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瑶笑着喝一口茶,神色宽容而坚定。
妙妙见这头无望,转向了柳拂衣,还未开口,慕声的声音便飘了过来。
“怕?凌小姐还被妖吓得睡不着?”黑眼珠里似有小小的月亮,半眯了眼睛嘲笑,“需不需要把我的香囊也给你?”
他说着,手脚麻利地从袖中倒出了三四个鼓囊囊的秋香色囊摊在茶几上,这些香囊口儿是用皎洁的白丝带扎的,跟他的发带相映成趣。
“怎么,想必柳公子的香囊已经够了?”他见她迟疑,似笑非笑,一双白而修长的手拢在几个香囊上,转眼便收了回去。
黑莲花阴阳怪气的,凌妙妙感觉到后背一阵发寒。
“阿声,别开玩笑。”柳拂衣责怪地打断,替她解了围。白衣胜雪的柳拂衣转过来看着她,温和地说,“这些日子,多谢凌小姐和凌大人的款待了。”
“柳公子不必言谢……”
先别急着谢……
凌妙妙心中暗急,憋了半晌,憋出一句话来,“我想和各位一起走。”
不是疑问句,而是个感情强烈的陈述句。
一片寂静,三道目光齐刷刷聚集在她脸上,神色各异。
“凌小姐,这种事开不得玩笑。”慕瑶蹙起眉头,语气严肃起来,“捉妖路上千难万险,别说要应付那些妖物了,就是过这种风餐露宿的日子,恐怕也是你难以想象的。”
慕瑶个性坚强独立,作为慕家长女和现任的主事者,她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精英主义。带上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猪队友,她绝对不可能接受。
“我可以呀。”凌妙妙瞪着那双无辜的杏子眼,满脸写着天真,“我很坚强的,什么苦都吃得了。”
“我们可没有顿顿二两饭给你吃。”慕声勾起嘴角,下一刻便遭到慕瑶当头呵斥,“阿声,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幸灾乐祸的慕声瞬间切换到了委屈频道,无比柔顺地垂下眼睫,立即不吭声了。
凌妙妙心中叫苦,没了郡守府抄家的事,如果她不是被老爹硬塞给主角团的,他们凭什么接受她呢?
慕瑶转过头来,语气坚定:“凌小姐没有经历过这种日子,恐怕不知道有多苦……”她不会劝人,看见凌妙妙一副要哭的模样,露出些懊恼神色,用眼神示意柳拂衣接下去。
拂衣微笑:“凌小姐为什么突然想跟我们走?”
“我……”妙妙思索了片刻,盯着拂衣漆黑的一双星眸,瞪得眼眶干涩了,眼泪自然地分泌出来,“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感情戏说来就来,她语气越委屈,眼里蒙上一层水雾,“遇见你们之前,我也屈从于‘父母之命’,觉得一辈子被圈在深闺里就是我的命。”
她泪眼朦胧地望着柳拂衣,“可是遇见你们,我才知道,原来人可以活得很潇洒、很自由……”
“可这不是你想的那么潇洒和自由……”慕瑶蹙起眉头打断,却被专注的拂衣摆了摆手,示意她听完。
“我不想一辈子都待这一方小天地里,嫁给一个陌生人,再困囿于柴米油盐,最后乏味地垂垂老去。我可以选择我的人生啊,我想给生命里留下一些不一样的色彩……即使是危险,我也不怕,这样的话,以后回忆起来,也能有些想头……”
演讲完毕,凌妙妙闭了嘴,两行清泪适时流下来。望向柳拂衣的眼眸,仿佛两团灼灼的星火。
妙妙都被自己感动了,假如她是主角,下一秒,柳拂衣肯定要拥她入怀。
慕瑶无力地沉默了,她瞥向柳拂衣的眼神里充满了忧虑。
柳拂衣陷入了沉思,半晌,才从怀里掏出了帕子,好心地递给妙妙。他注视着她擦眼泪,眼神格外温柔,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鼓励的意味:“兹事体大,你与令尊商量过吗?”
