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她就爱花,尤其是兰花,因为这和她名字凑巧有关。

“在我眼睛未瞎之前,”她想:“每年初冬,当小茅屋四周草兰开放的时候,我总爱一个人站在花丛中,嗅着那令人忘俗的淡淡香气,每当我心神俱醉的时候,突然从后面伸出一双强而有力的手,遮住了我双眼,沉声要我猜是谁,那是大哥——我心中最崇拜、最敬爱的大哥,我不用猜也知道的。”

她自怜地微笑一下,接着想道:

“后来,我眼睛瞎了,妈和大哥对我更是百依百顺,我想要什么,大哥从来没有使我失望过,我虽瞧不见他爱我、怜我的目光,可是我心里感觉到他是更加喜欢我了,在这世界上,只有妈,只有大哥是真正待我好的,不要说是我双目失明,就是我双手双脚都残废,他们依然不会嫌弃我,依然是爱我的。

“我天天数着日子,在夕阳下,凝望着那遥远的小道,虽然我知道大哥至少要半年才会回来,可是我却希望有奇迹发生。太阳下去了,天幕上闪起了几颗流星,妈缝着棉衣,时时抬头看着高朗的苍穹——她心也在惦念着大哥哩!挂念的日子显得很慢,可是在希望——光明的希望鼓励下,我和妈平静地过着。

“几场大雨,眼见河水愈来愈高涨,人们开始惶急不安,可是谁都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那天晚上…”她想到此处,脸上闪起了一阵惊悸之色,显然的,在她脑海中,那夜的情景,是多么深刻惊惶。

“大水来势真如千军万马,待妈和我惊醒时,水已淹到齐胸,我和妈一人抱着一个木桶,随着汹涌波涛漂流,突然一个大浪打来,妈和我就分开了,我心中一急,便昏了过去,待我醒来,天色渐渐亮了,那真想不到,在昏晕过去时,我双手竟能紧抓着木桶没有松开,那是人类求生的本能发挥到了最高点

吧!

她自嘲地笑了笑,想道:“我手足都快冻僵,只听到滚滚巨波,水声似乎愈来愈大,妈妈呢?我亲爱的妈妈呢?一种不祥的感觉从我内心深处传了出来…我愈来愈不能支持,真想一松手让波浪卷去算了,可是有一种无比的勇气支持着我,我想就是要死,也要再见大哥一面呀!后来,我终于得救了!被巡视灾区的金大人救起来,这金大人为人可真是好,他那义女苏姑娘也极是和善,我寄住在金大人家中,到处打听妈妈的踪迹,然而,人海茫茫,就算幸运,妈不被大水冲去,我又到何处去寻她呢?我盘算着等水退后,就立刻返家,这样,当大哥回来时,也不会找我不着。

“想不到大哥竟会和苏姑娘相识,而且那么熟悉。大哥虽然不是那种见异思迁,负心的人,可是,我亲耳听到的,大哥那种爱恋横溢的情话,那难道不是真的吗?哼,他怎么可以对另一个女孩子说出那种话呢?”她情绪变得很是激动,嫉妒的怒火慢慢地燃烧起来,可是,温柔有如江海一般深邃的她,一转瞬间,怒意便消,转念想道:

“唉!如今我还尽想这些事干么?大哥,我相信心中还是会记得我的,苏姑娘虽是大家闺秀,但要占住大哥全部的心,只怕也没有这么容易。唉,大哥爱着她又惦念着我,他一定不快活的,我…我倒不如那日被水冲去…”她愈想愈是哀伤,忽然,一阵响亮的击锣声,打断了她无尽的哀思。

小余原来一直站在身旁,他见兰姑神色凄苦,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心中正自纳闷,他童心未泯,一听锣声,如释重负,便奔出去看热闹。

阿兰正准备回房,突然一声清脆的叫声:

“兰姑娘!兰姑娘!”

她眼虽看不见,但耳朵却是灵敏已极,但觉那声音甚是熟悉,但一时间又想不起到底是何人?

小余急忙进来喘息道:“咱们陕西新巡抚金大人的小姐,她在叫你哩!”

阿兰略一沉吟,恍然大悟,心想:

“原来是苏…苏姑娘,那么他也一定来啦,我何必要见他们。”

便对小余说道:

“你去对她说,我并不认识她,一定是她认错人了。”

小余心中好生为难,正在这时,苏蕙芷已经走到门口,接口笑道:

“兰姑娘,你当真不认得我么?”

阿兰心中微窘,想到自己一生幸福,就是断送于此人之手,不觉气往上冲,讥讽道:

“原来是苏大小姐,民女家中陈设简陋,是以不敢接待芳驾。”

她话一出口,心中已有些后悔,她简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竟能说出这种尖锐伤人的话。

苏蕙芷并不生气,柔声道:

“兰姑娘,你还生我气?你知道你吴大哥现在在什么地方?”

一提到吴凌风,阿兰情不自禁地注意起来,她摇摇头道:

“他难道不是和你在一起?”

苏蕙芷凄然道:

“你吴大哥正在天涯海角地寻你呢!”

阿兰一听,顿时如焦雷轰顶,她强自支持,颤声问道:

“你说的可是真的吗?”

苏蕙芷走上前,握着她双手,柔声道:

“兰姑娘,不,我叫你兰妹妹好吗?”

