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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江蕙淡淡一笑, 手没停,依旧编着花冠。

灰灰冲着严氏大声咆哮, 严氏吓得向后蹦,“这是谁的恶犬, 快看好了, 万一咬着人怎么办?你会不会牵狗啊, 这狗长得跟狼似的,被它咬了可不是玩的……”

“灰灰不会乱咬人的。我不下命令,它就不咬。”阿若甜甜笑。

阿若笑靥如花, 严氏看在眼里,却刺得她眼睛都是疼的,“大丫头,你这个妹妹可真是不得了, 为了她你得罪了穆王府,从深州回到京城避难。她才到安远侯府没两天,就害得你大哥进了顺天府, 到现在还没出来……”

“我是家中长女,并没有大哥。”江蕙慢条斯理的说道。

严氏脸涨得通红,“大丫头你莫要故意打岔,我儿子江甲难道不是你的大哥?”

“自然不是。”江蕙眸中闪过厌恶之色, “你们这一房人和我祖父早就分过家了,难道你不知道么?”

“分过家怎么了?就算分过家了,我的甲儿比你大,排行老一,就是你大哥!”严氏脸红脖子粗。

“蕙蕙,我就不明白了,明明咱们是一家人,明明一笔写不出两个江字,为什么你拿我们不当自己人,拿我大哥不当亲哥哥,就只会向着你这个异姓妹妹呢?”江芳不能让严氏一个人战斗,也气愤的开了口。

严氏有江芳帮忙,精神百倍,唾沫横飞,“大丫头不是我说你,你也太不像话了!我们在安远侯府好端端的过着日子,你忽然带了个外姓小丫头回来,这又是永城王又是项城王的,还有汝南侯夫人,一个接一个的上门来跟咱们江家为难。为的什么?还不都是因为你那个同母不同父的妹妹么?大丫头你好意思么,因为你一个人的私心,把我们这些人全拖到泥潭里,跟这么多达官贵人过不去?被你这么瞎胡闹,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蕙蕙,因为你的这个异妹妹,我大哥便危险了啊。他姓江,他是江家长子长孙,难道他在你心目当中就没有一丝一毫的份量?”江芳忿然作色,义愤填膺,“因为你一个人,整个安远侯府危险了,我们这些人,人人自危!你为我们着想过么?”

“我为什么要为你们着想?”江蕙眼睛微咪,声音冷幽幽的。

“你,你……”江芳没料到江蕙的话会这么直接,这么不留情面,不由的张口结舌,说不上话来。

“你让安远侯府危险了,你给安远侯府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你还有理了?”严氏激动难捺,跳了起来。

“安远侯府是我爹的,我给我爹添麻烦,关你们什么事。”江蕙一脸不屑。

“我们,我们可是住在安远侯府的……”严氏喘着粗气。

“你可以不住。”江蕙清清脆脆的打断了她,“没人求你住在安远侯府,你今天就能搬家,看看会不会有人挽留你。”

“你敢撵我走?老太爷老夫人还没发话呢,侯爷郡主还没发话呢,你一个小辈敢撵我走?”严氏急了,一蹦三尺高。

“住在我家还对我大呼小叫的,你是不是没睡醒?”江蕙轻蔑又厌恶,“我真要撵你走,又费什么事了?我到我爹面前说句话,看你还能不能继续住在这儿。”

“你,你,你……”严氏大喘气,直啰嗦,说不上话来了。

“蕙蕙,你也是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就是不懂事呢?”江芳愣了半天,把江蕙恨得咬牙切齿,却努力按捺下怒气,作出副大姐姐的样子,“咱们是女孩儿,将来总有出阁的一天。这江家以后靠谁?还不是靠哥哥们嘛。你可莫要逞一时意气把娘家哥哥得罪了,以后你有什么事,谁替你撑腰?”

