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睁睁地看着巨影一步步走到了两顶帐篷边,硕大的头颅慢慢地压下来,悬在帐顶的上空,八只臂膀在他的身周像美杜莎的蛇发一样挣动扭曲。
柯寻紧紧地盯着帐顶,看着巨影缓缓地伸出一只胳膊,向着旁边的帐篷伸了下来。
柯寻蓦地攥紧拳,而后又松开,靠着帐篷门这一侧的手从帐帘缝中探出去,直接探进了旁边的帐篷帘里。
牧怿然就躺在帐门边,柯寻的手一伸过去,就触到了他的胳膊。
指尖顺着胳膊下滑,然后一把,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
感觉到牧怿然身上微微一僵,被握住的手动了一动,然而柯寻不想放开,又用了几分力,紧紧地攥着,想着如果巨影把牧怿然拎出去,他就攥着这只手,和他一起。
柯寻被自己突如其来的这个念头惊了一下。
说好的……只是单纯地欣赏和正直地粉他呢?
巨影伏在帐篷顶上,喘着绵缓的粗气观察了许久,忽然挪动它巨大的身躯,来到了柯寻三人的帐边。
这一次,它的胳膊伸到帐篷的顶部停住,五指曲张,指甲划弄着帐篷皮,发出如同刮骨一般的让人心中颤栗的声音。
——它最终选定的,是这顶帐篷?!
被柯寻和卫东夹在中间的小男孩哭起来,却又使劲憋住声音,细瘦的身体不住地抽动,浑身打颤。
柯寻用另一根胳膊将他揽住,把他的头摁进了自己的怀里。
忽然记不起,自己最后一次被老爸拥在怀里是在什么时候了,也许是七八岁,也许是三四岁。
他们父子,就像是很多中国式家庭的父子一样,彼此之间向来吝于表达情感,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对父亲宣诸于口的情感,似乎更成了一种极具羞耻感的事情。
于是直到如今,柯寻都在后悔。
后悔自己最爱的人还在世时,他却从未对他们说过一句“我爱你”。
有些遗憾可以弥补,有些遗憾却只能永远成为一个遗憾。
柯寻比任何人,都不喜欢再留遗憾。
他一手紧紧地揽着怀里的孩子,另一只手仍然握着牧怿然的手。
牧怿然温凉的手背衬得他的指尖有些灼热。
他的手一年四季都是温热的,哪怕在紧张,惧怕,悲伤,甚至面临死亡的时候,都不会凉。
柯寻划动指尖,在牧怿然的手背上轻轻地写字。
巨影刮蹭帐篷顶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尖锐,像是下一瞬就能破帐而入,用锋利的指甲割开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类的胸膛。
死亡近在咫尺。
【我喜欢你。】
柯寻写。
旁边帐篷里的牧怿然没有半点动静,一动不动,像是不肯理会他。
胆大包天的人类笑了笑,继续用指尖写。
【我知道,你也是弯的。】
这一回,柯寻感到了牧怿然的身体细微地、极不易察觉地一僵。
柯寻说过,自己的直觉一向很准。
何况同类对于同类,嗅觉总是很敏锐。
柯寻收回指尖,抬眼看向头顶上方光怪陆离的情景,心绪却有着莫名的轻松与坦然。
既然信仰的是自由恣意,那么,活着的时候就要活得痛快坦荡,活不成的时候,就死个热烈嚣张吧。
时间冗慢得像是以0.1倍速在缓滞地流逝,巨影仍在边抠着帐篷顶,边将那张巨脸贴在上面,向着帐篷内打量。
柯寻盯着帐顶,雪光和巨影投下的黑暗交错晃动,像是在播放着一场老胶片的无声电影。
为什么白天的光没有光源呢?那么散,四面八方地铺过来。
只有在这样的晚上,光才只从雪山那边映过来,斜斜地照在帐篷上,帐篷上才有了影子,有了牧怿然完美的侧颜剪影,也有了这八臂怪物的恶心巨影。
柯寻心中忽然一动:光和影,白天在外面看到的东西似乎都没有影子,因为光很散,从各个地方漫射过来,就连人的脚下也没有影子,这当然不科学,毕竟是在画里,可为什么晚上就有了呢?
是不是……一种暗示?
