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优势快没了,妖鬼就要从地下上来了。”罗勏踮了踮脚,仿佛脚下的土地里正有妖鬼伸出尖利丑陋的爪子想要把他拽入地下。
“牧的分析佐证了遗笺里的说法,”邵陵道,“刻在岩壁上的《山海阴经图》实际上是妖鬼利用偶像祝诅术对地层实施打击的一个定位图。
“而九鼎上的《山海图》拼合起来的地图,也就是《山海阳经图》,所指向的就是这个死亡之谷,或者说是先人们定义的‘昆仑枢’。
“那么它指向这里的用意也很明显了,同样是利用偶像祝诅术,对妖鬼设置在此处的祭台进行打击。毁掉了祭台,也就毁掉了来自妖鬼的偶像祝诅术打击,彻底断绝了妖鬼利用‘光’字轨迹上的‘阴阳相接薄弱处’冲入人间的企图。
“至于妖鬼为什么要把祭台设在这个地方,我有个疑问:究竟是因为妖鬼先把祭台设在了这里,所以这里才被称为‘昆仑枢’呢,还是因为这里先被称为‘昆仑枢’,所以妖鬼才特意把祭台设在了这里呢?
“这个问题或许会有助于我们破解最后的终极难题。”
“先人在遗笺上说了,枢有转轴、翻覆之意,又猜阴阳两界是以昆仑枢为中轴,以大地为隔断,这和咱们的推测都能对得上,”秦赐道,“人界和妖鬼界现在正是以地面相隔出来的两个世界,这个‘枢’,很可能就是先人所猜测的那块高高突出于地面之上的岩石祭台。事实是,若想阴阳颠覆,让妖鬼重新从地下翻到地上,这块岩石祭台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只有毁掉它,才能彻底断绝妖鬼的祝诅术。”
“没错,现在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我们已经基本理顺了,”华霁秋道,“待解决的问题只剩下了一个,就是怎么毁掉那块鬼祭台。无论是炸药、枪击还是手动破坏,都没办法损伤鬼祭台分毫,我想能够毁掉它的办法一定不是暴力。”
“可我们除了能够动用物理力量外,还能做什么呢?”朱浩文思索着道,“从这些遗笺中可以看出来,这几批入画的先行者中不乏玄门中人,他们有的会观天象、会占卜,还会设厌胜法、会结印,但都毫无功用,最终还是走到了牺牲这一步,而我们这些人,比先人强的地方只有武力,武力也没用的情况下,我不知道我们还能提供出什么前人所没有的能力。”
“文儿哥你说得我好绝望。”罗勏叹着气,目光茫然地望着远方,“或许咱们可以先离开这儿几天,我给我爸打个电话,看他能不能托人买到制造出次声波的仪器?”
“恐怕不行,”邵陵道,“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日益壮大的龙卷风柱就像催命符,它们不允许我们去做万全的准备,也许今夜,或者明晚,它们就会连结成片。”
“看样子,每一个步骤都已经被画推算计到了,”朱浩文语气里带着几分讽刺,“假如我们能够提早来到昆仑枢、提早发现先辈的遗言,也许还有充足的时间去准备次声波仪器,然而如果我们凑不齐十三人,就得不到指向昆仑枢的全副骨相图,无法提前来到这儿。
“可一旦我们凑齐了十三人,开启妖鬼界的时间就进入了倒计时,当我们来到昆仑枢后,想要再离开去做准备,就已经来不及了。
“现在想来,也许之前每一批来到这儿的入画先辈们也是被这样拘囿在了昆仑枢,直到时间到了最后一刻,不得不牺牲在这里,没有办法再离开这儿去做准备。
“甚至我有个猜测,会不会在先辈们死亡的那一刻,他们才找到了真正可以终止这一事件的方法,但那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所以这个答案就只能一次又一次地伴随着入画者一起埋葬在了这里。”
这番话让众人既错愕又怅然,心情一时又沉重了下来。
“如果是这样,”柯寻振作了下精神,“那咱们带着手机,到了最后关头发现真正的答案后赶紧录下来,起码在这方面咱们比先辈们更有条件,他们用写的来不及,咱们用说的也许能来得及呢。”
众人胡乱点点头,对此并不抱着什么希望。
“那么看来摧毁祭台还是最有可能的、唯一的解决办法了。”柯寻拽回话题。
“那咱们能不能用火药爆炸产生的次声波试试摧毁祭台呢?”卫东说。
“咱们又没带着火药。”柯寻说。
“炸一辆车。”方菲道。
柯寻:“……”
柯寻:“菲哥你不要太猛行吗,一千多万的车当炸药使。”
卫东:“卧槽命都要没了你还舍不得钱呢?”