吴氏和江芬、江莲是来看热闹的,本来持的就是冷眼旁观不偏不倚的态度,可是听了江芳这话,却人人暗自摇头。就江甲那样的,还指望他以后给妹子撑腰?他不把你坑死算好了的。年纪轻轻就学会赌博了,赌输了没钱还,主意打到安远侯府内宅,不知廉耻为何物啊。

江蕙微哂,“一个人得没出息到什么地步,才会想要靠吃里扒外、丧尽天良的贼子撑腰?江芳你放心,我有祖父,有爹,有叔叔,真用不着江甲这个赌徒。”

“你用不着,可我用得着啊,你怎么一点也不替我着想?”江芳红了眼圈。

“大丫头,你快去跟你爹说,让他去把我的甲儿保出来,你还得把蘅芷轩让给我家芳儿住。你若敢不听我的,哼,我便往外传话,说你是个凶恶之女,让你名声坏了,以后看哪个王孙公子会娶你。”严氏得意的狞笑。

吴氏、江芬、江莲心中一紧。

婚姻大事对于女孩儿来说是最要紧的,大户人家挑儿媳妇必定十分挑剔,若是名声不佳,定然不予考虑。如果严氏真的要到外面败坏江蕙的名声,那还真是对江蕙不利,不能掉以轻心……

“你是从来没被哪家王府、公主府、、公侯伯府请去做客,所以耳目闭塞吧?”江蕙慢吞吞的道:“我早就凶名在外了,你竟然不知道。”

对于严氏的威胁,江蕙竟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根本没当回事。

“你这丫头油盐不进……”严氏气得头晕。

“吃里扒外、丧尽天良的贼子,不管姓江还是不姓江,我都会一一送入大牢,绝不会替他们求情。”江蕙神情傲慢,“蘅芷轩和芙蓉园这两处院子我本来是不在意的,今天你们倒提醒我了。改天我便跟祖母说,把蘅芷轩和芙蓉园给打通,连作一处,这两处院子我全要了。”

江蕙这话一出口,不光严氏气得差点儿背过去,吴氏眼中也是金星直冒。她也顾不上原来的打算了,堆起一脸笑劝江蕙道:“蕙蕙,这蘅芷轩和芙蓉园实在太大了,不拘你住了哪一处,不光在安远侯府,便是在京城这些名门闺秀当中都是数得着的了。若是两处一起要了,恐怕会折福啊。”

“是啊大姐姐,福气若太满了,会溢出来的。”江芬也一脸严肃的劝说。

江莲已经听得呆住了。蘅芷轩或芙蓉园不管给了哪一个让她住,她都会高兴得睡不着觉的,可江蕙却说要把两个院子打通,全要了……唉,这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我已经决定了。”江蕙洒脱的一笑。

她花冠已经编好,招手叫过阿若,把花冠戴在阿若的小脑袋上,满意的打量了几眼,“我们小阿若漂亮得不像话呢。”

“真的么?真的么?”阿若心花怒放。

“我大哥你不管,你还要把蘅芷轩、芙蓉园打通,你明知我们不喜欢这外姓小丫头,还当着我们的面给她戴花冠,夸她是小仙女……”江芳脸煞白,身子直啰嗦。

“我就是这个样子,你能奈我何?”江蕙冲她微微一笑,笑容甚是温文。

“我这就把你的恶言恶行传出去,让全京城的夫人太太都看清楚你的真面目。”严氏喘过一口气,颤颤巍巍的威胁。

严氏不相信哪家姑娘会不在乎名声。

大户人家求娶的必定是淑女。姑娘还没出阁,名声就坏了,哪家敢娶?严氏不相信江蕙会不在意前程,不在意能不能嫁到东床快婿。

“我倒是不在乎这个。不过,你认识全京城的夫人太太么?”江蕙善意提醒她,“你连齐王府都从来没有进去过,公主王妃,也没有几个认识你的。你在你的亲戚朋友当中传一传倒是可以,反正你那些亲戚朋友只是小官吏,无关紧要。”

“你……你……”严氏被江蕙戳到痛处,后退几步,差点儿栽倒。

“娘。”江芳忙过去扶着她。

眼看着严氏气得就快要昏过去了,江芳不敢恋战,含泪扶了严氏,“娘,我先扶您回去歇着吧,您脸色不大好。”

严氏胸口发闷,喘不上来气,而且在江蕙面前一点儿便宜也讨不着,便哼哼唧唧的任由江芳扶着往回走,“没有做小辈的样子啊,不尊敬长辈啊,谁家姑娘敢这样啊……”

江蕙轻蔑的一笑。

阿若戴了花冠,蹦蹦跳跳到溪水边照镜子,“我瞧瞧好不好看,嘻嘻。”

江莲眼珠一转,提起裙子想要跟过去,“阿若,莫太靠近水了。”

她还没移动步子呢,江蕙便伸出手臂拦住了她,“不必。我妹妹会游水,而且她在水边玩惯了,很有分寸。”

