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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没有,带着热浪的晚风卷过他的发梢,寺外天际的晚霞与莲花座上金身佛像相映,端庄肃穆,华美异常。

见到佛像真身,外面的宫婢不敢逼视,齐刷刷地跪伏在门口,透过她们光亮的发髻,远处拉马车的良驹百无聊赖地扫动尾巴,四面寂静得只剩风声。

柳拂衣怀抱帝姬,衣袂摆动。

“对……”赵太妃紊乱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手指将帕子扭得变了形,她伸出颤抖的手理了理发梢,找回了一些体面:“帝姬中暑昏厥——来人,回宫。”

赵太妃慢慢靠近了柳拂衣和其身旁神情严肃的慕瑶,似乎仍然心有戚戚,声音都蔫了下去:“佛寺里确有古怪……拜托诸位了。”

“太妃娘娘……”慕瑶清清明明的眼睛盯着她,那双琉璃眼瞳中,容不得一丝隐匿的丑恶,“寺里并无妖气。”

赵太妃猛地一凛:“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懒洋洋的声音自众人身后响起。

慕声雪白的脸半隐在阴影之中,唯独一双黑润润的眸子,似乎倒映着满池星光,是阴暗中石破天惊的两抹亮。

赵太妃望见他的脸,眼中闪过一抹惊色,嘴角不自知地痉挛了一下。

慕声手里捏着烧了半截的六枝香篆,从黑暗中走出,嫌弃地伸到了众人眼前:“小小几根迷幻香,便把你们都唬住了?”

他没有在意赵太妃的神情,而是低头掀起香案上的桌布:“妙妙,快点。”

香案后爬出手里捧着两大把香的凌妙妙:

“没来得及烧的香都在这里了,回去查一查吧。”

第28章 帝姬的烦恼(三)

“太妃娘娘,说来真是巧,下官从太仓过来,遭遇船难,还是这几位大人显了灵通,救了下官一命……”郭修庞大的身影立在殿内,半躬着身子,满脸横肉的脸上讨好的笑,别扭得有些滑稽。

赵太妃没做声,尖尖的护甲翘起,有些心烦地用茶杯盖子剐蹭着沿口。

柳拂衣专注地看着一旁的满头大汗摆弄着香篆的老太医和一个穿绸布衣裳的年轻香师,不自知地拧起眉头,不知道在考量些什么。

慕瑶安静地盯着自己的手,案前的茶水飘起如云的白气,凝结在她的睫毛上。

“都是下官消息不灵通,几位大人受太后所托远道而来,又是下官的救命恩人,应该早作安排才是……”郭修睨着地板,径自絮絮叨叨。

“行了!”赵太妃砰地一下将茶盏搁在桌上,语气不悦,“我叫你来为了什么,你心里不明白吗?”

郭修顿了一下,尴尬道:“娘娘,臣……臣实在冤枉啊。”

“哼,你冤枉?”赵太妃狠狠剜了他一眼,回首扬声道,“陈太医,陆先生,你们说说,本宫冤枉他没有?”

那年轻的香师陆九,是按照慕声的意思特意从民间请来的,身上特意准备的一件崭新的丝绸长衣,在这华美宫廷里仍然显得有些寒酸。

他有些紧张,本来略显苍白瘦削的微微发红:“回娘娘……这香,这香……是、是上好的檀香。”

郭修闻言,腰杆挺直了:“臣自打当上这个礼部侍郎,夙兴夜寐,战战兢兢,唯恐不能为娘娘肝脑涂地……臣知道娘娘礼佛心诚,又怎么会做那种以次充好之事?”

他面上满是委屈,甚至伸出手夸张地揩了一下眼角。

赵太妃忍耐地闭了闭眼睛:“陈太医?”

“回太妃娘娘……”须发皆白的老太医颤巍巍地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费劲道,“这里面的确掺杂了可以安神和致幻的药草……”

“郭修!”话未说完,赵太妃便神情猛变,怒不可遏地爆发了,猛拍一下桌子,“你还有什么话解释?我让你一路高歌走到这个位置,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郭修让她吼得一哆嗦,大脑一片空白,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脸色发白:“不可能,不可能呀……”

“陆先生。”慕瑶不知何时出现在那年轻香师身后,身上一股梅花冷香若有若无,惊得他向后退了两步。

她纤细的手指捏了一小块香篆,在指尖捻开,嗅了嗅,沉默半晌,问道:“你既然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香师,辨不出这里还有一种多余的成分吗?”