柯寻:“……怿然,我被东方cp欺负了!”
牧怿然道:“炸车也许能产生次声波,但它的频率未必就是合适的,这么做多半是无用功。”
柯寻冲东方鹅夫妇摊了摊手:“想别的招吧。”
“也许……我们的骨相可以起到一些作用。”顾青青咬着嘴唇道,“毕竟也是结合了天地人三才精华的东西,我想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人体自身也是有次声波的,但人的次声波并不能影响妖鬼,前面我们推断,《山海图》铸在九鼎的鼎身上,它那凹凸起伏的纹理的作用,就是把次声波的频率调整到可以打击妖鬼的频道。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同理推测,先辈高人之所以把《山海图》化成骨相弄到人的体内,也是为了把人体内的次声波频率,调整到可以打击妖鬼的频道呢?”
这话说得众人目光一震,李小春用力一拍手:“很有这个可能啊!”
“但骨相《山海图》也有凹凸起伏吗?”柯寻看向吴悠,“大师,你给看看。”
吴悠闻言忙定睛盯住柯寻,过了片刻,摇头道:“没有,骨相这东西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样是一种附在骨头表面上的立体的纹理,它们其实没有高度和立体感的,就好比……就好比夏天在身上晒出的黑印子,是同一块皮肤、不同的颜色而已,骨相也是一样,它印在骨头上,是同一块骨头,不同的颜色,它没有任何突出于骨头的地方,我觉得它应该不会对次声波什么的产生任何干扰。”
顾青青和大家闻言,脸上都带上了一层浓浓的失望。
柯寻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道:“前面我们不是还在疑惑,为什么《山海图》本身就具有巫力吗?也许它的作用不仅仅是改变次声波的频率,还有着我们所不知道的效力,而这个效力可能就是骨相《山海图》能起到的作用了。我有一个猜测,不知道靠不靠谱。”
第370章 山海24┃意识。
“怿然说‘光’字是有念力的,”柯寻刚说完第一句话,牧怿然就明白了他的想法,转而陷入了沉思,柯寻看他一眼,将声音放得低了些,“也就是说,每一个文字,根据人们投注在上面的感情和意愿的多少,也都具有或大或小的念力。
“同志们,你们没有忘记吧——不管是九鼎上的《山海图》还是鬼祭台上的《山海图》,它们都是由鬼文组成的啊!
“用来行巫祷之事的文字,它所具有的念力当然更加强大了,所以那位先辈才说‘求得九鼎图,得其巫咒之力’,这个巫咒之力,就是鬼文上所附着的念力,也就是人的意念力!”
“对!没错,就是这样!”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赞同。
柯寻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没有说完:“怿然曾经说过,意念力是非常强大的一种力量,强大的念力甚至可以对抗神魔,例子就是我曾在《信仰》那幅画里遇到过的情况,事情是这样的……
“所以,我觉得意念力也许对我们破解难题会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遗笺里的先辈不也提到了吗,‘身不能及,唯心可及’之语许意指人之心念——心念不就是意念力吗?先辈也说心念之力不容小觑,而且他们最终也打算‘以念破境’,应该也是意识到了意念力的作用。”
“我觉得你这个说法太理想化了,”务实派李小春道,“我每天都无比渴望着自己能暴富,我感觉我的意念力已经非常强大了,但我始终也没富起来,到现在仍然是个四处流浪的打工仔。”
柯寻:“……”
“而且自从遇到入画这个破事儿,我每天都极度渴望着我能活下来,能摆脱这件事,比想暴富的意念还要强,”李小春继续道,“可你看现在怎么样,不还是被迫到了这儿,时刻都有送命的可能吗,所以意念力什么的,有个屁用。”
“如果没有用的话,《山海图》的巫咒之力要怎么解释?”朱浩文看着他,“‘光’字打击要怎么解释?偶像祝诅术要怎么解释?”
