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后面蹑足接近的人竟然是白衣的十一郎,这一点是黛绿万没想到的。可此刻并非寒暄问讯之时,十一郎低声道:“天牢里有人布阵?”他对何所思、何所忆所知甚少,也就不知道“关山度若飞”绝杀大阵的名字。
“嗯!可能困住了跟蝶衣堂有关的人,可惜我限于身份,不能马上冲进去救人……”她说到这里,油然想到梁失翼跟恹恹的那一战,十一郎似乎也想到了那时的事,苍白的脸蓦地飞起两道红晕:“这一次,是否也可以再次易容进去?”他在问黛绿,又似在自问。
黛绿轻轻摇头道:“天牢,并非是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索凌迟非寻常人!”十一郎愣了愣,倏地一跃,穿过数道飞檐阻隔,直扑入天牢顶上那片纷乱的烟雾中去。
轻烟转瞬间吞没了十一郎的白衣。她只希望这白衣的年轻人能够从“关山度若飞”里安然闯出,因为她看得出他对自己那份特殊的感情,无论这感情最后能不能被接受、能不能开花结果——他们两个都是共过生死、同过患难的朋友,只要是朋友,便该彼此祈祷平安。
司空鹤弯腰,右手中指上的铁环带着凄冷的光芒一闪,已经刺入乱草中去。那伏击的人惨叫了一声,头顶百会穴被刺,可双手犹自强悍地拼死一扭,“咔咔”两声,司空鹤双脚脚踝都给对方扭得脱臼。随之,握住他双脚的两只手缓缓松开,伏击的人也没了声息。
外面甬道里机关枢纽“咯咯”乱响,瞬息之间,牢房里的粗木栅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厚重的石壁。司空鹤扑到那石壁前,脚下一痛,轰然倒地。他右手的铁环在那石壁上用力一划,许多青碧的苔藓纷纷落下,撒了他满头满脸。
“蝶衣,我拖累你们了!”纳兰容诺苦笑,他抚摸着自己衣衫褴褛的双腿。断牙的伤口上,血早流干了,他送出那颗断牙的本意只是要通知蝶衣堂不要劫囚车,以免陷入陷阱。可惜,他的断牙送到,却把容蝶衣拖入了另外一个更凶险的陷阱。“如果早知道这样,我便是死一万次,也绝对不会如此做的!”他愤然捶地,青石铿然有声。鲜血,立刻从他的拳头上流出。
“纳兰,你不要这样!不要!”容蝶衣用力抱住纳兰容诺,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流出来,将他胸前的衣襟湿透。“都怪我!都怪我!”纳兰容诺用带血的双拳用力击打着自己的头顶,血滴不住地飞溅开来。“咦?”司空鹤突然惊叫,因为他发现纳兰容诺的鲜血溅到石壁上之后,立刻那面石壁又重新变回了木门。可惜,时间太短,待他用力揉揉眼睛再看时,石壁仍是石壁,冰冷坚硬,生满青苔。司空鹤双手握住自己的脚,咬牙一拉一顶,随着一阵钻心的痛自小腿上一路爆发开来,脱臼的关节已然回位。他跳起来,扑在那面石壁上,触手处冰冷一片,可方才他明明看到石壁会变成木门……
“司空先生,怎么了?”容蝶衣跳起来,抓住纳兰容诺的双臂,将他负在背上,只觉得对方的身体轻飘飘的,骨瘦如柴,两条腿也无力地垂着,忍不住先一阵心酸。
司空鹤不去理会容蝶衣的叫喊,伸出自己黑油油的左手,用力在手腕上咬了一口,鲜血立刻喷溅出来。他把血滴挥向石壁,立刻石壁消失,方才的木门跟栅栏又重新出现。他一步跨了出去,已经踏在外面“地”字号甬道的石板地上,回首叫道:“快走!快——”他第二个“走”字还没出口,蓦地,一道亮晶晶的光芒迎面射来,带着诡谲的呼啸声映亮了阴沉沉的甬道深处。司空鹤仰面翻倒出去,避开这光芒,却料不到这光芒竟然是能够自动拐弯返回的。他方立起,光芒已经“嗤”地自他左肋下穿了过去,带着血光飞回到甬道最阴暗的角落里一个年轻人手中。那人收了暗器,阴森森地向着司空鹤道:“入了我这’关山度若飞‘绝杀大阵,你还走得脱么?”