第40章 信仰18┃柯寻的骚操作。
巨影在柯寻他们这顶帐篷边停留了很久,有好几次柯寻都以为它就要把手伸进来了,它却始终没有再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柯寻不知道它在等什么,或者说是在观察什么,它贴在上面,呼吸绵长,不紧不慢,好像要把帐里三人的前世今生和未来统统看一遍才能下决定。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巨影终于直起了身体,迈步离开了这两顶帐篷。
柯寻听见耿爸低声惨然地哽咽了一句:“慧欣……”
慧欣是耿妈的名字,巨影正在一步步迈向她们的帐篷。
“妈妈……我要妈妈……”孩子终于忍不住哭出来,挣扎着就要跑出帐篷去。
柯寻把孩子摁住,并低声叫卫东:“东子,你看住他,我有个主意。”
卫东连忙把孩子箍住,正要问什么主意,就见柯寻忽然一掀帐帘,翻身就钻进了旁边的帐篷。
牧怿然猝不及防被他压在身下,眉目一寒,正要把他踹回自己的帐篷,却见他手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偏头盯着巨影离开的方向。
背向着这边的巨影似有所觉,缓慢地就要转身。
柯寻见状又是一翻身,灵活地翻回了自己的帐篷。
再看向巨影,庞大的身躯刚转过一半,忽然顿住,又重新往前方转去。
柯寻就盯紧了巨影,见它才一转回去,就又翻进了牧怿然的帐篷,这次牧怿然没有等着被他压,而是迅速坐起身闪了一个空当给他。
等柯寻再次翻回自己的帐篷时,卫东已经看明白了,不由得目瞪口呆:还有这种骚操作?
牧怿然在隔壁也是心情复杂。
死亡筛选的第一个条件,就是是否符合规定的帐篷人数。
虽然后面又在不断叠加筛选条件,但显然帐篷人数是第一顺位的条件。
于是在同时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条件被触发时,巨影的首选就是第一顺位的死亡条件,解决了第一顺位之后,才会接着去解决第二、第三顺位。
看来,排除异己永远是一个团体最注重的问题。
只不过牧怿然也没想到,柯寻这个家伙竟然能有如此跳脱的思路,能想到用这样的方法来持续牵制——甚至说是玩弄这个拥有绝对力量和优势的魔神。
连魔神他都敢玩弄。
那么还有什么事是这小子不敢干的吗。牧怿然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刚才被他握过的手指。
柯寻就在这两顶帐篷间钻来钻去,巨大的东西虽然在力量和体型上有绝对的优势,但它也有它的劣势,那就是移动慢。动作幅度大,就会显得相当迟缓。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个魔神蠢笨如猪,如果放在它那种体量的环境来看,也许它的动作是非常灵敏快速的,但问题是双方并不是一个体量,苍蝇抬一下手和人类抬一下手的速度能一样吗。
柯寻抓的就是这样一个速度上的时间差,不断调弄着这尊巨大的家伙在原地转来转去。
他不知道这种情况可以持续多久,也许用不了一会儿这个大家伙就会想出收拾他的办法,它毕竟有可能是个神,就算是个魔,也不至于沦落到被人类玩弄于股掌中的境地。
但柯寻还是尽力在坚持,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如果能拖到天快亮时那就更好了。
“小柯还坚持得住吗?”他听见秦赐压低声问。
“如果那家伙不出妖蛾子,”柯寻翻到这边时答他,“我可以坚持两三个小时。”
两三个小时也不足以到天明,秦赐担心得正要开口,却听牧怿然接道:“两三个小时以后,我接上。”
“前提是,那东西一直能被这么耍。”秦赐也有着和柯寻一样的担忧。
“你们也别闲着,”柯寻再次翻过来的时候说,“怿然……”
牧怿然:“叫我全名。”
柯寻:“我都翻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你就别为难我了。那什么,你们研究一下帐篷顶的花纹……”
秦赐不明所以:“顶上花纹太模糊,现在还是晚上,更看不清了。”
柯寻翻过来,飞快地瞟了牧怿然一眼:“是光,我怀疑跟光有关,你们借着光看一下,找角度。”
牧怿然目光骤凝,立刻仰头向上看,然而这样垂直地看上去,帐顶花纹仍然模糊不清,于是他调整角度,看准雪光映过来的方向,不断变换,不断调整,终于停在了某一个角度。
“有发现吗?”柯寻问。
“有。”牧怿然的声音听起来正在思考,“是一些表现夸张、画法繁复的花纹,看起来像是一些动物和植物,似乎有马,有狗,有象,有孔雀,也有人,有疑似蒺藜的图案,还有……”
柯寻再次翻进这顶帐篷的时候,正听见牧怿然嘴里沉定地吐出三个字:“紫茉莉。”
被玩弄得如同一架拨浪鼓般的巨影终于被惹怒,当它转向柯寻牧怿然他们这两顶帐篷的时候,再也不肯转回去,迈动着两条天柱一般的腿向这边走来,八条胳膊因激怒而贲张狰动。
“怎么办?!”耿爸惊急。
“柯寻,紫茉莉!”牧怿然抛出一声,探手入怀,怀中还留着柯寻采来送给他的那束紫茉莉,迅速分了三小束,递给秦赐和耿爸。
柯寻在对面帐篷瞬间get到牧怿然的用意,也探手入怀,怀里是从牧怿然那束花里摘出的几朵花,那晚和他在帐篷里时顺手别在了耳朵上,过后也没有扔,就揣进了怀里。
分出两朵来,递给卫东,卫东连忙指着自己的腰带:“我这儿有,那天从你送大佬的那束花里顺手摸过来的,我别腰带上了一直没扔!”