“而如果你认为意念力这种说法太玄学的话,”牧怿然接口,“那我们也可以给它一个更靠近科学的解释,那就是,鬼文是一种能量场。
“物质的本质是能量,微观粒子在运动时产生振动,振动产生能量。而这些鬼文,它们的组成方式也许就像九鼎共振出强大的次声波的原理一样,不同的组成或者说是书写的方式、形状,能够产生不同频率的振动,而不同频率的振动,能相应影响到不同的物质。
“因此,说《山海图》具有巫咒之力、意念力,其实就是具有强大的能量场,这种能量场被铸刻在九鼎上时,可以共振出合适的次声波频率,并将它们扩散传播开去。
“而这种能量场的图形被植入骨相后,与人类自身的能量场结合,虽然没有九鼎那样强大的力量和打击效应,但也可以用来封印这座祭台,影响祭台所产生的能量场,暂时中止妖鬼借着祭台施展偶像祝诅术,向着地面冲击的行为。”
李小春语塞,搓着脑门道:“好吧,我承认,意念力有用,但是那是大巫才能自如使用的东西,咱们这种普通人我觉得够呛。”
“意念力非常有用,”朱浩文不再看他,转而望向大家,“秦时那位先辈提到一句,‘以灵识一缕,力封妖鬼百年不入阳间’,这里的‘灵识’,我认为同样指的是意念力。
“当然,他是位玄学者,他有能力用自己的念力封印妖鬼达百年之久,也许我们也能,我们身具骨相,骨相是意念力的传承,我们虽然只是普通人,但被加持了这种强大的念力,也可以被用来再封印妖鬼一百年。
“但这个前提极可能是……需要我们死。”
“但我们不想死啊……”卫东说,“人都死了,还搞什么念力……”
“怎么不能搞?”柯寻和朱浩文异口同声说了一句。
“啊?”卫东和几个人一起茫然地看着两人。
“记得《薛定谔的猫》那幅画吗?”柯寻目光闪动地看着几个一起经历过那幅画的老成员,“人的肉体和意识是两种物质,肉体死了,意识不见得会死!”
“啊!”卫东几个人顿有所悟。
“所以这才是几辈先行者决定牺牲的真相么?”方菲的眼睛里也晃动着光,“他们知道只有意识才能封印妖鬼,所以义无反顾地决定抛下肉体。骨相附着在肉体里不是为了控制肉体,而是在等待着脱离肉体而出的意识。”
“是的……是的,”邵陵喃喃着,思索着,“我们这些普通人也许控制不了自己死去后的意识,但那位先辈大师可以,骨相《山海图》具有的念力可以。所以它们需要我们献出自己的意识,或者说,用灵魂来献祭。之后我们脱体而出的意识与骨相的念力相结合,就可以成为封印,阻绝鬼祭台的能量场,将妖鬼继续封在地下长达百年。”
“所以,”牧怿然开口,目光望在柯寻的脸上,眼底是只在《逆旅》那幅画里曾出现的悲沉,“所以《逆旅》那幅画为我们暗示出的线索,是‘我们所有人团结在一起走出这一步,虽然这一步可能是倒退,但这倒退的一步,是为了更长远地前行。虽然这一步倒退,可能就是万丈深渊,但换来的却是永恒的光明’。”
柯寻看着他,这段另一个时间线上的柯寻所说过的话,他的怿然记得比谁都清楚。
“所以其实早在《逆旅》的时候,画的幕后力量就已经告诉了我们,”朱浩文的目光则一动不动地盯着脚下冰冷的地面,“我们只有牺牲自己,只有死亡,才能换取这个世界的太平,才能为人类这个物种,留住永恒的光明。
“但世界并不需要我们拯救,只需要我们用自己的生命,封住这个小小的祭台。
“我们其实就相当于一个遥控器——不,我们连遥控器都算不上,我们充其量就是遥控的电池,骨相《山海图》才是遥控器,把我们这些电池装上,然后在遥控器上摁一下,就能阻止核武器毁灭地球,而我们只不过是一个工具,真正拯救地球的,是让我们通上电,然后摁在遥控器上的那只手。”
罗勏在旁边红了眼睛,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脚下的土地里。
“其实我们猜得不错,”秦赐轻轻叹了一声,“整个入画事件,的确有两股力量在幕后起着作用。一股来自地下的妖鬼,一股来自地面,由《山海图》的巫力、大巫的祝祷之力和玄学高人的意念力合成的、具有传承力的念力。
“但我们却彻头彻尾地猜错了一件事,那就是,在画里一直想让我们死的,并不是妖鬼之力,而竟然是属于人类一方的那股念力。
“妖鬼才更希望我们全员活下来,人类的传承念力反而更希望我们全员死去,因为只有我们全员死去,九鼎和地维的十三道骨相才能和我们脱体而出的意识力合二为一,对妖鬼实施封印,开启又一个新的百年的镇压。
“直到现在我才恍然惊觉,原来我和小牧所进入的第一幅画《自由心证》,它所暗示的线索并不是什么需要用心判断善恶对错,而是,在我们进入第一幅画的时候起,它就已经告诉了我们,我们所以为的正义的一方,其实想要杀死我们;我们所以为的邪恶的一方,其实想让我们活下去。
“可这两方力量,究竟谁才是善,谁才是恶,谁才是对,谁才是错,对于我们这些入画者来说,恐怕是最纠结最难定义的……这恐怕才是真正的自由心证的奥义所在吧。”
“那我就很不明白,”吴悠红着眼睛道,“既然正义的一方想让我们死,为什么不给我们一个安乐的死法,为什么要在画里弄出那么恐怖的事情来害死我们,我至今想起何棠的死状都觉得浑身发冷难以承受。”
“入画这种形式,应该是脱胎于偶像祝诅术。”牧怿然道,“画也是‘偶像’的一种,在上古时代,画才是最主要的记录和传播方式,至于我们之前所说的‘光’字,它本来也是一种象形字,是一种图画符号,所以把它看成是画也无不可。
“入画的幻境出现在阴阳相接薄弱处,未尝不是妖鬼和人类这两股力量,在此利用偶像祝诅术进行相互博弈。
“而祝诅术的‘诅’字,本就有加害的凶戾之意,这种术法本身所具有的性质,我想不是双方的力量所能决定的。
“再兼之在画中,双方的力量势均力敌,谁也没有办法压谁一头,双方一直处于相互牵制,相互影响,百般纠缠的状态,在这种无法一家独大的状态下,画中的幻境是什么样,恐怕也不是其中一股力量能够单独决定的。”
“那我们……那我们怎么办?”李小春无措地问,“就真的只能牺牲自己,把灵魂交出去了?就真的没有能活下去的办法了?”
