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公子的折扇已经跟陆零丁交手三招,丝毫没讨得了好去。陆零丁的刀实在已经达到了“大智若愚”的境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十九公子衣袂飘飘,一退复进,以折扇为剑,展开一路短小精悍的剑法。陆零丁的刀法越发缓慢滞重,而每一刀发出,都令十九公子的攻势骤减。
“青眉——”舒自卷的马已经到了小轿近旁,俯身向轿里的人低声叫道,神色间又是惊喜又是惭愧。陆青眉仰面,眉间掠上喜色:“自卷,我听到你罢官的消息之后,跟三位哥哥火速赶来,幸得上天垂怜,终于见到你了!”她的眉色又复抑郁,向斗场中望去。她的脸色十分苍白,让舒自卷心里一痛。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让心爱的女子为自己奔波亡命,尤其是陆青眉这样柔弱的女孩子。
“青眉,你辛苦了!”舒自卷脸上深深痛惜,“这一路上的颠簸……”
“自卷,我跟你、你跟我何必再说这样的话?”陆青眉摇头,“只是我不明白,一路风雨,你何必一定要往京师里去?”她的神色添了几分黯然,当然也明白京师里会有谁在等待舒自卷。
身处沈镜花与陆青眉之间,无法自拔、无法割舍,这一直是舒自卷心里永远的痛。听陆青眉如此说,看陆青眉的神色这般凄怆,舒自卷一时张口结舌。倒是陆青眉微微一笑,转向身边两个轿夫道:“三四哥、五六哥,咱们还是赶快击退敌人,迅速撤离要紧。”
那两个轿夫答应一声,提刀再上,跟陆零丁一起合击十九公子。十九公子这才知道对方原来是陆家寨的高手“风雨兼程,软弱双刀”陆三四、陆五六。这两个人再加上“惶恐门下,零丁刀客”陆零丁合称为“河北十八”,也就是陆家寨的顶梁柱。陆青眉为了舒自卷而来,带来了陆家寨的精华力量。软弱双刀的刀法其实并不软,也不弱,十九公子马上左支右绌,捉襟见肘。图亭南在另一个战团里望见十九公子的窘迫,只是无法前去增援。他知道这一路上除了踪迹缥缈神秘的血影子之外,还有一个强援。“那人,到底在哪里?”
“青眉,待我先料理掉敌人,再来叙谈!”舒自卷骤然拔剑,直指十九公子。他拔剑的风姿令陆青眉眼睛一亮,笑上眉梢。他们两个一在登州府,一在陆家寨,虽两情相悦,却见面甚少。陆青眉心里存了一点私念:“如果自卷从此放弃官场,跟自己同回河北陆家寨去。从此再不分离,该是多么快活的事啊?”在某种意义上,她有些感谢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所有感情的事,只有能经得起大变故、大起落的考验,才会更加稳固。陆青眉自初识舒自卷起,便把自己整颗心都系在他身上了。这个洒脱傲岸的男人,已经占据了她全部的生命。
十九公子已经在考虑暂时退却。这一战之胜负并不要紧,前路尚远,他还有的是机会。现在,他只希望自“河北十八”的攻击之下退走,否则陆家寨三大高手再加上一个舒自卷,他可真是吃不消了。陆三四、陆五六眼神交错,心意相通,身形陡转,早将十九公子退路全部切断。
陆零丁突然发出了“两两相望”的快刀。这路刀法是他自“世间万物皆分阴阳左右”这一永恒不变定理上参悟而出——“世间万物皆有相伴,而独我零丁,无依无靠,惨极!痛极!所以我以我刀,斩杀世间一切不平事,不公事!天不怜我,我何必怜天?”
锈刀一变,望眼亭前愁云惨淡,足令十九公子变色。只是,事态突然又起了一个变化,令舒自卷措手不及。陆零丁突然反叛,一刀斩下了陆三四跟陆五六的头颅。图亭南一喜:“强援原来就是陆家寨的人!”
