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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呆若木鸡”的孙木这一刻陡然变得轻灵、敏捷,探身扑了出去,左手俯横于胸,右手仰沉在腰间,如长枪在手,发出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诸葛先生手中的古卷哗啦啦地翻动了数页,身形也动了数次。砰地一声,他脚下的青石板已经碎了,并且这一碎之势绵延着急冲向他身后,将七、八块磨得溜光水滑的青石板都激得寸寸碎裂。孙木那空手一枪眼见穿过了诸葛先生的身体,如怒马疾驰,无法驻足,待勒住缰绳时早冲过去三、四丈远。

  他,已经在诸葛先生身后,背对敌手。两个人中间隔了满地碎裂的乱石,这一战,来得快,也去得快。

  “我的攻击能令天地为之惊变,而您却轻松化解如闲庭信步。我败了,败在自己的手上——”孙木黯然,他的气势虽盛,可对方竟然不为气势所动,以静如古井、心如止水的上乘内力轻柔婉拒、顺势化解,并且不动声色地将杀气引入地下。

  “天地虽变,吾心不变,风雷气势又如何能奈何之?”诸葛先生双手将那古卷合在胸前,低声回答。

  孙木怆然道:“我不如先生,我不如先生……”他喃喃地自言自语,眼中突然流下两行泪来。他自反出“神枪会”起始,无时无刻不在思谋江湖扬名,重新杀回山东去。是以他才不惜折节下拜,投入权相蔡京门下,违心地当起了蔡京门下走狗。他要借重蔡京的力量出人头地,可这一战,竟惊动诸葛先生亲自出马,败得心服口服,联想到自己的雄心壮志无法得偿,不禁黯然。

  “只要先生出马,蝶衣堂的事我不再过问!”孙木重新把手笼入袖中,神情萧瑟,似乎也带着几许遗憾。

  “我知道,你的呆若木鸡,为的便是避世避事,独自清高。可你在这纷纷扰扰的江湖里,能守得住清静么?能保得住清高么?你行的道、走的路无异于缘木求鱼,所以最后注定无法圆满。”诸葛先生摇头,风翻动着他手里的古卷。

  “避世不得闲,那便该如何?”孙木喃喃自问,又像是在问天。

  “以出尘之心入世,以入世之行正心。所谓’小隐隐于山泽,大隐隐于闹市‘便是这个道理了——”

  “这本书送你,京师,或许并非你能够长久立足的地方。山东,还有人在等你,有事业等你完成,去吧!”诸葛先生把手中的古卷送到孙木手中。

  孙木接了书,木讷地张了张嘴,可什么都没说出来,蓦地,脸上露出一线大彻大悟的笑,双掌在胸前一合,再向诸葛先生点点头,回身向古街尽头洒脱而去。他彻悟了,当下便舍弃心里的执著跟成见,回山东“神枪会”去。诸葛先生的话如对症的良药,一下子便把他的心结通开。

  新月跟唐月亮已经交手五十招,未分胜负。可孙木一走,唐月亮落了单,心里便开始七上八下地打鼓。此刻,他想起了唐少先生:“如果他也在,我们两个联手,或许可以跟对手一搏。可惜……”其实,他早就明白唐少先生是个十分爱惜自身羽毛的人,也根本指望不得。

  月亮对月亮的一战,或许是武林中百年来难得一见的高手对决,可惜,此时的古街上除了激战中的二人和刚刚负手跃上廊檐的诸葛先生,更无他人。

  “唉——”唐月亮陡然叹了一声,以一个奇怪的臂膀飞扬的姿势收了杀招,用力瞪着诸葛先生。他知道,面前的这人才是自己真正的敌手,才是蜀中唐门并吞天下的真正敌手。“你终于现身了!”唐月亮不知为何有几分欣慰,溢于言表,令诸葛先生稍稍有些惊讶。

  “唐兄请了!感谢唐兄对新月手下留情,没有发出致命一击……”诸葛先生拱手,他已经失了书卷在手,显得有些突兀,跟方才那种洒脱傲岸的气势稍显不同。新月的刀已经还了鞘,汗珠正从她的发梢滴答下来。她惭愧地笑道:“先生,弟子实在是无能,还要劳先生亲自出马——”

  “新月,这一劫的变数,不是你们姊妹所能轻松掌握的。这里有我,痛快大街一战或许更需要你去援手,去吧!”

