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都缝好了,这个城市的无痕手术非常先进,那种药水用上之后,完全没有疤痕,起码肉眼是看不见的。”秦赐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或许做医生久了,已经强迫自己看淡生死。

  但是,这死之后的剥离,又属于什么呢?

  柯寻望着瓶中女人形状的兽,看了许久,心里难受,又不免生出许多疑问:“为什么它是僵硬的?而且,它的四肢是紧绷绷的笔直的,就像是被……捆着?”

  “你说对了,”秦赐说,“在瓶子底的那根红色的细管一样的东西,看到了吗?”

  “那是什么?是连接宿主和兽的管子?”柯寻说到这里就觉得头皮发麻。

  “不,那就是捆绑着兽的‘绳子’。”秦赐说。

  听到这个意外的答案,所有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牧怿然的表情慢慢冷峻起来:“这些,一定和宿主的人生经历有关。”

  赵燕宝已经被苏本心扶着走出了标本处理室,她轻轻拨开了苏本心的手:“我没事,我比你们想象的坚强。”

  “心结需要打开,如果她这辈子没能说出来,没能自我解脱,作为她最好的朋友……你可以替她完成。”苏本心说。

  赵燕宝望着窗外乌云中的闪电,眸子里似有异彩。

  “我并非在诱导你什么,”苏本心把凌乱的头发打开,重新盘成一个髻,“既然她在内心作茧自缚,那就得敞开心扉,连皮带骨地重新塑造,这才能真正打开束缚的绳子。”

  “如果你真的想说什么,最好是陪伴在那只兽的身边。”牧怿然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走廊,此时天已完全被厚重的乌云压盖住,仿佛暗夜。

  赵燕宝垂着眸子:“那好,你们两个也陪在身边吧,说不定我要说的话对分析案情有帮助。”赵燕宝看了看站在门口的朱浩文,“还有浩文,也来吧。”

  当几人重新回到标本室,正听见余极在惊呼:“这个兽的重量是1974克!之前智淳的兽是26克,加起来正好是2000克!”

  “这,只是个巧合吧?”Lion说。

  “不,哪有这么巧的,死了两个人,加起来正好2000克?平均分配的话,每个人1000克!十三个人,加起来就是13000克!十三公斤!”余极后面的话颤抖起来,仿佛自己发现了一个最阴险的秘密。

第167章 绯色之兽14┃女子。

  13公斤兽,仿佛是这13个人体内的兽合起来的总量。

  人们想到这里都不淡定了,余极甚至说:“咱们每个人的体内都有兽,只不过出现的有先有后罢了!它们早晚都得涌出来!反正有13天呢!早晚都得一头一头地出来!”

  “请你们保持安静。”说话的是标本处理室的工作人员。

  秦赐站在门口做了个请的动作:“我们有些事情要谈,其他人请暂时回避一下吧。”

  余极还在愤恨地说着什么,边说边被卫东和Lion拉出门去。

  萧琴仙破天荒没有对“把自己排除在外”这件事发牢骚,此时整个人都有些沉默,或许是因为看到了那只令人感到压抑苦闷的女体兽,又或许是相信了余极所谓的“13公斤兽的均摊理论”——对于这种无人能破解的“怪圈”,即使是“幸运儿”恐怕也难逃厄运。

  柯寻还站在门口,准备关门的赵燕宝看了看外面的柯寻,刚想开口说什么,柯寻却连连说:“你们谈,我不愿意听这类故事。”说着柯寻就主动关上了门。

  其他人有的去秦赐的办公室等候,有的就坐在走廊边的椅子上看窗外。

  外面依然黑暗如夜,一声声闷雷似乎要将天给炸漏。

  萧琴仙向护士要来纸笔,准备给两位死者设计‘结婚礼服’。

  标本处理室内的气氛则更为压抑,赵燕宝坐在距离盛放女体兽的玻璃瓶最近的地方,目光黯然着讲述了一个故事——

  “我和池蕾是发小。在我们家乡小镇,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我们两家也不例外,不过,我家相对好些,虽然父母偏向弟弟,但起码肯供我读书。池蕾家……池蕾在家里是最没尊严的一个,无论是哥哥还是两个弟弟,对她都是呼来喝去,推来搡去,父母也视而不见,一旦有人闯了祸,被打的那个永远是她。她爸以前打她妈,后来就打她,她的头皮上现在还有一道深疤,那是她爸喝醉了用铁锨拍的,为了养伤,她剃了光头,那时候足有15岁了。