众人都是沉默。
尽管理清了所有的来龙去脉,尽管明白了对付妖鬼的手段原理,可仍然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不牺牲自己的生命。
意念力或许有用,意念力或许强大到足以对抗神魔,但谁都清楚,肉体死去对于人类来说,那就是真正的死亡,意识也许还能活着,但活着的意识无形无体,只能那么漂浮着,什么都做不了,那样的‘活’又有什么意义?
暮色如同死亡一般,悄无声息地降临在入画者们的周围。
“……真的没有办法了吧……”卫东在渐渐卷刮起的寒冷旋风里瑟缩着,失魂落魄地说。
“……没有办法了。”邵陵的目光溶进晦黯的暮色里,浮着群山般的苍凉。
“我……我不想死……”罗勏抽噎着,身子摇摇欲坠。
柯寻抬起一直低垂着的眼皮,看向大家:“时间不多了,这些先辈们的遗笺,咱们再埋回原处吧,上面加上咱们整理的这些线索,把刚才咱们所有的推断补上去。”
众人默默地回转帐篷,重新补上线索,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回到了那块埋有遗笺的岩石旁。
一样一样的把先辈们的遗笺放回原处,最上面压上大家的东西。
就在顾青青准备把用纸写的线索放进去的时候,忽然被柯寻伸手拦住了。
她抬眼看向柯寻,见他漆黑的瞳子里倒映着不知哪里的光,对她说道:“青青,你在纸的最后再补上几句话吧。”
“好,要写什么?”顾青青拿出笔,翻到纸的最后一页。
“就写,”柯寻的目光比夜色还深,“天道朗朗,邪不压正,但为苍生,我身何幸!”
第371章 山海25┃科学与玄学。
死亡,已经是入画者们唯一能做的选择。
就连想逃离也许都不能够,因为那些遗笺上写到,有人曾想逃离这里,却又回到了祭台出现的地方。
就像每一次入画,当你跑到画的边缘,就会重新折回原地,除非,你能找到画者的钤印,才能逃出生天,永远地离开这里。
可这是现实世界,不是画里。
大家所有的推测,已经证实了这是个真实的世界,那些诡异的神奇的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是那些被深埋在地下的远古生物,用它们的高等级物种才具有的能力,对人类世界所做出的影响。
所以,这不是画,这里没有画者的签名或钤印,这里没有能让入画者们逃离生天的途径,这里,只有残酷的死亡,和现实。
入画者们甚至没有更多一点的时间用来对这个现实世界做最后的诀别,当天光彻底消失在黑暗的吞噬里的时候,每一个人的皮肤上,都透出了比黑暗还要黑的骨相花纹,密密麻麻,扭曲狰狞,丑陋地爬满了全身。
大家很久没有彼此开口交流,只是默默地准备着登上祭台的装备。
柯寻在自己的背包里塞上了相册,塞上了牧怿然送给他的巧克力的包装盒,脖子上带了和牧怿然一对的铂金吊坠,手指上,套上了两人都有的那枚戒指。
“穿这套。”柯寻从衣袋里掏出两套衣服,递给牧怿然一套。
是情侣装。
“等有人发现咱们的尸体时,肯定会指着咱俩说:呀,这两人是情侣!”柯寻学着想象中发现尸体的人的样子,指着地面,“然后他们会拍下照片,回去后发到微博上去,到时候肯定会有很多人跑来给咱们点蜡的,哈哈。”
牧怿然笑起来,接过来和他一起换上,然后两个人互相看着。
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过了很久。
“我这会儿肯定特丑。”柯寻搓了搓自己的脸,那上面早已布满黑色沥青一般的骨相。
牧怿然伸臂把他拽进怀里,拥着他,吻着他,听着他鼻子里带着哽咽的重重的呼吸。
“怿然……怿然……”柯寻狠狠攥着他的衣服,把脸用力地埋在他的肩上,“我不怕死,怿然,但我怕再也看不见你。”
