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真的可以穿梭时空来去,解得开心上的伤,那么一切感情的纠葛还得请薛慕容旁观者清地一一指点呢?

温凉道:“怎么?他走了?”

柳暗花道:“刚刚离开,他说今晚有雨,该回解花堂去仔细打点一切。”

所有的人都知道,薛慕容是个淡泊儒雅、心细如发的人,不嗜烟、不爱酒,对权势一无所争,反倒喜欢钻在温门秘籍的那些青灯古卷里求求索索。

温凉道:“这一次又多亏了他,改天请他再过来喝茶。”

他虽名为温门统领一切的大龙头,风光耀眼,但如果没有象薛神医这样的一群默默无闻的好兄弟在背后任劳任怨地支持他,温门的大旗早就倒了。

所以,他庆幸温门有这么好的兄弟。

柳暗花眼光里突然泛起了一道涟漪,道:“稍等一下,我去厨房端你最爱吃的‘青虾明鱼酿’,我把下人们都打发出去了。”

柳暗花慢慢地走了出去。

温凉看着柳暗花婀娜的背影,看着明亮的烛光,看着熟睡的暖暖。

在任何人看来,这都是一个温暖和谐的家:妻子温顺贤良、丈夫功成名就、儿子聪明乖巧。

一个浪子是最怀念家的温暖的。

温凉不是浪子,所以他才会拥有这样一个温暖的家、深爱他的妻子以及可爱的孩子。

而且,他已经拥有了金诗塔。

金诗塔在手,天下我有。

况且为了妻儿、为了温门旗下所有相信我的兄弟,我也一定要振兴温派天下。

一想到这里,他满身的伤与痛就浑然不觉了。

暖暖无声无息地躺在薄被的底下,在烛光的暗影里显得脆弱而无助。

温凉的心不由自主地因爱怜而隐隐地痛起来。

他站起身来,去看暖暖。

在温凉眼里,暖暖一直是个又聪明又听话的好孩子,他早已打定主意,到秋天的时候就要送他进西宫门外的御前塾去念书了。

他希望暖暖作个文人,而不是如自己这般总在无休的江湖里逡巡。

其实,每一个小孩子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出人头地。

温凉虽是统领群豪的江湖大龙头,也不能免俗,是以当他满怀爱怜地走向暖暖躺卧的躺椅时不过就是一个天底下最最平凡的父亲而已。

[奇]此时,一张小小的薄被轻轻地盖过了暖暖的口唇,只剩下半张苍白的脸和黑漆漆的头发在外边。

[书]他睡得很熟、也很死,就算温凉已经在他的躺椅前蹲下身来仔细地看他都丝毫没有觉察。

[网]温凉爱怜地自言自语道:“好贪睡的孩子。”

他见暖暖右手的指尖还稍稍露在杯子外面一点,就伸手去握。

其实,他只不过是想把暖暖露出来的手指放到被子底下去而已,但就这一握——他的心突然就惊讶得几乎要从口里跳出来——

因为,他感觉到暖暖的手指死一般的冰冷。

惊——

因为,他觉出暖暖的手是冰一般的冷。

一只死人的手。

就象刚刚在绿音场他最后握住的温苦的手一样。

他探手去暖暖鼻子上一试,暖暖——

已、死——

这躺椅上已经是个死了的暖暖——

而柳暗花却说他不过是睡着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

死——他的惊、怒、痛若怒海惊涛,激得落地的长窗帘无风自动。

此时,屋子了只有他跟一个已死的暖暖。

他在暖暖摊开的掌心里 还看见了两个字:“毒酒”。

两个歪歪扭扭的红艳艳的字。

温凉鼻子里嗅到了胭脂的甜香,就是柳暗花平日里最爱的那种。

那么,这两个红艳艳的字一定是暖暖用柳暗花的胭脂偷偷写下的。

温凉听得见自己的两排牙齿格格作响,紧握的双拳所有的骨节也格格地响,他深深叹道:好狠毒的女人!

一路奔来,几经生死劫杀,却是为了奔赴一个精巧的杀局。

温凉的心真的凉了。

仰望窗外,新月如钩,淡淡的清辉正笼罩着温门大大小小的院落暗灰的飞檐。

温凉自言自语道:“你、竟、是、这、样、的、女、人?!”

他凝神看那桌子上的两杯酒,却同样的清澈、醇香,绝对没有什么异常。

烛火依旧明亮,但两杯酒中必定有一杯是毒酒。

暖暖最后写在掌心里的字无疑是对他的警告。

温凉的心已冻结。

谁杀了暖暖,他就杀谁!

谁若想用毒酒杀他,他就杀谁!

谁如果背叛温门,他就杀谁!

这个“谁”,如果没有判断错误的话,一定就是“凌波仙子”柳暗花。

湘竹门帘轻轻一挑,柳暗花两只手端着一个大大的热气腾腾的汤锅小心翼翼地走进来,锅里自然是温凉最喜欢吃的“青虾明鱼酿”。

菜已齐备、酒已温热,春天里甜腻的夜正酣象情人的眼。

本该是一个举案齐眉的良夜。

温凉淡淡地道:“暖暖怎么会着凉的?要不要紧?”

