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手空空回去见师父,怎好意思?“最感失望的是何去,对高官利禄的渴望已经燃尽了他的耐心,可现实跟理想却差得如此之远。何从只是沉默着,无言的沉默,像外面不明不白、不雨不晴的天。
老二,你到底在想什么?”何去有些恼怒,为自己的话没有人响应而郁闷。他瞧不起这阴阳怪气像个女人的兄弟,总觉得跟他在一起会妨碍自己的升迁。
何从摇头,索性自己躲到黑暗中去,倚在岩石背后不响。他内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的是——反击!“一定要从敌人的弱点处进行反击!”在他的思维模式中,任何坚固的堡垒、强大的力量都有弱点。只要找到对方的弱点,便能一鼓作气击溃他们。“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在极力琢磨着:“叶踢狗一伙的弱点何在?”寂静的岩穴里,只听得见洞顶的水滴单调地落在石壁上的嘀嗒声,这样的环境尤其适合于他深刻地反思这一路上战斗的得失。
舒自卷的弱点何在?叶踢狗的弱点何在?文师扇的弱点呢?陆青眉呢?“他心里似乎隐隐约约能够感到叶踢狗跟舒自卷的合作有一处不牢固的缝隙。只是,这灵感飞来飞去,像暴雨的夏夜,天空里捉摸不定的闪电,来得突兀,去得倏忽,无法捕捉。他还没有理顺自己的思路,陆青眉已经闯了进来,对于他们兄弟,这无异于天上掉下馅饼来。
大哥,不要伤了陆小姐——”何从脱下了自己身上的衣衫,走近陆青眉旁边,轻轻铺在一处石面平坦处,微笑着道:“陆小姐,这岩洞里非常潮湿,请在这里稍坐,不要伤到了贵体。”陆青眉是他们将来飞黄腾达的引子,自然怠慢不得。
陆青眉瞪着何从:“不要装模作样了!”她向左右望了望,自念无法逃脱两个人的控制,无奈地叹了口气,打消了要逃走的念头。她这才发现自己一路盲目地乱奔,脸上早被泪痕跟尘土沾染得面目全非,全没了平日的文雅闲适。“若自卷看了我今日这模样,他会不会——”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舒自卷,刚刚放下的心又开始针扎般地痛了。毕竟,舒自卷在她心里占据了那么久,想在一朝一夕间完完全全地抛开谈何容易?
何去向洞口方向望了望,黎明即将到来,隐隐约约见到了东方泛起的鱼肚白。“老二,天明之后,或许敌人会搜山寻人,咱们须得另外想个办法才好。”他们没料到照日山庄还有最后一场惊变,只以为舒自卷仍在把握着局势,见少了陆青眉,焉能不出来搜寻?
何从点头:“大哥,咱们该出去找辆马车来,带陆小姐离开此地……”原先,陆青眉是他们追捕的对象,不必考虑她一路颠簸身体能否承受得了的问题。可现在不同,他们的前程全部放在她这条船上,只恨不得穷尽所有力量保全她,最好是连身体上的一根汗毛都不损伤地带回京师去。如果有可能,何从更希望能像运输古玩瓷器般打造一个宽敞柔软的锦盒,直接把陆青眉藏在盒子里带走。
这里是别人的地盘,要想找辆马车并非易事。何从走到何去的身边道:“大哥,咱们分头出去,天色将明,找马车这件事越快越好。”何去看了陆青眉一眼:“那她怎么办?”何从略作思考:“这个岩洞还算隐蔽,咱们可以请陆小姐稍事休息……”他使了个眼色,何去已经明白,横跨一步,挥手去点陆青眉膝盖上穴道,要令她失去行动能力,乖乖在洞里休息。
蓦地,陆青眉脚下一团黑乎乎的泥土陡然翻起来,两道凛冽的刀风翻卷上来,斩中何去的双臂。“啊——”何去惨叫,双臂一痛,无法去抓腰中链子枪,只能狼狈地就地一滚,避开对方接下来的袭击。“叮叮叮——”连环三响,何从的小刀跟对方这无形的刀气连对三招,也退了三大步,丝毫没有占到任何便宜。
