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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笛声满含不平之气,却平和中正,两种看似不可能的情绪,却能揉和于一起,是怎么样的际遇,才会使她有这样的感触?”康熙声音低低的,“就象朕一样,抱怨老天爷的不公,还不如自求多福。”

索额图挠了挠头:“皇上,臣实在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这人不出来,定是走了吧,要不咱们回去吧,出来久了,太皇太后又该担心了。”

衣服划过草丛索索地响,他们的裤腿儿就在卫珏的前边,卫珏一时间也冒出过许多下作的念头,比如直接走了出去,来个不期而遇,从此攀上贵人什么的,宫里的妃嫔利用巧遇的一下子飞上枝头的事儿她听过不少,但她一想及他那张悲喜不动声色的脸,想及自己刚刚才因为‘儿皇帝’之言而获罪,她便把刚刚的念头打消得干干净净,他不是好糊弄的人,她一清二楚,一不小心的,就会把自己的小命儿给糊弄没了,她一想及此,就把身子藏得更严实了一些。

她已然丢弃了风骨,不想把小命儿也丢弃在一时的头脑发热之上。

一首曲子而已,改不了她父亲的罪,也改变不了她的命运。

反倒会因为她的出现,让康熙又想起她前面才犯下的罪来,指不定老帐新帐一起来算。

所谓的命运,只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她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更何况对着的是这位她摸不清脾xing的帝王?

可他们没有走,厚底靴子在她前边踱来踱去,踱来踱去,只差没趴开草丛看了。

“索额图,听闻你最近弄了条细犬回来?还带到皇宫来了?”康熙道。

“是啊,这不正想给皇上瞅瞅呢,我那条狗的品相不错,四肢肌理发达,玉石眼,血红毛…”索额图道。

“寻人怎么样?”

“皇上,您说什么话,我下手的东西,能差得到哪里去?这狗聪明着呢,射下雕儿来,不管在哪儿,它都能把它叨了回来。”

“去,把那条狗牵了来,朕就在这儿守着!”康熙指了指草丛,以眼示意,他刚刚看见那丛草略动了一下,原以为是风吹过,但此时此地,没有风啊。

他看得清楚,说及狗的时侯,那丛草又哆嗦了一下,然后便静止了。

可还是没有人出来。

还不出来是吧!

康熙有些恼怒,听到笛声的第一声开始,他从一开始的恼怒慢慢变得惊讶,他听得清她笛声中的愤郁之气,却也听得出她不甘命运,想要改变它的坚定,清雅悠扬乐音,竟和他能生共鸣。

他头一次想弄清楚,这个人是谁?

可这个人,还真躲着不出来了,她以为她能躲得过么?

“这不太好吧?”索额图看着那丛草,很佩服草丛里藏着的那人心志坚定,配合着康熙,“我那狗,它太过凶猛了,臣还没训练好,它那嘴没有准头,一口咬下去,经常把人骨头咬成两截。”

草丛颤抖了两下。

“这样啊…”康熙拖长了声音,“没那么严重,最多咬个血窟窿出来,对了,你去牵狗的时侯,顺便叫上御医,吹得一曲好笛子,万一咬伤了手,也好就势治了。”

卫珏蹲在草丛里,只觉有些细细的草茎穿过了衣裳,竟是要刺破皮肤一般,让她身上有些发痒,草上的露水沾湿了衣襟,贴在皮肤上,冰冷潮湿,她看着那两人在小道上商量来商量去,又听他们提到用狗来搜寻,恼得暗暗咬牙,深深懊悔自己为什么手痒,来了这么一出?

她听得其中之一的脚步声慢慢离了,路上只剩下了康熙一人,左右望了望,心想两个人不好走路,因为他们能两边围堵,但只剩下他一人了,趁他往别处望的时候,她倒是可以从另一条小路走。

厚底靴子的脚步声在青石板地面上踏来踏去,象是听到了她的心声,竟往另一头去了,“咦,这是报岁兰,这等地方,也有这种奇花?”

他往那边看兰花去了。

现在不走,还待何时?