陆九咽了口唾沫,下唇微微颤抖:“草民……草民……”他定了定神,回答道,“的确还有一种多余的……但是依草民之力,难以……难以辨别。”

“陆九,不肯说?”赵太妃的声音有些尖利刺耳,“要本宫求你吗?”

“娘娘不要生气。”慕瑶平静地打断,自然地挡在了身子发抖的香师前面,“陆先生是本分生意人,辨别不出是正常的。因为他未曾做过那杀人放火的勾当。”

她刻意咬重了“杀人放火”四字,目光凌厉地掠过了郭修的脸。

溪水从巨石上流淌而过,发出清脆的声响,水流分成无数股,分开又汇聚起来,奔向远方。

“哎,倒霉摧的。”凌妙妙蹲在大石头上,将手中衣服翻了个儿,装衣服的木桶被水冲得微微飘动起来,她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拖到了一边。

无数绵密的水雾打在她脸上,在这酷暑天里带来一阵清凉,她停下来,将红彤彤的脸颊凑近了溪水,弄得眉毛上全是水珠。兴致勃勃地挽起袖子来,将手臂也泡进水里。

“哗——”她将手臂从水里猛地捞出来,感受水顺着伸直的手臂流进衣服里痒痒的触感,自娱自乐得相当开心。

缎子似的长发泛出栗色的光泽,头发多而顺滑,一根簪子定不住,有一半已经掉落下来,她干脆扯掉了簪子,任凭头发披散在背后,用湿着的手理了理发梢,斜放在肩膀前,开始对着半桶衣服发呆:“我凌妙妙也算是娇生惯养,连自己亲爹的衣服都没洗过,居然要帮黑莲花洗衣服?”

她对着水面里自己的倒影长吁短叹:“完成任务之后,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再去信息部投诉这个辣鸡系统。”

伸手将湿透的外袍再次泡进溪水里,开始新一轮的自娱自乐。

直到风送来一抹玄色衣角,妙妙动作骤停,抬起头来,看到慕声居高临下的一张脸。

他躲在那里,也不知道听了多久。

慕声慢慢地蹲下来,注视她的眼里满含戏谑:“凌小姐很不情愿。”

四面溪水奔涌流淌,他满意地看见她的神色由惊转惧。

妙妙憋了半晌,憋红了一张脸:“你说啥?听不清!”

“……”他抓住她的后领,将她拖到眼前来,二人的脸贴得极近,几乎要鼻尖相碰了,妙妙紧张地盯着他的嘴唇,那两片色泽粉红的薄唇相碰,轻柔地吐出一连串毒液来:“我说……既然不情愿,就别装腔作势了。”

“哈?”她冷笑一声,将脸向后闪躲了一下,“说得像我不情愿就可以不洗一样!”

她将差点被水冲走的外裳一把抓回来,放进桶里,有些狼狈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我们现在住在皇宫里,大把宫婢等着服侍你,你非不让她们洗,硬要折腾我,我有抵抗的能力吗?”

比起把她丢在人堆里让她找路,还是洗衣服温和一些,毕竟这个世界的夏天如此难挨,她就算坐在大块坚冰旁边也待不住。

慕声睫毛颤动了一下:“我嫌她们粗手粗脚,想来凌小姐娇生惯养……”他的目光落在她白嫩的手上,水葱似的手指紧紧按住他的玄色衣服,对比十分明显,他语气顿了顿,“我就喜欢娇生惯养的手帮我洗衣服。”

“……”凌妙妙无言以对,半晌,继续认命地揉搓起来,“行,这就洗,你闪开吧,挡我光了。”

慕声还是蹲在石块上懒洋洋地注视着她。妙妙的头发柔软顺滑,服服帖帖地垂在胸口,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荡。

他的头一阵眩晕,恍惚中有些褪了色的场景如片片雪花涌进他脑海,那个美艳如花的女人卸了拆环,像是世间所有的平凡妻子,眉宇间满是沉静的温柔。

院子里飘起了雪花,她头上星星点点的白,有许多落在她面前的盆里,半天都不融化。

“娘,手冷吗?”

