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先生道,“总不会少于五万吧,不然,断不能令林大将军向大人求援。”

“不止。”章总督道,“具体数目,怕只有倭匪自己知晓,可我虚一算来,定不少于八万人。”

纵是何先生,闻此数目亦不觉惊骇,“竟有如此之多!”

“所以说,怕是把家底子都掏出来了。”章总督笑着将茶盏放到手畔的海棠几上,整个人舒适的往榻背一靠,形成个与往日形容颇为不同的轻松模样,笑道,“阿何,我喜悦,并非因有此大胜,更因此胜之后,倭匪想再成气侯,难矣。”话毕,章总督不禁大笑出声。

此次战事,虽出乎何先生意料之外,不过,闻章总督此言,何先生亦是欢喜,笑道,“这可真是太好了。”

“是啊。”章总督道,“江南心腹大患,去矣。”

章总督的喜悦,并非全在官职前程之上,还在于,江南此胜,定能被载入史册,大书特书的一笔。而在此战中起定星作用的自己,自然也可青史留名。

是的,官职越高,所考虑的,便远不止功名富贵,而在更深远的生前身后名了。

章总督回杭城自可安歇,徒林二人则仍有的忙,商量一回战后事宜,二人准备去看望在家修养的穆容穆姑娘。此次金陵之战,穆姑娘扬名金陵城,以往金陵的大家大族,都当漕帮不过江湖草莽一般,但,此战之后,饶是官场中人,对漕帮也多了些客气。穆秋亭自己也受了伤,连带漕帮为护金陵,也死了不少兄弟。好在,郑总督也未令诸人寒心,给漕帮写了块“侠之大者”的匾不说,还亲自过来看望过穆姑娘。穆秋亭也很心疼妹妹,今战事结束,穆秋亭让妹妹好生在家歇上一歇,修养一二。

穆容正在房里闲翻着一本兵书,见他二人到了,立刻起身相见。林靖道,“阿容姐你坐着就好。”

穆容见徒小三还拎着东西,笑道,“来我家里,还送什么礼啊?”

林靖笑,“早想过来的,知道阿容姐你这里不缺这些个东西,不过,这却是我们的心意。”

穆容请他二人坐了,待丫环上了茶,穆容便打发丫环下去了。林靖很是关心穆容,问,“阿容姐身子好些没?”

穆容道,“并无大碍,眼下也没什么事,我哥又一直絮叨,我就回来歇两天。”

林靖道,“阿容姐没事就好。这一回,多亏阿容姐。此战,阿容姐当居首功。”

“这就谬赞了。”穆容望向林徒二人,轻声道,“若我所料未差,便是没有我,怕金陵亦不会为倭匪所劫。”

林靖挑眉,“阿容姐如何这般说?”

穆容道,“阿青,大将军,我们相识这些年,我与你们,自盐城到泉州,也经过不少剿倭战事。就是最险的那一次泉州战事,大将军不放心泉州城,都会让阿青留守泉州,大将军带人出城巡视。这一次在金陵,大将军一兵一卒都未曾留下,连带阿青都与大将军去了松江。金陵所留守的,不过原本的金陵兵而已。彼时,我便觉着,有些不对了。后来,大将军走前,阿青留了一套新的旗语给我,还叮嘱我,看过既焚。待倭匪围城时,我便想,你们或者对此战事早有准备。”

林靖赞道,“果然瞒不过阿容姐。”林靖不得不感叹,穆容的眼光委实不错,起码,比郑总督要强上百倍。

穆容眼神清冽,道,“我有一事不明。”

林靖道,“阿容姐请讲。”

“既然你们对战事有所准备,为何不早些来救金陵城。你们知不知道,金陵五千兵马,最终活下来的,五百人都不到!更不必提我漕帮兄弟,死伤者,也不在少数!你们知不知道,除金陵外,那些遭秧的乡镇、百姓,有多少?”穆容话间情绪复杂,她与徒林二人相识不止一日,这二人,与她所有对官员的认知都不同,穆容从未见他们渔肉百姓,再不曾有贪鄙之事。但,这一战,不论战死兵卒,就是由此战秧及的百姓,又岂是一村一镇?