是文师扇——“何去大叫,抖手抓住腰间链子枪,枪尖一吐,直刺立足未稳的文师扇小腹。刚才若非何从出刀及时,他就要丧命在文师扇的”秋水刀“下。枪尖霍霍,借着何从袖中小刀跟文师扇”秋水刀“对决之激荡光芒,幻化出七朵灿烂的枪花,勇猛地刺进。
何从在这一瞬间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冲近,欲挟持陆青眉。他一旦发现来的人是文师扇,马上找到了战斗的焦点:”文师扇为救陆青眉而来,擒了陆青眉便等于制住了文师扇七寸!“他跟陆青眉相距本有六尺,一跃而前,左手几乎已经抓到了陆青眉的衣袖。他对自己的轻功还算满意,这一点也曾得到过师父索凌迟的首肯:”你非常具备练轻功的资质,如果能够百尺竿头,更近一步,前途必定……“何从知道武林中曾经有位高人练成过世上最高明的”逾距之掌“——无论跟攻击目标相隔多远的距离,掌出,便已经击到对方身体。那位高人的轻功已经突破了时间跟空间的限制,达到了”所见即所得“之境界。他的理想便是达到甚至超过那位高人的水平。何从的野心绝对不仅仅是要做大宋天子麾下的无名小官,他身负发扬光大”天水州深仇大恨“何家的使命,要的是青史留名甚至天下称雄。他清楚自己的理想和目标,更知道”世上事,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他跟何去不同,跟所有何氏弟子都不同。任何时候,他总能适时把握事件的关键环节,立于不败之地。不过,这一次,他出手虽快,但陆青眉猛然被人拖了一把,自他指下滑开。同一时间,有人以尚在流血的手指握着一支灿烂的笔直刺他的掌心。何从心思一转,化抓为弹,左手食指啪地一声弹在笔尖上,挡了文师扇的”长天笔“一击。
何去的链子枪一枪七杀,”刺刺刺刺刺刺刺“七声轻响,全部中的,将文师扇腹部衣衫刺了七个醒目的枪孔。他心中方才一喜,蓦地,脸前金光闪动,文师扇的”落霞剑“发出,森森剑气直逼何去眉睫,迫得他只能匆忙后跃,胯间早着了”秋水刀“半招,踉跄着退了出去。
不要放了陆青眉!”何从大叫着再度扑上,可惜文师扇拼着自身小腹中枪,也自牢牢守在陆青眉身前不退。他的“孤鹜指”已经被公孙化废了,左臂受伤,“落霞剑”也失了威力,只能凭借右手的“长天笔”勉力抵挡,可右手中指旧伤复发,点点滴滴的鲜血飞溅着,情势相当危急。
陆青眉躲在文师扇后面,感觉到脸上星星点点似乎有水珠落下,待用袖子擦时,腥气扑鼻,才知道那不是洞顶落下的水珠,而是文师扇伤指上的血。“世上,有谁能为了自己的安危奋不顾身去搏杀,一而再,再而三地保护自己?自卷也未做到,只有文先生如此!”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一刹那,对文师扇的感激、对舒自卷的失望在心里此起彼伏,无法自决。文师扇成了有生以来除舒自卷之外第一个闯入她心扉的男子……
呵——“何从在激战中突然冷笑出声,因为他发现文师扇足下踉跄着露出一个极大的空门,必定是长久鏖战,失血过多才支撑不住的表现。他挺刀直进,刺文师扇心脏——他并不担心文师扇会使诈,因为他知道在这种情形之下,即便对方使诈,自己这一刀刺进去,也足令对方不死也要重伤。他跟文师扇先后交手数次,对于文师扇的”秋水刀、长天笔、落霞剑、孤鹜指“四大绝技早有领教,可称已经到了知己知彼的境地。何从每次临战都足够谨慎小心,决不无谓地贪功。
他的刀已经有八分把握——果然,刀进,血溅,这一刀已经狠狠地重伤文师扇。可惜,文师扇拼着胸膛中刀,也是完全采取”同归于尽“的方式,”长天笔“脱手飞出,同时刺进何从锁骨。