她抬起头来,笑得万物失色:“给小笙儿洗衣裳,不冷。”

那张脸……他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身子晃了晃,被一只手一把扶住。

“怎么回事,蹲都蹲不稳当。”凌妙妙的手是湿的,嫌弃揽住他的腰,冰凉凉的,她顺手在他衣袍上故意擦了两下泡沫,这才悄悄收回手,闪着水光的杏子眼里含了一丝调笑:“盆要跑,衣服要漂,你还要倒……我就是活的八爪鱼,看我顾不顾得过来?”

他目光闪了闪,避开了她衣领下那块雪白的肌肤。

妙妙早就习惯黑莲花的突然变脸,继续洗她的衣服,睫毛低垂,嘴唇满不在乎地翘着。

慕声忽然道:“……手冷吗?”

妙妙皱皱眉头,心里奇怪:“……不冷。”

“夏天嘛,玩水多凉快。”她抿唇一笑,心里冷森森地接道,“要是你敢让我冬天洗衣服……老子把盆扣你头上。”

慕声半晌没吭声,换了个姿势,干脆盘腿坐在了石头上。

“对啦,慕声。”凌妙妙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其实你的衣裳也挺好洗的。”

这骚包一天换一件衣裳,换下来的几乎都是干净的,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梅花香。那是他怀里的气味,黑莲花连香气也要跟姐姐保持一致。

“是吗?”

“对,只不过……”妙妙扯起一件来给他看,“没有土,都是血……”她玩笑地望着他,“你以后少流血好不好?血印可比土要难洗多了。”

他一顿,竟然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今天的凌妙妙,格外的惹人亲近,不知到底是她手上拿着自己的衣服,实实在在沾染了自己的气息,还是因为这溪水腾出的雾气,柔化了她的眉眼。

垂下眼睫,恰看到一颗晶莹的水珠顺着她的发丝滚落下去,眼看要无声地落在她衣裙上。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飞速接住了它。水珠落在手心的瞬间,碎成了八瓣,顺着掌纹飞速蔓延开来,仿佛一个最温柔不过的亲吻。

他似乎一下子清醒过来,猛地攥紧了拳头。

“任务二进度提示:恭喜宿主,待攻略角色【慕声】好感度达到30%。”

没错,太仓郡主线之后,妙妙如愿以偿地从系统那里得到了攻略对象的好感度通知,每增进5%,都要通知一下。

四分之一的路程已经刷到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好感,她还是相当欣慰的。只不过,作为毫无经验新任务人,她就像盲人走路,在这条根本不熟悉的路上摸摸索索……

慕声慢慢站起来,水珠早变作掌心一点濡湿,少年优美的侧脸被阳光镀上金边,一星耀眼的光聚集在刷子的眼睫上:“你明知道这一路上是我故意刁难,为何还对我言听计从?”

凌妙妙被他这一问,愣了半天,猛地爆发出一声笑:“我说了要一直跟着你们,被折腾两下就退缩,岂不是太孬了?”

慕声不作声,望着她在阳光下的脸,细细的白色发带被风吹动,犹如蝴蝶展翅。

二人衣袖摆动,在这个无言的瞬间,像世间最普通不过的少男少女,在写什么两小无猜的初恋故事。

妙妙看着他笑,声音又甜又脆:“我也问问你,你这么折腾我,你是不是觉得挺开心?”

妙妙俯身将洗好的衣裳装进桶里,捶捶蹲麻了的腿,麻利地跳了起来,浑不在意,“这一路上,我看你玩得挺开心的,我也没觉得不高兴。”

凌妙妙哼着歌往回走。

她的心大,可是家里人和学校老师盖了戳的,连最不拘小节的豪放男生,都对她的心宽似海拜服。

真人体验都不怕输,遑论是完成任务。

她一向不跟小心眼的人一般见识,重要的是过程中的体验嘛。

慕声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转身就走:“胡说。”

妙妙脚步一顿,遭了,又说错话了?