牧怿然把手罩在他的后脑勺上,轻轻地揉着,偏了偏头,嘴凑到他的耳边,声音轻沉地送进他的耳孔:“不要怕,即便我们最后成为了没有肉体的意识体,也一定会在一起。记得么,程式就是用这种方法去找他儿子的,无论他的儿子在哪里,他都不会遇到任何的阻碍,他一定能找到他,就像你一定能找到我,我也一定能找到你一样。因为,意识体是……”
说到此处,牧怿然忽然顿住,柯寻抬起头看向他,见他凝眉沉思,就没有出声,只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
“意识体是,”当牧怿然从思考中重新抬眼回望向柯寻的时候,眼底带着雪山之巅般的微光,“是不受空间和维度影响的,它可以跨维存在,也可以穿越时间和空间。”
“你的意思是……”柯寻隐约明白了牧怿然心中所想,“‘身不能及,唯心可及’?”
牧怿然点了点头:“我想那位前辈高人这句话中的意思,指的就是这个了。身不能及,心,或者说是意识却能及的,是不同的时空或维度。
“古代的玄学家认为心念的力量是宇宙中最强大的力量,也没有心念去不到的地方,一念之间就可上下古今,神驰寰宇,无远弗届。
“‘心诚则灵’这个词,说的就是意念的强大力量,意念足够强大的话,足以改变事件的因果。这个‘改变事件的因果’,也许指的就是意念不受时空局限这一特性。”
“所以,”柯寻眼睛一亮,“既然入画这件事已经确定了每百年都会发生一次,就是说,用意识做封印的这个方法也已经确定是有用的了,对吧?也就是说,意识是真的可以脱离肉体单独存在的,对吧?那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当我们的肉体死去之后,我们可以控制自己的意识,跨越时间,回到……几千年前那个真正的山海世界?”
“我认为会有两种可能,”牧怿然道,“一种可能即如你所说,我们可以控制自己的意识穿越时间。但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即人死后一切虚无,意识体虽然仍然可以存在,但已经不再是存在于我们肉体中时的那种表现形式了。
“我们的思想和记忆很可能会被留在肉体中并随之一起死去,而意识体虽然还‘活着’,却已经不再是原本的我们了。
“就好比一张光碟,被擦除了数据的光碟虽然还是一张碟,但它却已经成为了一张没有任何数据的空白碟了。”
柯寻激凌了一下:“你说得我浑身发毛,感觉这就像是意识体丧尸一样,虽然还能动,但已经没思想了。”
“形容得倒是挺贴切。”牧怿然居然还有心情笑起来,伸手在柯寻头上抚了一把,“那么如果意识体还保留着我们的思想和记忆,你想穿越回山海世界做什么?”
“我就想着吧,大巫高阳氏不是特别牛逼吗,他是不是能看到人的意识体?”柯寻眨巴着眼睛,“到时候请他帮忙给咱们找个身体让咱们附一下,然后咱们跟他说,让他想法子把九鼎弄得结实点儿,最好牢牢地固定起来,这样的话以后就不会发生九鼎消失的事了,咱们这数代入画者就都不用再经历这些了,九鼎会一直起着镇妖鬼的作用,咱们从根儿处就把这个入画事件给它斩断了,你觉得怎么样?”
“虽然我认为你这个想法十有八九成功不了,”牧怿然笑着,“但也可以试一试。”
柯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是不是特天真可爱啊?你捞着宝了吧?那就这么说好了,一会儿我也跟大家说一声,咱们约好,如果死了以后真的还有完整的意识体,咱们就尝试着穿越一下时间试试。”
“照你这么说,这世界上恐怕就会有大把的借尸还魂的事发生了。”朱浩文的声音从帐篷口传来,掀起帐帘探进半个身子,“如果人人死后都能控制自己的意识体,那直接再回到自己的肉体里,或者找一具新身体附身不就好了?”