卫珏猫着腰,就往另一边急步跑了去,前面很黑,没有灯照着,她只隐约见到青石板的地面,但她顾不上许多,只顾猫着腰往前冲,忽地,她便感觉头撞到了一堵墙上。

布包裹的肉墙。

彭地一声,她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头撞到那肉墙上的声音,极为清晰。

她的鼻端,有熏衣草的暖香味道,但着皇家特有的凛冽之气。

卫珏暗叫不好,抬起头来,便撞进了一双深如幽潭的眼眸当中,含着薄怒,她忙垂头,下跪:“皇上,奴婢该死,冲撞了皇上。”

怎么没把他撞倒?她心底不期然地起了些遗憾,又怕眼底的遗憾流露出来,忙把眼眸垂下。

又想,他身子清瘦,肌肉倒是结实…一想及此,忙在心底合什,道了声阿弥陀佛,怎么能如此大逆不道?

“是你?”康熙看清了她的面容,略有些失望,在他的眼底,她在他的面前,总是以粗俗不堪只知道要钱的市井小民形象出现。

卫珏听出了他的失望,眼珠子转了转,“奴婢刚从这条路走过,便听见有人来了,奴婢这才躲了起来。”

“你可听见笛声?”康熙试探着问。

卫珏侧过头思索:“是听见有笛声来着,还看见有道人影,在前边一闪就不见了…奴婢就是被那道人影吓的,这才躲进了草丛中。”

“是么?朕还想着,这人笛子吹得那么好,朕颇欣赏,还想着把她调入乾清宫,陪朕吹笛弄乐呢。”

对一个幸者库的罪奴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乾清宫,是她们连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康熙仔细地观察着卫珏,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丝狂喜,能得到一个飞上枝头的机会,以她的脾xing,她会有这样的表情,康熙心底明白得很,可没有,她脸上只有遗憾:“可惜奴婢不会吹笛,如若不然,能得皇上赏识,是奴婢莫大的福气,奴婢不敢欺瞒皇上。”

第十六章 恼怒

她告诉他,她是个很识实务的人,也很明白皇上英明,不敢做那欺瞒妄上,李代桃疆之事。

她用无辜的眼神朝他望着,复又垂下头来。

她眼神清明,甚至带了些了然,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没那么好心,挖陷阱给我跳呢!咱不求那富贵!

这是一个明白人,康熙忽地想起了太皇太后的话。

她身上手里都没有笛子,但不代表草丛中没有,康熙皱了皱眉头,看着草丛里。

说话之间,索额图牵着那头细犬来到,卫珏听到了犬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哆嗦了一下,腿差点软了下去。

“皇上,狗牵来了…”索额图好奇地打量卫珏,“咦,是你?是你吹笛?”

他不敢置信。

卫珏道:“大人说笑了,奴婢手里没有笛,哪会是那吹笛之人?您牵了狗来,正好,奴婢看着那人朝那条路跑了。”

卫珏指着空黝黝的路口。

康熙慢吞吞地扫了她一眼,再慢悠悠地道:“先找一下那根笛子。”

他有些恼怒,她眼底竟然没有丝豪想要攀了上来的期望,依她的人品,她早该想尽的办法攀附了,可他只看见她的眼底一片清明。

索额图一松手,那条狗便直冲进了草丛,卫珏悠悠然地望着,原来他生活在深宫之中,竟然不知道民间的吹叶?那根笛子定是找不着的,只能徒劳无功。

那狗找了半晌,果真嘴里空空的回来,卫珏行礼告辞:“奴婢不耽搁皇上寻找那吹笛之人,奴婢就此告辞。”

康熙难掩脸上的失望之色,向她摆了摆手,卫珏便沿着小路往前而去,身影转眼便消失无踪。

索额图朝那背影望了半晌:“皇上,奴才感觉,她有点儿落荒而逃…皇上,这宫里的美人,遇到了您,莫不想着停留时间长一点,得到您的青睐,这落荒而逃的,倒是头一个…”他自小和皇帝相伴长大,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忌,“皇上,是不是您最近吃得太多…没把身材保持好?”

康熙一脚踢了去:“滚…”

索额图笑嘻嘻地在地上打了一个侧手翻,又笑嘻嘻地站起身来:“皇上,奴才滚好了,再来侍侯您…。”

康熙望着卫珏消失的方向,面容端严:“为何会找不到笛子?”

索额图抚着那头细犬的头,从它嘴里拿出片叶子来,皱眉思索半晌:“皇上,我知道了,我说那笛声怎么那么奇怪,她是用叶子吹出的乐音!”

康熙从未听说过这等吹奏之法,从他手里接过那片叶子:“用叶子,也能吹出那么复杂的乐音?”