脑子里叮地一声:“任务二进度提示:恭喜宿主,待攻略角色【慕声】好感度达到35%,请再接再厉。”

第29章 帝姬的烦恼(四)

“热死了,热死了。”小宫女佩雨匆匆跑进凤阳宫内,上襦的两只袖子挽到了肘上,额头上满是汗珠,抱怨道,“姐姐,外面蝉叫得跟疯了一样!”

当值的大宫女“嘘”了一声:“小声,帝姬在休息——快把衣服穿好,像什么样子?”

佩雨“哦”了一声,蹑手蹑脚地向内殿走去。

层叠的纱帐如轻云,掩藏着轻柔的声音。

“当时我们守在外间,听到里面好像有拍门的声音。但娘娘先前嘱咐,无令不得进入,大家都在犹豫,那个穿白衣的公子便走过来了。”

佩云低垂眉眼,端着圆形的小盒,手法轻柔地给端阳手臂上的患处敷上药膏,“在场的都是内宫奴婢,谁也没注意他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还没顾得上拦,他一把就将殿门推开了。”

端阳的两只耳朵被纱布包着,显得有些滑稽,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远方,她收回手来抱在怀里,嘴角泛出一丝笑:“佩云,你可有仔细看过他的相貌?”

“帝姬?”

“我长这么大,从未在京中看见过如此潇洒俊逸的人。”她语气越发低下去,眸中仿佛有一团星火在闪烁着,不知是惊喜还是惆怅。

那天满天晚霞里,他站得笔直,衣袍在风中飞动……

佩云卷着床上的帐幔,脸上有些犹豫,“可是帝姬,那位公子是个江湖捉妖人,他……”

“江湖捉妖人又怎么了?”端阳的眉宇间划过一丝不悦,旋即又浮现了一丝笑,“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母后不也在重用他吗?我看他比那些世家公子有胆量得多,若是能留在长安,以后必定前途无量。”

一旁的佩雨年纪稍小些,梳了个紧紧的发髻,额头上绷出了许多碎发,站着听了半晌,插嘴道:“柳公子真的能留在长安吗?我见他身旁有一位白衣女侠,好像是一起的。”

端阳的娇容阴了下去,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半晌才稳住心神:“那个女人梳的还是姑娘头,你怎么知道她与柳公子就是一对?”

佩雨睨着她的神色,眼珠一转,笑嘻嘻接道:“帝姬说得对,他们肯定只是结伴而来——再说了,世上女子,谁能比得上我们帝姬呀?”

佩云低头安静地听着,不置一词。

端阳嘴角抑制不住地上翘,却佯怒地抄起蜀锦圆枕,虚虚朝佩雨砸过去:“净会谄媚!”

佩雨接住了,蹦蹦跳跳地凑到端阳身边,为她舒服地垫在背后,端阳作势推了几次都没推动,二人在床边玩闹了一会儿,佩雨身子一退,不经意撞在了佩云身上。

佩云仿佛感知到自己与这样的场景格格不入,宛如一只被火舌燎到的猫,不作声地退了下去。

端阳坐在了妆台边,专注地睨着镜子的自己,有些不悦地看着耳朵上的纱布:“佩云什么都好,就是太闷了些,让人扫兴。”

佩雨抿着嘴笑了,她颧骨略高,露出颊边一只梨涡以后,倒显得青春可爱:“佩云姐姐毕竟曾经是皇上的人,说话做事自然也跟皇上相似啦。”

一双小手握着梳子,小心翼翼地避过了她的耳朵,挽起一个发髻,在她鬓边别了一朵新鲜的芍药。

端阳微一敛眉,脸色由晴转阴:“皇兄向来不待见我,连带着奴婢都对我拿腔拿调,真是憋屈。”她的手指绕上发丝,摸了摸鬓边那一朵娇艳的鲜花,心情又愉悦起来,“佩雨,这花会不会太艳了些?”

