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轿的青花轿帘一翻,露出一只洁白无瑕的手来,轻轻扶在小轿门沿上。在场的每个人立刻都被这只圆润细腻的手吸引,指如春葱,肤如凝脂。“是她!一定是她!”十九公子低声自语。他的眼神如着了魔般望着这只手,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零丁哥,为什么咱们等的人还不来?”轿中人轻声问道,声音有一点儿嘶哑。寒酸汉子垂首道:“小姐,我想他们也该到了。您不必担心,寨主爷说过他吉人天相的。”“呵呵。”轿里的女子轻轻笑了笑,笑声像一首清秀的诗,或者更像一支清越的曲子,直刺入众人的心里去。
恰在此时,官道上健马的蹄声远远传来。那寒酸汉子挺腰道:“小姐,您听,他已经来了!” 远远的,北面来了六匹健马,风一般冲来。马上当先骑者满面风霜,果然正是罢职、奔逃的舒自卷。他身上罩着一件白色的披风,已经给征尘染成灰白色。胡须数天未刮,显得落泊而忧郁,只有眼底的光芒依旧闪耀,像暗夜里的云无法遮住的繁星一般熠熠生辉。
轿帘一卷,轿里的女子探身出来向官道上望去。这一刻,望眼亭的人却是被舒自卷所吸引,倒没有人分心去看轿里的美人。只有十九公子痴痴地向那青衣女子望着,一时间忘记了斯是何世。
舒自卷现身之后,望眼亭的局势陡生变化,杀势纷乱。
何去、何从自然是抢出来捉拿钦犯。何去的双手自袖子里掏了三次,已经将五截兵器连贯成了一条四尺红缨枪,飞跃着向马上的舒自卷刺到。舒自卷的马未停,人未落地,侧面铁胆军师何倚绣铁扇指指点点,抗住了何去的“暴虎冯河瞠目枪”。何从还没有奔近舒自卷,三个推车的汉子陡然齐齐地跃了起来,阻挡住了他的去路。而这三个汉子的武器竟然是——腰带。只是这三条腰带已经到了武学中“束湿成棍”的高明境界,如同三条镔铁齐眉棍般联手攻击何从,隐约是少林派“伏虎十八打”的路子。
所有埋伏的人都同时发动,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便是杀独眼鬼捕图亭南,救助舒自卷。当图亭南明白这一点之后,方发现自己这布局的人反倒陷入了另外一个难解的布局之中——
亭左沼泽中七人发出飞蝗暗器,及时阻止住了图亭南相救何去跟何从。枯草中两人、亭右树丛中两人四剑齐出,以洋洋洒洒的“大漠孤烟”剑阵扑击图亭南。图亭南腰间铁尺怒起,只是他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出手目标——是该全力攻舒自卷?还是乱军中暂避锋芒,再作决定?他本来想要再跟十九公子作个商量,偏偏此时,十九公子离座而起,飞鹤般冉冉飘向青花小轿,身形曼妙,气度非凡。
图亭南还没有开始向剑阵还击,轰然一响,望眼亭崩塌,有个赤膊巨人抱着一柄镔铁金瓜锤破地而出,冲破亭顶,一飞三丈。而后,他自半空以一种不惜两败俱伤的绝望之势,锤击图亭南。同时,这巨人嘴里发出尖利的号叫声,如同受伤发疯的野兽。此刻整个望眼亭的局势只能用“极度混乱”来描述。
那轿里的女子遍身锦绣青衫,漆黑细长的头发用一条淡青色的手帕系着,自肩膀上直垂到腰间。她的肤色极为白皙,漆黑的眉毛微微有些上翘,双目修长,而睫毛天生卷曲,这令她看上去眉宇间有淡淡的愁郁。现在,她正微微张着樱唇,遥望舒自卷。苦相思的人相见,本应狂喜,但她的唇颤抖着,似乎马上要哭出声来。隔着一片刀光剑影,舒自卷也在望着她。谁都没有开口叫什么,说什么,此时此地,无言无声,一切,都在一个眼神交错里解释清楚。