林靖的脸色慢慢严肃起来,听完穆容的话,他方道,“有此场大胜,以后金陵城能安生过日子的,十几万人。整个淮扬,更有几十万百姓,可以不再为倭匪所扰。渔民可以安心的下海捕鱼,商贾可以放心的带着货物往来南北,就是城外的百姓们,也可以睡个安生觉,过些安生日子了。”

“战争从来不是为了战争,战争的目的,是为了天下太平。”林靖的手随意放在膝上,与穆容道,“既然阿容姐看出这场战事我们早有准备,我便与阿容姐细说说吧。早在接到朝廷的调令时,我与大将军便商议过。依大将军的声名,倭匪倘对淮扬发难,必然是在大将军根基未稳之时?而最好的时机,自然是大将军初到淮扬时。若能在大将军初至淮扬,倭匪有一大胜,淮扬的局势更为严峻不说,就是对大将军声誉的打击,亦是极大的。与其等倭匪发难,我们便先做一个局,这个局,便是诱敌之局。大将军做出要夺回松江之势,率兵东去沿海,收复先前倭匪占据的地盘儿。而且,因大将军初至淮扬便肃清军队,此刻,淮扬内部反对大将军的声势自然是最强的。所以,大将军必然要急于立功,以固威势。这就是来淮扬的第一战,夺松江之战。这一战,也的确胜了。淮扬开始重新练兵,所有不足兵员,都纷纷开始补充,如果倭匪再不出兵,他们以后更没机会。大将军驻兵一万,且据地利之便,以大将军手下的一万精兵,倭匪想大胜,最后要两万人。如果倭匪想要一场彻底的击溃淮扬的大胜,那么,除了对付大将军的军队,还要有向淮扬内陆劫掠的军队。我们所做的战前准备,有许多种。我们与倭匪打过许多交道,同样的,倭匪也与我们打过许多交道。这一次的倭匪,狡诈远胜先前。想必你也注意到了,倭匪在军阵上的打法,就是跟我们军中学的。他们即便到了淮扬内陆,依旧小心翼翼,围苏扬以观军势,你以为他们没有怀疑我们这是请君入瓮吗?倭匪一直打得极是谨慎,如果不消耗他们的战力,纵大军突至,想留下他们都太难了。你说的对,大将军早便可驰援金陵,可你要知道,一个优秀的统帅与一个庸碌的官员,区别就在于,纵金陵城千难万险,只要金陵城守得住,哪怕所有金陵守军都为国捐躯,大将军也会等到倭匪第二次增援,等到他们想走都走不了的时候,再行出击。而一个废物,只能是苏州求援便出兵救援苏州,扬州求援便出兵救扬州!”

“真是笑话!若不能毕此功于一役,将来会有多少百姓、官员、将士因倭匪而失去性命!我告诉你,远非今日可计!”林靖正色望向穆容,沉声道,“以后,所有因此战而来的太平岁月,都会感谢你。”

穆容沉默半晌,良久方长长的叹了口气。

自穆家告辞后,二人回了将军府,徒小三道,“你说话太硬了,我看,穆姑娘得伤感一段时间了。”

林靖叹道,“听说,当初郑总督要分兵救苏扬之地,阿容姐也是极力反对的。”

徒小三笑,“人都是这样,看到死这么多人,穆姑娘又是姑娘家,她会想,如果我们早一些过来,是不是,这些人就不会死,就能活下来。”

“阿容姐这运道,不知是好还是不好了。倘是她自一场场小战事慢慢起来,估计不会有此困惑。偏生突然遇到这般苦战,也难怪如此了。”林靖问,“三哥你初掌战事时也会如此吗?”

徒小三想了想,“会希望少死些人吧。”

林靖只是随口一问,并未放在心上。徒小三却是心道,以前打仗,他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形啊,说句实在话,当初他也挺想赶紧着带兵来救金陵城,就是章总督,也时时担心,万一金陵城撑不住可如何是好?要说钢浇铁铸心肠,非林靖莫属,林靖是最撑得住的一个。哪怕以子兑子,林靖半点不为所动,故而,待到倭匪第二次增援后,又过七日,林靖方让他们前去驰援金陵城。

徒小三当真觉着,抗倭,包括以往在关外剿匪,争地盘,还是先前下江南平叛,他便是再战功赫赫,在这种重大战事的时机的掌控上,他的决断仍是不及林靖的。

战后诸事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慢慢安排不迟。倒是战后事宜还未安排妥当,战功单子还没整理出来呢,郑总督先是给朝廷送去了一大参,参直隶总督袖手金陵被困,全无大臣之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直隶总督是倭匪的细作呢?不然,你怎么能在金陵城危难之事做壁上观呢?

