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咳!”
浓苦的汤药呛出口腔,裴观烛猛地坐起身,转过头看向身侧正坐着的人。
对上一个幼童和尚的脸。
小和尚端着碗汤药,褐色汤药淅淅沥沥洒下来,见他醒来,震惊的瞪大了眼,正要抬起脖子嚷嚷,便听拐角传出人声。
裴观烛猛地转过身,“夏——!”
声音戛然而止。
身穿皂衣外套紫色袈裟的男人自门边绕进来。
“裴檀越,多年不见,”他面上带着浅浅的笑容,却好似室内都随着他的笑气氛变得温和起来,男人墨青色的眼睛微微弯起,声若琉璃玉质,“你已从无心之人,化作有心之人了。”
……
裴观烛根本不知道,他这一昏,直接昏了半个多月。
而娴昌在听闻裴观烛失踪,当日便马不停蹄的随同裴玉成自金陵赶回了京师。
“你当我不知道!”云山间内,早已乱做一通,裴云锦跪在院中,背负荆条,浑身发颤,他面上身上早已没一块好肉,娴昌一身宫装,在他面前大步过来又大步过去,她眼眶猩红,好似即将疯癫,忽然上前扯住裴云锦的肩膀来回摇晃,“你当我不知道!你当我不知道你们那些肮脏下作的手段!跟你母亲那个贱婢子一个德行!都是一个德行!”
“娘娘!”一旁有宫人急忙阻拦上来,“不能再打了,再打昏怕是醒不过来了!”
“你给我让开!”
娴昌紧紧抓着裴云锦的肩膀,眼中恨意,近乎想要吞食其皮肤血肉,“在哪?!到底在哪?!我的镜奴!到底在哪儿?!”
“在……”裴云锦抬起眼,忽然就笑了起来,“下……地狱了吧,娘……娘娘。”
“你——!”娴昌眼眶猩红,高高抬起手,正要一巴掌下去,裴云锦便被从后踹倒了。
天早已不下雪了。
但地面积雪不化不消,裴云锦跪趴在地上,脸上全都是血,他回头,看到了踹他的裴玉成。
“把他压下去,谁都别搭理他!别让他饿死了!等镜奴回来!还要压着他去给镜奴赎罪呢!”
“是,老爷。”
旁侧几位小厮听见话,忙搬过裴云锦的胳膊,将人往回拖。
裴云锦却一直都没转头。
他眼睛望着视线始终没落到他身上分毫的裴玉成面上,似祈求,也似悲伤,却还是被人压进了昏暗的佛堂。
“镜奴不会死的。”
娴昌抬起头,对裴玉成道,她早已将疯,面上完美无缺的妆容只是为了掩盖多日以来的疲惫不堪,裴云锦被压下去,她像是整个人忽然都没了主心骨,四下茫茫,只嘴里念叨,“那个孩子……绝对不会……绝对不会也弃我而去的,绝对……绝对不会的,我……我只剩下镜奴了,只剩镜奴了。”
……
木屋之外,大雪早已停歇。
裴观烛坐在阴暗的床榻里,漆黑眼瞳好半晌才眨动一下,他要下来,刚一动弹,却发觉双腿都没了力气,浑身都发疼,裴观烛手撑住床榻,因疼痛紧紧皱起脸。
“夏蒹呢,帝伽摩耶,就是那个,和我在一起的姑娘呢?”
“裴檀越别多动弹,”帝伽摩耶走过来,面上笑容始终清浅温和,墨青色的眼瞳看着他,“你招风寒严重,四肢都冻伤了,又因跌落峭崖——”
“夏蒹呢!”
帝伽摩耶与他对视片晌,“正在隔壁屋中修养,裴檀越勿要心急焦躁。”
裴观烛大口吸进一口气,又呼出来,反复多次,方才醒过来时他想起夏蒹不知所踪吓得喘不上气,到如今才想起呼吸。
帝伽摩耶在他身畔,始终一言不发。
“帝伽摩耶,我要见她,你带我去见她,”裴观烛抬起头看着帝伽摩耶的脸,见他不为所动,“我得在她身边,得在她身边守着她才行。”
“为何?”帝伽摩耶泛着墨青色的眼睛温和看着他。
“因她是我所爱之人,我要和她一直在一起,要守着她才行。”
帝伽摩耶看着他,好半晌,才招手喊一旁的小和尚,一起扶着裴观烛从床榻上起身。
仅仅只是搭住他肩膀,裴观烛便痛的吸气,全身的骨头都像是碎掉了一般,他紧紧皱着脸,赤脚踏到冰凉的地面上,“夏蒹,也会和我一样痛吗?”