十九公子已到,陆青眉连望都不望他一眼。她眼里,只有一个风霜满脸的舒自卷,一个虽历经风雨而更加挺拔的舒自卷。两个轿夫已经自轿杆里各抽出一柄又软又薄的刀在手,横在轿前,齐声叱喝:“什么人?敢在小姐面前撒野?”十九公子手里的折扇哧地一展,沉声喝道:“不要挡我的路!”铮铮两声暴响,两柄刀在轿夫手里抖得笔直,同时斩了过来。
十九公子腕底一翻,以扇挡刀,刷地一挥,将两柄刀同时反弹回去。两个轿夫身形交错,软刀再起。十九公子欺身直进,以折扇扇柄磕中两个轿夫的心口。那两个人的内力也着实深厚,心口受此重击,只是各自向后倒退了两步,却双手捧胸,不敢再动。“陆姑娘!”十九公子叫了声,觉得自己的心跳突然变得十分急促。整颗心也提到嗓子眼,似乎不小心便会跳出来一般。
陆青眉仍然没有看他。十九公子再踏近一步,距离小轿里的人不过七尺余,似能闻到风里传送过来的陆青眉的发香。他记得当日看到范大师笔下的美人时,心里已经起了波澜:“这样的女子若今生能抱上一抱,一亲芳泽,该是何等旖旎销魂?”他的府邸里美人众多,但像陆青眉这般纯净无瑕、这般出尘清高的却绝对没有。自看那幅画的第一眼,他便醉了,醉在陆青眉的容颜里。
“公子留步!”有人在轿侧低声道。声音既不严厉,更不威猛,但十九公子明明自那声音里觉察出一种无形的汹涌杀气。他只能停步,横扇当胸向那寒酸汉子望过去。寒酸汉子手里倒提着一柄样式古怪的柴刀,锈迹斑斑,并且刀刃上还留着几个崩碎的缺口。这汉子右手提刀,左手食指用力按在柴刀背上,而尾指跷曲如凤尾,拇指斜挑似凤冠。刀虽锈,人虽落拓,倒也犹有一种“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草莽气概。
“尊驾是谁?”十九公子抱拳当胸恭恭敬敬地请教道。因为,他感觉这人绝不是寻常之辈。“惶恐门下,零丁刀客!”寒酸汉子只说了这八个字,手势已变。左手食指在刀背上叮地一弹,几片铁锈应声而落,想必这刀已经很久不用,锈得太利害了。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刀,是否还能伤人杀人?
这八个字,足足令十九公子退了一大步。江西九江源头、激流险瀑三百里惶恐滩前、惶恐门下——位列八大刀之尾的零丁刀!“尊驾原来是陆零丁?”十九公子沉声问道,神色已经大见严峻。
嫣红料不到舒自卷的援手一出现便控制了局势,阻挡住了图亭南、十九公子、何去、何从的杀势。她舒了一口气:“还好,望眼亭这一关舒大人应该可以平安度过!”也就在此时,她又发现了血影子的踪迹,直追过去。那是三棵挨得极近的枯柳,怪枝乱垂,每一棵都有二尺粗细。嫣红一冲近,便立掌如刀,向隔得最近的枯柳斩过去。那棵树的斑驳树皮陡然滑动翻卷,躲过了她的掌刀。
嫣红双脚向枯树连环踢出,身形拔纵,自天而降,掌刀竖斩垂柳之顶。
说时迟那时快,树皮正中突然出现了两只灰白色的手掌,啪地跟嫣红对了一掌。这一掌气势雄浑,把嫣红震得翻了出去。紧接着,红巾一闪,这片树皮飞跃着逃离了枯树,向正南方向冲出去。
“嘿!原来僵尸门下练的都是逃跑的功夫么?”嫣红冷笑着追击下去。她在奇怪谈大先生到底是何打算,一味躲闪是什么道理?