  “她妈也不把她当回事。

  “她和我一起考上重点高中,但家里不肯供,就读了个技校,为了省住宿费,只好挤在当地的姑姑家住。那两年,我们见面很少,她技校毕业就工作了,还交了个男朋友。”

  朱浩文略带疑惑地望着赵燕宝,也不好打断对方。

  赵燕宝主动解释:“池蕾天生并非女同,连后天的都不算,在性取向方面,她喜欢的一直是男人。

  “可惜,她从没遇见过一个像样的男人。无论是家人还是男友,都没把她当人,也没把女人当人,包括她妈在内。

  “她那个男朋友,居然有一天提出和哥们儿交换女朋友来玩的建议,她就离开了,后来再没有回过那个罪恶的小镇。

  “我当时已经考上了B市的大学,她就来投奔我,那时候我们一起租房,一起生活。我们只是相依为命,形同亲人。她知道我的秘密,但我们并不可能成为那种关系。一些天性的东西无法改变,她无法用精神的意愿去改变自己的身体。而且,我那时候也有自己所喜欢的人。

  “像我这样的人,本身就不被社会大多数所认同,因为内心的太多迷惘才修了心理学。有时候觉得也挺好,似乎自己这样的感情更加纯粹,绝不会碰上符合自己性取向的那种相亲和催婚,更不可能为了传宗接代而去结婚什么的。

  “我和池蕾的价值观完全一致,生活习惯也已经融合,算是难得的灵魂伴侣,比好友和亲人都要好一层,但却与恋人不搭界的那种伴侣。”

  赵燕宝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段时间,似乎在总结内心的话。

  秦赐忍不住问道:“池蕾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对所有异性都不抱希望了?”

  赵燕宝淡淡一笑:“我们发现,其实哪里都一样,在S市B市这样的都会,人们的思想也比我们那个落后小镇好不到哪里去。

  “那时,我在一个心理咨询中心做助理,辅助的是一位很有声望的心理师,因为池蕾常常过来找我,偶尔也会向那位心理师请教一些心理问题,并且得到了很有益的帮助。我们那时候都很尊重他。

  “在那里兼职工作了两年后,我为了当时的女朋友决定出柜,谁知道我那个女朋友却逃离了,她也是学心理的,我出柜后她就出国了,和我断了一切往来。出柜这种事在我们行业简直是灭顶之灾,在常人眼里,同性恋者本身就是心理不健全的,根本就没有资格做心理师来治疗别人。”

  的确,似乎大多数人真的是这么想的。

  “在我出柜之后,池蕾突然不再来我们咨询中心,而那个有声望的心理师也莫名出国深造去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心理师长期性侵着池蕾,长达两年,因为他掌握了我作为女同的一些证据,如果池蕾不满足他,这些资料就会散布出去,让我‘一辈子在心理学界混不下去’……”

  窗外浓重的黑暗涌动着,雷声撕裂了城市上空,暴雨突然急下。

  “那一晚,我们两人在黑暗里抱着痛哭。她说掌握了那个畜生性侵自己的一些证据,但对方已经移民出国,池蕾不愿往后几年为打官司伤神,若是将信息发布出去,她认为对她自己也是伤害。我当时很不理解,我认为我们应该停下手上的一切去打赢官司,真正在心理学界混不下去的应该是那个衣冠禽兽。

  “池蕾让我息事宁人,甚至说自己的命天生就不好,后来,她说起读技校期间住在姑姑家的事,她曾经陆续被姑父和表哥性侵……她告诉了妈妈和姑姑,但那两个人不信,也不知是真的不信,还是装聋作哑。”

  外面的暴雨倾盆而下,狂风将半明半晦的世界蹂躏成一张皱皱巴巴的黑白照片,并妄图将其撕得粉碎。

  “我们相守为伴,并打算从此度过余生。

  “即使有了避风的港湾,但池蕾始终没能解开身上的束缚,一种男权世界对于女性的束缚。那种原生家庭带来的伤痛,在成年后又不断升级,无法摆脱。”

  赵燕宝用手轻轻抚摩着眼前的玻璃瓶,目光柔和地望着里面的女体兽:“女性在不公平的世界里,是没有多少话语权的,说你‘头发长见识短’,说‘女人一思考上帝就笑了’,对他们来讲都是再平常不过的话,并无恶意,甚至还有一丝宠溺意味似的……实则明里暗里都在对女性进行着社会阶层的排除。以前每年的春晚都会上演几个有关惧内的小品,我从来没在现实中见过小品里那样家庭地位的太太,我这个职业面对的人群是很广的,但我从没见过,也不知道这种作品算不算是一种过来人合起伙来欺骗未婚女性的行为。”