“原来的肉体已经死了啊,身体机能都终止了,再回去也没办法再操纵肉体了嘛,”柯寻说,“活着的肉体里有其他的意识体在,当然没有办法再容纳另一个意识体了。但我觉得大巫高阳氏一定会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搞不好他会把你当成妖鬼直接弄死。”朱浩文毫不留情地给他泼冷水。
“文儿哥,咱都快死了,你就不能让我对死后抱着一点天真的希望吗?”柯寻摊手。
“行吧,柯天真。”朱浩文双手环胸地站在帐口看着他,“那你告诉我,如果高阳氏厉害到足以控制人类的意识体,为什么不让自己的意识体找个人身附上,然后在几千年的时光里不停地选择肉身复活,达到长生不死?”
“哎哟,我肚子疼。”柯寻说。
朱浩文没理会他装傻耍赖的行为,继续道:“我们之前也说过,意识是另一个维度的物质,当它和肉体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二者一起存在于咱们这个维度,但一旦它脱离了肉体,它就立刻去了另一个维度。
“虽然说它可以跨维存在,但我认为一个高维度的物质是没有办法和一个低维度的物质再合二为一的。
“我个人的看法是,意识是一种神奇的物质,它产生于三维世界的生物肉体之中,但它却是一种高维物质,一旦脱离肉体,就会变成纯粹的高维物质,无法逆向再和三维物结合。
“但高阳氏和那位秦时的术士先辈,也许是极少数懂得如何同意识体建立联系的人,所以九鼎上的《山海图》才具有意识能量,所以骨相《山海图》才具有了传承力。
“但我认为他们做不到把意识体和肉体结合这种‘把不同维度的物质融合在一起’的操作,他们所做的,就仅仅是利用意识体能产生的巨大能量场,对妖鬼和人类这些三维生物进行打击或控制。
“说得简单一点,就是他们找到了一种高端武器来对付低等级的生物,但他们不可能有办法把高端武器和低等级生物结合在一起,做出一个低等级生物来。”
“非……非常简单易懂了。”柯寻给他竖起个大拇指,然后歪了歪唇角,撇出个笑,“所以这么说来,我们还是没有办法彻底终结这件事,我们还是需要……死掉。”
“是的。”朱浩文对自己的命运也是惯常的冷酷,“我们死掉,然后变成高端武器的子弹,这些子弹每一百年用完一次,再继续补充新的子弹。”
柯寻搓了把自己的头发,原地转了两圈,然后立住,抬眼看向牧怿然和朱浩文:“那你们说,这整个的入画事件,究竟是一场玄学事件,还是一场科学事件?”
“科学的尽头是哲学,哲学的尽头是神学。”朱浩文耸耸肩,“科学解释不了的现象,人们就容易认为它是玄学现象,但这未尝不是因为人类目前所掌握的科学知识,还远远不足以解释更多的未知的科学现象。”
“那高阳氏和那位玄学前辈又是怎么掌握这些知识的呢?”柯寻问,“他们的那个时代没有科学仪器,没有这么多的数学物理知识,他们又是通过什么为依据来制作高端武器的呢?”
朱浩文看着他:“你是想说,只要找到了他们所用的方法,咱们现在即便也没有科学仪器和科学理论依据,也可以尝试着去制造一个高端武器?”
“是。”柯寻点头。
朱浩文却摊了摊手:“你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只能等死了之后用意识穿越到山海世界,直接去问高阳氏了。”
柯寻微皱着眉头想了想:“但我忽然想起了机器猫里的一个时间悖论……”
牧怿然:“机器猫是……”
柯寻:“就是哆啦A梦。”
牧怿然:“……不是哆啦A牧么?”
柯寻:“……”
朱浩文:“……”
作者有话要说:
大佬:……为什么死前还要被羞辱知识盲区,看看这是人干的事么。
柯寻:您cue的用户意识体已飞往高维度,目前不在肉体区,请稍后再cue。
第372章 山海26┃最后的话。
“哆啦A梦和大雄乘坐时光机器回到过去,想要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或者想要弄清楚已经发生的事的原因和背后真相,但事实却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本来就是他们回到过去后参与过的结果,即便他们只做为旁观者去观察背后真相,对于未来会产生的结果来说,他们也已经是在过去参与了进去,”柯寻说着,目光看向牧怿然,“我这么说能明白吧?”
牧怿然点头:“事情的结果就是已经被影响过起因的结果。”
“对,”柯寻说,“所以,说不定我们现在走到了这一步,也已经是在未来穿越回山海世界后,做了所有力所能及的事后所得到的结果。也就是说,无论我们是否穿越回山海世界,我们都无法改变即将面临的死亡的结局……对吧?”