佩雨两手扶住她的肩膀,笑嘻嘻地称赞道:“这花儿夺不去帝姬半分风采,任谁见了,都觉得人比花娇。”

端阳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就你机灵。”

她站起身来,“听说母妃在客厅见他……”伸出手最后整了整发髻,压不住嘴边笑容,“刚好,本宫也顺便去见见我的救命恩人。”

夏日的阳光格外灿烂,成排的木格栅在流月宫大殿里投下一片整齐的影子。烈日正盛,一阵阵蝉鸣声嘶力竭,端阳提着裙摆从步辇上跳下来,三两步到了檐下。

“殿下留步。”赵太妃身旁的尚宫站在玄关,朝她福了一下。帝姬半回过头,面上骄横:“怎么,母妃在厅中,我不能进去吗?”

“回殿下,娘娘与客人有要事商谈……”

端阳帝姬已经透过帘栊望见厅中的几个人影,隐约见到白衣方士手捧茶盏坐在赵太妃右侧,一时间走了神。

大殿中诡异地安静,一个体型健硕的人正跪在地上慌乱叩首:“娘娘,臣实在冤枉,臣真的不知道!好好的香篆里,怎么……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赵太妃的眉头几乎拧成了麻花,神色十分复杂,半晌才小心翼翼问道:“……慕方士所言非虚?”

慕瑶清凌凌的声音淡然:“我绝对不会认错。”被她挡在身后的香师陆九脸色苍白,丝绸长袍被汗渍濡湿,在肩胛骨上形成了两个深色的印。

“郭修!”赵太妃眸中闪烁着惊恐,猛地一拍桌子,尖利的嗓音几乎破了音,“你……你好大的胆子……”

郭修满面震惊,几乎瘫倒在地上,张嘴欲言,没想到一抬脸,嘴一歪,当下控制不住,哭得涕泗横流:“姨母!姨母救我!侄儿当真什么也不知道……”

柳拂衣和慕瑶对视一眼,眼中颇有诧异。这郭修居然是个攀裙带的,还跟赵太妃沾亲带故。

“别叫我姨母,我有你这样的好侄儿?”赵太妃压低了声音,眉间满是狠意,像是个低声咆哮的凶兽,“这份差事满足不了你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我眼皮子低下干了什么!自己作死,还妄想别人保你……”

“姨母!姨母,侄儿真的冤枉……”郭修将头磕得砰砰作响,“侄儿,侄儿是贪慕富贵,可侄儿自小连杀鸡都怕,怎么敢杀人……这批香乃是我从长安城外泾阳坡一个叫做李准的商人那里进来的,当时只图便宜,未曾想到其中竟然有此玄机……”

赵太妃闻言松了口气,冷哼了一声,虚脱般靠在椅背上,转头征询道:“柳方士……”

柳拂衣与慕瑶交换了眼神,点点头:“檀香里面掺杂这么多死人骨灰,动机未知,实为罕见,其中必有内情。”慕瑶神色严肃:“请娘娘允许我们查一查这个李准。”

赵太妃本来不想再招惹麻烦事,可是事情毕竟是由她牵出,只好虚弱地摆摆手,让郭修起来:“——谅你也没这个胆子。知道什么,还不速速报给两位方士?”

端阳帝姬正听得入神,不经意间触碰了帘上的缀珠,当啷一声响。赵太妃眼尖,远远地看见了端阳脚上那一双挂着东珠的丝履,心里诧异:“敏敏,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尚宫只得替她掀开珠帘。衣着华贵的端阳走进来,靠近柳拂衣时心中怦怦直跳,瞟了他一眼,轻移莲步到了赵太妃身旁,挽住了她的手臂,连声音都比平时温柔许多:“母妃!”

帝姬身上是沐浴后浓郁的熏香,赵太妃的目光在她头上娇花上走了一遭,心里咯噔一声,有了不好的预感:“身子没养好,怎么就跑出来了?”