江莲陪笑脸,“大姐姐,我也是关心阿若。”

“心领了。不过,你真的不必跟着她。”江蕙简短的道。

江莲脸上有些发烧,讪讪的点头,“是,大姐姐。”

江芬心里翻来覆去想的全是那两个庭院,忍不住开口劝说,“人的福气不能太满,蘅芷轩或芙蓉园能住任何一处都是福气,两个全要怕是会折福。大姐姐,我可是一片好意。”

“是啊,蕙蕙,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吴氏一脸慈爱。

“无妨,我福气大,担得住。”江蕙笑道。

江芬面有忿气,却不便再说什么了,吴氏想了想,觉得她是做长辈的,可以多说几句,便语重心长的道:“蕙蕙啊,二婶婶劝你还是要三思而后行。一个人做事要看全局,看长远,不能只顾眼前。唉,看你这孩子一脸的不以为然,你啊,以后吃了亏就会学聪明了……”

“那可未必。”江蕙似笑非笑,“有些人进了死牢,在生死边缘经了一转,也并没有学聪明呢。”

吴氏脸色大变。

她嘴唇啰嗦起来。

江蕙笑意愈浓,看向吴氏的目光中有讥诮,有轻蔑,有愉悦,有不耐烦。

吴氏勉强勾勾唇角,“我累了,先回了。”扶了江芬,艰难的迈开步子,缓缓离去。

江莲在原地呆了片刻,冲江蕙福了福,“大姐姐告辞。”脚步匆匆追上吴氏想要扶她,吴氏挥挥手,把她甩开了。

阿若踮起脚尖向溪水边探过小身子,瞧着水中的倒影,乐不可支,“姐姐,我真是个好看的小姑娘呀。”

“我们小阿若美丽极了。”江蕙缓步走到水畔,微笑赞美。

阿若和灰灰在水畔嘻戏,江蕙望着清清碧水,哧的一笑。

经历了那场巨变,江家其余的人并没受到什么大影响,夫妻还是夫妻,子女还是子女,一切照旧。有江峻熙的牺牲,有冯兰的退让,江家才会有今天的局面,江峻健、严氏、江峻博、吴氏等人才有这么安稳惬意的生活。可他们感谢江峻熙么?感谢冯兰么?一点也不。他们只会嫌江蕙带麻烦回来了,嫌江蕙让他们的日子不好过了。

江甲道德败坏,引狼入室,严氏和江芳仿佛看不到似的,还有脸对江蕙说,他姓江,他是江家长子长孙,他是你哥哥,他是因为你那个异姓妹妹才倒霉的,你去跟你爹求求情,快点把他救出来。

江蕙心中烦闷,摘了片树叶,呜呜咽咽的吹起来。

“姐姐,如果我睡着了,你这么吹,就是没有公德心。”阿若道。

“很难听么?”江蕙不由的笑了。

“跟我的小喇叭差不多。”阿若扮个鬼脸。

“姐姐会给你做小衣裳,会给你做饭,还会射个箭打个架什么的,会的可多了。乐器上姐姐确实不大在行,人无完人嘛。”江蕙面不改色的道。

阿若兴滴滴的扑到姐姐怀里,“姐姐和我一样好看,和我一样能干,和我一样乐器上不行。姐姐,你太像我了呀。”

阿若小脸蛋雪白,嫩得仿佛如掐出水来,江蕙心中喜爱,低头亲亲她,笑道:“是你像我。”

“咱俩不用分那么清楚,你像我,我像你,还不都一样。”阿若小手一挥,一副大方不计较的样子。

江蕙嫣然。

她心头的那点儿愁闷早被阿若的笑容吹散了。

傍晚时分,江峻熙和江峻朗兄弟二人一起陪着江老太爷来了稻粱园,“蕙蕙,祖父还想吃你做的菜。爹爹和叔叔也想吃。”

江蕙笑,把阿若托给江峻朗,“阿若和叔叔最熟,叔叔带她玩一会儿,我给祖父做个拿手菜。”

阿若却连连摇着小脑袋,“不,我要和白胡子老爷爷玩。”

她更喜欢江老太爷。

江峻朗纳闷,“阿若,叔叔这么不讨你喜欢啊?想认你做干女儿,你不愿意,带你玩耍,你也不乐意。”

江老太爷很有成就感,捋着胡子得意发着感慨,“阿若这孩子,别的先不说,眼光是很好的。”

江峻朗不由的咧嘴笑了,江峻熙也是唇角微扬。

阿若啰啰嗦嗦的和江老太爷说着话,“白胡子老爷爷,下午晌我姐姐和人吵架来着,吵的可好了。我想像姐姐一样,姐姐说那得有学问才行,得读书,说的我都想上学了。”

她年龄不大,说话却很清楚有条理,小大人似的,江老太爷也真是稀罕这样的小姑娘,乐呵呵的道:“家里是打算是让你和苗苗、蓉蓉一起上学的,只是好先生难找。阿若,要不爷爷先给你们启蒙吧,好不好?”