十一郎是自天牢顶上唯一一个半尺见方的气窗钻入的。扶桑忍术里有许多种可以改变人体大小的缩骨功夫,这点倒难不倒他。他落入大厅时,“受死九杰”已经背靠背结成一个圆圈,九把镰刀向外,随时准备跟敌人同归于尽。其实,死并不可怕,唯一令他们兄弟感到遗憾的是没有达成“方大王”“落宝金钱”的使命。
“什么人?”褚老大向十一郎大喝,声音在四面的石壁上轰然回响。
“救人的人!”十一郎的声音简短而冷漠。“容蝶衣在哪里?”十一郎绝没有半句废话,他破不了这个阵势,可诸葛先生令他前来,是来解救容蝶衣。当务之急,先要找到人再说。褚老大扑到“地”字入口处的石壁前:“就在这里,可惜现在给这突如其来的石壁挡住了!”
十一郎在石壁前停步,略作思索:“阁下何人?”
褚老大重新挺直胸膛:“’魔崖‘门下’受死九杰‘褚老大!”
十一郎一笑:“请借人头一用——”此话出口,褚家兄弟全都愣住了。“你说什么?”褚老大用力摇了摇头,以为自己听错了十一郎的话。
“请、借、人、头、一、用!”十一郎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自己的话。他知道一切阴阳阵法都是依靠机关与幻象结合生成,如果不能破除幻象,则幻亦成真,令人永远无法突围而出。要破除幻象,人血比狗血更有效。“借我人头?一用?”褚老大仰面大笑,不知道十一郎此话从何说起。人头当然是不能借的,他的大好头颅还要留着去报答“方大王”的恩德。一时间,褚家兄弟对十一郎虎视眈眈,都猜不透面前这神色苍白的年轻人到底是何意。
“你们,不是来救人的么?如果不借人头,非但救不了人,完不成’落宝金钱‘的使命,还要把九条命枉送在这天牢里!”十一郎话已经说尽,毕竟“借人头一用”不是一件三言两语便能说得清楚的事。他倏地拔剑在手,雪一般冷的剑锋在自己左臂上缓缓一横,立刻他的白衫上似开了朵艳红的花一般。“你们看清楚了——”他将自己的血向那石壁上一挥,立刻便破除了石壁的幻象,露出原先的“地”字号甬道入口。恰在此时,那伤了司空鹤的年轻人的笑声远远地送出来:“呵呵,呵呵呵呵……”
褚老大向前一闯,本以为可以冲入甬道,可惜十一郎的血太少,只是一瞬间的工夫,石壁重新代替了甬道入口。褚老大愣住,瞪着十一郎道:“兄弟,你真的能够救出被困住的人?”他关心的是司空鹤跟容蝶衣,对自己兄弟的生死暂且抛开。他看得出十一郎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如果能破除幻象,或许可以一试!”十一郎方才借人头的话也是无奈之举。布阵的人功力颇高,若没有鲜血相助,走一步便被困一步,越陷越深。褚老大咬了咬牙道:“兄弟,如果能救得了人,咱这一颗头颅又算得了什么?”他把镰刀向脖子上一抹,立刻鲜血四溅,人头落地。他的血喷射在那石壁上,立刻幻象消退。十一郎提了他血淋淋的人头,向甬道里冲过去,遥遥发剑,冰剑上的寒意眨眼间已经刺到了发出暗器射伤司空鹤的何所忆颈上。
.度若飞
何所忆没料到十一郎来得如此之快,更没想到有人会把自己的头借给别人一用。他的笑容犹未退去,雪亮的剑光已经越过负伤倒地的司空鹤,追击到他的喉结。本来他可以凭借幻象隐入“关山度若飞”阵中,可惜十一郎手里提的人头一路洋洋洒洒地流着鲜血过来,早把大阵的威力抵消许多,令何所忆无法借大阵隐身。
“百——战——死——”何所忆陡然长啸一声,蓝衫飞扬,他已经挥手除去长衫,裹向十一郎的剑。“哧哧哧”三声响,冰剑破衫,寒意刺骨。何所忆拔出了自己的武器——筷子,两根长仅三寸的银色筷子,他便以这双筷子斜刺里自袖底穿出,夹十一郎的冰剑。“咔”的一声,剑、筷相交,十一郎顿时觉得对方筷子上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吸力,竟然要将自己的剑脱手引飞。这种奇怪的情形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急忙脚下一旋,身体绕着何所忆转了一圈,剑也脱开了筷子的吸引,凌空一抖,幻出六道方位不同的剑影,分袭何所忆的两肩、胸腹、眉心、喉咙,剑势轻灵,浑不着力。