不得不说,郑总督这一本,直接在结束了倭匪之患之后,点燃了南北之争的战火!

待林靖知晓此事时,已是直隶总督直接弹劾浙闽章总督无御令擅自发兵的时候了。林靖原还以为直隶总督吃错药呢,一打听,原来是郑总督吃错了药,林靖真是给郑总督气的,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啊!还是说,到底有没有脑子啊!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是一更,但妥妥是两更的长度啊?

悲歌之六

林靖着实想把郑总督的脑袋拧下来的研究一二, 看此人的脑袋里是不是一脑袋的豆腐渣啊!

徒小三还劝林靖, “也不值当为这个生气。”

林靖啧啧两声,“反正我不等朝廷的官儿做, 自然不值当为这个生气。我就是见不了蠢才, 见着就堵心。”

徒小三心说, 那你就多看看我吧。当然, 林靖心情正不好,徒小三也不会这会儿臭贫,徒小三本也未将朝廷恩赏放在心上的人,徒小三道,“大不了不升官罢了。”

林靖摇头, “你我不在乎,可手下将士不能不在乎。不过,这事对咱们并非坏事, 我只是为章总督可惜罢了。”

徒小三道,“章总督出兵之事,我自当上折为章总督辩白一二。”

“你这折子, 上了不若不上,可又不能不上。”林靖惋惜道, “章总督的运道,委实不大好, 偏生又遇着陈柒宝这么个小心眼儿。章总督想入阁之事,怕是难了。”

徒小三明白林靖话中所指,自来朝中官员升迁, 如章总督这样的从一品封疆大吏,再往上升,外任官已升到顶,只能是往朝中内阁六部升了。原本,章总督在江南有此大功,升任阁臣的机会很大,但,偏生在这议功的节骨眼儿上,郑总督把直隶总督给参了,直隶总督号称天下第一总督,掌河南、河北、山东三地军政,便是章总督这种掌浙闽两地的大员,拼实力,都不一定拼得过直隶总督。若是这事与章总督有关,也就罢了。偏生郑总督那奏章,章总督是完全不知情。

章总督懵的,直接把何先生打发过来问原由。

待何先生问明白,何先生愣怔半日没说出话来。良久,何先生磨一磨牙,讥讽道,“这要不知道的,还得以为郑总督就这般报答我家大人的驰援之恩哪。”凭何先生的涵想都要冷笑了,可见何先生对此事之恼火。

林靖道,“眼下生气已是无用,大将军已写好为总督大人辩白的折子,只是,这折子纵是递上去,怕用处亦是不大。先生与大人要有所准备才好。”

何先生知道林靖说的是浙闽在朝廷的应对上,得有所准备。何先生气道,“这要如何应对,原与浙闽无干,偏生郑总督在这节骨眼上去参直隶总督,直隶总督焉有不借机发难的。”

林靖敏锐的问,“可是还有什么内情?”

何先生道,“兵部尚书今年七十有五,致仕折子都上三道了。你想想,这个位子,谁不想要?”要何先生说,章总督于江南有大功,便是酬功,也当是章总督。可现下,好端端的,就因这多事的郑总督,你是不是吃多了,还是叫直隶总督收买了,这不给添乱么?何先生看向林靖,“郑大人不会是跟人做的套儿吧?”

林靖道,“不瞒先生,这种想头,我也有过,可是,眼下委实看不出。你觉着,他像是个能下套的人?何况,他一地总督,一样是封疆大员,直隶总督有这么大的面子,让他给咱们下套?”

何先生长叹,“罢了罢了,飞鸟已尽,良弓当藏。待回浙闽,还是请总督大人致仕吧。”

林靖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何先生险没叫林靖这话噎着,林靖扶一扶何先生手里的雪色瓷盅,看向何先生,道,“此法,可行。”

何先生明白,林靖是想让章总督借此以退为进,试一试朝廷。只是,原本正是战功卓著之时,偏生要行此以退为进之法,再想到如今局势皆拜郑总督所赐,何先生便是一肚子的火,何先生道,“要知郑总督是这等样人,哼!”后半句,何先生没说完,林靖却是明白,何先生想的是,倘知郑总督是这种脑子有病的,当初真该先叫倭匪宰了这祸害,再发兵救金陵方是!