“什么是启蒙呀?”阿若勤学好问。

江老太爷告诉她,“启蒙就是开户蒙昧,使之明白事理。儿童启蒙,一般从《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学起。”

阿若歪着小脑袋想了想,“白胡子老爷爷,我和苗苗、蓉蓉商量商量再告诉你,行不?”

江老太爷乐了,“阿若还知道小玩伴商量商量再做决定,甚好,甚好。”对阿若的答复非常满意。

江峻朗笑咪咪的逗阿若玩耍,江峻熙却很少看阿若。

“来,小阿若,叔叔抱抱。”江峻朗热情的伸出双臂。

“叔叔对不起,这是不可以的。”阿若一本正经的拒绝了他,“除了我爹爹,其余的男人都不能抱我。充哥哥那么好看,我都没有让他抱。”

江峻朗也不知道充哥哥指的是谁,以为是阿若从前认识的哪个人呢,也没放在心上,哈哈笑道:“充哥哥没有你爹爹俊美,所以你不让他抱,对不对?”

“是的呀。”阿若得意的昂起小脑袋。

她还是个孩子,不知道隐藏自己的情绪,得意起来就到了极处,臭美的不行。

江峻朗哈哈大笑。

江峻熙起身去了厨房。

江蕙正指挥着两个厨娘择菜洗菜,“洗干净之后切成细丝,越细越好。”江峻熙看到江蕙忙忙碌碌的样子,心中酸楚难言。

七年前他和女儿分开的时候,江蕙还是个孩子呢,现在却已经这么能干了。

做为父亲,他没能亲自抚养自己的女儿长大,这是何等的遗憾,何等的愧疚。

江蕙看到江峻熙进来便笑了,“爹爹,你每回进厨房帮忙,都是越帮越忙啊。”

江峻熙身形僵了僵。

江蕙话一出口便后悔了。

江峻熙进了厨房越帮越忙,那是从前的事了,那时冯兰还在……

江蕙抛却手头的事,都交代给厨娘,拉着江峻熙出来了,“爹爹,今天下午西院那位严大太太和江芳姑娘找我吵架来着,我吵赢了,但是我不高兴。”

“蕙蕙不喜欢她们么?”江峻熙柔声问道。

“不喜欢。”江蕙想起严氏的嘴脸,心中便有些不快,秀眉微皱,“爹爹,我很不喜欢她们。”

“好,知道了。”江峻熙简短的道:“爹爹赶他们走。”

☆、032

江蕙心里暖融啧的, 却又有些意外,“爹爹,真的把他们一家人都赶走?”

“这是我的家, 也是我蕙蕙的家, 不许有人惹我女儿不高兴。”江峻熙溺爱的道。

江蕙唇角轻扬,笑靥如花, “爹爹对我真好。爹爹,真把他们赶走了, 也不知祖父会不会不高兴?祖父一直照顾西院那个侄子, 很多年了。”

江峻健父母去世的早, 他又体弱多病没出息,一直赖在江老太爷身边。江老太爷心肠软,这么多年了, 明明江峻健早该自立门户,却一直任由江峻健在家里住着,对他和他那一家人甚是关照。

“你祖父生平最是厌恶行止不端之人。”江峻熙道。

江老太爷是想照顾侄子、照顾侄子一家,可江甲连赌博、为还赌债勾结外人到安远侯府内宅为非作歹这样的事都做出来了, 江老太爷的心情哪里会和从前一样。江家书香门第,子第的教养一向很好,江老太爷几十年来没见过家里有江甲这样的孩子。他照顾侄子多年, 结果把侄孙“照顾”成这样了,真是心灰意冷,不会再执意把侄子一家留在身边了。

江峻健一家人再让他这样“照顾”下去,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江峻健和严氏有两个儿子, 现在只有江甲变坏了,江畏还在上学,不趁着这个机会把这家人赶出去让他们自力更生,难道等着将来江畏也变成纨绔子第、不法之徒,最后一家人抱头痛哭么?