“是的。”朱浩文道。
柯寻垂下眼皮,半晌叹了一声:“所以我们说来说去,仍然是没有办法。”
“而且,即便是不需要科学仪器和科学依据,制造九鼎那样的超级武器也需要花去大量的时间,”朱浩文道,“我们现在一没有材料,二没有时间,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柯寻扎着头摆了摆手:“行了,浩文先生,你打击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可以收工了,最后这点时间我想在怿然怀里哭一会儿。”
“你只有几分钟的时间。”朱浩文掀开帐篷帘子,外面已经是飞沙走石,整个天与地之间都已被狂暴的风充斥,每夜必出现的那些龙卷风柱,在今夜已经完全连成了一片,成了一堵擎天踏地的风墙。
朱浩文走了出去,这顶小帐篷里重新剩下柯寻和牧怿然两人。
两个人对视着,千言万语此刻都堵在心里,不知先挑哪一句出来说才好。
“我直觉一向准,”柯寻艰涩地开口,眼圈微微泛着红,“而这次……我直觉……我们……我们真的活不成……了……”
“不要紧,柯寻,不要紧。”牧怿然深深地凝望着他,声音轻沉且温柔,“这世界上,也许没有哪一对情侣能像我们两个这样,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次生死,这已经足够刻骨铭心,也足够死而无憾了。”
柯寻一时说不出话来,哽着嗓子点头,然后伸开双臂,同牧怿然紧紧相拥。
这大概是他人生中,过得最快的几分钟。
几乎就只是在这么一记拥抱,一个浅浅的亲吻中就迅速结束了。
背上背包,两人牵着手走出帐篷。
同伴们也正从其他的帐篷里默默地走出来。柯寻不愿去看他们脸上的神情,将目光望向铺天盖地的暴风中,那座阴蜮矗立的鬼祭台。
“准备好了么?”狂暴的风沙里,已经分辨不出谁的声音这样问了一句。
没有人回答,但答案是什么已经不再重要。
“走吧。”又一个声音说。
十三个人艰难地迈开步子,像背负着苍沉的万古群山,像跋涉着空茫的千年岁月,僵硬地迈入将要吞天噬地的暴风中。
十三个人沉默地向着祭台的方向走,黢黑的身影里,浸透着无尽的死寂,绝望,和悲哀。
如此狂暴的风沙,几欲将地皮揭开一层,却又似乎被某种力量所阻,摧不动这十三道人影分毫。
冥冥中仿佛正有两股针锋相对的力量在风中博弈,一股想要将这十三个人拼命卷走,卷离这恐怖的死亡之谷,另一股却竭力地想要把他们留下来,为他们在身前开路,甚至还在身后推着他们,一直将他们推到了祭台的脚下。
“爬吧。”有人说。
却没人愿意先动作。
“没时间了……”又有人说,“再犹豫下去,等天亮之后,这个世界恐怕就是妖鬼的天下了。”
还是没有人动。
“等一等,”这次是柯寻开口,“吴悠,你用看骨相的方法看看这个祭台。”
吴悠的声音沙哑且轻微地应着。
过了半晌,听她说道:“我什么都看不到……就只是石头……”
“那看看风里呢?”柯寻指向远处风暴最急最浓最厉的地方。
吴悠又惊又惧地尖叫了一声:“好多——好多奇怪的东西——风里头全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它们是什么样的?”有人问。
“我说不出来——无法形容——就是——就是可怕到看一眼就想当场死掉——”吴悠捂着眼睛,蹲下身用力地把自己抱成一团,然后嚎啕大哭。
“是妖鬼,它们来了。”邵陵声音沙哑地说,“我们上去吧,没有时间了。”
“我们——我们可以不用死啊——”李小春也带着哭腔,“山海时代的时候不也是妖鬼和人类共存的吗!就放它们出来好了,我们现在早不是上古人类了,我们有高科技了啊,我们到时候再用次声波对付它们就好了啊!”
“别妄想了,”朱浩文冷冷地道,“世界各国早就开始研究次声波武器想要投入人类之间的战争了,至今也没有一个国家完全研究成功,也不会等到人类研究成功,妖鬼早就把人类这个物种弄灭绝了!”
“不会的!”李小春吼,“山海时代的人类也没有灭绝啊!”
“那是因为那个时代还没有人类会制造次声波!”朱浩文冷眼看他,“但当高阳氏建言大禹造出九鼎之后,你以为妖鬼还会容忍人类的存在吗?
“人类做惯了世界的主宰,还会允许妖鬼篡位、让自己沦为被猎杀捕食的对象吗?
“人类必会以灭绝妖鬼为目标去研究超级武器,妖鬼也必会以灭绝人类免除后患为目标而疯狂杀死人类,那么你认为是妖鬼杀人杀得快,还是人类研究次声波武器的速度快?