锈刀上的血正淋漓滴下来,陆零丁脸色沉郁,刀势不减,疾斩舒自卷的“碧血照丹青”。“啊?零丁哥,你做什么——”陆青眉陡然变色,根本无法相信眼前的变化。她手扶着轿门,惊惶地要站起来。十九公子松了口气,扑过来,一把攫住陆青眉的肩头,火速撤离。陆青眉是他一生的痛,这一次他再不可能放过机会了。
“青眉!”舒自卷凄惨地大叫,已经被陆零丁的锈刀迫住。这个变化对他打击太大,剑势凌乱。老拳跟小曲冲上,以铜箫跟拳头相助。舒自卷待要追击十九公子,却无法躲得过陆零丁的锈刀拦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十九公子带着陆青眉向望眼亭南而去。他心里悲怆大叫:“青眉,若你有个三长两短,让我……让我……如何是好?”这一刻,他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像这样牵挂过这个柔弱的女孩子,心里给无限的痛惜侵袭到要四分五裂。
嫣红已经受了伤,这一点她在奔向望眼亭的路上清醒地意识到了,而且这伤越来越重,有陆续扩散的迹象。伤是何从的寂寞嫦娥广袖刀造成的,激战中,他用袖中刀伤了嫣红的手。虽然嫣红手上有天蚕丝的手套,但何从是有备而来。从拜天岭上他暗中窥探到嫣红的出手开始,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弱点。只要能破坏掉天蚕丝手套,则嫣红对敌谈大先生的败血掌就十分困难。
所以,何从一切攻击都是对准了嫣红的手套而来。而且他已经得手——嫣红向右手掌心里望去,已经出现了一条长不及一枚绣花针的裂缝。何从的刀并没有伤及她的皮肉,但谈大先生的败血掌上的毒却自这条缝隙里侵入。嫣红苦笑着握了握右手,再张开,已经感觉到整只手都开始有微微麻木的感觉。她的武功主要是在双手。手受伤,武功几乎已经去掉一半。
“看错了他,才会受伤失败!”她在懊悔自己没有早一点对何从起戒心,一失足几乎要造成千古恨。“自己的命并不值得可惜!只怕舒大人会被敌人所乘!”她的心正在这意外的挫折里一点点沉沦下去。只是,她脚步不停,直奔望眼亭。哪怕无法出手一助舒自卷,也要去告诉他一切小心,提防索凌迟门下弟子……
她料不到望眼亭的变化,更料不到会遇见十九公子跟陆青眉。舒自卷这一案的种种复杂变化,几乎每一步都令她愕然。
十九公子闻见身边陆青眉的发香,耳朵里听到她不住的喘息,心里又是狂喜又是惶恐,如在梦里一般。陡然间,前面树丛乱草里立起一个人来,傲然负手,目光像浸在冰水里的两柄剑刺向自己,断然喝道:“放了她!”
“哦,竟然是你?”十九公子脸上一红。他身份尊贵,现在情急之下,掠走陆青眉,绝对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嫣红更是奇怪,为何转瞬之间,舒自卷一方便会失势,被敌人掠走陆青眉。“舒自卷何在?怎么能放手让敌人得逞?”她面色沉静,再向陆青眉一指,“放了她,你走!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十九公子刚刚想要放了人撤走,一转念间觉得嫣红似乎不太对头。嫣红是六扇门的人,因为她也是一个年轻女孩子,所以对劫掠女孩子的案件非常之敏感。十九公子翻阅京师大案卷宗时,对嫣红的办案手法、办案原则早就有所了解。若是按正常推算,嫣红见到自己劫掠陆青眉,早就步步相逼,决不会让自己全身而退,更不会说什么“就当没发生过”这样的话。
“好!君子一言,我放了她,你放过我!”十九公子微笑着将身边人轻轻放下。陆青眉咳嗽了两声,双手捧心,脸色越发苍白。嫣红脸上也浮现出了微笑,“阁下果然快人快语,请便吧!”陆青眉向前迈了两步,双膝一软,几乎就要向地下扑倒。她从没有受过这等惊吓,更加上一路风雨劳顿,早就支持不住。嫣红急忙掠过来,双手去搀扶她。蓦地,十九公子一声长笑,俯冲向前,以扇柄虚空点中了嫣红两臂上穴道,将她制住。
嫣红坚忍的脸上露出苦笑:“真的瞒不过你!”