柯寻就把这两朵花给那孩子插在了领口,而后三人并排躺好,紧张地盯着帐外越走越近的巨影。
紫茉莉有没有用、有什么用,谁也不敢确信,但现在想再做些什么别的事情也已经来不及,只有孤注一掷地就这样等着接受魔神的判决。
巨影来到了两顶帐篷边,庞大的身躯带动着八条粗壮的手臂和一颗硕大的头颅,铺天盖地的压下来,八条手臂毫不犹豫地张开,并迅猛地向着两个帐篷抓下,就在这一瞬间,所有的雪光都被它的身影挡住,众人的眼前一片黑暗,仿佛全世界都被这黑暗一口吞噬。
柯寻在黑暗中看向手里捏着的紫茉莉,那抹鲜明的紫色就突兀玄奇地镶嵌在黑暗的背景中,无光自亮。
巨影的八只手齐齐挠抠着帐篷,发出此起彼伏的刮骨之声,直让人听得恨不能把自己的耳膜捅破变成聋子,以抵御这让人连牙齿都发麻的声音。
柯寻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在跟着这声音酸涩麻痒,全身的皮肤在这声音里像是干裂出千百条血色的缝隙,而后翻起一片片一层层的血皮,打着卷儿,扯出细丝织网般的血红的肉丝。
这种让人恶心痛苦的感觉越来越逼真,越来越有质感,柯寻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宁可死也不想变成那副可怕又恶心的样子,他不想这样活着,他想死,控制不住地想死!
就在柯寻咬牙在生与死间做天人交战的最后关头,旁边的卫东突然坐起身来,拼命地揪扯自己的头发,甚至用指甲狠狠地向着自己脸上的皮肤挖挠下去。
柯寻猛然从幻象中惊醒,翻身一扑,把卫东和中间那正痛苦扭动着的孩子一并压在自己身下,双手用力钳制住这两人的手,沉声把声音送进卫东的耳里:“东子,静下来,全都是幻觉,别去想,东子,想想你爸妈,想想你们那傻逼老板,想想你们那些不懂装懂乱提要求的傻逼客户。”
卫东渐渐静下来,无尽痛苦地狠狠咬着柯寻落在他嘴边的袖子,齿缝间艰难地磨出一句话来:“是……老板和客户的傻逼……救了我……”
柯寻:“……”可见老板和客户之傻逼犹胜魔神……
就在这无法忍受的声音折磨中,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这声音终于渐渐消失,巨影缓慢地站直身体,头颅和胳膊渐次离开帐篷,再度观察过两个帐篷后,转身离开,迈向了沙柳耿妈和赵丹所在的帐篷。
“我去救孩子妈妈——”耿爸起身就要拿着被分到的紫茉莉冲出去,被秦赐和牧怿然拦下。
“你在外面用不了一会儿就会窒息。”牧怿然从外面把柯寻拎回来时就已经察觉了这一点。
“是的,”秦赐也沉声劝阻,“如果帐篷离得近还好,像昨天我们的帐篷和柯寻的帐篷就离得不远,我才得以背着赵丹移到他那儿,就算这样也险些窒息,嫂子他们的帐篷离我们太远,你赶不到那儿就会缺氧死亡的。”
“那——那再试试刚才的办法,把它引回来!”耿爸连忙看向牧怿然。
耿爸位于帐篷的最里面,只好求助于牧怿然。
牧怿然抿了抿唇,一掀帐帘,翻身去了隔壁。
隔壁柯寻才从卫东和那孩子的身上翻下来,刚仰身倒在毡毯上,就迎来了一记投怀送抱。
看着压在自己身上一脸寒霜的牧怿然,柯寻一怔:“突然强攻,最为致命。”
卫东劫后余生地在旁边粗喘,偏眼瞅见,问他:“感动吗?”