“拂衣!”慕瑶紧张极了,在她看来,妙妙这种闺阁女儿总是过于理想化,她们以为的风花雪月,实际上根本不是那回事,“凌小姐,我理解你的意思,可是……”
“柳公子,慕姐姐,我保证不拖你们后腿,打不过我就躲,每天早上都强身健体,我跑得很快的。”
凌妙妙见柳拂衣松动,喜上眉梢,吐出了一串的保证,她拍着胸脯,面不改色地扯谎,“我与爹爹商量过了,他也很赞同我外出历练,开阔开阔眼界。”
话毕,咬住嘴唇,眼睛闪亮亮地盯住眼前人。
“我倒觉得未尝不可。”
“我不同意。”
慕瑶与柳拂衣的声音双双响起,二人俱是一愣,转过头彼此对视。
一比一,令人尴尬的局面。
“瑶儿,凌小姐不似寻常贵女一般娇弱,颇有些胆识……”
尤其是面对水镜,面不改色,还与他滔滔不绝讨论起那样复杂的一个圈套,条理清晰,反应灵敏,令他十分佩服。
其实,在凌妙妙叹息他智商高的时候,他也在心中暗暗思忖,这位凌小姐若是生在捉妖世家,该有多么惊才绝艳——真是可惜了。
慕瑶的神色有些复杂,她看着拂衣提起这个凌小姐时鲜活的表情,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说出口。
她冷下脸来:“我必须对凌小姐的安全负责,要是出了事,谁来负责?”
“我不会让凌小姐出事。”拂衣答得轻描淡写,话语之间显出他身上那股特有的气定神闲的自负气质。
这一点再次激怒了慕瑶,她的脸色更差了:“不行。”
“瑶儿。”拂衣皱眉,“我知道你担心
捉妖的进度,可是你还没有见识过凌小姐的本事就拒绝,是否太过武断?”
慕瑶抬眼望着他,满脸的难以置信:“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凌妙妙看见两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一时间手足无措,出了一脑门的汗。
“叮——任务奖励:由于宿主激化矛盾的任务超额完成,奖励【影像催化】一次,提醒完毕。”
凌妙妙简直沮丧得想哭。
影像催化是什么东西,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奖励,真的不是在嘲讽她吗?
她微一偏头,看见慕声在一旁隔岸观火,嘴角挂着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正愉快地看着男女主角爆发矛盾。
指望谁都不能指望他。
“你们别吵了……”妙妙一步跨过去,插在两人中间,左右宽慰,“我知道慕姐姐是为我的安全着想,我不会捉妖,自己死了事小,连累你们事大……”
她看着慕瑶,“我保证,一定会机灵应对,该跑的时候绝不恋战,该自戕的时候绝不连累队友,一切以集体为重……”
她拉住慕瑶的手,放在拂衣手心,一边退出二人中间,一边小心翼翼地补充,“二位都是厉害的人物,务必要一起保护我呀……我会慢慢成长起来的,我保证。”
慕瑶的手冰凉,搁在在拂衣的手心里,他望着她苍白倔强的侧脸,心中忽然一阵心疼,他将她的小手握在掌中,用力紧了紧。
慕瑶看着他,神色缓和了些。
慕声看见缩进角落里的凌妙妙虚脱般地松口气,微微眯起眼睛:她不是喜欢柳拂衣吗?
她现在这样,又是在做什么?
“阿姐。”他缓缓开口。
妙妙死死盯着黑莲花,心提到嗓子眼里。
“我倒觉得……”
“慕公子放心,我不用顿顿吃二两饭的!”妙妙生怕再生枝节,伸出手掌,做了个夸张的发誓姿态,“我一天不吃饭都没问题。”
慕声啼笑皆非。他看着她一双杏子眼里面紧张又期待的神色,转而瞥向了正在柔声哄着慕瑶的柳拂衣。
他的神色几番晦暗,过了一会儿,才轻道:“我倒觉得,凌小姐蛮适合去捉妖的。”
说完,对着凌妙妙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能找个人牢牢缠着柳拂衣,缠得他没精力去干扰姐姐,他求之不得。
慕瑶郁郁离去,薄如蝉翼的白纱衣袖翻飞,快速掠过了连廊的木栏杆。
白色夹竹桃开了,一树一树的雪白缀在连廊旁边。慕声与妙妙并肩走过时,妙妙叫花香熏得猛地打了个喷嚏。
“对了,”慕声淡淡问道,“刚才凌小姐看着我的香囊时,在想什么?”