“表妹,你……你……”陆青眉关切地叫起来。嫣红是她唯一的表妹,只是两个人来往很少,这层关系极少有人知道。
“表姐……舒大人他还好么?”嫣红最关心的便是舒自卷的安危。其实,陆青眉心里所想岂非也正是如此?“自卷、自卷,你现在在哪里?”她心里又急又气,头一昏,晕倒过去。
当陆青眉再次醒来,已经在一间香气扑鼻的女子绣房里。四面悬挂着时下丹青妙手所作的花鸟图卷,透出十分的书卷气,而且房间中的器具陈设都非常华丽,显非寻常之地。
“哦……我这是在哪里?”她捂住额头,那里还是隐隐作痛。
“你醒了?”有个温和的声音就响在耳边,但绝对不是她日思夜想的舒自卷的声音。她翻身坐起,床前的人满脸的微笑,正是将她劫掠来的十九公子。“啊!你……你!”她看看身上衣衫,仍然整整齐齐,心稍微放下。
十九公子一笑,走近桌前,斟了一杯清茶过来道:“陆姑娘,请喝茶。我知道你自陆家寨急促赶来,一路上吃不下饭,喝不下水,必定早就……”陆青眉不接他手里的茶杯,冷冷地道:“我的表妹呢?你把她杀了么?”
房间的一角响起嫣红的声音:“还好,我在这里。看来这位公子并没有恶意!”她的声音里满是苦涩,右手上的麻木感觉渐渐攀升到手腕,若再不能及时医治,恐怕这条胳膊也要废了。
十九公子听她如此说,眼睛里笑意更温柔道:“陆姑娘,你不要害怕。这里是京师以北的白马山庄,也是我一个好朋友的府邸。请你在这里休养几天,然后我会派人送你回河北陆家寨去,决没有人敢伤你一根寒毛。”
“哼!”陆青眉扭过脸去,见嫣红斜躺在一张太师椅上,脸色灰白,显得十分疲惫。
“呵呵,两位姑娘都饿了吧?我去拿饭来,请放心,没有人会来打扰两位休息的。”十九公子开门走了出去,反手又把门关上。
“表妹,自卷他……自卷他该没有什么事吧?”陆青眉关心的始终只是舒自卷的安危。“这件事,我似乎该问表姐你才对!”嫣红苦笑,在舒自卷一案里,她始终站在沈镜花跟陆青眉这两个情敌之间。沈镜花是她的好姐姐,也是她的好朋友,更是京师里正派势力中间,诸葛先生尤其看重的一支。而陆青眉,则是她的亲表姐。她无法割舍或者帮助任何一方,无论是沈镜花还是陆青眉,对舒自卷的感情都是深挚发自内心的。
“我……实在不知道如何自处?”她虽然自诸葛先生面前接了令,并且这一路上始终潜伏在舒自卷左右,心里这个矛盾的结始终没有解开。的确是“事关己则乱”,毕竟,她无法把自己心里对舒自卷的一份蒙眬的感情完全放开。三个女孩子,都爱上了逆境中的舒自卷。
“他是逆境中的龙,总有一天会驾云腾飞,直上九霄的!”陆青眉静静地道,神色间添了一份微微的喜悦,“如果这一难之后,大家仍旧有度尽劫波安然相聚的一刻,我将——跟自卷再不分开!”这个柔弱的女孩子,现在的神情镇定而凛然,透露出满心的决绝。
这些话,字字如钢针刺向嫣红的心,令她在太师椅上的身体也忍不住瑟缩起来。她不敢再听下去、再想下去,眼泪一颗颗倒流进喉咙里。“表姐——”她开口唤了一声,要换一个话题,把自己从沉沦的心情中解放出来。陆青眉并没有意识到嫣红的异常,只是自己沉浸在对舒自卷的思念里。她心地简单纯净,即使在逆境被困中,一想到洒脱的舒自卷、坚毅的舒自卷,自己的心先要欢呼雀跃起来。
“表姐,我猜……我猜,他是真的对你……有些动心呢!”嫣红试探着说,她看得出十九公子见到陆青眉时的那种奇怪表情。“谁?你说的是谁?”陆青眉奇怪地问。在她眼里,天下美男子纵有千万,她只看到舒自卷一个而已。“还有谁?”嫣红微笑道:“就是眼前这个十九公子!”想到十九公子的表情,嫣红思索着要借陆青眉为引子,摆脱目前困境。