  房间里的几个男人都不做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苏本心有些动容,似乎感同身受。

  赵燕宝似乎只是在对这只女体兽说着话:“你看你,眉眼秀丽,却没有嘴巴,是不是因为有口难言?你看你,好好的一个人,非要赤裸着身体,是否是对垂涎于此的人做出个痛快的赤裸裸的揭露与鞭笞?你看你,明明有健壮的四肢,却偏偏没生手和脚,双手可以抓牢一切,双脚可以走遍天下的啊!你就这么僵硬着,立得直直的,是在警惕着四周的危险,还是因为那根捆着你的绳子?那该死的绳子都断了,你也好起来吧,好起来吧。”

  赵燕宝的泪珠大滴大滴落在玻璃瓶的外壁上:“我知道你无法爱我,我又何曾怪过你?对于我们来讲,爱情是最不值得一提的。”

  苏本心低下头,忍不住跟着落泪。

  秦赐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走过来观察着玻璃瓶:“兽发生变化了!兽在慢慢软化!”

  牧怿然并没有往这边看,而是慢慢起身准备离开:“还是留时间让她们单独待一会儿吧。”

  ……

  池蕾体内的兽最终软化成了一个圆圆团团的东西,赵燕宝说这或许是一种另类的释怀。

  兽的重量没有变,依然是1974克,加上智淳那只兽的26克,共达2000克。

  余极还在恐慌,卫东宽慰:“咱们入的这些画就是用来恐慌的,亏你还是个画家。”

  柯寻则尝试着用秦赐的电脑查资料,结果发现这个城市根本没有互联网,问护士,护士疑惑地说“先生您是想发传真吗”……

  柯寻:“没没,我就是想叫个外卖……”

  “那您可以拨打外卖电话的。”

  “多谢了。”

  这个世界没有互联网,画一定是想隐瞒什么,有什么东西是怕从互联网查出来的呢?

  “你是想查什么?”牧怿然不知何时来到了柯寻身边。

  “扉页,《绯色之兽》那本书的扉页到底写了什么。”柯寻把脑子里的疑问依次排开,最先想解决的就是这个。

  “苏本心和萧琴仙,这两个看过这本书的人,总有人能记得吧。”牧怿然看了看同样走进房间的苏本心。

  苏本心正把办公室的窗帘拉开,外面是一片雨过天晴的琉璃之色。

  “扉页上的确有一句话:我就看见一个女人骑在朱红色的兽上——《启示录》第十七章 。”苏本心从窗边回过头来。

第168章 绯色之兽15┃无奈的时间点。

  天色渐渐由黑暗恢复了明亮,但却已经接近黄昏。

  萧琴仙看着自己刚才画下来的婚纱图稿,皱了皱眉:“刚才头昏脑涨的,怎么会设计出这么一套古板保守的婚纱,我最不喜欢这种风格了。”

  赵燕宝却认真看了看这张图:“这正是池蕾喜欢的那种款式。”

  “是吗,那就……”

  “我替池蕾谢谢你。”

  “不必。”萧琴仙有些尴尬,还有些生疑,这幅婚纱图实在不像自己的风格,简直不敢相信是自己刚才设计的。

  莫非,死者真的在天有灵?刚才趁着雷电交加天色昏暗,就借助妆殓设计师的手为自己画了婚纱?

  想到这儿,萧琴仙不觉打了个寒噤。

  此时,11位成员都汇集在了走廊上,秦赐说:“目前收集到的两公斤兽已经锁进了专门冷藏柜,安全性请大家放心。”

  秦赐看了看外面的黄昏天色:“今天的晚饭继续在医院食堂吃,还是另选个地方?”

  大家都不太想继续在医院停留,随着夜幕的降临,也都没有什么胃口吃饭。

  Lion提议:“簪们还去昨晚的那个自助餐厅,怎么样?”