何先生过来,问明原由,除了又生一场气,也没别个法子。待回浙闽,与章总督一说,章总督亦是恨郑总督郑的牙根痒。章总督还把一封信给何先生,道,“瞧瞧,还打发人送信给我,叫我一起弹劾见死不救的直隶总督哪!”

何先生直接道,“大人不必与这等糊涂人生气。”

说是不与糊涂人生气,可偏生是这糊涂人,坏了章总督大事。

纵是有何先生提的以退为进的法子,在此时,却也不是上好的法子。因为,此时此刻,兵部尚书将要病退的时候,给郑总督这般一搅局,根本就没有什么上好法子了。

纵非上好法子,也要用上一用了。

章总督对于直隶总督的弹劾,未曾辩白,直接认罪,还要因罪请朝廷允他致仕回家。章总督的奏章写的也很动人,章总督说,这几年,日夜忧心倭患,身子大不如从前,今倭患已解,他身子不好,如今又有擅自出兵之事,一则有过当罚,二则他也想回老家将养身体。

要知道,在官场上,说哪个人身体不好,这对于此人的仕途,亦是有所影响的。

不然,为什么上年纪的要致仕啊,不就是因上了年纪,身体不好么。

陈柒宝收到章总督这封奏章后,先与内阁诸人商议,内阁说什么的都有。说实在的,章总督功高,这谁都承认,只是,不知是何等微妙情绪,内阁竟也有人赞同章总督这封养老致仕的奏章,好在,这话登时叫孔国公驳了回去,孔国公道,“章总督年不过六十五岁,离致仕还早的很。再者,打仗时能撑得住,如今这天下太平,反是不成了?老朽如今将八十的人,还照样为朝廷效力哪。”

谢国公亦道,“江南大胜,章总督为第一功臣也不为过。功劳未赏,倒先令功臣回家,老臣未闻世间有此事。”

林翊直接道,“此不过是几个总督之间的嘴仗,依臣看,这事不妨先放一放,当先议江南之功。”

孔谢二人亦称是。

陈柒宝留了林翊说话,陈柒宝道,“看来,章总督不大信朕啊。”

林翊不解,“陛下何出此言,陛下万乘之尊,今江南功高,章总督行事慎重,未尝不是好事。”

陈柒宝一笑,“他这是慎重,还是以退为进?”

林翊道,“陛下是天下之主,朝中百官,无不时刻揣度陛下心意,此并不为奇。”

陈柒宝道,“林卿的意思,朕明白了。”

林翊只愿这位皇帝陛下是真正明白他的意思,林翊轻声道,“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臣子,是陛下的臣子。”

陈柒宝摆摆手,令林翊退下了。

林翊回府,与舒静韵谈及此事,舒静韵道,“陛下疑心太重。”

“不好这样说陛下。”林翊道,“章总督一向与孔家走得颇近,今孔国公权重,再来一位章总督入阁,怕是陛下自内阁制衡上考虑吧。”

舒静韵道,“章总督这样的才干,如何会为孔老头麾下。无非是章总督京中无人,不得不倚仗孔家一二罢了。陛下委实过虑了。”

林翊不好说这位皇帝陛下的不是,只是,他心中未尝不做此想。舒静韵道,“今直隶总督与浙闽总督所争,不过兵部尚书之位,难不成,直隶总督在京就与京城豪门无所来往了?”

就此事,林翊未再多言。

战功恩赏很快颁下,随着赏赐颁下的,还有朝廷在诏书中大赞章总督功劳,说章总督尚是壮年,朝廷离不得卿,朕也离不得卿,还需卿为朝廷效力,为百姓效力的云云。

朝廷战功自是丰厚,江南上下,皆得赏赐。

徒小三还得了子爵之位,章总督得伯爵爵位,上下武官,皆按战功升迁,穆容穆姑娘得三品女将军的官位,这对于朝廷来说,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实在是,穆容功高,不得不奖,且要厚奖。