  新月向唐月亮恭恭敬敬地深揖到地:“谢谢唐先生手下留情!”然后飞奔向痛快大街方向。青山不老,必有柴薪,只有保全更多的敢于跟权相抗争的力量,诸葛一派方才有实力跟权相一战。

  唐月亮还礼,目送新月远去,然后才缓缓转身面对诸葛先生:“这一战,无论胜负,我都三生有幸。”他的脸上突然显出一种虔诚之色,伸手脱去了外袍,露出里面一身五彩锦绣的短衣来。诸葛先生向后退了一步,双手用力紧了紧腰间玉带,然后弹指拂去衫角方才在孙木的攻击下沾上的一点点泥土,淡淡地道:“请吧——”

  .血战

  “捅天”行动中,桑弱水迎击的是行刑队的队首,已然护住纳兰公子。

  那时,宋我命的夺命紫金锤即将击到桑弱水的后背。桑弱水未回身,她平生对大龙头容蝶衣敬若天神,大龙头有事,就算拼上性命也在所不惜。所以,她宁愿背后受袭,也再不肯离开纳兰公子半步。纳兰公子是大龙头的一切,而大龙头是桑弱水的一切的一切。

  “公子、公子——”桑弱水大声地叫着,可囚车里的人,又低沉地垂头,昏昏沉沉地不作声了,只有鼻子里沉重的粗声呼吸。

  如果不是那个人突然出现的话,桑弱水几乎已经死定了。但,那个人一出现,便出手痛击宋我命,解了那铜锤一击。那个人,腰肢纤纤,黑衣,黑裙,黑巾覆面,胯下黑马,远远望去一团黑。而且她的手段更黑,出手不容情,一条又粗又重的三尺狼牙棒挥动开来,于铁甲军丛中纵捭阖,棒下血肉横飞。

  当宋我命铜锤堪堪得手之时,黑衣人暴喝一声,狼牙棒在手里猛然一抖,棒上四、五十枚铁钉应声飞出,由背后飞袭宋我命。

  小园、楼阁、亭台。花木扶疏,流水淙淙,回廊九曲。

  有人凭栏而立。这人,青衣小帽,身材微微有些发福,双目半闭,若有所思。

  朝霞将散,这青衣人突然道:“这个时候,那边、大约已经开始了吧!”他的脸向着痛快大街刑场的方向,指的自然就是囚车那件事。他的双眼并没有睁开,但慑人心魄的杀气依然从他微阖的眼帘下喷薄而出。额上小帽正面嵌着一块碧色的美玉,闪着润滑的光芒。

  这句话问的是他身后的白衫人。

  “是。”白衫人只答了一个字,他一张口就带着笑,一笑就满面春风,唇红齿白。他的笑容与刚刚青衣人的杀气似乎起了一阵小小的搅动,令得满园的竹叶刷刷地响。

  青衣人的肩膀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似乎不耐穿林打叶而来的清风,道:“那么,你——都安排好了?”白衫人顿了一顿,没有答他的问话,反问道:“难道蝶衣堂的人都得死么?”

  青衣人霍地转过身来,双眼骤然张开,道:“不错!”。他满身的杀气像一阵平地里刮起的旋风,向白衫人猛扑过去,激得白衫人衣带飘飘。白衫人又笑了,他的笑像一张无形的屏风,顷刻间就把杀气消弭于不动声色之间。

  青衣人也笑了,无可奈何的尴尬的笑。因为,他感觉到眼前这人让人琢磨不透,有驾驭起来无法得心应手之感。他转为笑脸道:“我说错了么?”白衫文士笑道:“怎么会?相爷叫谁死,谁就应该死!”

  青衣人也笑了,他就是大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权相蔡京。另外一个,自然就是唐少先生。

  权相低声道:“蝶衣堂的人都该死,除了容蝶衣之外。不过,她们要是知道死在唐少先生亲自指挥调度下,也该死得瞑目。”好厉害的一句话,只不过寥寥几个字,就几乎把杀人的主使责任全部推到了唐少先生身上。唐少先生心里掠过一阵寒意,他明白面前这个人的脾气禀性,笑里藏刀,杀人不眨眼,简直就是一只残忍暴戾的巨鳄。

  唐少先生笑了,当他感到难以措词的时候,往往就会以这样的笑来回答。权相在唐少先生的笑容里像是自言自语地道:“皇上要的只有容蝶衣,其余人、杀无赦。”

  他淡淡地问道:“为什么单单是蝶衣堂?单单是容蝶衣?”蔡京笑了,暧昧的笑,道:“皇上要宠幸容蝶衣。”蔡京这话的确不假,皇上与容蝶衣在去岁上元夜时曾经有一面之缘,之后就念念不忘,一半是为了容蝶衣的容颜美丽,另一半则是为了容蝶衣桀骜不驯的江湖女子的野性。

  唐少先生道:“那么,我还听说纳兰一家的灭门之祸也是为了容蝶衣的事?”蔡京笑了,道:“唔,跟皇上抢女人——会有好下场么?”