柯寻:“不敢动,不敢动。”
牧怿然冷脸不理,偏头盯向外面的巨影,然而巨影并没有再回过身来,继续向着远处那顶帐篷迈进。
“不行——我要去救我太太——”耿爸急了,挣扎着就要冲出去。
柯寻听见,待牧怿然挪开身体,就坐起身,说了一句:“我去吧。”
牧怿然冷眼盯过来:“你耗费了半天体力,赶不到对面。”
那会儿柯寻跑过去的时候,巨影还没有出现,所以没有受到窒息的困扰,但他在往回跑的途中,巨影已经在下坠,那时他的体力还很充沛,仍然没能赶回帐篷就差点死在外面,这会儿体力有耗损,更加不可能成功。
“我去,你在这里等。”牧怿然看他一眼,说完就掀开帘子回了隔壁。
他并没有立刻冲出帐篷,因为巨影还没有抵达对面的帐篷,如果这个时候出去,很可能会在半路被巨影捞住。
通过昨夜周彬的死亡和秦赐带着赵丹成功的逃生,可以得知巨影在杀人的时候,不会去兼顾其他人,所以牧怿然也只有在巨影快接近对面帐篷的时候跑出去,当巨影选中一个人并加以杀害的时候,他才能正好赶到,并进入帐篷保住另两个人。
是的,虽然终归还是会死去一个人,但这已经是把损失减低到最小的结果。
第41章 信仰19┃不杀生。
柯寻紧紧盯着牧怿然跑出去的身影,看着他飞速地冲向远处的帐篷,看着那巨影将手臂由帐顶伸入,又看着有人哭叫着被它拎出来,八只手齐齐握了上去,凄厉的惨叫声从指缝间乍泻即止。
最后看着牧怿然冲进了那顶帐篷,巨影手中洒落下飘蓬血雨,沥沥拉拉地浇在帐篷上,接着是被破开的头颅,缠绕着一头纷乱的长发由帐篷顶端滚落,砰地一声滑掉在地面,而后是断口参差的胳膊,腿,肋骨一根根掉落,巨影像在拆一只钟表一般,耐心地,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拆解着手中的人体躯干。
黎明到来之前,巨影扔下了手里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残破身体,一副被掏空了的骨架挂着几片飘荡开裂的皮肤被丢在帐篷顶上,巨影带着它得到的一副血淋淋的内脏,回到了头顶的浓黑中。
柯寻第一个冲向了那顶帐篷,掀开挂满血丝的帐帘,看见沙柳在帐角吐得死去活来,耿妈晕倒在毡毯上,牧怿然望着帐顶的花纹面无表情。
“有发现吗?”柯寻问他。
牧怿然转头看他:“我们需要把所有的小帐篷都集中起来。”
没有人有心思吃什么早饭,秦赐和牧怿然把赵丹的残肢凑在一起用毡毯盖住后,大家就一起动手,将所有的小帐篷都挪到了一起。
然而白天的光非常散,此刻在帐篷内仰头看,仍然全是模糊不清的图案。
“需要等到晚上,”牧怿然道,“在天黑之后,巨影下来之前,我们必须把这些帐篷按顶上的图案拼合好。”
“拼合?”秦赐敏锐地察觉了话中之意,“你的意思是,这些帐篷顶上的图案是由一个完整的图案,割裂成数份,然后分别绘在了这些帐篷的顶上?”
“我想应该是的,”牧怿然微微颔首,“昨晚我观察过咱们那顶帐篷和耿太太所在的那顶帐篷,发现都是不完整的。”
“看来关键就在这些帐篷顶的图案上了。”秦赐思索着,“我却仍有不明白之处,为什么紫茉莉可以抵御巨影?”
“这个问题等我从娑陀庙里回来,也许就有了答案。”牧怿然准备动身。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耿爸忙问,“之前那些祭品肯定是不能用了,那要怎么完成那个人给的任务?”