“你抬眼看看眼前的风暴,这就是妖鬼的能耐,你认为这种量级的风暴席卷地球能用去多少时间?有多少人类能在这样的风暴中幸存下来?”
李小春知道朱浩文说的全都在理,不甘与愤怒让他撕心裂肺地吼着,抓起身上挎的冲锋枪,向着远处那风暴肆虐处疯狂地扫射起来。
枪声在暴风卷滚里、在群山包围间不断地回荡,柯寻怕他误伤了同伴,上前硬是把他摁了下来,却没有注意到牧怿然忽然回头,向着众人入谷时来的方向看去。
那里恍惚似有微光一闪,然而再待定睛,却又再看不见。
“你冷静点,”柯寻钳着李小春的胳膊,直到他疼得额上冷汗冒出来,“你这么做,什么事都不顶,冷静下来,好好考虑考虑。你之前不是决定要登上祭台了吗?后悔的话,可以,不勉强你,你可以离开这儿,谁都没有权力勉强你,你先冷静,小春,听见了吗?”
李小春软下来,一抽一抽地哭。
没有人开口劝他或是安慰他,这个时候,什么样的言语都很无力,也没有人可以帮别人做任何决定,是生是死,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过了好半晌,李小春抹了把脸上的泪,带着浓重的鼻腔音,嘶哑着嗓子道:“我上。”
李小春的纠结与挣扎,也是大家的纠结与挣扎,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盼望着他能说一句“我要离开这儿”,就像能代表大家一样,似乎这样就能让大家立刻坚定了要离开的决心,管它世界是生是灭。
而李小春的决定,却也同样像是代表了大家的决定,一腔犹豫挣结的心思,在“我上”这两个字落地时,也跟着被牢牢地砸实在天平的一端,并且再也没有重新来过的可能。
莫名地,所有人竟觉得松了口气。
只是,这口气也是每个人所竭力撑着的,最后一口生气。
现在,它没了。
“咱们准备上吧,”柯寻平静地对大家说,语气像是在同自己的队友们去赴一场明知赢不了的比赛,“我和怿然先往上爬,快到顶的时候把绳子扔到祭台另一边去,你们过去几个人接着点绳子,……总之就按咱们之前商量好的步骤来。”
说着不再等众人的回应,率先翻身爬上了车顶。
牧怿然随后翻上,两人把梯子架靠在祭台壁上,登到梯顶后便开始徒手向上攀。
攀的过程中,柯寻还有心思同牧怿然说上两句:“那些生活在古代的前辈们当初来到这儿的时候,也是这样徒手攀上来的?他们装备肯定不如咱们的吧?”
牧怿然爬在他的前头,略等了等他,顺便答他:“也许他们各有各的办法,不要小看古人,能闯过画中幻境并最终根据线索找到这儿的人,绝不是能力一般和考虑不周的人。”
“说得是。”柯寻没再多说,同牧怿然一起攀到了祭台顶的边缘。
绳子扔到祭台的另一边去,有人接住后拴到汽车上,绳身上结着一串绳套,形成了一套绳梯,下头众人可以踩着绳套往上攀。
岳岑是被李小春绑在身后带上去的,弃了轮椅,带上了一副拐杖,虽然可能用不了一会儿,但她说,在死前并不想瘫坐在祭台上。
十三个人,千般不甘,万般不愿,最终还是一起来到了祭台顶的边缘。
罗勏和吴悠哭得快要昏厥。
大家吊在祭台边彼此望着,似乎这个时候只要有一个人说一声“咱们走吧,别死了”,就立刻会得到全体的响应,然后飞快地回去地面,坐上车,头也不回地逃离这里。
可是没有人能说出这句话。
也没有人肯率先说出“咱们上吧”这句催命咒。
十三个人对视着,沉默着,艰涩地喘息着,无助地哭泣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大家自私又贪婪地把持着自己越来越少的生命。
直到身边肆虐的暴风里,像是沸水水面上冒出的气泡一样,汩汩地向外涌动着古怪且恐怖的形体,它们被风膜堪堪包裹着,眼看就要破膜而出。
柯寻咬咬牙,大喝一声:“伙计们,还有没有最后的话想说?最后的机会了!”
“——老天爷!下辈子你一定要让我投生个富家少爷啊!”李小春撕心裂肺地喊。
“爸!妈!下辈子我还做你们的女儿!”吴悠哭着喊道。
“下辈子,给我一个家。”方菲一字一句。
“爸妈——东子不孝,在这儿给你们二老磕头永别了——”卫东哭着,嗵嗵地用头撞着祭台壁。
“希望下辈子能让我平淡过完一生……”
“我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