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上有风,北风,风舞此人襟裳,分外飘逸,但,就是这么一个飘逸若飞仙的人,此时正轻轻地望了小过一眼,以淡淡的眼神阻止了小过向新月冲过去的身形。

“哦?是他?竟然是他?来的竟然是诸葛先生?”

小过的心突然有一瞬停止了跳动,因为他自这眼神里想到了另一个人——权重京师的蔡京。

两个人,诸葛先生与权相蔡京,竟然有如此相似的眼神。

淡然、怜悯的眼神,两个人,同为京师所倚重,同是一动而令京师天翻地覆的大人物,竟然会有极为相似的眼神?

小过不能动,也不敢动,因为在那道目光的注视下,他感觉自己全身至少有十几处破绽皆暴露在对方攻势之下。

对方未动,他自然也不敢动。

他的心正在长短亭的风里沉落下去。

风停了,战斗也停了。

梅允诺的脸开始发白、发青,他想不到一向自以为手握先机的自己一败就败得一塌糊涂。

诸葛先生淡淡道:“允诺,没想到是你?”

——是你?“破帽遮颜过闹市”的死间首领是你?

梅允诺咳了一声道:“先生,我——我只能说抱歉。”

诸葛先生道:“我很失望,本来以你的才干,我希望你可以作为‘红颜四大名捕’的四方接应使来共同维护京师和平的——”

——没想到,你竟然是权相的卧底?

梅允诺道:“先生是否早就觉察到是我了?”

诸葛先生道:“其实,原来没想到是你,因为你初到京师时很做了几件轰动一方的大事,权相没理由不注意到你,而你一心一意投入与权相作对的我方阵营,必有所图。只是,我一直不知道,允诺你所图为何?”

梅允诺的头顶突然响了个炸雷般——所图为何?

到底我所图为何?

钱、权、名?

我都不图,那么,我此来牵涉到诸葛先生与权相蔡京一场暗战中到底所图为何?

我真的还没有想到过?

诸葛先生道:“所谓‘死间’,必抱赴死之心而来,非为大仇、必为久恨。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一个叱咤江湖的武林人物?所以说,允诺,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加入‘破帽遮颜过闹市’里去?”

梅允诺的手突然开始颤抖。

风,很冷么?

还是,冷的是你的心?

诸葛先生道:“我一早就知道你是江南梅家的人。”

又是一声雷!

“江南梅家,号称‘梅影横窗瘦’,也算是江南四大家之一,自从‘毒穴’温门的温红杏下嫁梅家大少爷梅花妆之后,将温门用毒的武功也传将过来,梅家声势大有在江南四大家称雄之势,允诺,你手上下的毒可不就是温门独创的剧毒‘青花甲’?”

诸葛先生侃侃而谈,但声音里的失望越来越浓,浓得象化不开的寒冬......

梅允诺垂目看着自己的指甲道:“不错,这的确是‘青花甲’。”

他手上是“青花甲”,嫣红尾指上的斑指自然就是专门克制“青花甲”的“寒冬指”了?看来诸葛先生的确是早作了防备?

那么,我到底是为了谁?

是为了念奴么?

我苦留京师,不惜为权相蔡京做“死间”,为的就是念奴?

梅允诺道:“我心所图,就算不说,先生也该明白?”

他现在才知道有很多事想瞒过诸葛先生是根本不可能的,很多事,包括他对念奴的感情——

诸葛先生突然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可你明白了么?”

梅允诺茫茫然道:“我明白了?我该明白什么?”

诸葛先生叹了口气道:“你须明白,你跟念奴无缘,而且,蜀中唐门第一高手唐半翅联合‘毒穴’温门温燕泥的这次大动作也是为了念奴呢?你明白么?”

梅允诺望着诸葛先生的脸,几乎说不出话来。

诸葛先生道:“你走吧!”

梅允诺道:“好!”