“臣一开始也没听出来,此人技艺想来极为高超,所以才能吹出如此动听的曲子。”

会是她么?这位把他称为儿皇帝的女子?和良善扯不上半分关系的女子。

她离他心底的美好太远,他自是半分儿也不会将她看在眼底,但未可否认,她倒是引起了他的注意了。

莫非,这便是她引起他注目的方法?

康熙心底冷笑。

她会有这等的才情?倒是有些可惜。

朝堂的撕杀已经死了不少人了,后宫里的撕杀一样会死很多人,内务府总管之间的撕杀,她能全身而退么?

索额图观察着康熙的脸色,道:“皇上,要不,把她从幸者库调出来吧?”

“不用了,朕贵为天子,有的时侯,却不能随兴而为。”康熙把手指尖夹着的竹叶揉得粉碎。

索额图摸了摸细犬的头,“可惜了,皇上,许久没有听到这么和悦的乐声了。”

康熙转过脸来,望了他的一眼,“你懂得乐理?”

索额图委屈地道:“臣并不是一介武夫,有的时侯,也是有些才情的。”

康熙心底无来由地升起股烦闷,一挥袖子,“走吧。”

卫珏回到住处,她已不比得以往了,住在大通铺的宫婢房子里,听着周围宫婢此起彼伏的打呼之声,她久久不能睡着,耳力却越来越好了,除了屋子里的鼾声,她听得清外边的蝉叫,那是秋蝉的叫声,带着些微凄凉,那是频临死境时最后的鸣叫,象唱着一首最后的挽歌。

这等地方,自是不会象皇家的住所,有宫婢时不时地将那叫着的虫儿赶走。

卫珏辗转反侧,手抚上了胸口,摸到了一片沁凉,带着她的体温,那是一只和田玉的小兔子,不用看,她便可以想象出它的模样,是她脑海中印着的模样,兔子的双眼镶嵌着小如米粒的红宝石,全身油玉光滑,是她的手抚摸了许多次的模样,每当这个时侯,她的脑海中便会映出那个人的模样来。

君子谦和,温文如玉。

这是他亲手给她雕的,她的生肖,属兔,但他却说,她胆大包天。

可回忆,就止于这里了,他成了她心中遥不可及的影子。

只有这只兔子,静静地陪着她,在无数次的梦里。

卫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张眼之外,是有些残破的雕梁画栋,她如今已被困在了这里,而他,却在外边展翅翱翔,成了她生命中永远遥不可及的影子。

她甚至回忆不出,他望着她的时侯,眼底有没有些微的情意,她入宫之时,便是他娶亲之日,她只记得她被宫人带走的时侯,老太夫人眼底的轻蔑,他是她高不可攀的对象,她一直知道的,事到如今,她只记得他在灯下用沙子打磨这只兔子的神情了,那样的专注,仿佛将它捧在手心里,使她生了妄想,只盼着他手心捧的是她。

无那尘缘容易绝…

他和她之间,便是无那尘缘了。

卫珏把那摸得温润的兔子仔细地放在胸口贴身之处,侧过了身子,却依旧睡不着,屋子外传来竹子被风吹过婆娑,象细雨沙沙,又象有无数的虫子在沙地上走过,她这一生,便困在这深宫里边了,她是知道的。

但她的家人不应该,他还那么小,绝不能落得净身入宫的下场。

她的弟弟,只有十岁的弟弟。

她被宫人押解进宫之时,他被死死地捂住了嘴,只能在人群之后看着她,稚嫩的脸颊涨得通红,眼角沁出大颗大颗的泪来。

她不怪老太夫人,拿他的性命来要胁她,只要他能摆脱那没入幸者库为奴的命,她自己,又算得了什么?

就算是为了他,她也要在这深宫挣扎生存了下去。

卫珏狂跳着的心慢慢平复下来,缓缓地舒了一口气,看着沉沉的屋顶,终于睡了过去。

第十七章 寂寞之花

夜色微沉,宫内一片沉寂,只廊下的宫灯微微地晃动,带来些微的吱呀,如冬日寒冰碎裂。

秋日寒意渐浓,魏长福身着单薄甲衣,却丝豪不感觉冷,反倒感觉身上仿佛有股火苗窜着,让他浑身热血沸腾。

平日里,他是从不来宫里头这等下等场所的,到处都是洗不干净的皂角味道,空气之中处处飘着霉味,可今日,他却觉这味道是天底下最好闻的。

他是皇帝的奴才,他是知道的,不应该宵想不应该想的东西,他何尝不明白,只不过,连中堂大人都敢在朝堂上当着皇帝的面喝斥群臣了,他有什么不敢的。

有些人,一生下来便是被人欺侮的!