“啊?”凌妙妙用力擤了鼻涕,才茫然思索起来,目光流连到他玉刻一般的脸上,有些不好意思:“我在想,你那香囊的口子上的丝带有些眼熟,不会是用你的发带扎的吧?”
慕声笑了笑,细长的手指绕着头上的发带,“你对这个很感兴趣?”
“……没有。”凌妙妙口是心非,末了,真诚地称赞道,“它确实很漂亮,衬你。”
慕声轻笑了一声,放下手来,皎洁的发带在风中飘动,黑发上好似停了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可惜。美丽的东西,总是恶毒得很呢。”
第13章 竹林与青杏(一)
江水茫茫,烟波之上拂柳摇曳,码头上人来人往,赶路的书生,背着包袱的生意人,带着二三翠衣丫鬟的官家小姐,欢声笑语不绝。
宛江水患已平,太仓郡又恢复了歌舞升平的常态,江上各色船只来来往往,江堤浪涌,在阴天水汽蒙蒙。
木质的大舶离了岸,发出哗啦一声响,随即荡开了两缕波纹,船身上下随着水波浮动起来。
凌妙妙的脚立即软了,整个人有气无力地趴在了甲板细细的栏杆上。
“乖宝儿——路上小心——”案上的郡守爹越来越远了,脸上表情已看不清楚,只能看见那黑影夸张地挥舞着手臂。
“哎——”身上落了几道路人好奇的目光,凌妙妙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大声应着。
带着水汽的风将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隔了老远,看见那个人影在旁边下人的搀扶下又往前追了两步,追到了岸边边,毫无形象地抹起了眼泪,带着哭腔儿喊,声音也是小小的了:“我家宝儿——给爹来信——”
妙妙心里一酸,半个身子越过了栏杆,用力招了招手,示意他回去。
“小心。”柳拂衣拉住了她的袖口,将她拽回了甲板,“这栏杆不稳当。”
妙妙怅然回过身来。
船已向江心驶去,码头一同出发的那些或华丽或简陋的船只见不到了,四周只剩茫茫江水。
这是宛江上最舒适的一艘客船,长约数丈,最狭处都有五六米,船舱里分成一间间的小房间,足足可容纳二三十人。乘客们多是见过世面又要行远途的人,这会儿都钻进船舱里休息,两舷一排雕窗,有的还半开着,露出里面弯着腰收拾铺盖的人影。
此刻甲板上没什么人,慕瑶和慕声也不在,柳拂衣和凌妙妙大眼瞪小眼。
半晌,妙妙颓然道:“对不起啊柳大哥……”
“说这个做什么?”柳拂衣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微笑起来,“走,我带你进房间看看。”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船舱,走到属于妙妙那间小阁子前,和神情冷淡的慕瑶碰了个面对面。
妙妙敛声闭气,偷眼看向柳拂衣。
慕瑶穿着秋香色的衫子,衬里是月白的轻纱裙子,衣带在小腹处松松打了个结,即使是这样率性随意地穿着素衣,也能若隐若现地透露出她冰肌玉骨的气质。她怔了一下,一双冷清的眼睛掠过了柳拂衣,往妙妙身上来。
“凌小姐脸色不好,晕船吗?”她冷淡的语气中还是流露出一丝关切。
“哦……是有点儿……”妙妙受宠若惊,只听得拂衣自然地接道:“晕船?我这里还有香囊……”
话音未落,慕瑶神色一变,飞速地点了一下头,擦过柳拂衣径自走了,留下话说了一半的拂衣站着吹江风。
慕瑶是个善恶分明的好人,她不会怪罪妙妙的天真幼稚,只能将一腔怨气撒在一力主张带着大小姐冒险的柳拂衣身上。
她生气,气他张狂自负,胡乱承诺。
她还气,还气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江风吹起拂衣的衣衫,那张英俊又温柔的脸上头一次浮现出了一丝错愕又无措的神情,看起来竟然有些可爱。
慕瑶两手空空地走了,后面还跟着抱着铺盖卷的黑莲花。
棉布被子后露出慕声一双带笑的黑眸,心情很好地同凌妙妙打招呼:“托凌小姐的福,我们才能住上这么豪华的客船。”
话毕,亦步亦趋地追着慕瑶去了:“阿姐,我帮你铺床……”
妙妙感觉头顶的气压令人喘不过气来,呆呆站在原地,拂衣笑道:“你会铺床吗……”
“啊?我……”
男主角连床都要帮她铺吗?!