  这一建议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于是一行人离开医院沿着挺熟悉的街道向餐馆走去。

  苏本心裹紧了自己波西米亚式的大披巾,恰与牧怿然柯寻走在一起,不觉感慨着:“唉,如果抛开其他因素,能够享受画里如此美丽的春天,竟像是画家给予我们的一种恩赐。”

  柯寻抬头望着墙角处看出的山桃花枝条:“在之前的画里,很少有这样四季分明的情况,大多数时候会让人忽略季节的存在——这幅画这样安排,可见是有用意的。”

  “春天这个季节,总会和风花雪月一类的东西沾上些边,”苏本心淡淡一笑,“或许这样,才更符合心城这个浪漫城市的设定吧。”

  “针对今天这两只兽的情况,我总觉得如果单纯赋予其爱情含义的话,有些过于单薄了。”柯寻说完这话,感觉特别不像自己说的。

  柯寻走在玫瑰石砌成的围墙边,暖米色的毛衣为整个人赋予了一种不一样的色彩,即使警服搭在手臂上也并不违和。

  苏本心抬头望着上方那些特属于春天的嫩绿枝条:“爱情这东西本来就该是厚重的,也注定不可能是太简单的,无论背景多么单纯的人,只要有思想,爱情就会有层次——反倒是那些兽,它们才是真正的单纯,所以也才会如此执拗。”

  柯寻听着这番话,并不完全赞成:“那些兽,都是负面情绪的产物,绝不可能单纯。”

  苏本心转脸看了看柯寻,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又慢慢点了点头。

  走在前面的秦赐正在跟众人说:“所有死后出现兽记的人,葬礼等一切后事都要有警局来安排,据说规格也是统一的。”

  “大多数人对兽怎么安排呢?”余极问道。

  “据说大部分人会选择捐给城市,这种捐献并非无偿的,而是会获得一笔很丰厚的报酬。”

  “真是讽刺,明明是买卖,却非要说是捐赠!”萧琴仙渐渐恢复常态,话也多了起来。

  “对于兽本身的价值来讲,无论心城市政府回馈多少报酬,大概也都无法与兽相提并论。”秦赐说,“当然,我这也仅仅是单方面推理,究竟这些兽有什么用途,恐怕我办公室里的那些资料是不可能明说的。”

  苏本心快走两步,正好与走在中间位置的罗维并肩:“怎么这么沉默?”

  “我本就少言寡语。”

  “我一直都觉得咱们是一个集体,你千万不要把自己排外。”

  “谢谢。”罗维望着在前面喋喋不休的萧琴仙,“你今天见过她吸烟吗?”

  苏本心望着罗维,露出个微笑:“我觉得这时节的早春最好,比百花盛开的暮春还要有魅力。”

  “好吧,当我没说。”罗维一阵苦笑。

  柯寻和牧怿然渐渐地就落在了后面。

  “你一直在观察秦医生。”柯寻望着两个人长长的影子,身后的夕阳令人觉得这个世界愈加真实。

  “其实光影这种关系最为神奇,就像是此刻的夕阳,我们的影子明明被其拉得很长,但太阳却在反方向发力。”牧怿然露出一个罕见的微笑,令柯寻恍惚觉得这世界上所有的白色香花都次第盛开了。

  两个人宽宽的肩膀挨在一起,令柯寻觉得踏实而妥帖:“这件事我还真没认真想过,如今经你这么一说,这种力量和世间所有的力量都不同,太阳越是偏西,我们的影子就越是向东,简直就像是反方向地拉长着我们的影子。”

  “心城似乎也有这么一股说不清的力量,”牧怿然眯着眼睛看了看走在前面的9个成员,“兽涉及到人们内心最深的地方,让我们根本无法展开事前的分析。——如果没有猜错,那些有红色痕迹的人,应该已经明白自己的心结所在了。”

  “这个,”柯寻正想说,老团体的人可以先沟通一下,有红色痕迹的人如果能猜到体内兽的特征,大家集思广益说不定就能避免,“所以,你觉得秦医生有什么不妥?”

  牧怿然轻轻一笑:“不只是秦医生,目前的你就已经有了不妥。”

  “嗯?”

  “你不觉得你的称谓有些怪吗?”牧怿然抱起自己的手臂,“你已经很久没有把秦赐称为秦医生了。”

  的确,柯寻平常是管秦赐叫秦哥的,偶尔也会戏谑称其老秦,秦医生这个称呼——除了牧怿然之外,没什么人这样正正规规地称呼了。

  柯寻却觉得这件事很好解释:“毕竟只有在这幅画里,秦赐才真正作为一个医生存在着啊,以前在现实世界里我也没见过他作为医生的样子,之前的几幅画,他并没有机会拿手术刀——只有这幅画,他才真正展示了作为外科医生的一面。”

  “看来秦赐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牧怿然说,“他已经很自然地将自己融入了这个世界。”

  柯寻似有所悟:“难道是兽的缘故?”

  柯寻想起罗维所说的秦赐额头上那触目惊心的红色痕迹,若真的幻化为体内的兽,会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呢?凶猛的?隐忍的?大象无形般的?