“祖父不会不高兴就好。”江蕙笑盈盈。

江甲勾结金五要绑架小阿若,严氏、江芳这对母女不喜欢江蕙,语中带刺,夹枪带棒,这样的一家人赶走最好。他们走了,安远侯府可就清爽多了。

“你祖父确实想照顾侄子,不过在他老人家心目当中,大概还是亲儿子、亲孙女重要些。”江峻熙微笑。

江蕙也乐了。

她和江峻熙回到厨房,做了薄饼、几样小菜,和香喷喷的小米粥一起端上桌。饼做得很薄,几近透明,薄饼卷着凉拌绿豆芽等小菜,清淡可口。

给阿若的饼和别人不同,小小的、圆圆的两张,格外可爱。

“小孩儿吃小饼。”阿若笑咪咪拿起薄饼,很内行的先在饼上涂了些甜面酱,然后依次放上肉丝、黄瓜条、绿豆芽等,卷起来,咬了一小口,眉花眼笑,“姐姐做的饼就是好吃。”

江老太爷和江峻朗吃得也很开心,江峻熙吃得很慢,他是最后吃完的,桌上所有的饼、菜、粥,被他吃得干干净净。

晚饭后阿若和平常一样出去散步蹓狗,江老太爷背着手慢悠悠跟在后头,阿若放慢脚步和江老太爷聊着天,一老一小,甚是相得。

“阿若不喜欢叔叔,喜欢爷爷。”江峻朗这个纳闷。

“阿若从小就喜欢白胡子老爷爷。”江蕙笑道。

大概是阿若自己没有祖父祖母吧,桃园村里老人也少,阿若看到老太爷老夫人便笑咪咪的,很稀罕的样子。江蕙若是有事出门,把她拜托给苏老夫人照顾,她一点儿意见也没有。

江峻熙和江峻朗、江蕙坐在一起,把最近发生的事理了理。江峻朗有些不安,“大哥,如果永城王这厮到庄太后面前诉苦,会不会对咱们不利?庄太后可是不大明白事理……不是,我的意思是庄太后过于偏爱小儿子……”

“是啊,永城王被淮王挡了三天,明天应该能见着庄太后了。”江蕙也有这方面的忧虑。

冯兰告诉过江蕙,人不能完全以出身论英雄,不过遗传这回事确实是有的。父亲母亲如果人品低劣,那孩子得不到好的教育和熏陶,往往也好不到哪里去。穆王暴戾凶残,江蕙便不禁想到,或许他的性情和庄太后是有关系的。

不过,这个理论如果成立,那皇帝也会是位暴君。如果真那样,江家便麻烦了。但皇帝并不是暴君,据江峻熙说皇帝很英明,可见真的不能完全以出身来评价一个人。

江峻熙和江峻朗、江蕙互通有无,把事情从头到尾理了一遍,三人都是心中有数。商量过后,江老太爷和阿若蹓狗回来,江峻熙和江峻朗便陪着老太爷回去了。

江蕙牵起阿若的小手,把江老太爷、江峻熙、江峻朗父子三人送到篱笆前,阿若殷勤的和江老太爷告别,“白胡子老爷爷,我明天和苗苗、蓉蓉商量好了,就告诉你呀。”

“好,三个小娃娃慢慢商量,不着急。”江老太爷乐呵呵。

江峻熙、江峻朗把老太爷送回去之后,江峻朗便回房准备歇着了,江峻熙却还有公务要处理,去了他的书房。

书房外头,江峻健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转来转去,看到江峻熙回来,他脸上闪过惊喜之色,小跑着就过来了,“堂弟,可算等着你了,我都快急死了。”

“堂兄,请进去坐。”江峻熙面色沉静。

“好,好,进去坐。”江峻健大喜,点头哈腰。

进到书房,江峻熙命童儿泡茶,江峻健满脸通红,嗫嗫嚅嚅,“堂弟,能不能……能不能让童儿、小厮先退下?”