妙妙听见系统里传来一浪一浪的警报声,想到自己没满的任务点,马上改了口,“不会……”
“走罢,走南闯北的,这个总要会的,我教你。”他面色淡然,不容拒绝地低头进了阁子内。
慕瑶的脚步缓了下来,微微侧过头去,像是在等待什么。
等来了追上的慕声:“阿姐,怎么不走了?”他抱着铺盖卷,一脸纯良地挡住了她的视线,“柳公子帮妙妙铺床呢。”他嘴角一抹甜甜的笑,“我们也进去吧。”
慕瑶神情一凝,夺过被子来自己走了。
“哎,阿姐……”
“阿声。”
慕瑶站定脚步,回过头来严肃望着他,眼角下那点泪痣显得她妩媚而冷清,说的却是另一件事:“你身上的气息不太对,你是不是又……”
“我没有。”慕声眸光一闪,飞速答道,末了,又宽慰地笑道,“阿姐叮嘱过我的事情,我怎么会忘呢?”
“没有最好。”慕瑶垂下眼帘,拉开阁子的门走了进去,走前深深回头望了他一眼,“要记住你的身份,你是慕家的希望。”
慕声站在廊上,注视着慕瑶窈窕的背影,波光粼粼的江水透过雕花的窗反映在他侧脸上,如玉的皮肤上一小块透亮的光斑,缓缓抖动着。
他漆黑水润的眼底透出一抹憎恶和懊恼交替的复杂神色。
“为什么褥子下面还要铺草席啊?”妙妙趴在一边,看着拂衣弯腰忙碌,他的黑发披在肩膀,有的垂落下来,在空中摇摆。
她心想,黑莲花的头发总是高高地束起来,充分展示出少年郎的朝气,但实在显得不识愁滋味,难怪慕瑶从头至尾当他是没长大的弟弟。
其实,他要是像这样披散头发,依靠那样一张脸……想必是罕见的美人。
“船上湿气重,铺草席是为了防潮。”柳拂衣淡淡答。
“哦,真聪明啊。”凌妙妙由衷赞叹,摸了摸褥子,果然带着一丝潮气。
“不聪明。”柳拂衣笑了,“走的多了,就有经验了。”
“你们走过多少地方了?”妙妙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黑眼珠里带着见什么都新鲜的神采,像是散发香甜的新橙,只要看到她,再多的疲倦也都一扫而空。
“很多……”柳拂衣陷入回忆中,“最开始的时候,我一直是一个人,直到有一次受伤,遇见了瑶儿……”
他眼神中有淡淡怀念神色,嘴角也勾起一抹微笑。
“你觉不觉得……你应该和她好好谈谈?”
妙妙心里替他们着急,连带对系统也不信任起来,说好的小虐怡情大虐伤身呢?这都冷战多少天了?
“谈什么?”
“谈心啊!”妙妙恨铁不成钢,“你也不说,她也不说,就这样生闷气?”
“瑶儿她……”他眼中忽然浮现出一丝奇异的笑意,“生气了?”