端阳转过身子,露出明艳如霞的一张脸,对着柳拂衣端端行了个礼:“我来谢谢几位方士救命之恩。”

“女儿已到长安,暂住皇宫,吃喝一应俱全,爹爹不必担心……”凌妙妙咬住笔杆子想了半天,补充道,“天热影响食欲,近来瘦了几斤,但我很高兴。对了,红糖馒头很好吃,请爹爹重重赏咱家厨子。”

两手将信纸折了两折,抬头在桌上四处寻觅信封的时候,看见撑在桌角上的一只白皙的手。

凌妙妙一个猛回头,正对上慕声来不及收回的脸:“你这人!怎么偷窥别人写信呢!”

慕声冷笑了一声,后退两步,慢条斯理地坐在了椅子上,翘起了修长的腿:“我当是写给谁的,原来是写给你爹。”

“写给我爹怎么啦?”凌妙妙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我离家三个月都没信儿,他老人家肯定在家抹眼泪呢。”

“……”慕声侧头看窗外,阳光将窗棂的阴影投射在他脸上,“想不到凌小姐是个如此恋家的人。”

“谢谢。”凌妙妙刻意无视他语气中的嘲讽,将信纸塞进信封,睨着慕声的神色,笑眯眯地补刀:“你也常写家信吗?”

知道他寡亲缘,没事就捅一捅,好让黑莲花知道疼。

慕声看似没有什么反应,转着左手腕上的收妖柄,淡漠地回应:“我见阿姐写过,不过跟你写的不是一种。”

“为什么?”

“开头是‘父母亲大人膝下’,结尾是‘女慕瑶跪禀’,中间肯定不会写什么红糖馒头。”

凌妙妙咳了一声:“你们家一向家教严,不像我跟我爹,没大没小惯了。”

慕声微勾嘴角,是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个表情既像讽刺,又像是妒忌。

妙妙挪了椅子坐在他旁边:“你自己就没写过?”

慕声迟疑了一下,眉头微蹙:“给慕怀江和白瑾写信?”

“嗯。”凌妙妙隐约知道慕瑶父母待慕声不好,但并不知道其中原因。也不知是不是黑莲花记仇不记好,瞒报了人家的好意,对于捉妖世家的旧事,能挖一点是一点。

慕声冷笑了一声:“我不挂念他们,他们也不挂念我。有阿姐写信不就够了?”

他虽以懒洋洋的姿势坐在椅子上,可浑身上下依然透露着戒备,宛如绷紧的弓弦,“除了家法,他们还留给我什么?”

他的黑眸微微一转,抚摸着头上的发带,恍然笑道,“哦,差点忘了,还有这个。”

妙妙抬头奇道:“这个发带是慕姐姐的娘送你的?”

第30章 帝姬的烦恼(五)

“是白瑾亲手绣的。”

妙妙回头打量着他,慕声一向束发示人,这条白色发带几乎日日不离身,既然如此珍视养母送的发带,看来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也没有那么差。

“那慕姐姐的娘,待你也还算不错的。”

慕声不应,脸上划过一抹讥诮的颜色,拿收妖柄在桌上敲了敲:“你的信要怎么送?”

妙妙将信封揣进怀里:“我早打听过了,有一位大员要去江南赴任,可以托他的随从捎过去,他今日出发在南郊坐船。”

她嘟囔道:“山高水远,寄信也这么麻烦。” 往小小的包裹里小心地装了两块点心,用眼神询问慕声:“嘿,够吗?”

少年皱眉看着她:“问我做什么?”

凌妙妙反问:“你不和我一起去?”

“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去?”片刻,眸中闪过一丝冷笑,“哦,凌小姐害怕迷路?”

妙妙接住他的嘲笑,黑白分明的杏子眼里闪烁着笑意,不否认也不反驳:“对。”

她将包裹打好结,熟练地系在身上,“慕姐姐一早说了,我们兵分两路查案。她和柳大哥忙活了这么些天,我们两个一直窝在房里闲着,也不太好吧。”

凌妙妙悉知大部分剧情,原身送信一节看似无心,却引出后文无限风波。从这个角度上来讲,她作为NPC,推动剧情义不容辞。

慕声眯起眼睛:“你想顺便去查案?”

凌妙妙满脸诚恳:“外面那么热,我们不跑,就得慕姐姐奔波,你忍心吗?”

