生出敬畏之心,反越发显得此处阴森凄凉。
魏氏的祠堂不允许外人入内,门口看守严格,好在祠堂中却并未戒严,只偶尔有一两个内姓家仆巡查。
薛鹂被晋炤轻轻一托,轻易地便翻过了墙头,却坐了好一会儿没敢跳下去。好不容易跳了下去,又一个不慎踩到坑洼处,脚踝处扭得生疼,险些叫出声来。
缓了没多久,她便一瘸一拐地去找魏玠。最后果不其然宗祠的正厅望见了他,只是这一回他并未跪在祠堂中的蒲团上,而是跪在正庭中的青石板上。树影映在地面,月华流泻而下,如粼粼波纹。恍然间,他好似置身水面,以往总是略显清冷出尘的人身上,此刻也多了几分诡魅。
见了他要说些什么才好?
薛鹂有些后悔,她不该心血来潮到此处来,分明要与魏玠撇清干系,便是痛哭流涕着求他,魏玠也不会好心为她解毒,何必还要来试探一番,不如去禀告魏氏的各族老,请他们救她一命。
魏恒与魏玠虽光耀了魏氏的门楣,却也打压了魏氏各支,让他们只能屈居于他们父子之下。如今若有机会扳倒二人取而代之,不知多少人在等着这个好机会。
想到此处,薛鹂又犹豫了,想着不如在此处驻足片刻,而后悄悄回去,便说与魏玠见过了,晋炤总不能不许她离开。
她想了想,抬步要走。
“鹂娘,到我身边来。”魏玠不知何时已经扭过头,视线落在她藏身的位置。
虽说魏玠夜里视物不清,只是今夜月光这样好,多了一个人影他还是能瞧见的。
薛鹂犹豫不前,期望着魏玠将她当做是树影,好就此蒙混过关,然而过了片刻,魏玠皱起眉,语气中显然多了几分不悦。“鹂娘?”
她这才认命地靠近魏玠,见他跪得端正笔直,便蹲下身去,不悦地推了推他。“既无人看管,何必还要独自受着,平日里见表哥聪明,如今是被吓傻了吗?”
魏玠笑了笑,并没有介意她略带挖苦意味的话,只是见她来了,身体也终于松懈了许多,朝着薛鹂靠了靠,而后将头抵在她肩窝,喃喃道:“我很想你,为何早些不来?”
微热的呼吸拂在薛鹂的皮肤上,她感受到了些微的痒意,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又被魏玠抱得更紧,她面上莫名泛热,本来那点见他遭殃而升起的幸灾乐祸也消失干净了。
“阿娘将我看得严,何况这阵子魏氏的几位家长都在,我又不知你身在何处,怎敢轻易来寻,若不是芸娘今日说与我听,我连你在受罚都不知晓。”
魏玠知道她说的话素来是真假参半,只怕是心中有所顾忌,在犹豫着如何与摆脱他。虽说他此刻身在祠堂中,却并未对外界的事一无所知,毕竟如今他身居要职,魏氏中人再如何在心底鄙弃他,明面上仍要敬他几分。
倘若薛鹂去寻了梁晏,他依然会立刻得知。
“表哥不必担忧……魏弛不过是信口胡诌,郡公定会还你清白。”薛鹂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安慰魏玠,然而他看着似乎也不需要旁人的安慰。
魏玠淡声道:“鹂娘,你应当能明白,倘若能还我清白,父亲他早该有所动静了。族中早有人生了异心,再遮掩下去只会更为难堪,为今之计,唯有我来做这鸠占鹊巢的罪孽之人,让出日后的家主之位,才能将此事平息。”
平远侯夫人逝去多年,连记得她姓名的人都不剩多少,所有脏水都可以泼到她身上去,毕竟没有人会相信,魏恒会将自己的亲子的位置替换给一个流着肮脏血脉的人。最简单的法子,便是告知天下人,他并非是魏氏中人,魏恒也并未做过兄妹通奸的事,而是平远侯夫人包藏祸心,自私自利,将自己的孩子拿去做了替换,以此便能使他们的身份清白。然而即便骗过了天下人,也骗不过魏氏的族人,更骗不过魏恒自己。因此这获利的魏玠便成了众矢之的,再多的唾骂也由他受着。
“父亲将我扶持至今,不肯轻易将这家主之位让渡旁人,日后许是要费大功夫了。”魏玠见薛鹂愁眉苦脸的样子,又道:“以乐安的性子,他定是不愿意认这魏氏嫡长子的身份,父亲既肯将他送出去,定是不计较我的血脉,如今也不会因这样的小事弃我于不顾。”
他说这番话有让薛鹂的安心的意思,然而说完后,薛鹂的眉头却皱的更厉害了,她心存侥幸,忐忑不安地问道:“那表哥的意思呢?此事与你的身世有关,总要问过你……”
“不必问我,鹂娘心中也定下了,不是吗?”他望着前方的祠堂,月光照映出的面容上只剩下寂冷。“的确是血脉肮脏,父非父,母非母,魏玠也非魏玠。”
薛鹂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很低,然而还是叫魏玠听到了。
他侧目看她,只能隐约看清她面部的轮廓,却看不清她脸上露出了怎样的神情。也只有在此刻,他竟升起一种可笑的庆幸来,庆幸自己看不清,如此,即便她如众人一般面露嫌恶,也不会让这样的表情落入他眼中。
喜爱还是恼恨都好,唯独不能是厌恶,即便众人都觉着他的身世无比恶心,薛鹂也不该同他们一样。
“表哥便不怨吗?”
“怨什么?”他疑惑地偏了偏头。
“你分明荣华一身,却落入这样难堪的境地,权势也好声誉也好,如今都叫人毁了,往后定要受人冷眼,从前争先攀附你的,未必不会来踩上一脚。”薛鹂总觉着自己话里的怨气似乎比魏玠要多。
“你不喜欢烦扰,往后可是要烦扰不断了。”
他眼帘低垂着,显得有几分不以为意,闻言也只是笑道:“因血脉所致,既无力改变,再多的怨气也是无济于事……若说怨,应当还是有些的。”
怨自己自幼便肩负魏氏的荣华,处处克己慎行,今日却依然是魏氏的耻辱。所谓子孙楷模,也不过是随手可弃的棋子。
只是在利益面前,世人大多人情淡薄,舍弃他亦或是厌恶他,都是人之常情。
“表哥多年来替魏氏上下解决了不少麻烦,身世并非你能抉择,又何必为了一身血脉如此唾弃你,说到底,你不曾有愧魏氏,即便是唾弃……”
“即便是唾弃,也唯有鹂娘可以。”魏玠面带笑意地望着她。
薛鹂心下一乱,忙移开眼,说道:“表哥往后要如何,可是继续留在魏氏?”
虽说魏玠年纪尚轻,却已经收纳了不少忠心之士,而他提拔人才不在乎是寒门亦或是士族,也曾因此受到些许非议,而因他的学识来投奔的人,并不会因血脉这样的小事便弃他而去,魏玠与整个魏氏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轻易不可断,即便被说成是平远侯府的人,魏氏也不会放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