虽然梅允诺是“破帽遮颜过闹市”的死间,但诸葛先生知道他此来的心思,自然不会难为他。

诸葛先生突然自言自语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他懂得梅允诺的心,非图钱、权、名,一切都为了京师里一个叫做“念奴”的女子。

他,为情而来。

他,以为破了诸葛先生一方的秘函一劫,就可以如权相蔡京许诺的一样见到念奴——

可惜,权相轻诺,权相的许诺是靠不住的——

这一点,诸葛先生自然清清楚楚,所以,以秘函为名破死间“破帽遮颜过闹市”一党这一战就叫做“毁诺”战役,毁了梅允诺的诺言,也毁了权相的诺言,奇Qīsūu.сom书若梅允诺退出京师,自然“破帽遮颜过闹市”土崩瓦解。

梅允诺要走,小过仍在。

梅允诺伸手向小过道:“小过,我要走了,你,保重!”

小过也伸手与他相握道:“先生,您要去哪里?水里火里,小过跟您去?”

梅允诺黯然道:“我已战败,当退出京师,再不回来。”

小过脸上也露出很重的忧伤道:“先生,小过一定要跟您——”

他的声音突然暗哑下去,男人跟男人的别离格外令人伤感,也许,他是由梅允诺的退走而思索到自己的去路?

长短亭前,两只相握的手越来越紧。

突然空气里听到“格格”的数声,而且,梅允诺“啊”地低叫了一声,他的两只手生生地给小过握断了,那“青丝甲”的毒自然也废了。

他惊道:“小过,小过——”

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相信小过会向自己下手?

小过脸上的忧伤还未尽褪,足底翻处,一柄雪亮的短剑插进了梅允诺的小腹,右手轻挥,刚刚击杀葛猷的钩子不知怎的化作了一把寸许的小刀,反手一刀,斩断了梅允诺的喉咙。

梅允诺的眼睛再也无法闭上,一惊之力竟至于斯?

“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小过——你?”

他死了。

他永远不会明白!

小过收刀而立,向已经倒下的梅允诺道:“怎么不会是我?你永远不会明白!”

诸葛先生、嫣红、新月都有暗暗的一惊。

诸葛先生道:“原来是你!你是——”

小过轻轻一笑道:“先生料事如神,自然应该知道小过的身份!”

嫣红开口道:“原来,你才是‘破帽遮颜过闹市’的总统领?你是——”

她不敢确定到底小过是不是那个人,所以住口。

诸葛先生在看小过的眼睛,良久道:“你是蔡相的第几个儿子?”

此言一出,嫣红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权相蔡京为了控制京师各大势力而派出了死间“破帽遮颜过闹市”分头打入各大势力中,而且,为了更好地控制这一支对战局举足轻重的队伍,他竟然派了自己的五个儿子也加入了死间行列。

嫣红道:“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你是权相蔡京的第九个儿子?”

小过道:“不错,我就是蔡过。”

此刻,他已经挺直了胸膛。

以前在梅允诺身前他永远是卑躬屈膝的,永远对梅允诺的命令唯唯诺诺,永远是一个渺小的狗一般的侍从,但现在他已经恢复了本来身份|Qī+shū+ωǎng|,是一个堂堂正正的高手。

只可惜,死间无名,暴露了姓名之后已经别无选择:“除了杀人,就是被杀!”

诸葛先生叹道:“其实,你完全可以继续隐藏下去不用暴露身份的。”

小过道:“也许吧,只是梅允诺一退出京师,恐怕对‘破帽遮颜过闹市’一族的士气打击很大,如此,我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死间就给毁了!”

诸葛先生道:“看来蔡相把自己的儿子用在死间里自然有他的道理——”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只有自己的亲生儿子才会这样替权相设身处地地考虑,才会把权相执掌京师的大事业作为自己的事业来对待。

“只是不知道己方的‘长江暗桩’部队会不会有小过这般坚忍?”诸葛先生暗自思量道。

他耳边闻听道:“诸葛先生,小过请战!”