甬道狭小,十一郎展开剑势,绵绵不绝,将何所忆堵在甬道最里面的一段空间里。容蝶衣已经负了纳兰容诺,急奔出牢门,向甬道尽头的大厅奔出来。司空鹤也紧缀在后面,他肩头受了伤,虽然自己已经封住了伤口附近的几个穴道,可那道暗器上想必很有些古怪,伤口仍旧汩汩地流着血。他的头已经开始发晕,如果不能快速冲出去,只怕性命便要丢在这里。“褚老大,褚老大,快来接应——”他大叫着,可声音虚浮,毫无中气可言。褚老大再也不能回应他了,他已经伏尸于大厅中。
褚老二猛然举起镰刀,扑到另外一边的“轮”字甬道入口处,他要效法自己的大哥,以鲜血跟人头破除幻象,给自己的兄弟们打开生路。在他的镰刀挥过的一刹那里,他脸上带着欣慰的微笑。“别了!”这是他向自己的兄弟们说出的最后两个字,然后,血出、门现。容蝶衣一行,迅速冲入“轮”字甬道,进入了方才的入口处,也即是“轮”字十一号牢房。她已经救出了纳兰容诺,只要进了那地道便万事大吉。至于纳兰公子的腿还有没有得救,那都是后话了。可她抬眼向上看时,才发现这牢房顶上的洞口早就没有了,房顶早就成了一整块铁青色的石壁。
容蝶衣的心一沉:“又是幻象?”她背后的纳兰容诺也挣扎着要下来,可他腰间无力,纵使把容蝶衣的肩膀抠得生疼,自己也动不了半分。
“拼了!”褚家兄弟里的红脸老三提着褚老二的人头跃过去,纵身向房顶的石壁甩过去。血在牢房里飞溅,有几滴甚至落在了容蝶衣鼻尖上,腥气扑鼻。“这是’魔崖‘兄弟的鲜血,这份情,一辈子、十辈子都是还不完的了!”容蝶衣黯然,她想到自己在地道里时,竟然以“落宝金钱”为要挟,驱使司空鹤跟“受死九杰”。那件事看起来,自己也做得太卑鄙了些!
石壁的幻象散开,又露出原先褚老大挖开的洞口来。
褚老三挥手作势,几个兄弟伏在地上搭成人梯。容蝶衣无言,这种时候,无论什么话都表达不出她心里的感激与沉痛。她负着纳兰容诺钻入地道入口。
司空鹤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进入地道,一跃冲在前面。擦过容蝶衣身边时,他低声道:“小心埋伏!”然后径直向前冲去。他当然知道,既然中了敌人的幻象大阵,当然可知一切安排,敌人早就预知。“那么,自己留在地道进口那边负责警卫的’生涯三变‘岂不……”他不敢想下去,生怕到出地道口时,又要目睹一场血淋淋的残局。
可惜,他连残局也见不到了。因为有人早就在杀了“生涯三变”之后以极为迅速的手段堵塞了地道进口,是以,当司空鹤奔到那花园草房底下时,只见到迎面的乱石新土,退路已经断了。
司空鹤陡然一怔,缓缓地蹲下来,捧起一把土,贴近腮边:“看来’生涯三变‘命不保矣!”
“先生,那是幻象,让我……”是褚老三的声音,他的身后已经没了剩余的兄弟。他是不太喜欢用脑的鲁莽人,以为面前又是虚假的幻象,只要用自己的人头、自己的鲜血就能破除幻象,打开通道。
“老三,其他的兄弟呢?”司空鹤大叫起来。他看得出褚家兄弟正经历过一场死战——不用褚老三回答,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褚老三把滴血的断刃压在自己脖子上:“先生,就用我的血破除幻象——如果有一天方大王在先生面前问起我们兄弟时,烦劳先生代言’咱们九兄弟的命是他老人家给的,今日也一并还给他老人家,剩余的恩德,来生再报‘!”这番话,说得极为恳切,言辞里对那江南“方大王”已经尊奉为心中神祇,以死报恩,视死如归,也真是一条拿得起、放得下的好汉。
“这不是幻象!”是十一郎冷冰冰的声音,他自后面赶了上来,站在已经堵塞了去路的土前。他的衣衫仍是如雪般一尘不染,这一点让众人心中一阵轻松。
“那么?那么……”褚老三一阵迷茫,他本来下定了必死的决心,突然发现死都于事无补,也不必再死,刹那间有一拳打空的感觉,几乎要迷失方向。
“你死,对得起已经倒下的兄弟么?或许,他们之所以心甘情愿地倒下,就是为了让你更安全、更快乐地活下去。他们的血早就把这条路染红,你要死,至少也要为他们报完了仇,了了死不瞑目的心愿之后再说!”十一郎的话很冷漠,也很简洁,对容蝶衣跟褚老三来说却无异于当头棒喝:“为死去的兄弟好好活着!命是自己的,却又不仅仅是自己的!责任!活着的人必须承担起复仇的责任!”