牧怿然看着众人:“现在你们要做的是搜集以下东西:第一,酒。据我所知,甘雄地区的住民会制青莎酒、葡萄酒、米酒、马奶子酒,这些都算上,能弄几样弄几样。
“第二,米面和酥油。甘雄地区有小米、稻米、大麦、小麦、豌豆,不管哪一种,有就弄来。
“第三,香料。甘雄地区大概可以找到樟脑、旃檀木、松香,和其他种类的香料,不管多少,都需要。
“第四,天葬台那边,秃鹰的羽毛。
“天黑前,尽早赶回来。”
众人没有多问一句,事实上到了此时此境,已经没有人还有多余的精力和心力再去质疑什么,一连几天,众人几乎没有怎么入睡过,此刻生理机能只剩下“听话行事”功能还勉强残存着。
“我去天葬台。”柯寻说。
在白天,最危险的地方怕就只有天葬台了。
牧怿然看向他,难得地说了一句:“注意安全。”尽管脸上的神情仍然拒人千里。
柯寻冲他一笑,转身上路。
天葬台一去一回,需要将近一白天的时间,柯寻脚程快,但算上收集秃鹰羽毛的功夫,回到帐篷区的时候也已经不早了,其他人都已经到齐,卫东甚至还睡了一觉。
小帐篷前面的空地上,摆满了众人按牧怿然要求搜集来的东西,耿妈和沙柳在旁边用米面和面,并且捏成糕的形状。
“多姆?”柯寻问。
“可能是吧。”沙柳低声答。
“小牧,现在人到齐了,可以给我们讲讲你的思路了吗?”秦赐望向牧怿然。
牧怿然刚才正在点检众人带回来的东西,此时正好点完,听秦赐这么说,点了点头,众人就都停下手,齐齐地望向他。
牧怿然的目光扫过众人,面色有些意味深长:“我们一直以来最大的难点,就是无法确定这幅画所描绘的,究竟属于娑陀教的哪一个支系。由于娑陀教本教和各支系的神系不尽相同,我们也无法确认每晚出现的那只八臂怪,究竟属于哪一系的神。
“神系不同,神的属性也就不同,无法确认属性,我们就无法做出相应的应对。
“我们知道,娑陀教自创始之初,归化融合了多教派的教义和神系设定,经历千百年的发展变化,又衍生出数支分支教派,各自发扬壮大,有了独立的教义和神系,既游离于本教之外,又与本教密切相关。
“这其中很有几支支系教派后来者居上,繁荣一时,其名声和影响力,甚至有盖过本教的势头。
“于是很多人都忘记了最初娑陀教本教的教义,其中一点,是不杀生。”
众人直听得齐齐一震。
不杀生,娑陀教其实——不杀生!
那、那么——自己这些人又干了些什么?!
“然而就算是娑陀教本教,祭品中也是有‘肉’这一项的,”牧怿然说着,指向地上摆着的那一片东西。
其中几样,是他昨天留在娑陀庙里的,被庙中的修行者加工过后,刚才全部拿了回来,“但在正统的娑陀教本教教义中,肉可以以植物代之。比如,紫茉莉,代表狗肉,当归,代表马肉,天门冬花根,代表象肉,刺蒺藜,代表孔雀肉,黄精花根,代表,人肉。”
看着牧怿然手指的方向,沙柳的脸刷地一片惨白。
秦赐看向牧怿然:“小牧是怎么知道哪一种植物代表哪一种肉的?”
“昨晚我在咱们帐篷的顶部,看到的花纹就是这些,”牧怿然平静地答道,“花纹分内外两圈,一圈画有植物图案,一圈画有动物图案。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两圈图案是一一对应的,只以为这是某种对主图案的修饰,但当我继续往下看时,发现有几个图案画的是粪便、尿液、脑髓等等,我意识到,这些图案似乎就是沙柳曾经说过的,五慧露和五贡肉。”
说到这儿,牧怿然看向沙柳:“你所从书上看到的那些血腥祭品,也没有什么错处,只不过那本书的名字,你大概忘了告诉我们,介意现在说一下么?”