  “正是因为秦赐的变化,才让我感觉到了这个城市的可怕。”牧怿然拉住柯寻的手,两个人的手指都是冰凉的,便都企图用温热的手掌握住对方的指尖,两人并没有探索太久就做到了,两只手掌形成了一种微妙的互嵌。

  如果光与影也能形成如此坦率的包容,或许就能够解开心城的谜题了。

  “今晚必须得和秦医生……秦赐好好谈谈,”柯寻越发担忧起秦赐来,“兽太可怕,掌握着宿主的命门。”

  有时候,面对面的对决并不可怕,即使力量悬殊,说不定也能够狭路相逢勇者胜;我在明敌在暗也并不可怕,只要有一方沉得住气,就总能迫使对方露出蛛丝马迹;最可怕的,恐怕就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不走出这座深山,永远都不识庐山真面目。

  “对,今晚必须要开个会,”牧怿然望着走在前面的罗维,深锁的眉头慢慢展开,快走两步追上了对方,“今天一直有个事想问你,但都被其他事情耽误了——今天我们都见了不少人,无论是在街上还是在医院里,额头上有红色痕迹的大概占多少比例?”

  罗维放慢了步子,露出一个苦笑:“牧先生,你终于想起问我这个问题了。”

  “你曾经提醒过我?”牧怿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上面记着一些奇怪的时间点,“是在食堂午饭的时候?有两次?还是今天下午在等候手术的时候?有三次?当然也有可能是上午手术的时候,但我还没想到记录。”

  罗维长舒了一口气,露出一个欣慰的表情:“我有一种在寂寞山谷里呐喊了一整天,终于在黄昏时分得到回应的感觉。”

  “抱歉,我只是午饭的时候,发觉和你的交流总会有一个短暂的空白,但想说什么却无从说起,就暗暗在纸上记下了这几个时间点。”

  “感谢你的睿智。”罗维不由得笑了起来,“刚才你说的事情,我已经主动和你们说起过两回了,但大家都无动于衷。关于这个城市的其他人,有红色痕迹的人大概占总人数的30%左右,我想他们自己应该并不知道。”

  牧怿然点点头:“毕竟在这个城市,只有死去的人才能被专业仪器测出体内兽的位置。”

  牧怿然忍不住又打量了罗维一会儿:“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些,实在是有些残忍。”

  “没关系,反正我这个人也不好热闹。”罗维自我宽慰。

  牧怿然继续说道:“我在纸上一共点了5个时间点,也就是说有过5次我们无法沟通到的话,如果你单方面提出,我们就永远听不到;除非我们灵光一现自己想出来,这才能够得到你的回答。”

  “是这么个意思,说得我像个神仙似的……”罗维难得开了个玩笑。

  “除去刚才的问题,另外的三个时间点,你是想说什么?”牧怿然有些不甘心地再次问道。

  罗维一时也不知先从哪个说起,目光又落在前面的萧琴仙身上:“就说那个女人吧,她昨晚抽了很多的烟,但今天却一根烟都没见她抽——我认为这不符合常理,烟瘾大的人是忍不了这么久的。”

  牧怿然似乎陷入了思考,目光望向长街的远处:“我认为我们下一步应该就扉页的事情好好聊一聊,今晚起码得把这个先弄清楚。”

  “好吧,”罗维欲哭无泪,“那就先别提抽烟的事儿了。”

  “目前只有两个女生看过这本书,我认为苏本心更靠谱些。”

  “是吧,我也觉得爱抽烟的女人不靠谱。”罗维使劲把话题往那上面引。

  牧怿然突然看了看罗维,从手中的警察制服的口袋里取出了一支笔,在纸上记下:18:39。

第169章 绯色之兽16┃双。

  罗维实在想不出萧琴仙吸烟这件事情,对于整个线索究竟有着怎样的作用。

  为什么画要对此想尽办法进行隐瞒?