就如这幸者库的罪奴,死了,从后门抬了出去,葬在御葬园内,连薄棺材都不会有一个。

她们是连呼冤都不会有人听的人。

不被他欺辱,又能被谁?

宫里头的女人么,是一朵朵寂寞开着的花,而幸者库的女人,却连花都不如。

他一路走着,来到了听风阁内,这是幸者库收藏布料之处,平日里就绝少有人来,有李德贵的承诺,他相信,今晚不会有人来的,除了那个女人。

他是中堂大人的包衣奴才,李德贵胆敢欺瞒皇上,也不敢欺瞒于他!

所以,四周围寂静让他心跳更增添了几分,推开门走了进去,他闻到了细弱的喘息之声,夹着些许的脂粉味道,馥郁芳香,仿是他以往偶尔经过她的身边时,闻到的味道,这种香味,让他更加激动起来,心想,她肤若凝脂,体有异香,原是真的?

他隐隐约约看到了屏风后的影子,风姿绰绝,影影约约,耳边闻到低低的娇喘。

那气息似是吐在他的耳边。

屏风里边,便是那任人宰割的女子。

他加紧几步,走了进去,只见大红绣锦的被子,微微起伏,揭起了一波又一波的红浪,显见着被子里的人正焦渴难耐。

他再也忍不住,扯开大氅的系绳,一把扯下大氅,揭了被子就往榻上迈去,想把那温软香玉抱在怀里。

嘴里道:“心肝宝贝,我会对你好的。”

可映入他眼帘的,却不是温软香玉,不,是被人抱着的温软香玉。

他看得清楚,李德贵紧紧地抱着榻上穿粉浅衣衫,露出大半雪白肌肤的女子,嘴在那女子的脖颈上啃着。

女子雪白的肌肤在灯光下极为柔和,柔和得如温润的玉器。

魏长福脑子轰地一声响,怒火便冒了出来,他来不及细想,一把便想扯开了李德贵,一拳向李德贵打了去,李德贵却着魔一般地扯着那女子不放手。

魏长福知道这一切都不对劲,象是有人设计,但有谁能设计得了李德贵?

他是内务府总管!能管得了他的只有皇帝。

可魏长福就是不能控制自己,他无数次地仰望着那个女了,虽只是一个小小的罪奴,但她到底是皇上后宫的女人,在他的心底,她已经是他的所有物!

但此刻,她却被李德贵抱在了怀里,就象是到口的食物被生生地抢了去!

他一拳拳地击在李德贵的身上,彭彭作响,终于,李德贵有些反映了,松开了那个女人,神情迷糊:“你,你干什么?”

微弱的灯光下,那女人的脸露了出来,魏长福看得清楚,这是一张并不艳丽的脸,他这才醒悟,这个女人,似曾相似,穿着和她一样的衣服,但不是她?

他的怒火腾地一下熄灭了,看着神志迷糊的李德贵,心底起了层恐慌,他一把揪住李德贵的衣领:“李总管,你怎么在这里?”

李德贵迷迷糊糊的,“你是谁,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魏长福气道:“你连我都忘记了,我是魏长福!”他一叠声地呼唤,“李公公,李德贵!”

李德贵却是神情迷糊,面色潮红,眼底充满了血丝,嘴里呼出来的气息带着些腥甜,他这是吃了某种药物的症状。

魏长福心底那层无来由的恐慌更加汹涌了,他被人设计了,这是必然的,可设计他的人是谁,是谁胆敢如此,连内务府总管都敢设计?

他可以肯定,绝对不是皇室中人,如果是他们,他们不过是奴才,直接拿下便是了,又何必搞这么多事?想清楚这一点,他心底更为惊恐了,他自己是小人,知道小人无所用其及,手段使起来,有时比皇室中人更为可怕。

“李公公,李德贵,你怎么来的这里?你告诉我!”他大声地叫。

可李德贵垂着头,一言不发,眼神焕散,压根不能答他,嘴角流出涎水来,他不敢相信,往日里威风八面的李德贵,竟成了这幅模样。

他忽醒起这里既是一个陷阱,不可再呆下去了,他甩开李德贵的手,站起身来就往外走,只可惜,已经太迟了,外边传来了兵甲相击之声,对面,更有冲天的火光升起,有人冷声大道:“来人啊,把屋子里的人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