沙柳颤抖着嘴唇,没敢去看众人盯向她的目光,低着声说道:“书名……书名是《青教祭仪诸物开示》。”
“青教?”耿爸愕然。
“青教就是我们所说的娑陀教的一个分支,”牧怿然面无表情,“经由千百年的发展,逐渐脱离本教独立存在。这一支教派,更偏向于崇拜凶神,其下属寺庙中多供的是怒相凶神,而教内无论是祭祀仪式还是行巫仪式,也都是偏门邪类,异常凶残血腥。”
话音刚落,耿妈已是冲到沙柳面前,狠狠地照脸抽了一巴掌:“都是你!都是你误导了我们!让我们去弄那些——那些没人性的东西!是你害了我们,是你让我们变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
卫东和耿爸连忙把情绪激动的耿妈拉开,沙柳低着头,扶正被耿妈打歪了的眼镜,低声说道:“可我所说的这些祭品,不也一样起到庇护的作用了吗,至少马振华的死可以证明,没有准备这些祭品的人会死。”
“准备了的不也一样会死!”耿妈嘶吼着,“周彬准备得够全了吧?!不是被献祭了吗!”
“可这不也说明,这个黑尸天,确实是青教的凶神,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是青教的信仰属地。”沙柳咬着嘴唇辩解。
“那么,昨晚身边没有祭品的我们也同样活了下来,又怎么解释呢?”秦赐问向她。
沙柳答不上来。
牧怿然没有再看她,只继续说道:“那个巨影,的确是青教里提到的怒相凶神黑尸天,它也的确以沙柳所说的那些血腥祭品为供奉,用以壮大自己的神力。然而许多人并不知道,或是早已遗忘,在娑陀教本教最初的教义里,黑尸天是位一体两面神。它,原本生有八只手,两张脸。一张脸生而怒相,另一张脸,生而善相。”
“善相!”一直没说话的柯寻忽然打了个响指,“在进画之前,我隐约看到画上有一对慈眉善目的眼睛,难道就是黑尸天善相的那一面?”
“黑尸天在娑陀教的教义里,是异教恶魔皈依娑陀教后才具有神格的,怒相一面,仍保留着其凶恶残暴杀生的本性,善相一面,则为娑陀教最高神所驯化度引,成为护法之神,庇佑信徒。”牧怿然说道,“根据帐篷顶的图案推测,怒相神和善相神所喜爱的供奉,虽名字相同,实物却有不同,同样是‘五贡肉’,怒相神需要的是真正的肉,善相神则以植物代替,这就是区分二者的标志。”
“所以……”秦赐恍然,“我们拿着紫茉莉才得以逃过昨晚那一劫,紫茉莉是善相神的供奉,它一定程度上中和了怒相神的凶戾之气。”
“所以前天晚上我之所以能够独自一帐还没死,也可能不是我的什么信仰之力,只是因为我怀里揣着紫茉莉?”柯寻摊手,“好吧,装逼失败。”
牧怿然看了看他,抿唇按下了刚想出口的话,重新望向众人:“据我推断,如果血腥祭品能够令黑尸天的怒相一面壮大的话,那么与之对应的以植物为主的另一类祭品,能够壮大的应该就是黑尸天的善相一面,换句话说,我们或许可以因此而召唤出善相黑尸天,让这个画中世界,转换到这幅画的本来画面上去。”
“原画上那对慈眉善目的眼睛!”柯寻说。
“是的,”牧怿然点头,“这可能就是我们离开这里的唯一方法。”
第42章 信仰20┃你心里有什么,你看到的就是什么。
中年男人让众人准备的贡品,分别是五慧露,五贡肉,奠酒,多姆,供碗,灯盏,嘎拉,当喀。
牧怿然从娑陀庙带回来的,是由修行者用他和柯寻采集的各类植物加工过后的五贡肉和五慧露。
五贡肉即是牧怿然刚才说过的那五样植物,五慧露则分别是代表粪便的肉蔻、代表尿液的木香汁、代表脑髓的白荳蔻、代表男精的竹黄和代表女血的紫红檀。
奠酒由秦赐找回来的青莎酒、葡萄酒、米酿白酒、大米酒和马奶子酒共五种酒,代替之前众人准备的用人的脑浆、血和胆汁制成的酒。