“堂兄有话但讲无妨,咱们兄弟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话。”江峻熙淡淡的道。

江峻熙面无表情,语气淡然,却自有股子慑人的气势。

江峻健额头冒汗,结结巴巴的道:“堂,堂弟,哥哥今天过来,是,是有事有求你……你大侄子的事,你听说了么?你,你救救他吧,他姓江,是江家的根啊……”

江峻健在严氏面前拍胸脯答应,好像他很有本事似的,但真的到了安远侯面前,安远侯并没有疾言厉色,江峻健却不知怎地心生恐惧,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怎么救?”江峻熙只问了三个字。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在江峻健听来却仿佛有千钧之重,沉甸甸的向他压过来。

怎么救?你到顺天府说句话就能把人弄出来,还问我怎么救?

江峻健汗出如浆,呆了半晌,满脸陪笑,“堂弟说怎么救,就怎么救。”

“你确定?”江峻熙缓缓的道。

江峻健呆了呆,他想回答“确定”,但平庸如他,也意识到江峻熙这话不是平白无故问出来的,若是答了“确定”,那江峻熙说什么便是什么,他不能再讨价还价了。若答了“不确定”,那江峻熙肯定会问他的主意,他又要怎么说?

江峻健眼神闪烁,犹豫不决。

江峻熙淡声道:“你想好了再来。”命童儿去请谈师爷,有要事商议。

谈师爷名谈华,是江峻熙的幕僚,也是江峻熙曾经患过难的人,很受器重。这么晚了,江峻熙还让人去请谈师爷,可见事情很重要。

安远侯江峻熙常年都是忙忙碌碌的,江峻健好不容易见着他一回,若是这回半中间退回去,下回再见面就不知是哪年哪月了。

江峻健浑身都是汗,童儿答应着开了房门出去叫人,一阵夜风吹进来,江峻健打了个啰嗦,背生上寒,忙叫道:“我确定,我确定。堂弟,哥哥全听你的!”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江峻熙言辞冷峻。

“那是,那是。”江峻健连连点头。

江峻健虽不是什么聪明人,但就在他点头哈腰的这一刻,心头也生出不妙之感。安远侯英俊的面庞像白玉雕像似的,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暖和气儿……

“本侯可以到顺天府说句话,把江甲捞出来。”安远侯江峻熙声音低沉,不怒自威,“但是,把江甲捞出来之后,你便带着你的妻子儿女回老家,聘请严师,对江甲和江畏严加教导,就算不能成材,也不能让他们长歪了。”

“这……这……”江峻健听到安远侯要他带严氏、江甲、江畏离开侯府,回到老家,不由的瞠目结舌。

这些年来他在安远侯府享受惯了,妻子儿女、衣食住行全由侯府管着,他这个所谓的当家人什么都不必忧心,过的别提多自在了。现在要他回老家去,妻子儿女全归他养,还要他请严师管教江甲、江畏,还要保证他的两个儿子不能长歪了,这么重的担子他想想就害怕啊。

“我不行,我真的不行。”江峻健下意识的连连摇头,“我体弱多病,养不了妻子儿女,我养不了妻子儿女……”

“你为何养不了妻子儿女?”身着宽宽大大青色布袍的谈师爷自外飘然而入,打开扇子轻轻摇晃,笑吟吟,满面春风,“你在老家有田有地,有房有屋,有租可收,有老仆可用,如此这般,还说你养不了妻子儿女?”

“我从来没养过……”江峻健愁眉苦脸。

他小时候靠爹娘,爹娘去世之后靠叔叔,叔叔告老归田之后靠安远侯府这个堂弟。养家糊口这件事,他一个大男人竟是从来没做过,想上一想就恐惧顿生。

“你不养也成。”谈师爷潇洒的合上扇子,这姿势他显然是练过多次的,娴熟之极,本来相貌平平的他这时竟显出几分风流倜傥,“那你继续留在京城享福好了。令郎会被判刑,以顺天府向来的惯例,也就是入狱十年八年吧。到时候放出来他也还不到三十岁,不算太老。”

“十年八年?”江峻健脸色煞白。

“至少八年。”谈师爷语气笃定。

江峻健先是害怕,继而有些生气,“堂弟,你明明能救甲儿,却要眼睁睁的看着他入狱十年八年?你为什么这么狠心?”

谈师爷乐了,“你明明能带着妻子儿女安安生生的回老家,却非要留在京城享福,为此不惜牺牲自己的亲生儿子,你难道就不狠心?健大爷,你要想想清楚,你若留在京城,令郎自然也要跟着你,这么个勾结外人到安远侯府内宅意图盗窃的不良子第,若是还留在京城这声色犬马之地,一则他禁不住赌坊妓馆的引诱,二则犯下这等重罪还逍遥无事,外人看着也不像,健大爷你说是不是?”