小过是死间不假,但他要求与敌人进行堂堂正正的一战,不管生死、不管战局结果如何,他都要堂堂正正一战。

诸葛先生惊——

嫣红惊——

新月也、惊——

新月已经问过嫣红:“为什么你救得了我,却救不了葛猷这个孩子?”

嫣红答到:“因为,小过的出手太快,来不及相救。可,小过的出手怎么会如此快?怎么似乎会比梅允诺的武功更高强?”

此时,嫣红的问题都有了答案:“小过才是真正的高手,他的武功比梅允诺高出太多!”

诸葛先生也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小过的武功高、狠、锐,该如何挡之?”

诸葛先生手指微动,先暗暗地卜了一卦,却是——

易经的第六十二卦

小过

雷山小过 震上艮下

其解曰:

    小过:亨,利贞,可小事,不可大事。飞鸟遗之音,不宜上宜下,大吉。彖曰:小过,小者过而亨也。 过以利贞,与时行也。 柔得中,是以小事吉也。 刚失位而不中,是以不可大事也。 有飞鸟之象焉,有飞鸟遗之音,不宜上宜下,大吉;上逆而下顺也。象曰:山上有雷,小过;君子以行过乎恭,丧过乎哀,用过乎俭。

    初六:飞鸟以凶。

    象曰:飞鸟以凶,不可如何也。

    六二:过其祖,遇其妣;不及其君,遇其臣;无咎。

    象曰:不及其君,臣不可过也。

    九三:弗过防之,从或戕之,凶。

    象曰:从或戕之,凶如何也。

    九四:无咎,弗过遇之。 往厉必戒,勿用永贞。

    象曰:弗过遇之,位不当也。 往厉必戒,终不可长也。

    六五:密云不雨,自我西郊,公弋取彼在穴。

    象曰:密云不雨,已上也。

    上六:弗遇过之,飞鸟离之,凶,是谓灾眚。

    象曰:弗遇过之,已亢也。

诸葛先生突然微笑起来。

其实,小过之名取自“君子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小过的武功要旨为“抓住敌人最微小的失误进行最有效的攻击”。

这一点,诸葛先生已经明了——

小过再道:“先生,小过请求一战!”

这一战,不可不战!

诸葛先生这方有三人,他终于弹指作了最后的决定道:“新月,你还能出手应战么?”

他竟然要派新月迎战?

新月已经历经数战、精疲力尽,立都立不稳,他竟然还派她出战敌方的高手小过?

非但新月、连小过与嫣红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听到的话是否真实?

嫣红急道:“先生——”

她要替新月出战,虽然自己也没有必胜小过的把握,但总比看着新月送死的好!但她底下的话旋即为诸葛先生的眼神所止。

“那么,先生的话自有先生的道理?”她只能这么想。

新月道:“能!”

此时,她连多说一个字都没有多余的气力。

诸葛先生淡然道:“那么,你就与小过一战,多加小心!”

这一次,小过竟然也有点小小的迟疑,向新月先抱拳道:“新月姑娘,请了——”

言辞客气,但手底却毫不留情,猝然出手——

嫣红向诸葛先生道:“先生怎么会再派新月妹妹出战?她的身体支持得住么?”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新月已经卷入小过爆发的袭击里了,她的疲倦的秀发已经为小过的掌风所激,飘飞如激流中的浮萍,情势危急。

诸葛先生答到:“小过的武功是寻找敌人武功中的破绽进行攻击,如水银注地,无所不在,任何人的武功都不可能没有破绽,他,只要抓住一点极微小的破绽就足够了。”

这一句话答非所问、莫名其妙。

当然,刚刚杀梅允诺那一击,抓住破绽作迅雷不及掩耳之击,看来小过之名,名如其人。

嫣红自思自己的“春风弹花手”也绝对非无破绽可寻,若与小过对决绝无胜机。那么新月呢?岂非凶多吉少?

所以,她问:“先生,新月会不会危险?”