嫣红对望眼亭里战势与舒自卷的安危已经放心,所以,放胆向南追击过来。拜天岭一战,血影子谈笑间杀人,早就激怒了嫣红。她是捕快,以扑灭犯罪、捕杀罪犯为己任,目睹这等惨状,岂能袖手?更重要的是,僵尸门下伤了黛绿,在权相门下为虎作伥,必定会成为诸葛先生一派的大敌。种种理由相加,嫣红都要将血影子缉拿归案,若不能生擒,便出手斩之。
嫣红入六扇门时日已久,经历过的大案、怪案也极多,但在舒自卷这一案是她始终受了“先入为主”的蛊惑,错过了案件的主线,被血影子牵着鼻子走。她犯了错,像钻进牛角尖的蜜蜂,再也找不到最终的出口。
红颜四大名捕名声虽盛,但她们毕竟只是凡人,或者只能说是凡人中四个卓然不群的女孩子。只要是人,就会有犯错误的时候。这一次的错,导致的后果,成了嫣红一生的苦酒……
六、惊天
何从仰面望了望,心念一转,循着嫣红的踪迹追了下来。
向南十里,横亘着一条丈许宽的小河,薄冰方融,流水潺潺。河上有桥,此刻,谈大先生便负手于桥上,背对着追来的嫣红。风卷动着他胸前的红巾,烈烈翻卷。嫣红止步,双
掌交错于胸前,喝问道:“谈大先生,一路南来,你手底下枉死的人太多,咱们今天是否也该作个了断了?”奔波之中,疲乏之至,嫣红的喉咙已经开始有些沙哑。毕竟,她是一个女孩子,体力跟耐力都无法跟老奸巨猾的谈大先生相提并论。
“嫣红姑娘,今日之京师乃至天下形势,你还看不出来么?”谈大先生傲然冷笑,“诸葛老儿虽然自诩为护国重臣,一直以来又做了什么?他奉行的岂非也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跟蔡相又有什么分别?”他转过头来,眼神灼灼,“至于你们红颜四大名捕,不过是他麾下四名走狗而已,跟蔡相门下琴棋书画四派的走卒有异么?”
嫣红是第一次听人说她们四个是诸葛先生的走狗,觉得十分好笑:“谈大先生,我们四个只是普普通通的捕快,跟走狗、跟重臣都沾不上边。六扇门里的人唯一宗旨便是保护弱小,缉捕豪强。你杀了人,只要跟我去京师衙门,定不定你的罪,定什么样的罪都要大宋律法说了算。与其他的人无关。”“哈哈,定罪?”谈大先生狂妄大笑,“谁能定我的罪?谁敢定我的罪?就算是当今天子亲临,又能奈我何?”
嫣红冷冷地道:“如此,说不得要领教领教了!”她的冷傲像一柄尖刻的剑刺痛了谈大先生的自尊。他长袖一舞,猎猎作响,说道:“你要领死,那可怪不得我了!”
在嫣红的六扇门生涯里经历过的大战、恶战中,曾经遇见过比谈大先生武功更高、心机比谈大先生更毒辣阴损的敌人,她都能一力敌之,最后或擒或杀,安然完成任务。她的傲并非仅仅是傲气、傲骨,有时候更是将这种傲转化为居高临下俯瞰敌情的气势。唯其站得高,方能看得远,窥查出敌人之破绽。这一次,她自京师里为了舒自卷一案匆匆而来,又被血影子所引,奔波数日,身心俱疲,武功智计早就大打折扣。其傲也受了挫折,显得有些外强中干。
“嫣红姐姐不要慌。”何从已经杀到,他清秀的脸流着汗,发也开始披散,不过望着嫣红的目光是真诚而炽热的。“你——”嫣红有些狐疑不定。她知道索凌迟是权相蔡京的人,四大杀神也是,何从又怎么会站在自己这一方呢?“嫣红姐姐,我也是六扇门的人。僵尸门下犯下的吸血杀人惨案,令人发指,我也恨不得立刻斩杀这批害人的妖魔!”何从的目光望向独立小桥的谈大先生。他的双手轻松地拢在袖子里,慢慢地调整呼吸。谈大先生冷笑道:“好,现在的年轻人真的都不怕死了么?”