“怎么办?”褚老三看着司空鹤,司空鹤却望向十一郎——他已经感到绝望,因为此次面临的困境是平生从来没有遇见过的:“’魔崖‘兄弟太小看了天牢里的索凌迟!”
“各位朋友、蝶衣,放下我,你们原路杀回去,或许还有生路。反正、反正我已经是个半死的废人……”纳兰公子于容蝶衣背上艰难地开口。只有他,才明了天牢里的凶险。
“纳兰,要死咱们今天也得死在一起——为了我,你一定得活着出去!”
十一郎弹剑长啸:“纳兰公子说得不错,咱们便杀回去——”
若非“关山度若飞”大阵突然出现了一个破绽的话,他们一行人绝对无法活着遁出天牢。这个破绽先自杀了“生涯三变”的何所思身上开始——他在突袭、杀人、封洞之后,迅速赶往天牢入口,跟何所忆会合,以天衣无缝之势擒杀天牢里的入侵者。
黛绿仍然静静伏着,并且早就瞥见了何所思飞奔而来的脚步。“我该如何处之?”诸葛先生不只一次地谈到过“关山度若飞”这一大阵的厉害,也曾对“问君”兄弟大加赞叹,只可惜这两个人为了争名逐利,投奔到索凌迟门下。“天牢里的人危险了!非但容蝶衣一行冲不出来,还要陪上一个十一郎——”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狙击何所思!拖延大阵会合的时间!”可她是六扇门里的人,不是江湖侠客,很多事无法放手去做。
“那又该如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白白送命……”何所思的轻功不弱,转眼间已经奔近雾气蒙蒙的天牢入口。黛绿不敢再犹豫,抬手射出四枚细小的飞蝗石。这四枚石子于空中纵横盘旋,并不直接射向何所思身体,而是在他头顶两两相撞,只听“啪啪”两声脆响,碎成粉末,缓缓落下。“哦——”何所思吃了一惊,立刻伏于一处墙角,左掌当胸,小心戒备。
黛绿的出手虽然没能伤了何所思,但就是她暗器一阻之下,为突然出现的另外四个人赢得了最宝贵的时间。何所思后背的墙角跟足下土中突然有两人缓缓凸现,而且这两人一出现便同时锁住了何所思的双臂、双脚。他们早就伏在这里,可如果没有黛绿那暗器一袭,何所思的脚步也绝对不会突然停顿而中伏。
“什么人?好大胆!”何所思叱喝道,一张胖脸急促涨红,油光欲滴。另有两人,一挽铜琴,一挟铁剑,分刺何所思颈项、胸口,招式十分狠辣。黛绿长舒了一口气,急迫间还分辨不出这突袭的四人是什么来路,但至少他们阻住了何所思,无意中给自己帮了大忙。她这口气未舒尽,墙里、地下两人同时沉闷地哼了一声。一个声音年轻昂扬,一个声音低沉老迈,几乎是同一时刻中了何所思的反击,四双手臂同时收了回去。铜琴及颈,琴上黄澄澄的琴弦泛着冷涩的光芒,而琴尾锋利如锥,狠狠向何所思颈项刺下;那柄漆黑的铁剑招式怪异,虽是剑,用的却是十八般武器中“娥眉刺、透骨针”的路数,刺他脐下三寸,正是丹田气海最要紧处。何所思脸上油光光的肥肉一颤,胖大的身体突然游鱼般自墙角滑了出去,琴、剑落空。
“砰”地一声闷响,何所思背后的矮墙崩塌,有个黑衣服的老头子双拳如铁,向何所思霍然进击。尘土飞扬间,伏在土中的黑衣年轻人也跃起来,以一支亮闪闪的铜箫盘旋点何所思双肩穴道。“是老拳、小曲?”黛绿眼睛一亮,再向那手持铜琴、铁剑的两人望时,虽然皆穿的是京师里寻常人家的衣服,但却赤着双足,露出粗砺乌黑的皮肤,形象十分怪异。黛绿猛然间想到了收集到的情报里秘密入京的高丽国首席智囊、第一军师金振幕:“难道是他身边收服的东瀛怪客铁剑先生、铜琴先生?”这两人本是东瀛菊枝公主叶踢狗的手下,于东海一战中投入金振幕身边,当是受了重金厚爵的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