为此,穆秋亭很是为妹妹感到高兴。

整个江南官场皆因此次战功之赏而喜悦,若说唯一不大喜悦的,怕就是林靖了。

徒小三其实欢喜亦是有限,自从上遭泉州之战,林靖偌大功劳啥都没得后,徒小三对朝廷的心就淡了。此次请功,徒小三原要把林靖放到战功名单上的,林靖坚持不允,此方罢了。故而,自然是没有林靖的战功可赏。徒小三认为,林靖不是会为战功不悦之人,徒小三问林靖,“是不是觉着,朝廷赏的少了。”林靖只会为不平之事而恼,尤其是他的不平之事。

林靖拿眼一瞥半屋子的赏赐,道,“这也不少了,你才在江南几年,今正二品大将军之位,又有了子爵爵位,还嫌少?”

“那怎么不痛快了。”徒小三拉过林靖,一并坐榻间说话,林靖嫌他身上酒气臭,推开徒小三,叫他坐凳上去。林靖自己脱了靴子盘腿窝榻上了,徒小三端了碗醒酒汤一口饮尽,又坐榻上去了。

林靖道,“你得子爵,章总督得伯爵,章总督这尚书位,怕是难了。”

“这有什么说法不成?”徒小三一时有些转不过弯儿,“朝廷爵位都赐了,若依我说,还是要重用章大人的。”

“赐爵已是酬功,功劳已酬,哪里还会再把兵部尚书之位给章大人?”林靖道,“若是朝廷有意要章总督升任内阁,此次,当直接调章总督入阁,既体面又光鲜,还叫天下人都看到,朝廷是如何厚待有功之臣的。可今次,只有赐爵,未提入阁之事,今次不提,以后更不会提了。”

徒小三皱眉,却是有些不赞同林靖这话,“尚书之位,正二品。今章总督还兼着从一品大学士的衔,要说品阶,早够了。这爵位,的确是按功劳赏的,朝廷也得想一想,江南这几年,打了多少仗,操了多少心。给章总督个伯爵位,也不算厚赏。可尚书位,入不入阁的,我是觉着,这样的高位,原就当是能者上,庸者下。总督大人的才干,多少人看在眼里,难不成,还配不得尚书位?”在徒小三看来,爵位是江南之功,尚书位,不过是正当升迁而已。

林靖道,“你会这般想,可内阁那帮人不会这样想,重要的是,陈柒宝不是这样想。”

徒小三不认同林靖这话,不过,如果章总督听到,估计章总督会十分认同。

因为,章总督在接到朝廷所赐伯爵之位时,他便明白了朝廷的心思,陛下的心思。

何先生却是不甘心,道,“我还是去京城打听一二。”

章总督道,“帝心若此,不必去了。”

何先生极力要去,他是追随章总督的老人儿了,他定要去,章总督也便让他去了。何先生尚未走,林靖却是先一步到了总督府,章总督还说呢,“我料想,大将军那里事务也多,如何你这会儿过来了。”

“这都把倭匪打走了,还有什么事务?便是有,也不过些鸡零狗碎,还怕没人争去?”林靖道,“我过来看望大人。”

章总督笑,“难为你们还想着我?”

林靖道,“功名利禄这些东西,都不过是虚的,要我说,唯这几年,与总督大人结下的情分是真的。”

章总督其实心情不大好,但,听林靖此言,亦极是喜悦,章总督击掌道,“说得好!今日我设美酒,咱们不醉不归!”

林靖笑,“那可叫我赶上了,我这也有好些年没好生吃回酒了。”

酒尚未吃,何先生说起要去京城的事,林靖道,“先生去一趟也好,到了京城,别忘了打听一下孔家,孔国公不是在朝极能说得上话么。如何这等要紧时候就不成了!”

章总督连忙道,“这是哪里的话,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何先生却是心说,阿青倒是想把我打听的事都猜出来了。何先生就是想亲去京城看看,孔家到底有没有在尚书一位上帮着出力,章总督对孔家,可是一向不薄啊!

结果,何先生不去尚好,这一去,当真是气个半死。

要说郑总督还只是个糊涂人,今见孔家,方知何为背信弃义之人。

何先生一去一回,再加上打听消息的时间,也将将一个月。待何先生将事情与章总督一说,章总督冷笑,“圣人之后,竟也有这等小人!”