阿兰听她说得诚恳,便点点头。

苏蕙芷很诚恳地说道:

“那天你负气一走,次晨吴大哥一知此事,便如失魂落魄,他迫不及待地就和我告别,也不知他到哪里去找你了。兰妹,当真,吴大哥就只喜欢你一人,你…你真有福气。”

接着又羞涩道:

“兰妹,不瞒你说,我…我原是很喜欢…很喜欢吴大哥的,可是我真笨,我一直以为他喜欢我,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他心中只有你一个人,那日酒醉,他误认我是你,是以造成误会,兰妹,他用情真专,有这样英俊的少年,专心一意地爱你,你真幸福,我…我也替你高兴。”

阿兰愈听愈是哀痛,悔恨、自责的情绪,一起拥到她胸中,但见她脸上时而红晕,时而惨白,最后,她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来。

小余赶忙扶住她,苏蕙芷急道:

“兰妹,你怎么啦!你哪儿不舒服?”

阿兰勉强惨笑道:

“苏姐姐,我。一时头晕,所以支持不住。”

苏蕙芷道:

“你先进屋休息,我也要走了,今晚长安城的缙绅替我义父接风,我也要去,改天再来看你。”

阿兰点点头,扶着小余,走进屋里,关起卧房的门,对小余说:

“我要好好睡一觉,你可别来打扰。”

小余刚才听她和苏蕙芷一段对话,心中略有所悟,只觉不幸的事便要发生,脱口道:

“兰姑,你可千万别气苦。”

阿兰嫣然笑道:

“小余,你别瞎想,我有什么好气的!”

小余无奈,怏然退出。

阿兰躺在床上,心内有如刀绞,她心想:

“原来大哥还是这么爱我的,我…还有什么面目见他呢?在他心中,我一定是最完美的女孩,这是不用他说,我也明白的,因为这正如他在我心中的份量。我…我要设法使他永远保持这个完美的印象,但有什么方法呢?啊!对了!只有死,只有死,才能达到这种目的。”

想到死,她心中渐渐安定下来,转念又想道:

“可是,我总还要再会他一面,然后,然后再了却我这一生。”

她盘算已定,心中反觉泰然。时光倒流过去,她这一生短短十多个年头的情景,一幕幕如飞地从她脑海深处浮起,又飞快地逝去。

冬阳照在墙上未融的积雪,反映着她惨白的脸,她的心渐渐下沉,下沉…

世界上的事,往往都是不可思议的,就在阿兰碰到苏蕙芷的第二天,吴凌风也到了长安,而且那么凑巧地遇到了苏蕙芷的婢女小芙,小芙告诉他阿兰的情形,凌风内心怦然直跳,他问明了阿兰的住处,便奔了去。

原来吴凌风和辛捷在五华山和四大派掌门人决斗大获全胜后,凌风父仇已报,心中只有一件牵挂之事——寻找阿兰母女。辛捷也急着要去找那天真无邪的张菁,是以两人告别“七妙神君”梅山民,分两路寻访,并约定一月后在长安西城门会面。

吴凌风一路跋山涉水,但毫无结果,算算与辛捷约期已近,无奈之下,只有直奔长安。这日清晨进了城,不料撞着小芙,小芙因为是苏蕙芷贴身侍女,是以对于吴凌风、阿兰及苏蕙芷间的误会极为清楚,昨日苏蕙芷与阿兰相会,她也就坐在苏蕙芷轿中,她对凌风很感同情,所以便急急告诉了凌风阿兰的情况。

吴凌风依着小芙所指示,走到西大街,心中愈来愈紧张,也愈来愈高兴,他心想:

“要是阿兰发觉我突然找到她,她不知有多高兴,如今,苏姑娘既已向她解释清楚,她一定不再恨我了,如果,她知道她大哥费尽心力终于把那千载难逢的血果找到——那能使她在黑暗中重见光明的灵药,她会怎样感激我呢?”

终于,他到了小芙所指的屋子,他轻步上前,敲了两下门,一个小厮出来开门。

吴凌风问道:

“兰姑娘可在?”

那小厮正是小余,他打量了吴凌风两眼,引凌风进了客厅,便进去报信。

吴凌风举目一看,只见陈设颇为华贵,心中正自诧异,暗忖:

“小芙未说明阿兰住在谁家,看来这主人很是有钱。”

等了半天,也不见阿兰出来,吴凌风心中很是不安,正想站起身走近些去看看,忽然门帘开处,显出了一张俏生生的俏脸。

原来阿兰一听小余通报,便知是吴凌风到来,她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是那么突然,她天天盼望着见吴凌风一面,可是此时吴凌风来到,她心中又犹豫不定,竟像做错事的小孩,害怕见父母一般。

最后,她下了决心,想道:

“世界上难道有比死更令人害怕的事吗?我死都不怕,那还怕什么?”是以便走了出来。

那张脸,曾使凌风如痴如醉过,也曾使他舍生忘死过,此时陡然出现,吴凌风呆了一会,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他定了定神,走上前两步,轻轻握住阿兰的手,激动道:

“阿兰,我…我…总算找…找到你了。”

阿兰顺势倒在他怀中,反复哭道:

“大哥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了;我天天盼望着你,你终于找来了。”

吴凌风鼻一酸,眼角含泪,柔声劝道:

“阿兰,快别哭了,快擦干眼泪,咱们应该欢喜才对呢!你真的别哭了,我有样东西送你,你一定高兴。”

阿兰哭了一阵,心情渐渐平静,想道:

“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大哥了,从此以后,大哥便永远不会再看到我了,对,我应该使他快乐才对。”

她擦干了泪,低声问道:

“大哥,你这大半年到了些什么地方,伯父的仇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