陆青眉摇头,脸色一红道:“表妹,他是什么人我都不清楚,并且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怎么会有你说的那种事?”她红着脸的表情在两只红烛下照着,显得分外迷人,连嫣红心里都不禁为之一动。“表姐,或许……咱们可以从这一点上脱困呢!你说呢?”嫣红这次说的是真心话,她已经受了伤,如果强拼,绝对非十九公子之敌。外面,还有很多事等着自己去做,如果继续耽搁下去,恐怕不仅自己跟陆青眉会出事,连舒自卷也会投鼠忌器,被一起连累进来。
陆青眉眼望着红烛,出神地想了一会儿方道:“表妹,你知不知道我的心?”“哦?”嫣红有些愕然,不知道陆青眉此话怎讲。
“我自第一眼见到自卷开始,便把整颗心交付给他。虽然我们并没有夫妻之名与夫妻之实,但我知道,今生我必定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陆青眉低声地娓娓说道。嫣红苦笑着望了望紧闭的门,她知道,十九公子随时都会回来,再找跟陆青眉合计的机会就难了——“表姐,我知道您对舒大人的这份感情;其实,岂止是我,京师里的人都知道舒自卷有您这样的红颜知己……”
“这一次,我一听说自卷有难,便急速请动陆家寨的‘河北十八’星夜兼程赶来。自卷的事就是我的事,自卷的命比我的命更珍贵,你懂不懂?”嫣红点头,她实在摸不清陆青眉要说什么。“只是,有一点,我可以为了自卷动用自己所有的朋友关系,甚至动用陆家寨的藏金请江湖上的人手帮忙——却绝对不会出卖自己的身体和感情。我的身体、我的感情乃至于我说出的每一句柔情的话,都只为了自卷而发。天底下,只有自卷值得我这么做——你听懂了么?”陆青眉扬起脸来,向着红烛,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冷漠。看她样子,是在为嫣红竟然要她牺牲色相寻找脱困的机会而生气。
嫣红心里一沉,对陆青眉肃然起敬。虽然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但这份纯净、高尚的感情却是很多人所不能比的。“表姐,这一次,我真的懂你的心了!”嫣红叹息道。她在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舒自卷的确是世间奇男子、伟丈夫。若陆青眉如此对他,那么,青瓦台的沈镜花呢?又是怎么样一种甘愿为心上人牺牲的心情?”同时,她又想到自己,“如果面临这种境地,我会为舒自卷做什么?我能为舒自卷牺牲什么?”
蓦地,烛影一晃,有个蒙面的汉子自虚掩的窗户里轻轻跃了进来,反手关了窗户,就地翻滚,躲进了桌布下面。他的身法极为轻巧,这一系列动作不仅快,而且机警。他刚进入桌下,门外走廊上有脚步声响,吱呀一声,门开了,十九公子脸上带着笑走进来。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四碟小菜,还有香气扑鼻的一盘薄薄的葱花油饼。嫣红在那一瞬间并没有看清楚进来的人是谁?她的穴道未解,动弹不得。只是,她看到陆青眉脸上突然有了喜色,便明白来的必定是援手而非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