陆九在流月宫待了两个时辰,后背已经全湿透了。走在出宫的路上,步履虽仍然有些虚浮,但比来时轻松许多。

他垂着头,让了慕瑶半个身子,可慕瑶放慢了脚步,刻意与他并肩而行。

“听说陆先生的沉香居生意很红火,长安城里算是独一份。”

陆九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谦逊地笑道:“哪里哪里,下九流的生意人,勉强糊口而已。”

慕瑶回头打量着他的脸。陆九不过弱冠,已经是长安城里有名的香师,日进斗金。一个生意人混到今天这步,靠的就是为人低调、处事圆滑,甚至识时务得有些畏手畏脚。

慕瑶看他半晌,才开了口,语气听不出喜怒:“……陆先生明哲保身是对的,只是,千万要对得起良心。”

说话的时候,那双琉璃瞳显得格外明净,眼角下的泪痣冷冷清清,她看起来,如此纯粹纯洁,不容欺瞒和恶意。

陆九的脚步一下子顿住了,身子微微有些发颤,飞快地压低声音道:“慕姑娘,此事太复杂,我劝你们还是不要查下去了……”

慕瑶眉间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疑惑,不动声色道:“陆先生的意思是?”

见陆九犹豫,慕瑶下意识地回头去找柳拂衣的身影,却见他和身披明霞似的端阳帝姬并肩走在一起,远远地落在后面,几乎看不清脸了。

她无声地回过头,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情绪:“你放心,我们捉妖人一生只为百姓福祉奔波,连妖魔都不怕,自然也不畏强权。”

陆九踌躇了片刻,叹了一口气:“我们生意人结交的朋友三教九流,知道的消息又多又杂……”他咬了咬牙,压低了声音,“慕方士,您去过皇家兴善寺,觉得那里如何?”

“气势恢宏。”慕瑶沉吟片刻,“但我有一点疑惑……我对风水了解不多,但我记得,大殿背后需依山,兴善寺离城中这样近,四周都是一片空地,似乎有些不妥。”

陆九摇头叹息:“您说得没错。寺院风水,应该立子午向,坐亡空线上,这样才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兴善寺建寺之初,方士们千挑万选,选了最合适的一处地方,就是依着山的。”

“之所以您觉得奇怪,那是因为……赵太妃礼佛十余年,十年前的兴善寺,并不是你们看到的那座。”

木窗下,茂盛的萱草半掩着宫道,娇小的身影站在榉树的阴影中。

“佩云,知道什么便快说,咱家身上事情还多着呢。”绸缎官袍的内监怀里垂着拂尘,左顾右盼,焦急地望着少女郁结的脸。

“……帝姬似乎是喜欢上那个柳方士了。”佩云手上捏着食盒,长睫下是迟疑和忧虑。

“那你……”

二人交头接耳,低声交谈一阵,一左一右分开了,身影消失在岔路口的两端。

“哼,果然……”

凤阳宫的窗框就是一只景框,框住了这样隐秘的场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木窗被轻手轻脚地合上,窗内几个小宫女面面相觑,神情闪烁不定,“佩雨姐姐,原来佩云姐姐她真的一直跟别宫的人有来往……”

“嘘……”佩雨稚气的脸上露出愤懑的神色,“都给我忍着,总有一日抓住她的把柄,亲手将她交给帝姬!”

越往南郊走,气势壮阔的赭石色飞檐越稀疏,原上有成片的荒草,草叶足有半人高,原下是连绵的良田,一眼望不到尽头。

刺目的日光照在郁郁葱葱的树间,在地上投下铜钱般明亮的光斑。

凌妙妙随慕声从马上跳下来,飞快地躲到了树荫下,脖子上被晒得火辣辣地疼痛,浑身冒着热气。

慕声一身上下都是黑色,马尾高高束起,发梢扫在背后,脸上竟然连一滴汗也没有,简直有违物理常识。

凌妙妙靠在树上咕咚咕咚地喝完了半壶水,还是漏了许多,水顺着脖颈流进浅紫色上襦的领子里。

凌妙妙贪凉,上襦是冰丝织就,若隐若现地透出脖子上一节细细的肚兜系带。浸足了水以后,那带子愈发鲜红,映衬着雪白的肌肤,那碰撞的艳色,像一条细细的小蛇,直往人心里钻。

慕声看得横出火气:“你的嘴是漏壶吗?”