“不会,”帝伽摩耶的声音响在身侧,“夏檀越受的伤较裴檀越比起要轻许多,只是夏檀越受风寒严重,与裴檀越相同,皆有半月未醒过一次了。”
“半月……”
裴观烛呐呐念叨着,眼睛往前,穿过一片小过道,他停在门槛边,定定看着前方。
屋内燃着火炉,点着熏香,白天的日头照上屋外积雪,惨白的光映进来,照在床榻上少女苍白的面孔上,她闭着眼,胸腔微微起伏。
仅此而已。
裴观烛看着她,却根本都控制不住,他身子没了力气,泪近乎是不可控制的溢满眼眶,裴观烛小声呜咽着,像是哭都怕吵到她,混着泪的眼珠直直看着她,声音都哭颤了,“她还活着,我没做梦,是吗?”
“是的,裴檀越。”
“呜……”他压着哭声,眼眶早已一片猩红,却想笑,“太好了,还活着……我的夏蒹还活着,太好了。”
帝伽摩耶和小和尚扶着裴观烛坐到夏蒹床榻旁的木椅上,裴观烛静静看着她,轻轻揽住少女的指尖,才想起身侧站着的人。
“帝伽摩耶,”裴观烛抬头看着他,“此次恩情,裴永生难忘,日后你若是有任何事需要裴家相助,哪怕是动用皇家人脉我们也会为你办成。”
帝伽摩耶看着他,温和的眸子弯起,轻轻摇了摇头。
“裴檀越,出家人行事,不求酬报,我会过来,只是算出裴檀越这金踝镯到了解开的时候,仅此而已,”帝伽摩耶说着话,自宽大的袖子里摸出一把小巧的金色钥匙,“此物,交予裴檀越,我师徒二人也该走了。”
“什么?”裴观烛拿着这把不足小指大的金色钥匙转过身,却动了身上疼痛处,“这就走……你要去哪儿?”
“我算出裴檀越到了该解开这金踝镯的时候,便来此为裴檀越解锁,”帝伽摩耶微微笑着,“如今,我师徒二人该继续为种下的因解果去了,此屋是荒屋,裴檀越与夏檀越养好病伤,便速速回该回去的地方吧。”
“我知晓了,”裴观烛看着他,微微皱起眉,“但我方才所说是真,帝伽摩耶,你救了我与我的命,”他紧紧攥住夏蒹的手,“日后,只要是你有用得到裴家的地方,哪怕是动用皇家人脉我们也会为你办成,这是裴给予帝伽摩耶的承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这话,”帝伽摩耶声沉静,“哪怕是裴檀越身死后,也同样满足么?”