新月当然危险,因为此时,她的足下已经开始踉跄——

小过的攻击果然惊人:

他的两只手忽而化作刀剑、忽而化作枪戟,忽而是山西五台派的“险峰神掌”、河南王屋派的“轩辕铸剑掌”,忽而是嵩山少林派的“达摩神拳”、“佛祖拈花指”,忽而是海南燕飞堂的“鼓浪鱼拳”......

而且,他足下的攻势更是杀气惊人、腿影如山,九转莲台腿、踢破山东腿、辰州僵尸腿......每一腿都有数般变化,腿腿致命——

诸葛先生开始叹息道:“小过的武功,太高了——”

嫣红想知道的是新月到底会不会有危险?

“当然危险!”诸葛先生道:“小过的武功已经集权相门徒所有武功之大成,实在是武学之奇迹——”

只有将所有的武功在心中融会贯通,才能象他这样挥洒自如。

诸葛先生道:“昔年曾有个武林奇人将武林中所有诸家拳法交融,练成了‘百花错拳’这门武功,但他的成就比起今天的小过来恐怕不能专美于前了。”

嫣红足下蓄势,准备一旦新月遇险,她就冲出解救,就算背上以多欺少车轮战的笑名一在所不惜了,毕竟姐妹情深,那一点点虚名算什么?

斯时小过突然开始放暗器——

你有没有见过有人从足底放暗器的?

嫣红从来没有见过,但小过真的已经开始以足施放暗器了——他的武功当真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一刹那间,小过已经发出了数十个门派的近百种暗器,而且其中有几种竟然是蜀中唐门的独家暗器?

风。

暗器的风。

充满杀机的暗器的风——

新月在风里。

她的刀呢?

刀仍在,但已经没有出刀的机会,她只有躲,是以她的身影飘飞得象秋天里的蝴蝶般的枯叶。

诸葛先生此时淡淡地笑了,他一笑,嫣红的心就放松下来。

任何时候,只要先生还能笑得出来,事情就一定会有转机。

果然,小过的攻势此时虽更猛,但新月的颓势已经有了转机。

小过的攻势猛地一停,随后又猱身冲上——

又一停,再冲上——

再停,再冲——

如此反复了九次,每次停顿的时间都更长,而诸葛先生脸上的笑意更加得盛......

到小过第九次停顿,再冲上的时候,新月的刀乍然而出——

就一刀,仅仅一刀,一刀斩在小过的胸膛上——

血溅寒霜。

小过呆住。

那一刀伤得很浅,因为新月力已尽,但这刀却伤了小过的心——

他黯然道:“我、败、了。”

——我竟然杀不了几经劫杀、摇摇欲倒的新月?

——我败了!

一个暴露了身份的死间,又战败,摆在他面前就只要死路一条。

所以,小过自杀而死于长短亭。

“先生要殚精竭虑维持京师平衡,其实,蔡相的用意岂非跟先生一样,同是为了京师之稳定,只不过两位所取的平衡点不同。”

“只要先生与蔡相的两大对敌势力同在京师,京师就永无宁日,至于其它的‘两大帮、四大派、六大势力’等等,只不过是两位棋盘上或大或小的几枚棋子而已,北风日厉,先生请珍重。”

这是小过临死前对诸葛先生说的两句话,先生已经牢牢记下。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个敌人看问题的症结往往是最清晰的。

所以,诸葛先生非常尊敬小过这个敌人,此次侥幸以新月的“遍身破绽即是无破绽”令小过无处下手最后胜出,已经是在对权相蔡京一方的战斗中棋输一招。

看来,跟权相蔡京的战斗永远是一场无法休止、不能大意的纠葛?

长短亭上有风依然。

激战结束。

嫣红负着新月离开。

至于诸葛先生,早已退归西楼,因为黛绿自河北沧州大铁牢飞鸽传书来报关于蜀中唐门高手唐半翅的消息,消息如此紧急,自然是个坏消息,所以有一场更艰苦的战斗等着他去指挥——

看来,只要还有权相蔡京的势力在暗流涌动,京师就永无宁日,“红颜四大名捕”的任务就永远不会有结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