文师扇向后仰面倒下,登时血染胸襟。”呀——“何从受伤惊叫,可他尚有余力第二次出手毙文师扇于刀下。不过,此刻有人自洞穴外一掠而过,弹出一块枣核大小的尖锐石片,自何从的耳朵边划过,擦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原来,文师扇的援军早就到了?“何从心惊,跟早已没了斗志的何去转头向岩洞侧面的分支洞口逃遁,只怕敌人趁势追击,连头都不回。
陆青眉给文师扇的身体重重一压,额头碰在一块尖石上,哎呀一声晕倒了过去;至于文师扇,腹下中枪,胸口被斩,新伤旧创,同时迸发,虽神志清醒,却无力挣扎动弹。他觉察到身子底下的陆青眉柔软的肢体传来淡淡的处子幽香,实在是平生闻到的最令他销魂荡魄的味道。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满心喜悦,只盼望这种美妙的滋味能永远地持续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黎明前的黑暗是最沉重的。
良久,苏醒过来的陆青眉摸索着燃着了文师扇身上的火折子,顿时,岩洞里出现了微弱的亮光。”文先生,文先生?“陆青眉努力挣扎着,轻声呼唤着,感觉文师扇身上汩汩的热血流淌下来,心里又是感激,又是害怕。
哦——”文师扇呻吟出声,这才感觉到浑身伤口椎心刺骨地痛。
文先生,你还好么?“陆青眉起身,要用力把文师扇扶起来。可是她自幼便身体纤弱,手无缚鸡之力,急切间如何能做得到?文师扇自觉受伤也颇重,以手撑地,要爬起来,可惜刚刚运力,便发现自己胸口上那伤口迸裂开来,血如泉涌,呀的一声,重新躺倒。陆青眉尖叫了一声,嗖地抛了火折子,顿时,洞中重新恢复了黑暗。”你——你、你竟然流了那么多血?“陆青眉用双手捂住了脸,害怕地尖叫起来。
陆小姐,你不要……害怕,我没事的,没事的……”文师扇翻了个身,屈起双腿,好不容易起身。陆青眉赶紧伏下身子拉他的肩膀,希望能帮他一把。文师扇深深地呼吸了两口空气,觉得满洞都是陆青眉身上的芬芳味道,神思恍惚,差点再次跌倒。幸好,陆青眉用力拖着他的肩膀扶住了他,然后,哧地撕下了自己的一条裙摆,胡乱地缠在文师扇胸口。
你怎么样?“陆青眉说这句话的时候,隔文师扇极近,嘴唇里呵出的热气直喷到他脸上。一瞬间,文师扇觉得自己的思维已经停顿,魂魄飞于九天之外:”天!让这一刻永远停住吧!永远!“他下意识地盯住陆青眉的脸,但眼前金星乱飞,什么都看不清。
哦,文先生,你到底怎么样?还能不能撑得住?”陆青眉又问了一句。冷不防,文师扇两臂张开,一下子把她拥入怀中,紧紧抱住。“你——”陆青眉惊骇地叫了声,要用力挣脱开去。但她听到文师扇含混不清的声音在低低地叫:“陆小姐、青眉,我……我喜欢你!喜欢到了极点……”文师扇的话语无伦次,但陆青眉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心底里哀叹了一声,停止了挣扎,伏在文师扇怀中。
黑暗里,文师扇满心满脸都是狂喜,只怀疑此刻是在梦中。
你真的这么喜欢我么?“陆青眉的话在黑暗中似乎有一千里那么遥远,而且语气也是恍惚而缥缈的。
我喜欢你,愿意拿我的命去交换……自从在陆家寨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是我今生的克星……如果你不信,可以剖开我的心来看……”文师扇低声说着,如梦呓般神志模糊。
陆青眉心中低语:“自卷,我这清白之躯你不珍惜,反倒网罗了那么多不三不四的女子为伴,你——对得起我么?”转脸看看身边这对自己痴爱的男子,感受到他身体里奔涌沸腾的热血,横下心来作了一生最重要的决定:“文先生,如果你喜欢,便……将我的身体……便将我的身体拿去吧……”说到后来,声音几乎轻不可闻,但听入文师扇耳中时却如晴天霹雳……
当洞口微明,陆青眉收束衣襟缓缓起身,看身边的文师扇犹自甜美地酣睡。她脸上一片迷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到底做的是对是错?她自地上捡了“落霞剑”在手,缓缓走向洞口。