裴观烛看着他。
四下无声。
“自然。”
裴观烛浅浅笑起来,他面色苍白,眼瞳漆若夜,却亮如星。
“不知裴檀越究竟与何物缔结了性命之交易,你如今脉象絮乱,明显为将死之势,”帝伽摩耶停顿片刻,“不瞒裴檀越,本身按我天算,裴檀越该于夏季有必死之相,我不知你究竟与何物做了交易,”帝伽摩耶墨青色的眼睛看向床榻上的少女,又落在裴观烛面上,“但,还望裴檀越记住,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来独去【1】,贪恋一时之欢,日后必然会坠入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坐在木凳上的少年一字一句的重复着他的话,原本平若清寒水的面孔渐渐升起波动,却再未似初见,少年一脸血腥,面上神情麻木不仁,身上是不知对错,不知缘由,不知世间因果轮回的所谓天真无邪。
他如今什么都知道了。
他知对错,知缘由,知世间因果轮回,也知爱,更知何为万劫不复。
但少年只是抬起头,笑弯了眼睛。
“纵万劫不复,我亦伴她生死不离,相伴永生。”
……
世界在下雨。
屋外是一片昏暗浓厚的黑。
夏蒹又回到了金陵城的小屋里,端坐在凳子上,看着屋外孤零零的井。
上次,也梦见了这个场景。
她跨出门槛,没打伞,走到井边上低下头。
井水满的几乎往外溢,深井里头有个人,墨发若散落的黑墨一般晕染在水中,面色苍白若冷玉雕刻,他闭着眼溺在井水里,夏蒹看见了他耳垂上的血红色耳珰,身上穿着的,也是一身黑衣。
【宿主,你很累吧。】
夏蒹没说话,只手放在井沿,低下头。
【穿书女荣华富贵比比皆是,哪怕是生在普通门第,也一生平安顺逐,宿主,其实你也很后悔,很憎恨吧,后悔当初为何打开了那本书,憎恨为何是自己要遇到如今种种波折,】系统的声音稍微停顿,【我如今,可以再给你一次,也是你我最后一次机会,我带你去其他世界,寻找一个类似绑定角色裴观烛这样的人攻略他,而非绑定性命,这样你我都会轻松很多,我也会保证之后能平平安安送宿主回去你的世界。】
“说完了?”夏蒹抬起头,看着空无一物只剩黑云的天。
【是的,还请宿主好好考虑。】
“我考虑个屁,”夏蒹第一反应,是笑,她身上早已没有伤痛,四面也并无风雪吹拂,但夏蒹还是笑的发抖,“荒唐,简直荒唐,可笑,不过也多谢你,”夏蒹笑叹出一口气,看着沉溺井中的人,“我在这很久之前,是后悔过,也憎恨过,但我自始至终也没想过要离开他,也从没想过自己会离开他,”夏蒹手撑住井沿,膝盖也搭上去,溅上一片冰冷井水,她看着井中少年的脸,目光痴若坠缠丝,“我哪离得开他,他又哪离得开我?”
哪有人舍得放对方一个在这世间独活?
她俩,就没一个舍得的。
夏蒹说话,眼睛看着井里人,直接跟着他坠了下去。
第117章 完结篇章
井水里头一片冰凉。
夏蒹睁开眼,但井池之中空无一物,晃似诱她下来的镜花水月。
【宿主,恭喜你,终将得偿所愿。】
系统的声音在一片水声中回荡,夏蒹举目四望,忽见前方一点光亮,她指尖迎着井水的冰冷,往冒着光亮的深处坠落而去。
温暖压上她冷到发痛的指尖,在这片冰冷的黑暗里,夏蒹不知为何,感觉到了自己正在被人紧紧拥抱。
炉火劈啪作响。
温暖的干燥感沉在空气之中,夏蒹深陷在床榻里,她睁开眼,面庞呆滞的看着眼前。
这是一间木屋。
她正躺在床榻上。
大脑在迟钝且缓慢的接收消息,她垂下眼睫,看到少年倾泻而下的墨发,他脸侧贴在她的心口上,双手伏在她两侧,紧紧抱着她。
“晚……”
夏蒹刚说出一个字,便不想说了。
一方面,是因为她嗓子哑的太厉害。
另一方面,是裴观烛抬起了头。
夜色寂静,月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将少年面孔映照的苍白恍若清池冷玉。
他漆黑的眼珠定定看着她,满头墨发遮挡在脸颊两侧,月下少年,那是令人惊愕的美,一时之间,谁也没开口说话。
直到夏蒹看着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落到她的脸颊上。
“夏蒹,你醒了。”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让人感觉他甚至都很小心翼翼,真是不可思议,夏蒹好像是头一次在裴观烛身上感受到这样的情绪。
“你干嘛要压着我?”
“什么?”他定定看着她,像是根本没听见她说的话。
“我说,你干嘛要压着我?”她在梦中便觉得身体很重,此时头脑迟钝,第一反应便是问这个。
裴观烛只看着她的眼。
夜色从中流淌而过,夏蒹看见他眼眶有些泛红。
“因为听着夏蒹的心跳声,我才能睡得着觉,”他说话是一贯的温声细语,指尖抚摸着她面颊的皮肉,“压到你了。”
“还行,”夏蒹看着他,迟钝的大脑好半晌才转了下,“这是哪儿?”