  正想着,大家就到了自助餐馆门前。

  秦赐停下脚步,看了看罗维:“趁着现在天光还比较亮,再给大家看看脸上的兽记吧,跟昨晚相比是否发生了什么变化。”

  其实根本不必细看,每个人的脸都一直在罗维面前晃着,他早已将所有的细微之处记在了心里:“没什么变化,和昨晚几乎一样,除了赵燕宝的红色痕迹是今天突然出现的,而且颜色在逐渐加深。”

  “是什么形状?”赵燕宝禁不住问。

  “并没有很象形,只是那么一抹,就像是用笔蘸着朱砂抹了一下。”罗维形容。

  赵燕宝点头,也没再说什么,随着夜幕降临,说心里没有恐惧那是假的——虽说对自己最重要的人已经离开,但这并不意味着生者就成了未亡人。——怀念死者的方式有很多种,并不见得必须追随其而去。

  因此,赵燕宝也惧怕着死亡。

  赵燕宝已是如此,其他人的惶恐就更深了。

  萧琴仙甚至开始用冷笑来掩饰自己的紧张:“你们还有心情吃东西,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大家想办法搬到一起住,就算来了危险也能一起抵御!”

  “对对,我看他们那个侦探所地方就挺大的,咱们都搬进去也能住得下!”余极听了也拼命点头赞成,他的脸一直就微微发白着,随着夜幕降临愈加苍白,“我是真的怕,昨晚还一起睡的室友今天就……我现在闭上眼睛还能看到智淳的样子。”

  Lion也说:“如果能跟秦医生住在一起,喔觉得会更有安全感!万一有人体内的兽真的作怪,说不定秦医生能想办法进行救助。”

  秦赐听了连连苦笑:“我只是个普通的外科医生,又不是神仙,对于兽我无能为力。而且,住处的安排是既定的,这就是这一场游戏的规则之一,若是有人违反,不必等兽进行反噬,恐怕就先死于其他非命事故了。”

  “反噬?”柯寻敏感地抓住了这个字眼。

  秦赐进一步解释,“兽本来就是由人心里产生的,最初可能仅仅就是个念头,但随着挥之不去的反复琢磨,就会慢慢在体内扎下根,长成兽体——被自己心里的东西杀掉,称其为反噬并不过分吧。”

  “我只是在想,这样的念头能不能通过打消而使兽变小或是消失。”柯寻望着秦赐,还是难掩对这位老伙伴的担心,“比如池蕾,心结在去世之后才得到释怀,假如她能在去世之前就想开了,会不会使兽淡化呢?”

  “我看过的那些资料里没有相应的案例,毕竟这个城市里,没有人能够看到生者脸上的红色痕迹,因此也并不能提前去预防这些,即使那些兽淡化了,也没什么人能证明。”秦赐的表情很惋惜。

  朱浩文已经在餐馆门前吸完了一支烟,摁灭了烟头,将其放在城市垃圾箱中该放的地方:“甭在人门前堵着了,都进去吧,边吃边说。”

  大家虽然各怀心事,但饭总是要吃的,只有吃饱了才有可能抵御各种危险——虽然这些食物可能仅仅是在喂饱体内的兽。

  罗维就走在朱浩文的身边:“我刚才说的话你听到了?”

  朱浩文有些疑惑:“是抽烟的事?”

  “对,”罗维点点头,“这里的很多公共场合都有吸烟区,比如医院里就有,不过,可惜咱们这些人里烟民很少,你只能独自去吸烟区抽烟。”

  罗维说得字斟句酌,生怕朱浩文用一句与此完全无关的话把自己给撅回去。

  朱浩文却听得很清楚:“一来咱们这群人好像就我一个吸烟,二来我也不喜欢和人做伴去吸烟区,尤其是不太熟的。”

  罗维心里一阵暗喜,这简直就像在用暗语对暗号一样,有些关键用语不能说,但可以巧妙迂回地使用其他语言:“那些区域分男女吗?纯属好奇。”

  朱浩文更加觉得奇怪了,感觉这些提问完全不符合罗维的性格,但还是回答说:“按理说不分,但人们通常还是会离异性远一点,尤其是那些女士,她们似乎更喜欢凑群儿——这里医院的吸烟区也没有专门设立女士专用。”

  罗维心里一阵激动,想说什么又有些语无伦次,向后一看,就看到了正在观察着自己的牧怿然,简直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

  牧怿然迈开长腿靠近两人,目光轻轻扫过了前面的萧琴仙:“昨天晚上我也见到她吸烟了,而且还吸了不少,针对其白天的表现,这的确是个值得推敲的问题。”

  或许因为白天的事情太多,再加上萧琴仙本就不是牧怿然有兴趣观察的人,所以就暂时将其忽略掉了。

  罗维觉得自己感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所以,咱们说的这些事……你不会几分钟之后就忘记了吧。”

  牧怿然失声一笑:“我想不会。这应该也是规则,但凡有城中人主动发现并提及的秘密,应该就不会在这个城市里凭空消失。”

  一头雾水的朱浩文看了看罗维:这哥们儿这是要弯的节奏吗……

  罗维决定一口气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其实昨晚从你们房间出来,我在走廊看见她了,当时她的状态很奇怪,而且她提到有人给她的房间打电话……”

  牧怿然突然将目光转向前面:“希望昨天那个位子不会被别人占去,那里最安静也最隐蔽。”

  罗维:……在咕嘟咕嘟刚煮好的一锅方便面里,突然倒进一瓶冰水就是这种感觉吧。

  收银台那里似乎发生了一些情况,几位成员大声和收银员理论着什么,其中萧琴仙的声音最大:“还有33次消费次数?!怎么可能啊?我们明明只用过两次的!”