“斩!”就在谈大先生笑声未了之时,何从暴喝了一声,拔地飞跃,直扑桥上。只是,他的手并未出袖,合身扑上。嫣红对这个清秀的年轻人本无好感,但现在见他竟然能毫无畏惧地扑击血影子,姑且不论他武功如何,但就是这份胆识,已经不凡。
“嘿……”谈大先生冷笑。他仰面舒臂,双掌一翻,迎击凌空而来的何从。瞬息之间,两个人身体已经接近至不足三尺。何从蓦然双手出袖,右手里寒光闪烁,一柄薄如丝缎的小刀乍现,一刀斩向谈大先生胸口;他的左手并指如刀,直刺谈大先生面门。他的外号叫做“寂寞嫦娥广袖刀”,一切刀上跟指上的变化都在宽大的袖子里。这一招临敌头顶之时方才发出,事先毫无征兆,端的十分阴险隐蔽。
“呼——”谈大先生突然不见了。在何从刀指双击下,谈大先生蓦地双足一顿,踏碎小桥木板,沉入水中。何从的刀与指当然走空,急促地在破碎的板桥上足尖轻点,要折转身体退回。河水很浅,谈大先生一落,已经踏到水底卵石,借力直飞,越过何从的头顶,右掌劈下,势如泰山之崩。
嫣红已到,她的双臂柔若无骨般绞上了谈大先生的右臂,瞬时又变得坚硬无比,如同钢索般封闭了谈大先生那一掌。谈大先生急忙撤臂,只是嫣红双臂劲道发作,左一式“十字追魂锁”,右一式“天涯落泊锁”将谈大先生牢牢扣住。这等激战,形势瞬息万变。所以,谈大先生一招失势,已经无法挽回败局。
@奇@何从又出手,已经变为左手刀右手指,向绞成一团的两个人杀了过来。
@书@嫣红陡然感到了何从刀刃上的迫人的寒气和淡淡的腥味。她猛然醒悟到,原来何从的刀上竟然煨了剧毒。以毒攻毒,搏杀僵尸门下四大杀神,并非说不过去之事。只是,这种激烈的腥气竟然转眼间刺到了嫣红的脑后。嫣红脑后无眼,但经年在刀头上舔血的江湖生涯已经让她对即将来临的危险有了自然而然的反应。所以,她猛然回身,已经望见何从眼神里的冷漠跟残酷,那种眼神只有在捕食的毒蛇眼睛里才能看到。
@网@“好刀!好指!”嫣红心里叹息。何从刀刃上闪着湛蓝的光芒,而他的剑指上两只指甲更是碧绿色的,恐怕沾的是一种比蓝刀更诡异的毒。
恰在此时,何从陡然露出了一丝甜蜜的微笑。举手偷袭,含笑杀人,他的心机当然要盖过何去太多,这也是索凌迟在数名弟子中尤其对他器重的原因所在。
嫣红最得意的武功便是在双手双臂,此时,已经锁住谈大先生,同时也把自己置于无力防守的境地。刀指已经临顶,何从这一击毫无保留,全力相加。嫣红足尖向谈大先生膝盖上一踢,借势自他头顶翻过。何从那一刀一指马上变成了袭击谈大先生。
嫣红变招,手臂已经缩回。谈大先生见刀、指相加,毫无考虑余地,双掌交错,击在何从的刀上。这一次,何从才真正显露出了自己的绝顶轻功,以蓝刀点谈大先生败血掌,轻松在空中换力,继续追击嫣红。他的武功有大半来自索凌迟,所以全部击杀的目标都在敌人的颈项。
场中局势立刻急转直下,变成了血影子跟何从合击嫣红的不利局面。一个血影子已经令嫣红无余力反击,再加上阴损的何从,所以不到三十回合,嫣红已经受了伤,应接不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