凌妙妙绝倒。原来这是位钢铁直男。
在原著里,柳拂衣就是这样。无论是卖可怜博同情的凌虞,还是热情似火、硬要倒贴的端阳帝姬,他都不懂得拒绝,总是若即若离,有求必应,倒是应了他这个名字,“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简直是活雷锋。只可惜,他点亮了少女怀春的心思,却从没往深处想过。
现在她明白了,柳拂衣是根本不懂。他在捉妖之事上惊才绝艳,可惜对于感情之事简直就像刚入门的小朋友,多的是要走的弯路。
夜幕渐渐拢下来,铅云染上了紫红色,甲板上渐渐热闹起来,许多人倚在栏杆旁,对着天边的夕阳指指点点。
自下午碰见过以后,慕瑶和慕声缩在各自屋里没出声。妙妙饿得实在受不了了,拿出了爹爹从家带的一大兜干粮。
打开来一看,足足二十个圆滚滚的白面馒头,上面拿切好的胡箩卜摆成了五瓣梅花,白里透红,要多精巧有多精巧。
妙妙拿了一个出来,厨师显然是花了心思的,冷掉的馒头一点儿也没有变硬。她咬了一口,柔软的白面下面,咬到了满嘴的甜蜜。
低头一看,原来这馒头里面还灌了满当当的红糖,黄昏的光晕里泛着温暖的釉色。
她鼻尖一酸,几乎是忍着喉头的酸涩咽了下去。
外头是寒江水,头顶是不夜天。这水这树这船,通通是游子冰冷的点头之交,除了手里的这一点甜,还有什么真正属于她?
一叶小舟在江心泊着,陌生的面孔行色匆匆,前路茫茫。
凌妙妙想,自己就是小家子气,她就觉得,哪里都比不上家好。
凌虞为了一个男人,义无反顾地背井离乡,跋山涉水远去,她心里后悔过吗?
凌妙妙望着茫茫江水,声音低低的:“柳大哥,给你讲个有趣的事。在我家乡,传说海上有个叫塞壬的女妖,行船的人听到她美妙的歌声,会被蛊惑,随后船便触礁。”
“这里也有类似的妖物。”柳拂衣提起妖早已见怪不怪,语气相当平静,“江水中很可能有蛊惑游人的水鬼,乃是枉死的人所化。还有一种妖,名叫魅女,能歌善舞,传说美艳绝伦,可蛊惑人心。”
妙妙品了品这几个字,露出了八卦的笑:“美艳绝伦……你见过吗?”
柳拂衣笑了:“水鬼我见过很多,魅女却没见过一个。这妖物罕见,多匿于山林,一旦沦落尘世,定会招致灾难。”
“为什么?”
柳拂衣想了想:“老一辈捉妖人说,魅女乃世间至情至性,妖力巨大,但并不会主动伤人。倘若遭遇背叛,则会于同体内孕育出一个不同妖魂,是为'怨女’,外貌相同,但本性极恶,二者共用一个身体,为祸四方。这怨女,是所有捉妖心里最最忌讳的一个。”
凌妙妙听得一脸震惊:“人……人格分裂?”
不愧是《捉妖》,这个世界的妖物设定不同凡俗,大世界才展开小小一角,便已千奇百怪,花样百出。
凌妙妙吃过了馒头,又拿了几个包好,预备给慕瑶他们送过去。
船行至漩涡处,微微摇摆,凌妙妙胃里又有些难受,抱着包裹半倚在栏杆上。
刚刚浮出的月色让乌云遮去了半截,四周暗下来,是一个有些阴郁的夜晚。
慕瑶的门紧紧闭着,凌妙妙看见一抹熟悉的衣角。
是慕声的鹅黄色衣衫。凌妙妙不敢动了,偷眼看去,他坐在慕瑶门口,袖口利落地扎紧了,放在膝盖上,整个人半眯着眼睛,有些疲倦,但脸色仍然紧绷着,宛如一只蓄势待发的小兽。
凌妙妙吃了一惊,黑莲花至于这样守着慕瑶吗?
下一秒,她耳中听见哗啦啦的水声,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江水中冲出来了。
她回头一望,船舷外什么也没有,呼呼的夜风直往进吹,带着一股湿冷的水汽。
咦,窗户什么时候开的?