多姆就是供糕,由用耿家夫妇找来的小米、稻米、大麦、小麦、豌豆五种米面捏成的供糕,代替之前众人准备的用人胆、脑、血和内脏揉成的面团。
灯盏,是牧怿然最初拿回来的普通油灯,灯油由卫东找来的酥油,代替之前众人用人油和头发制成的灯油和灯蕊。
至于嘎拉和当喀,众人仍然不知其意,但牧怿然以其他教派的祭祀仪礼为参考,从而推测,信徒向神除了供奉酒肉吃食之外,往往还会向神进献衣装行头,嘎拉和当喀想必指的就是这两样。
这里所谓的衣装,即是衣服和装备,装备又指每尊神手上所持有的标志性的器具。
许多的善相神,手上常持鲜花、香料或珠宝,牧怿然认为以当前所处地区的生活条件来看,珠宝是不大可能有了,就以花草和沙柳找来的樟脑、旃檀木、松香几味香料代替之前众人用人的五官做成的花朵,和充当法器的人骨。
而神的衣服,怒相神披人皮,善相神披鹰羽或丝绸,牧怿然认为,当初那人手指北边,意思并不是天葬台上的尸体,而是指秃鹰,和那片山凹下的花草植物。
答案其实一直就在大家的眼前,只不过善与恶却只在一念之间。永锡视觉佛说:你心里有什么,你看到的就是什么。
所以,同样是供奉,有人看到了血肉腥恶,有人看到了花草芬芳。
“难怪这幅画叫做《信仰》,”在一切准备就绪,等待夜晚降临的时候,柯寻与牧怿然并立在小帐篷群的旁边,柯寻若有所悟地说着,“看来是画作者在考验我们心中的念力是恶还是善,如果一开始我们就找对了东西,说不定不会死这么多人。感觉从头到尾,都是某些人自己不断作死的。”
“事实上,我也曾一度认为,画作者的意图就是逼着我们这些人由着自己心中向邪的那一面,逐渐泯灭人性和善念,以相信恶魔才能令你永生这样的邪典。”牧怿然沉着声,“邪教之所以拥有那么多的信徒,无非就是两个途径:要么抓住人的欲望进行洗脑,要么挖掘人的恶念鼓励并纵容。这幅画就是个关于人性的陷阱,而我也险些陷落,以至于到今天才勘破。”
“别对自己要求太苛刻,”柯寻伸手拍上他的肩,“你就算内心邪恶,我也一样喜欢你。”
牧怿然面无表情地捏着他的手腕,把他的胳膊扔到一边。
夜晚终于降临,雪光从远山映来,夹着凉冽的寒意。
所有人都站在被翻过来的小帐篷外,就着雪光,在帐篷的顶部寻找着合适的角度。
奇怪的是,不论是翻过来找,还是重新正过去找,始终无法像昨晚牧怿然那样,利用光的角度照出明显的花纹来。
众人面面相觑,耿妈不由焦急:“难道不灵了?这可怎么办?那是不是——今晚还是得死人?”
沙柳白着脸,低声地说了一句:“会不会是这些祭品反而……让花纹不再显现?”
“啧,”柯寻在旁边听见,似笑非笑地看向她,“我好像嗅到了一丝嫁祸甩锅的气息。沙柳姑娘,你要是舍不得那些人脑人心血淋淋的祭品,大可以自己拿着找个帐篷钻进去,我们不拦着。”
“你误会了……”沙柳连忙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只是提供多一条思路,大家可以集思广益,毕竟时间不多了,黑尸天马上就会出现……”
柯寻懒得再理她,迈步走到牧怿然身边,低声道:“我怀疑,这光要等到黑尸天出现后才会照到合适的角度。”
牧怿然望向远处的雪光,“嗯”了一声。
耿妈绝望地叫起来:“这不就意味着咱们还是有人会死吗?那东西出现就要杀人,咱们哪儿还有时间去找什么花纹,还得根据花纹把整个图给拼起来,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耿爸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牧怿然:“你不是说,这些祭品是供奉善相神的吗?那今晚出现的会不会是善相的那一面,善相的应该不会杀人的,对不对?”