“你同我在雪地里昏了过去,之后,你我被帝伽摩耶连同他的徒弟救了回来——”
裴观烛同她,细细说了遍经过。
“福大命大。”夏蒹笑起来,裴观烛漆黑的眼珠痴痴看着她笑,半晌,夏蒹也笑不起来了,眼睛看着他。
“夏蒹,我送你一样东西。”
“东西?”
“嗯,”裴观烛自衣袖里拿出一把金色小钥匙,交到她手上。
夏蒹不解,视线从手心钥匙上移开,落到他面上。
“这是我脚踝上金镯的钥匙。”裴观烛与她四目相视,浅浅笑开。
“你现在解开它就是。”夏蒹下意识便想将这钥匙推回去,却被少年苍白指尖揽住五指并拢。
指腹摸到这把冰凉凉的金色钥匙,夏蒹不解,微微蹙眉。
“它不是钥匙,夏蒹才是我的钥匙,”少年眼仁儿漆黑,眸底却染着星亮,“这金镯,在这之前是我造下的孽给我的,如今,它是夏蒹给我的,而你给我的桎梏,我心甘情愿。”
这话,不亚于他向她投降。
此后,她再不是封锁利刃的刀鞘,时刻还要担心着自己也终有一日会被利刃的锋芒划伤。
而是利刃一旦落到她手里,便心甘情愿成了把钝刀。
“夏蒹,”裴观烛微微弯起眼,漆黑的瞳仁儿里只剩下她的倒影,“我爱你。”
夜色悄然流淌。
夏蒹看着他的眼睛,感受到心跳若鼓点跳跃,眼眶泛酸,她弯起眼睛,笑叹出一口气。
“我也爱你,晚明。”
兴许是没想到她会有所回应。
夏蒹看着裴观烛的眼神变得呆滞,捂嘴轻笑,但裴观烛却跟着她一起笑起来,是那种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有些傻,还有些稚气的少年笑意。
“嗯,我知道。”
他看着她,“我知道,夏蒹爱我。”
……
夏蒹在木屋养了近十日,终赶在一天大晴的日子,两人一起互相搀扶着出了木屋门。
出人意料的,这间木屋就建在云山间后山不远处,裴观烛和她说,明明再往远处才会有村落,他也没有出去过,一直以为这座木屋建在远处的村落里,还在想届时体力不支的二人该如何回去,没想距离如此之近。
但说“近”,也并不算近。
她们赶在下午,夏蒹和他睡醒一觉,裴观烛自从雪山之事后,睡觉一定要在夏蒹身畔,听着她的呼吸声才会心安,所以他们一般都是一起睡觉,就导致两人睡了整整一天,到了下午才吃饱喝足出了木屋门。
再赶到当时跌落的峭崖处,天已一片漆黑。
夏蒹中途便没了力气,让裴观烛背着,所以她有闲心看看天上,便见远处有比天上星星都亮的火把,有人远远在喊裴观烛的名字。
“晚明?”
裴观烛也听见了。
他抬起头,目光注视峭崖口上方片晌,“是皇家的人。”
少年说话,白雾往上,他扬声,“我们在这儿!”
火把一瞬聚拢,有人扬手,大声呼喊,“裴大公子!站在原地!我们这就下去!”