柳暗花道:“可能是春来乍暖,下人们给乱脱衣服惊着了一下。”

温凉此时的面色早已平静如水。

哀莫大于心死。

如果,人的心可以死,那么,他的心此时已经完全死掉了。

柳暗花那句话里的一个小小的“惊”字给他触目惊心的痛:自己娶的竟然是这么一个狠毒的女子?竟然亲手杀子而且在已经凉透的孩子的小小的尸体前撒谎还面不改色?

她实在已经该死——

万死不足以偿暖暖——

温凉端着酒杯的手有丝丝颤抖,面对这样的女子,也许杀了她是对她最大的帮助,杀了她,才是对暖暖、对自己、对温门上下最好的交待。

刚刚还对自己要痛下决心杀她犹有一丝不忍(毕竟是自己的结发妻子)、不舍(曾经爱过),现在,心已冷——

杀了她好么?

杯中酒在烛光下泛着细碎跳跃的光芒。

柳暗花举杯齐眉,道:“这些天外出辛苦了,我敬你一杯,解解风霜乏气吧。”

温凉也举杯道:“其实,最辛苦的是你,要照顾暖暖,还要顾全温门里上上下下的事务,我也敬你。”

若是此时有人自窗外看进来,见到这夫妻二人举案齐眉的一幕,必定会感叹温凉与柳暗花绝对可以称得上是近年来武林中少有的、相敬如宾的神仙侠侣。

可窗外没有人。

而且就算有人也看不穿二人此时满腹的算计。

温凉一饮而尽。

酒杯已经掉换过。

那么,喝了这杯酒,夫妻十年情深已经恩断义绝。

酒入愁肠,温凉满腹的伤痛乍然化作万分——

惊、心!

温凉喝下了这杯酒,可他是看到柳暗花已经将酒咽下之后才喝的,他早已经将两个人面前的酒杯掉换了位置,所以,就算两杯酒里有一杯是毒酒,那么,喝下毒酒的也只是柳暗花而已。

可、是——

酒入喉舌,他才发现自己喝下的是毒酒。

一道火线般灼烧的感觉从他的胃里直冲上来,撕心裂肺般地痛。

他又是——

鸿

惊——

难道,柳暗花在酒中下的是连温门温凉都分辨不出的奇毒?

温凉悲愤得几乎冷笑出声来,想不到柳暗花这个平素默默无闻的女子竟然在背地后里偷偷地留了这么一手?

好、好、好,可惜我温凉虽能统帅温门群豪,却瞎了眼,看中了这样一个狠毒的女子!

烛光里,柳暗花已经开始微笑,道:“金诗塔的事辛苦你了,现在该把它交给我保管了罢?”

温凉的心惊痛不能自持,但兀自坐得稳稳的道:“好,我们夫妻一场,我的就是你的,交给你保管也没什么不应该的,我现在就去拿——”

柳暗花好看的眉色轻轻地挑了一挑道:“好是好,不过我怕你屡经风霜,太过劳累不堪,还是你告诉我那金诗塔到底藏在哪里,我自己去拿好了。”

温凉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你倒是好关心我呀?”

柳暗花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是我的夫君,身系温门重任,日夜辛劳,我不关心你又能关心谁呢?”

温凉冷冷道:“美酒佳肴,果然关心得很。”

柳暗花道:“你也尝出了这好酒的味道么?”

温凉冷冷地笑了一声道:“可惜,你竟然在用毒天下第一的‘温门’大龙头酒里下毒,不正是弄斧到班门么?”

这次,是轮到柳暗花笑了,一笑,就笑得花枝乱颤、笑散了满室凝重(温凉突然发现原来柳暗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

她好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般道:“既然能称作‘天下第一’,那么你一定知道这酒里下的是什么毒了?”

温凉没有回答她的话,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种灼痛的感觉压在丹田之下,才道:“那个人是谁?”

这是一句听起来没头没脑的话,但温凉知道一定有另外的人在跟柳暗花勾结。

一个温柔贤良的女子,若没有外人的指使,绝对不会骤然变为狠心杀子毒夫的毒妇。

那个外人,一定是个男人。

温凉的心又是一阵惊痛:柳暗花已经有了另外的男人?!

柳暗花吃吃笑道:“你说的是哪个?”

真的,她已经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而且,过了今天,她就能跟真心爱她的人远走高飞、双宿双栖了。

她应该开心!

所以,她不想这场好戏落幕太快。

温凉看着她,目光如寒冰一样得冷。

如果目光也可以杀人,此刻的柳暗花已经死了几千几万遍。

春夜里的风真的有一点点的冷。

温凉血管里的愤怒就要爆裂开来——

假若不是有个人突然出现的话——

——但,那是一个最不该出现的人

——在最不该出现的时间

——出现在最不该出现的地方。

烧结的烛花“毕”地爆了一下,灯光一暗,躺椅后面的低垂的窗帘突然掀动,轻轻转出一个人来。

温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人一身月白色的衣衫,竟然是——

神医薛慕容。

而且,他一转出来就向柳暗花道:“干什么还跟他废话?取金诗塔要紧!”

温凉的脑在里惊变太多,还没来得及转过弯来。

他本来要问“你怎么会在这里的”,但这句话已经提前由柳暗花口里问了出来:“你?怎么又回来了?”

这句话的口气?

这句话,她竟然用了那样的口气讲出来?就象热恋中的少女向自己钟爱的情郎撒娇一般的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