少女这才赧然停下来,抹了抹嘴:“对不住……”话音未落,那点羞愧马上就消失了,上下将他打量半晌,奇道:“你怎么一点也不热?”

慕声露出个讥诮的笑容,一点也不想理她,转身便走。凌妙妙紧跟了上去:“喝点水吗?”

他犹豫了一下,回身接了过来,仰头喝水,忽然感觉妙妙投射在他脸上的专注目光,长睫微微一动,与她目光相接:“你看着我做什么?”

凌妙妙热得两颊绯红,一双眼睛微微眯起来,倒映着细碎的光:“学习一下怎么喝水不漏。”

“……”慕声背过身去喝水。

信已送出,慕声左手牵着马,右边跟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凌妙妙,还在向南漫无目的地走着。烈日当头,但不知为何,有人陪着,这条路竟然走得格外平静。

“好热……”女孩子平生最怕就是夏天,凌妙妙拿手掌盖在脸上,拖着沉重的步伐贴在树干上前进。

慕声的影子落在长靴下,微抿着薄唇,游刃有余地走在烈日下,余光不住地打量着凌妙妙的身影。

他有些不理解旁边的女孩怎么会突然如一株脱水的植物,软绵绵趴成一团,像被吸干了精气一样。尤其是当她不小心碰到他的衣服,就如同被咬了一口似的缩到一边,他当下便没控制住,将她一把拉过来,眸光一沉:“你躲什么?”

“你摸摸自己行不行……”凌妙妙哭丧着脸,引着慕声的手触到他胸口的衣襟,黑色短打已经被太阳晒得发烫。

慕声沉着脸,无声地松开了手腕上的系带,将袖子挽到了肘部,露出雪白的手臂,不服气地示意她再摸。

妙妙被这动作吓了一跳,不敢驳了黑莲花面子,伸手小心地摸了一下,眼睛立即瞪大了。

她心底惊叹一声:“还真是冰肌玉骨?”

这天气,谁凉谁是大爷,她本能地靠近,冰蚕丝上襦轻轻擦过他露出的肌肤,炙热的掌心不住地摩挲他的手臂,整个人愉悦地贴了上来,带过一阵淡淡的香气。

少年的感官忽然变得异常敏感,忍不住立即放下了袖子:“凌小姐就不能矜持一点吗。”

假如他是一只猫,此刻毛都要被她撸秃了。这个人脸皮不一般厚,前一秒才对他避之不及,后一秒又当他是人形冰块,她不仅摸,看样子还能随时抱上来。

凌妙妙察言观色地缩到一边,嘟囔了一句:“不是慕公子叫我摸的吗?”

“什么?”

凌妙妙摆手休战,连跟他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走了两步,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慕声,我们还有多久才到?”

“到?”他冷笑一声,“我们根本没往回走,一直在往南。”

“什么?!”凌妙妙几乎要崩溃,扭头四顾,“你确定吗?我看四边都长一个模样。”

少年嘴角一抽,羽睫底下满是讥诮,附在她耳边轻飘飘道:“出门在外,稀里糊涂客死他乡的,往往都是不识路的。”

凌妙妙敢怒不敢言,嘴唇抿了又抿,脸色茫然无助:“……这荒郊野地的,我们这是要走回太仓去吗?”

慕声也觉得无趣了,旋身拍了马背,冷淡道:“那便回去吧,上马。”

“慕声!”

他回过身来,看见微风吹起她轻薄的襦裙和发丝,她远远地看着田埂的另外一端,伸手指着远处灰茫茫一片的阴影,掩藏在满园荒草中:“你快看……”

忽然大风吹低高草,一道日光照在露出飞檐瓦片上,宛如被镜片反射,化作一道眩光直冲人眼而来,刺得凌妙妙本能地躲闪了一下。

飞檐峭壁之下,重重阑干向上蜿蜒,玉阶灰白,犹如草中枯骨,凭空出现一座恢宏的海市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