夏蒹看见有一波人,黑压压的往反方向跑,有人跑了圈又拿着东西回来,有人一去不复返,大抵是去通风报信了。
有长长的绳子一点点落了下来。
身穿皇家侍卫服的人搭着绳子从上头下来,裴观烛抬头看着,那侍卫脚尖踏到地上,正要牵过裴观烛,裴观烛弯下腰,将夏蒹给放了下来。
“辛苦先带着她上去。”
侍卫犹豫片晌,应了声是,夏蒹看着裴观烛,手搭上侍卫的肩膀,让侍卫背着上了山崖。
再从高处往下看,少年还站在原地,见她视线下来,还对她招了招手。
“夏姑娘,上去吧。”
那体壮的侍卫道,夏蒹应声,崖边有其他侍卫过来扶她,夏蒹手搭着他们,脚尖踏地站起身。
遥遥,她望见远处有一片更亮的火把过来了,但她没心情理会,第一反应便是转过身往下望。
裴观烛也被侍卫背上来了。
同时,身后人声逼近,夏蒹没用那些侍卫,第一个过去扶起裴观烛的手,直到看着他人好端端站在她面前了,夏蒹这心才彻彻底底的放下来。
但少年视线只在她面上一晃,便落到了她身后。
夏蒹随他视线转过头,才注意到身后不知何时已经来了这么多人。
娴昌也过来了。
女人再不似初见,她满头发丝披散未束,身上是一身胡乱披着的厚长衫,身畔宫女举着宫灯,夏蒹甚至看见了她眼下黑圈。
在她身侧,压着背负荆条浑身是伤的裴云锦,和裴云锦身后,正呆呆看着裴观烛的裴玉成。
“镜奴,”娴昌过去,看见裴观烛的脸,像是看着一场虚幻破碎的梦,她手往前伸,“镜奴,过来,过来姨母这里,让姨母好好看看你。”
但裴观烛没往前走。
他只牵着她的手。
“镜奴?”娴昌眼珠落在她们紧紧相牵的手上,抬起头,“你怎么了?过来啊,来姨母这里。”
“镜奴,快过来。”裴玉成也道。
“不,”裴观烛看着她们两人,“姨母,父亲,我不回去了。”
娴昌微微张开嘴,眼睛一眨不眨,像是整个人都惊住了。
“我满足不了姨母与父亲的期待,”裴观烛弯起唇角,“因我有心爱之人,已知晓世俗之爱,”他看着裴玉成逐渐惨白的脸,“再不是你们心中期盼的镜奴。”
雪花一扬一落。
裴玉成竟就这样直接面容呆滞的跌在地上。
“你……你这眼神……”裴玉成看着他,漆黑的眼珠,却觉得不论哪里都对不上了,哪里都不对了,“你这眼神……”
“我已知爱,”裴观烛看着他,“我决定与她离开远离京师,往后,也再不回京师。”
裴玉成面孔惨白如死灰,话里重复的,却仅仅是裴观烛那句,“你已……你已知爱……你怎能……”
眼看二人无言语。
裴观烛面上没了表情,牵着夏蒹就要绕过人群离开,途径跪地的裴云锦时,裴云锦狠狠一抖。
裴观烛看着他,轻轻笑出声。
“我不会杀你,云锦,我再不会造下杀孽,”裴云锦抬起头,看着裴观烛微微弯起眼,“我与她还要长命百岁呢。”
裴观烛抬步。
却被一只手紧紧抓住肩膀。
“镜奴!”娴昌惊慌失措,眼瞳发颤,“不论你是否知爱!姨母不论你是否知爱知世故!别离开姨母!姨母求你!别离开姨母!姨母不能没有你啊镜奴!”
四面一片无声。
兴许是贵妃话语太过露骨,大家都听出其中不对。
夏蒹深深吸进一口气。
“娘娘,”她抬起头,看着娴昌近乎快要崩溃的眼睛,“您真的认为,您离不开的是镜奴吗?”