  收银员微笑着耐心解释:“您这张卡的额度是39次,目前已经消费过两次,现在还剩33次。”

  “我靠……”萧琴仙忍不住爆了粗口,“你会不会做算术啊?39次减去两次,明明是37次啊!怎么就变成33次了!你们这个店可真会宰客,利用初次消费免费做噱头,吸引了不少回头客,然后又在卡里做文章!只不过你们的做法太低端,让人不得不怀疑你们的智商和情商!”

  柯寻做了个让萧琴仙闭嘴的手势,把自己的卡递给了面色同样不悦的收银员:“小姐姐,你帮我看看我的卡~”

  收银员小姐姐看了看这个阳光帅气的体育范儿小哥哥,心情稍微好了些,接过卡来进行操作:“先生,您的情况也是一样的,现在还有37次消费次数,这次刷卡之后将剩余33次。”

  “这是为什么呀?小姐姐,”柯寻继续保持着充满阳光的微笑,“我们初来乍到,有些规矩还不太懂。”

  “这里是心城啊,日期都是走双数的,”收银员用声音甜美的嗓音为柯寻做知识普及,“昨天是4月6日,今天是4月8日,明天是4月10日。”

  “啊……”柯寻一时卡了壳,这简直是神规矩啊,比女儿国直肠国黑齿国什么的还神。

  其他成员们也都听呆了,Lion甚至爆出了一串英语牢骚,然后才清了清嗓子说:“妮的意思是说,这一天是顶两天来过的,即使喔们的身体体会到的是24小时,但在这个城市是按48小时来算的。虽然喔们只吃了3顿饭,但在这个城市是按6顿饭来算的。”

  卫东也忍不住插言:“也就是说,在这个城市里一个40岁的人,实际上是20岁。”

  “我都被你们绕晕了,”收银员忍不住笑起来,“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我是在这个城市出生的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时间节奏,并不会像大家这样生出这么多哲学思考。——我认为这才是这座城市的浪漫之处,任何事情都应该是成双入对的。”

  “得得,爱谁谁吧,还是先占座儿去吧。”卫东拉着发小就往昨天的那张桌走去,“柯儿你得管着我点儿,我又想喝酒了……”

  牧怿然走在后面,此时停在收银台前问:“我只是好奇,这个城市里的外地人多吗?”

  收银员小姐姐觉得自己今天特别有眼福,心情也跟着美好起来:“从外地迁往咱们心城的人很多,毕竟这里风景优美,城市规划也很好。”

  牧怿然进一步问:“外地人来这里要办暂住证吗?这种情况是视同本地人,还是依然被视作外地人?”

  “这个您放心,咱们这个城市从来不排外,要身份证件上有了咱们城市的章,那就是同城的兄弟姐妹哦!”收银员说着脸色微微一红,“而且,同城人之间通婚会得到很多福利支持的。”

  “如果是同城人和心城区域外的人通婚呢?”牧怿然因为思考而使眼神变得愈加深邃。

  收银员因为这个眼神而变得更加健谈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心城区域以外的人,咱们这里的治安这么好,他们也不可能非法入境。如果城里的人想出去,就永远不可能再回来,同样,如果外地人迁来本地定居,也不可能再出去。”

  “不可能再出去?”牧怿然加重口气又问了一遍。

  “咱们这个城市这么好,为什么要出去?”收银员微笑着反问。

  牧怿然也淡淡微笑:“对,这的确是个神奇又美丽的城市,令许多人流连忘返。”

第170章 绯色之兽17┃换兽。

  当众人听说了这个城市匪夷所思的双数日期之后,所有人都表示了不可理喻,萧琴仙的反应最快:“要是这么算的话,那咱们根本就没有13天的时间!现在是两天合成一天过呢!”

  余极也惊讶出声:“13天要劈成两半来算,那就是6天半!抛去今天,咱们还剩下5天半!”