“最好不要抱太大的期望,”牧怿然淡声静气地答,“毕竟,大家亲手准备过供奉怒相凶神的祭品,这一事实已再也无法抹去,怒相的一面,已经被召唤出来,我想它不会甘心就此被另一面取代,这世上的事,本就是此消彼长,正邪互搏,永不停息。”
“那我们怎么办?难道就这样在帐篷外面等死吗?黑尸天一出现,肯定是先抓没在帐篷里的人……”沙柳也眼巴巴地望着牧怿然。
牧怿然垂眸沉思了一阵,抬眼望向正齐齐看着他,等着他做决定的众人:“只有一个笨法子可以一试了。今晚的要求是两人一个帐篷,我们八个人分成四组,而这里一共有七顶帐篷,这就要求有一个人必须看全七顶帐篷的花纹,并尽快地按照正确的位置,把它们挪动并拼接成一整幅图案。”
“这个人,怕是非牧小哥你莫属了。”耿爸忙说。
牧怿然微微颔首:“我会尽力。那么我们现在给这七顶帐篷编一下序号,希望大家能牢记。接下来我们来分配帐篷,耿太太带着孩子在一号帐篷,这顶帐篷是昨天我曾看到过花纹的那一顶,今晚可以不必再看,二位在里面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听着我唯一的一道口令,就是当所有的帐篷都到位时,我会喊一声‘翻帐篷’,到时耿太太请把这顶帐篷翻过来,帐篷并不算重,耿太太应该可以一个人做到。”
耿妈闻言上前试着翻了一回,果然还算轻松,就冲牧怿然点点头。
牧怿然继续说道:“沙柳在二号帐篷,这顶帐篷昨晚我也已经看过花纹了,但和一号帐篷的花纹无法衔接,相信二个帐篷之间还有别的帐篷上的花纹衔接。你一个人在这顶帐篷里,不必担心,如果黑尸天走向你,会有人及时进入帐篷凑够人数。虽然这一招在昨天后半夜失效,但我想今晚应该还会和昨天的前半夜一样,起码初时阶段还是能见效一段时间的。”
沙柳咬着嘴唇,面现为难:“万一不顶用呢?昨天黑尸天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套路,今天怎么可能还会上当呢?”
“即便如此,”牧怿然淡淡道,“黑尸天的第一选择永远是人数不符合规定的帐篷,而今夜不符合人数的帐篷,也不会只有你这一顶。”
说完不等沙柳再说,牧怿然已是转向剩下的几位男士:“剩下的五顶帐篷,我们每人占据一顶。秦医生和耿先生对应,卫东和柯寻对应,我和沙柳对应,一旦发现黑尸天向着谁的帐篷走去,与之对应的人立刻离开自己的帐篷,进入那人的帐篷。”
众人闻言恍然大悟,牧怿然这是用了一个互救的方法,黑尸天走向哪顶帐篷,哪顶帐篷就立刻变成两人,如此一来,黑尸天必然会调整目标,再去找另一个只有一个人的帐篷,一定程度上拖延了有人被挑中的时间。
“在此期间,”牧怿然看众人跟上了思路,就继续说道,“我会做为机动的那一个,依次进入这五顶帐篷,以便观察帐顶花纹,而诸位也请在我进入之前,尽量依靠雪光的照射,把帐篷调整到能看清花纹的角度,以便让我进入帐篷后直接能够看到,好更快地把花纹图案记下来。”
“好的。”众人纷纷应着。
“最后,”牧怿然说,“一定要记住自己所在的帐篷的号码,并听清我的口令,我一旦弄清了这些花纹图案的拼接位置,就会立刻告诉大家把自己的帐篷挪到什么地方,其中一号帐篷为基准,不会挪动,其他的帐篷都以一号帐篷的基准进行挪动。挪好之后,我会让大家翻帐篷,到时所有人一起动手把帐篷翻过来,明白了么?”
“明白了。”众人答道。
“有一点需要提醒大家,”牧怿然沉眸看着众人,“我们不知道今晚符合黑尸天筛选条件的究竟有几人,但如果有一个人在帐外被抓住,那么很可能,至少会再死掉一个帐内的人。
“而我要说的是,今晚我们是一个整体,所有的行动都由我们八个人共同完成,缺一不可。一旦某个人掉链子,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可能导致全盘皆崩。
“所以,我希望大家鼓足勇气,顶住死亡逼到眼前的巨大压力,不要逃避,也不要慌乱,更不要崩溃放弃。
“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都牵系着其他七个人的性命,希请所有人都能撑到最后一秒,竭尽全力,保持冷静,保持希望。”
众人连连点头。
“时间快到了,”牧怿然抬头看了看天空,见浓黑欲坠,“大家各自进入自己的帐篷吧,帐篷口一致冲着圈内,方便彼此跑动。”
众人脸上还是难免带上了紧张之色,有些瑟缩有点畏惧地进入了各自的帐篷。
柯寻却和牧怿然一样的淡定,进帐篷前还扭头笑眯眯地和他说了一声:“知不知道你刚才排兵布阵的样子性感极了?”
牧怿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最终丢下一句:“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