“你带着他回老家就不一样了。老家没赌场,没妓院,更没有京城这些三教九流之人,没人带坏令郎。你再请个严厉的老师严加教导,何愁令郎不学好、不成材?”

谈师爷长篇大论说完这番话,自以为说得实在太好了、太精彩了,重又打开扇子摇起来,一脸得色。

江峻健偷眼看向安远侯,见他打开一册卷宗专注的看着,对自己这边根本看也不看,听也不听,心不由的凉了。

安远侯这是解释都懒得跟他解释,直接给了两条路:要么,江峻健带妻子儿女回老家,不再烦着安远侯;要么江甲依律治罪,在狱中服刑,真要是那样,江甲这辈子就算是毁了。

要安逸还是要儿子,这对于江峻健来说还真是一个问题。

他不想要江甲进监狱,但他也真不想自己担起一个家,那太苦了,太累了……

“我让甲儿改,我一定让甲儿改。”江峻健低声下气。

“好,在狱中慢慢改吧。”谈师爷见状,哈哈一笑。

“谈兄,小弟有事请教。”安远侯道。

“来了来了,侯爷,我就知道你这么晚了叫我来一定有正事,我来了。”谈师爷一溜小跑到了安远侯身边。

安远侯把卷宗摊在谈师爷面前,“谈兄,你看这儿。”

谈师爷收起玩笑的神色,专注看起卷宗,“侯爷,我好像知道你在疑惑什么了。”

江峻健被晾在了那里。

他脸色变幻,眼神更是闪烁不定,硬着头皮壮起胆子开口求情,“堂弟,我……”

安远侯仿佛这时才想起来书房还有个江峻健,淡声道:“堂兄回去想想,明日辰时之前,给我答复。”

“侯爷明日要去拜访府尹大人么?”谈师爷笑着问道。

“对。”安远侯答得简明扼要。

江峻健心里哇凉哇凉的。安远侯明天就要见顺天府尹了,做为侯府的主人,这件发生在侯府内宅的案子究竟如何定案,安远侯怎么说最关键的。他想放了江甲,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毕竟金五已经气绝,死无对证。他不想放江甲,只需要实话实说,顺天府非严惩江甲不可。

安远侯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

江峻健面前只有两条路,没有第三条可选。

江峻健呆愣愣坐在椅子上,安远侯和谈师爷也不理他,谈师爷取过纸笔写写划划,一条一条分析,安远侯凝神静听。

不知过了多久,谈师爷和安远侯谈完正事,起身告辞,江峻健才如梦方醒,一把拉住谈师爷的衣襟,“谈兄,你帮帮我。”满脸央求之色。

谈师爷同情的看了他好一会儿,伸手拍拍他,安慰的道:“无妨无妨,顺天府的监牢到底在京郊,天子脚下,还是有章法的。一年之中,不过死上三四个人罢了。这三四人并不是凌虐致死,倒是病死的多。”

江峻健大惊,魂飞魄散,失声叫道:“我说什么也不能甲儿去坐牢,牢犯可不是好吃的!我带他回老家,我一定带他回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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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峻健从安远侯书房里出来的时候,脸色惨白,身形飘忽,看上去七分像人,三分像鬼。

有侍女提灯夜行,在路上见到了他,吓得灯笼落地,失声尖叫。

如果放在平时,江峻健会对这侍女大加呵斥,命人拖下去杖责,现在他却好像神游天外,根本没看到也没听到,呆呆傻傻的走过去了。

侍女后怕的拍拍胸,伸手抹眼泪。

这位西院大爷是中什么邪了,大晚上的扮鬼出来吓唬人?