天已明,无论如何,明天还要继续,可我呢?我还有没有明天?“她心目中的理想与信仰已经崩塌,对未来再没有半分希冀。她立在洞口一块平滑的石壁边凝眉思索了一会儿,突然咬破了自己的中指,向那壁上落指写道:”犹恨当年岁月少——“一句写罢,不及后续,悲怆的泪已经将目光模糊。
她恨,恨的只是没有把握当年风浪未现时的年轻岁月,没有及时跟舒自卷同结连理。世间何处有卖后悔药的?陆青眉苦笑,缓缓跌坐,捧心而泣,只是怕惊动了洞中酣睡的人,才极力压低了声音,不敢放声大哭。
外面的风蓦地猛烈起来,吹的洞边衰草乱飞。”自卷,我要去了,无论何时何地,我这颗心永远是属于你的,永远……“她依稀记得医书典籍里有过记载:”比干心有玲珑七窍,并且每一窍中都镌刻有天书文字,由此可知,如有苦思冥想,自然而然便能于冥冥中镌刻到自身心脏上“.她这一生,想得最多的便是”舒自卷“三个字,”我的心上是否已经镌刻了这三个字?“她猛然撕了一截衣衫铺在面前地上,横剑在胸,闭了眼,陡然用力划了下去。哧的一声,她把自己胸口剖开,弃了剑,伸手入胸口,掏了自己热乎乎不断汩汩跳动的心出来,捧在手中。”哦,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感到丝毫的痛?“她仔细检视着这颗血淋淋的心,却并没有发现上面有什么字迹。
自卷——”陆青眉哀叹。
青眉——“文师扇自恶梦里惊叫着醒来,洞里仍有些暗。他寻不到陆青眉的踪影,吃力地挣扎起来,向外面奔出。然后,他猛的愣住,陆青眉盘膝而坐,已经微笑着归去。有个人木然立着,手捧一颗血淋淋的心,满面都是悲怆之色,正是舒自卷。
师兄?师兄——”文师扇再踏上两步,已经看见了陆青眉胸前的血和她脸上安详的表情。“青眉——”文师扇扑倒在陆青眉身边,他终于叫出了自己心目中期盼已久的称呼。毕竟,陆青眉曾经真实地属于过他了。
你杀了她?“文师扇凄厉地大叫,势如疯虎。舒自卷沉郁地摇头道:”我没有!青眉是剖腹自尽而死,你应该能看得出。“他将自己捧着的心伏身放到陆青眉胸膛里去,而文师扇看到壁上那行血字,先自痴痴地忘记了斯是何世:”她还是后悔了么?后悔将身体交给了自己?“ ”师弟,我待你如何?“舒自卷淡淡地问。他先前以碎石惊走了何从,却不进洞与文师扇跟陆青眉会合,他实在是无颜见她,于是远远地避在另外一个相距不远的洞口。他没料到陆青眉在巨变之下,竟会为了报恩而向文师扇献出自己纯洁的身体。他浑然忘了阻拦,一时间只觉得有万斤大石重重压住了心口,竟叫不出声,也动弹不得……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陆青眉天明之后会突然剖腹、掏心、自尽而亡。”青眉,你这是何苦?“他明白了,自己心里真正爱惜的只有陆青眉。这种深刻的情感待她死去,才强烈无比、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来。
师兄待我,比亲兄长还好!”文师扇收住了自己的悲痛。
那好,你受死吧!“舒自卷拔出了腰间的”碧血照丹青“,剑脊上寒光流转。这柄剑在沙场斩过辽寇,在海上杀过水贼,却从没想到有一天会用来杀死自己的兄弟。
文师扇苦笑,在陆青眉身边坐倒:”师兄,你动手罢!她死了,我也再没有了生意!“他得到了陆青眉,此生最大的心愿已了,死又何憾?
舒自卷冷笑:”好,好,果然是条汉子,也不枉了青眉待你的一片心——“剑光一吐,穿透了文师扇的心口。文师扇凝望着陆青眉的侧脸,脸上突然现出无比温柔之色,然后缓缓闭上眼睛,无声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