  萧琴仙的脸色再度苍白起来:“如果按照一天死两个人的速度,6天就能干掉咱们12个人,最后的半天……”萧琴仙打量着坐在角落里的罗维,“大概是留给外地人的。”

  罗维不觉一阵冷笑,这个女人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还不忘释放恶意。

  “先吃饭吧,饭后有很多事情需要共同讨论。”秦赐已经开始用餐了,还不忘提醒大家,“千万不要沾这里的酒,不知道是酒有问题,还是这个城市把人改变了,稍微沾一点酒就很可能令人醉倒。”

  “这个城市还真是醉人啊。”卫东吃着手中卷好了的春饼,手却忍不住微微颤抖——谁也无法估计,今晚离开的会是哪个人。

  或许是因为有心事,大家都草草吃完了东西。

  秦赐看了看牧怿然,向大家道:“我想大家现在最关注的问题是:怎样才能在规定时间内得到13公斤绯色之兽;今晚如果有人体内的兽产生了杀机,有什么办法可以防备,以免遭杀身之祸。”

  众人的表情皆是赞成的,包括挑剔的萧琴仙在内。

  牧怿然接下来说道:“如果换一个更为易懂的说法,第1个问题是,大家要想尽办法从我们这个团体之外凑到13公斤兽,第2个问题是……”

  牧怿然的话还没有说完,众人就已经对此表示了惊讶,仔细思索之后,这又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没有人愿意以牺牲做代价付出自己体内的兽,再说,成员组中也并非人人体内都有兽。

  柯寻看了看身边的牧怿然,不敢相信这么猛的大实话会出自他的口。

  余极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的那些客人,还好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这里,便压低了嗓音说:“还好我们有罗维,他能看到别人脸上有没有兽记,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咱们早先没想到呢!咱们为什么非要等着兽撕裂自己的身体?!咱们有罗维,还有秦医生,咱们人多势众,完全可以挑角色入手。”

  余极说着,简直被自己的狠劲儿给吓住了,又忍不住因为这个想法而兴奋地战栗起来:“大佬就是大佬,一出手就是稳准狠!”

  柯寻可不愿意别人这样曲解自己的大佬,于是便向大佬说:“怿然,你的想法是什么?咱们能通过什么办法从周围人的身上取兽,而且还要做到合法。”

  “还考虑什么合法?咱们现在可是性命攸关的时候!”余极有些焦急了,望着窗外已经黑下来的天色,对于死亡的惧怕一点一点占据了心头。

  “我们现在位于一个有法律秩序的城市,这个餐厅的对面就是警察局,没人会纵容我们这样胡作非为。”朱浩文说道。

  牧怿然看向秦赐:“我今天下午在你办公室翻阅了一些资料,‘兽’作为某种财富资源,是被允许买卖的,有些家属不同意将死者体内的兽卖给政府,只有一小部分是为了收藏,绝大多数是想等旺季卖出个好价钱。”

  秦赐听着皱了皱眉:“哪本书里还写到了这个?”

  牧怿然淡淡一笑:“不是书里的内容,而是一些杂志封底配的广告,关于绯色之兽的各种拍卖会的宣传,以及品相特殊的兽被炒到了多高的天价,那些广告里都有说明。”

  “天啊,这简直就是咱们那个世界的古董名画啊!”苏本心也忍不住感慨,“牧先生,你的意思是我们把手里的两只兽出售……”

  众人听着都倒抽一口冷气,但心里又按捺不住激动,这激动多少有些邪恶。

  牧怿然的目光看向赵燕宝:“希望这个话题不会令你产生不悦。”

  赵燕宝:“池蕾已经释怀,那只兽就像个盛满了负面情绪的容器,我在有限的5天半里收藏着它并没有意义……如果真的能因此救下更多的人,池蕾的在天之灵也会同意。”

  赵燕宝看了看牧怿然:“那些资料里有没有写,这些兽到底有什么价值值得人们这样去追逐?”

  “并没有明写,人们只说这些绯色之兽是整个心城的象征,因此就是弥足珍贵的。”牧怿然的表情有些许的揶揄,“即使在我们那个世界,人们花高价所追逐的,是否就真的物有所值呢。”

  “你具体打算怎么办?”这次问话的是柯寻,“把咱们手里的两只兽想办法高价卖出去,再用这些钱买重量更重的兽?”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或者咱们还可以找到更直接的兽类交易市场,直接以兽换兽。”牧怿然也认为这不是个令人舒服的话题,但又不得不继续进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