  蔡京又道:“击杀蝶衣堂匪类,活擒容蝶衣,然后以’天麻散‘废去她的武功,敬献给皇上,这次,皇上一定会大大地奖赏你,唐门一统江湖的大计实施有望了。可是——”唐少先生看着渐渐息了声势的乱风孤竹,没有说话。一统江湖一直是蜀中唐门几百年来的梦想,能实现当然是求之不得,但,这件事有那么容易么?

  “小唐,还有一人,你一直都没有向我报告他的行踪——”权相眉一轩,目光渐冷。

  “相爷,我知道您指的是唐月亮,可我以前早就跟您回报过,唐月亮归我直接单线指挥。我相信他绝对会忠于蜀中唐门、忠于权相您,绝对——”权相打断了唐少先生的话:“忠于?他最先忠于的应该是当今皇上才对,其次才是咱们!”他用力拍拍唐少先生的肩膀,“小唐,好好干,这一次皇上必定会大大封赏你的。”这一战之后,他如果能成功地剪除蝶衣堂,掘地三尺也要把流落在容蝶衣手里的“忘情水”找出来……

  权相再次想到“忘情水”、“定海神针”以及那个关于扶桑宝藏的传说时,突然发现自己对宝藏的向往已经淡了。权势、财富、美人、长寿,这四项本是他最热衷追求的,可此时此刻,他竟然起了一阵小小的厌倦。

  “小唐,听说蜀中景色,天下鲜见。蜀江水碧、蜀山青翠,是真的么?”待檐前的风再起时,权相轻轻问道,神色里大有心向往之的意味。唐少先生一惊,眉尖一挑:“相爷,蜀地清苦,跟诗词歌赋里传闻的绝不相同——”

  “哈哈哈哈,小唐,你太多心了!”权相笑得灿烂,“我绝没有兵入西南,搅扰蜀中唐门的意思。皇上也不是前朝昏君,会给战火流离牵累到西入蜀都。我只是随便问问、随便问问而已!”唐少先生笑着摇头:“相爷,您也是误会了我的意思了——”他附和着也浅笑起来。两个人都是心思绝顶聪明的人,每一句机锋都含了深意在里面。

  唐月亮胸前绣着的半轮老大的月亮也是血红色的,是以这一次他亦是带血出手。诸葛先生眼前倏地出现了半个血红的月亮,诡谲地悬垂在两个人中间,不动也不啸。“原来你已经练成了’泣血一杀‘?可是——”诸葛先生知道这道“泣血一杀”比之江湖上传说的唐月亮最独特的“半月一杀”更为疯狂,而且这一招是从魔教秘典中的“天杀神功”里演化而来。“若士必怒,伏尸二人,天下缟素”,“泣血一杀”一旦出手,不是敌死,就是我亡。

  “此战,余将毫无保留!此战之后,余生再无半分遗憾!”唐月亮满脸冷肃,双手成钩,屈左足,踮右足,如一只苍鹰般兀立。杀势未成,其势已经惊人。诸葛先生双手一拱,长衣如鼓满了风的巨帆,飒飒地抖了起来。

  “君问归期,余未有期;蜀山夜雨,曾涨秋池——”唐月亮吟哦了这十六个字,那半轮血月亮蓦地尖啸了起来,并且以一种疯狂的态势开始飞速地旋转。诸葛先生长喝一声,身体突进,以劈空掌力连环向那血月亮拍出了三十二掌,每一掌的手法、力道都绝不相同。掌进,血月亮的声势陡然被抑制住。

  “天下大道,归于仁心;上天不仁,地将何存——”唐月亮的声音也变得冷漠凄厉。他兀立的身体也如风车般怪异地旋转起来。“破、碎、支、离、脚——”诸葛先生也大喝着,突破血月亮的阻隔,向唐月亮踢出六十四脚。这六十四脚极为绵延细密,半空里皆是他脚上青缎子布鞋的飘忽影子。他踢了六十四脚,唐月亮那十六个字方才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