无他,尚书之位落空,章总督虽失落,倒也并未到恼怒地步。可孔家行此事,当真叫章总督怒不可遏,无他,兵部尚书刚刚确定花落直隶总督孙总督头上,这孔家孙子,便娶了孙家孙女!

此事,如何不令章总督着恼!

悲歌之七

官场联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不过, 孔孙两家联姻, 倒当真是给章总督解了惑,他可算是明白, 为何于兵部尚书之位上, 他败得这么迅速直接了。孔家在内阁, 怕是不帮着姓孙的打压他就是好的了。

章总督的调令也很快到来, 转任直隶总督。

直隶总督向为天下总督之首,章总督以未到六十五岁的年纪,做到直隶总督,于官场上不算无为了。只是,林靖却非常不看好此番调令, 因为,接掌浙江总督与闽地总督的,分别的朝中两位清流出身的官员, 说来,还都与郑总督相熟,皆是大学士出身, 一位孟总督,一位刘总督。

徒小三与林靖商量着给章总督送升迁礼的事, 林靖道,“什么都不必送, 你不好轻动,我去一趟杭城,问一问何先生, 看章总督可有得意子孙,咱们这里事多人少,倒正是用人之际。”

事多人少什么的,自然只是套话,军中什么样,徒小三最清楚不过。徒小三问林靖,“按理,章总督这也算高升,你这样,岂不叫人多心。”

“官场之上,狡兔三窟的事情多了,章总督不至于多此心。且他先时与孙总督相争,今便要升任直隶总督,直隶之地,这位孙总督可是经营过两任的,章总督过去,日子焉能好过?再者,你瞧瞧,江南的事,哪里就真的料理清楚了,淮扬那一仗,的确是打得倭匪伤筋动骨,可江南这里头的事,绝不是郑总督之人可掌控了。皇帝陛下呢,又急着敛权。章总督离开浙闽,最好的结局就是平安致仕了。”林靖是把陈柒宝的朝廷看透了,便是他说起来,亦不免灰心,纵他没有为这天地换个皇帝的心思,只看这朝廷昏馈若此,纵他无此心,有此心之人,也会出现。

徒小三亦不由担心章总督之事,只是,徒小三道,“章总督都如此,你我将如何?”

徒小三自身安危是不必担忧的,但,这上万将士,都是他亲手训练出来的,他可是舍不得。林靖道,“我是想留在江南的,可看这势头,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啊。咱们啊,先等一等朝廷的信儿,倘是朝廷要分裂江南军,咱们便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徒小三拉了林靖商议,“我不是说咱俩,咱俩自然好说,我是说,咱们这些将士。”徒小三就担心,为他人做嫁衣裳。林靖道,“你怎么没听明白。”悄把自己的主意与徒小三讲了。

徒小三笑,“亏得你机伶,你要不说,我都把这茬忘了。”

林靖道,“不然,这么些人,他们焉能愿意随我等回关外去。”

徒小三委实想随林靖去一趟杭城,见章总督一面,奈何他在淮扬还不能一手遮天,故而,只能让林靖独去了。林靖到时,徐纪卓三位将军也在总督府说话,大家都是老熟人,自有一番热络寒喧,卓将军笑,“阿青必定是听闻大人的调令过来的吧?”

林靖笑,“是啊,大将军也想过来,只是现下在淮扬,不比以前在浙闽自在,大将军若是过来,必惹得小人多嘴,索性我就代他来了。”

章总督脸上的笑意只是淡淡的,道,“我还想着,给你们留封书信,今日你既到了,倒省了这遭。”

说一时话,待傍晚章总督置酒,吃过一席酒,林靖便留宿在总督府了。

章总督请了林靖在书房说话,章总督道,“我转任直隶总督,许多人都来贺我,阿青你贺礼未带,想必是看透了此番调令啊。”

林靖道,“若知朝廷如此,当初便不该让大将军请总督大人为援,江南这场仗,打得太快了。咱们当慢慢的打,打个三五十年,也是一样的。”

章总督微微一笑,眼神比当晚的月光更加清透,看向林靖时仿佛带着无限的包容,“若知今日,当初大将军请我为援,我仍会答应。纵今日官场之败,可江南之胜,后世史书会记得你我,后世之人,总会给你我一个公道。”

林靖道,“不知大人是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