江峻健回到房里,严氏满怀喜悦的接着他,“谈好了吧?侯爷答应了吧?”亲自服侍江峻健更衣坐下,备加殷勤。江峻健无神的目光落在严氏喜气洋洋的脸上,只管发呆,却不说话。严氏急了,“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

江峻健不说话的时候,严氏着急;等到江峻健鼓起勇气说了话,严氏瞪大眼睛呆了半晌,直挺挺倒了下去。

西院这天晚上折腾了大半夜,严氏闹,江芳哭,江峻健和他二儿子江畏劝了这个再劝那个,弄的焦头烂额。

“要么回老家,要么大哥坐牢,您要哪个?”江畏问严氏。

严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哪个都不要。我要你大哥平平安安出来,还要咱家继续住在安远侯府不离开。侯府太好了,打死我也舍不得走。”

“那就让大哥坐牢吧,要是大哥不幸死在牢里,您可别心疼。”江畏一脸苦恼。

严氏儿啊肉啊的大哭起来,江芳泪落如雨,“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必定是娘和我今天找江蕙说话,她恼了,到侯爷面前告状,侯爷才狠心要赶咱们一家人走的。爹,娘,二哥,你们说说,江蕙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心肠怎地如此狠毒。”

江畏听了,作声不得。

江峻健一直呆呆傻傻的,这时有气无力的挥挥手,“什么都别说了,连夜收拾行李吧。谈师爷说了,让咱们把行李装好车,再到顺天府后门接人。”

安远侯是再也容不得这家人了,一天也不许他们多呆。行李装好,人上车,到顺天府接了人之后直接出城,休想再在安远侯府逗留,再给江蕙添不痛快。

“行李装好车再去接人,连个饯行的宴席都没有么?”江芳哭得更厉害了。

“这么多的好东西,一天怎么装得完?”严氏看着满屋子的古董玩器,心疼肚疼。

“就装咱家的东西,侯府的可别带。”江峻健赶忙交代。

安远侯当然顾不上这样的小事,谈师爷却是存了促狭之心,特地把江峻健拉到一边再三提醒,让他不许带走侯府的古董字画。否则,侯府事后按册检查,若是发现少了东西,免不了要追究偷窃之罪。

江峻健和严氏一样爱占便宜,但这个便宜摆明了不好占,他是个性情懦弱的人,原本有的念头也被吓回去了。

“侯府的东西都不让带,越富越小气,净是欺负我们这些穷人啊。”严氏伤心之极,嚎啕大哭。

江芳抱着严氏,母女二人哭得天昏地暗。

江峻健、江畏也不劝她俩了,亲自指挥下人装行李。西院这天晚上灯火通明,严氏、江芳母女哭了整整一晚,嗓子都哑了,眼睛红肿,江峻健和江畏胡乱将行李装箱。第二天,装好了车,也把人拉上车,心急火燎的去了顺天府。

一辆马车在顺天府后门停了许久,从后门接出一个垂头丧气、消瘦可怜的年轻男子,随即车里传出女人的哭叫声。

这辆马车接了人之后便离开顺天府,走南城门,离开了京城。

严氏和江芳还在车里抱着哭,“我还想住蘅芷轩呢。娘,我一直喜欢那儿,做梦都想住那儿。”“什么蘅芷轩,连侯府咱们也住不了了。芳儿,你说世上怎会有江蕙这样强横的女人?咱们就是找她讲了讲理,她就让她爹把咱们赶走了啊。”

母女二人越说越伤心,可怜极了。

☆、033

在西院住了这么多年的江峻健、严氏一家说走就走了, 这让安远侯府上上下下都很是吃惊。

江芬左思右想,坐不住了,找到她母亲吴氏低声倾诉, “娘, 您还记得大姐姐说过的话吧?她说她若想要撵堂伯母和芳姐姐走,只需到大伯面前说句话就行。她还真不是吹牛。”

吴氏叹气道:“你大姐姐真是年轻气盛, 一点儿亏也不肯吃。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家,女孩儿应该有的温柔和顺、贤淑宽容她全然没有, 就会任性胡闹。偏偏老太爷老夫人向着她, 侯爷和郡主惯着她, 这可叫人没法子了。”

“娘,这牵连不到咱们吧?”江芬咬咬唇,略有些不安。

严氏、江芳母女向江蕙发难的时候, 吴氏和江芬也在,不光没有帮着江蕙,还劝了江蕙几句,其实也是跟江蕙作对的。

吴氏想了想, 头都是疼的,“我原本打算只是跟过去看看,不说话不掺和的, 你大姐姐说要把两处院子连起来,我也是为她好,才劝了句水满则溢月满则亏。我是一片好意,可以你大姐姐的性情, 她会不会多想,会不会记恨,着实难说。”

江芬脸色越发不好了,“咱们这就得罪她了不成?”想到严氏和江芳昨天还在安远侯府蹦达呢,今天就被送出京城了,不由的心中惴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