眸光定住。
娴昌微微张开嘴,面孔好似凝滞。
“秋海棠,”夏蒹弯起眼睛,“盼望明年,后年,大后年,也会在娘娘宫中常开放,毕竟娘娘也说过,您是因为怀有珍贵之心,海棠才愿存活在您的院里。”
娴昌看着她。
面孔像是被震惊慑住,裴观烛仅仅只是轻轻牵拽,衣角便从女人的指尖中滑了下来。
她一声不吭,不知为何,再没看裴观烛一眼,只魂不守舍的低着头,夏蒹面上再没了笑,只轻叹了口气,牵着裴观烛的手往前走。
再没人拦她们。
因为其实,这些人自始至终,需要的都不是裴观烛。
二人不知走出多远,直到再没了踪影,娴昌才轻轻“啊”了一声,转身往回走。
她带着的一批人忙跟上她,转瞬之间,悬崖之上,只剩裴玉成与裴云锦两父子。
裴玉成面色一片惨白,眼珠骨碌转动,落到始终一言不发的裴云锦身上,忽然暴起,照着裴云锦的肚子便狠狠踢下去。
“都是你的罪!”他尖叫着,一脚一脚狠狠踢着裴云锦的肚子,“若不是你!若不是有你这么个脏东西从中作梗!那个孩子永不会知爱!都是你的罪!我的镜奴!我最干净的镜奴!”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裴云锦呕出血沫来,他躺在雪地里,笑的眼中含泪,“你恶不恶心!我这么多年!究竟是喊了个什么畜生为父!天生残缺在你眼中是净,聋哑是净!痴傻是净!眼盲心瞎是净!在这个家我不敢泄露一丁点聪明才智!人的七窍玲珑你哪点儿接受得了!?但人就是人!哪怕是裴观烛!哪怕是裴观烛的生母心中亦有阴暗!如今!这便算是你裴玉成的福报了!哈哈哈哈哈!荒唐!究竟是多可悲的人!多可悲的人!看不得世上一点人心——呕!”
狠狠一脚。
裴云锦被踹的背弯成弓。
裴玉成用断指掐住他的脖子,手却早已经使不上力了。
多可悲。
裴云锦看着他,泪水直流。
多可悲,他们,一个比一个可悲,哪怕是裴观烛!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都是畜生!都是狗!是被这个畜生圈养的畜生!
被这么个,幼时在大家族之中挨欺负,挨打,被兄弟砍断了手指头的疯子,圈养的畜生!
被这么个,因被欺负,所以恐惧人心,转而痴恋傻子的疯子!圈养的畜生!
“畜生!你个猪驴不如的东西!一身肮脏血!还敢!还敢对我叫嚣!庶子!肮脏血!”
裴玉成骂着他。
却忘了,他口中的猪驴不如,肮脏血,都是他自己曾被骂过的话。
“猪驴不如的是你!”裴云锦流着泪,他不知何时解开了束缚,一下子紧紧掐住裴玉成的脖子,形势调转,裴云锦掐着他的脖子,见他脸越来越红,却终是松了手。
“自生自灭去吧,父亲,”裴云锦笑起来,满口的血渗进他牙缝里,他笑了几声,站起身来,“儿找个地方,上吊去了。”
风清雪无的黑天。
裴云锦转身往回去。
裴玉成在原地躺着,直躺到第二日青白天,他起身往前方林中去,看见了裴云锦在一棵树上吊死的尸体,尖叫嚎啕,当场便疯了。
而这些,夏蒹与裴观烛早已一概不知。
她们追随柳若藤与许致,一路前往了青云。
之所以前往青云。
也是因为,裴观烛越来越容易犯困了。
他开始吃不下饭,整天整夜都在睡觉,
夏蒹去哪里都不安心,也就在柳若藤许致二人身畔,还能睡个好觉。
夏蒹花钱买了套宅子,就买在柳若藤跟许致居住的客栈后头。
而柳许二人知晓她俩过来,也乐不开支。
开春了。
柳若藤白天过来教夏蒹做了个风筝,晚上,裴观烛躺在床上眼睛半睁,夏蒹便坐在缠枝木椅里继续做第二个风筝。
“给我做的吗?”
裴观烛看着她的侧脸,好久才问,声音轻的,像是一缕青烟,一吹便散。
“是呀。”夏蒹对着烛火,捻着木棍,严丝合缝贴好了风筝一角。
裴观烛微微弯起眼,看着她,好半晌才道,“但我没力气放了,到时候,夏蒹帮我放吧?”
黏风筝的手一顿。
夏蒹眼睛定住,声音轻快高昂,“嗯,好啊,那我就帮这个柔弱的晚明放风筝,我是不是个好小暑啊?”
没人回话。
夏蒹指尖一顿,少年躺在床榻里闭上了眼,夏蒹嘴唇发颤,腿脚发软一步步过去,将指尖放到少年鼻息下。
是睡着了。
她看着他的脸,却笑不出来了。
裴观烛太瘦了。
他已经开始一点都吃不下饭了。
哪怕是她求着央着,裴观烛也吃不下了。
夏蒹缩到裴观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