凌妙妙瞪大眼睛,猛然发觉地面上一层若有若无的黑雾,慢慢聚拢在一起,凝成一个奇怪的人形,像蜥蜴一般四脚并用,飞快地从妙妙脚上掠了过去。
她觉得脚背上一热,低头一看,从裙角到鞋面,都被水洇湿了。
什么鬼东西?
这团黑气一样的东西速度飞快穿过隔板,如入无人之境,那块隔板上很快显出了层层叠叠的暗黄水渍。
它直奔慕瑶的房间而去。
第14章 竹林与青杏(二)
黑影贴着地迅速溜到房门前,慕声半眯的眸子瞬间睁开,晃出一抹狠厉的光来。
他坐在地上,身子微微一斜,正挡住了门口,指节发出咯吱的脆响。
黑影顿了一下,移动时显出的人影便被盖住了,团团的黑气似乌云翻滚涌动,停驻的地面上慢慢溢出了水,堆成了一个小水泊。
下一秒,这一片翻腾的乌云像野兽一般拱起了脊背,像拉到极致的弓弦。这是一个预备攻击的姿势。
“不识好歹。”慕声嘴角微微一翘,眸光锐利,手腕上的钢圈已然脱出。
那黑影立了起来,足有一人半高,坐在地上的少年被拢进了阴影里,仿佛被黑暗吞噬了。
“当——”
收妖柄带着亮光猛地迸出,仿佛破除乌云的第一道刺目的日光,那黑影竟然被打作两截,一股黑水猛地从它腰间噗出来,船舱里弥漫着淡淡的腐烂味道。
黑气散去了,地上到处都是水渍,一只牙床狰狞的骷髅头滚落在地上,旁边是泡在水中的几块零散的白骨。
凌妙妙张大嘴巴,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水鬼?
少年半垂眸子,悄无声息地松开腰带,脱下被水沾湿的外袍丢在地上,以脚踩着擦过了地面,再次坐在了慕瑶房门口。
慕声只穿着雪白的中衣,碎发轻柔地覆盖在额头上,眼睫微翘,看上去单薄柔软。
他面容平静,闪动的黑眸中,偶尔会因心神不稳,泄露出一丝偏执的戾气。
妙妙反复叹气,黑莲花痴心得令人心碎。
慕声安稳坐下不过一分钟。
船舱里暗了下来,奇怪的气味迅速充满了船舱——一股咸鱼味,好像就是……方刚才被打死的水鬼身上的味道。
只不过,这次已经浓郁到需要人屏住呼吸的程度了。
慕声慢慢抬眼,漆黑的眸中倒映出遮天蔽日的黑气。
“小子,断人财路又取人性命……不是个好习惯。”
这声音雌雄莫辨,像是隔着一片纸传出来,间歇带有震动的声音。
刚刚打死了小的,现在又来了只大的?
整个船舱到处是带着潮气的腥臭味,黑气如同一堵墙,遮住了妙妙的视线。
这会儿只听得这大妖说话,看不清慕声的表情。她向前走了两步。
“想打我阿姐的主意,就凭你?”少年掀起眼皮,嘴角一抹讥讽的笑。
“你知道本座是谁吗?”那声音沙沙作响,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若不想死,及早滚开。”
慕声拍拍手站起来,反手无声地向慕瑶的门上贴了好几个消音符,瞬间一道无形的屏障包裹住了船舱。
他轻轻笑道,“不就是只水鬼吗?”
妙妙伸手触摸着软韧的结界:一门之隔的慕瑶,还在沉沉睡梦中,浑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
那乌云般的黑气瞬间暴涨,将窗棂里漏出的最后一丝光也遮掉,船仍在行着,妙妙在黑暗中上下起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靠住了船舷。
慕声凭借灵敏的五感迅速跃开,闪过了攻击,腕上一圈收妖柄飞上空中,瞬间放大,在黑夜中闪着莹莹白光,如同一个黑洞,空中黑雾顿时变作漩涡状,被丝丝缕缕地吸入圈内。
“你以为,这种低等法器……”黑影猛地突出了一块,迅速伸展,如同伸出一只长臂,竟然生生捏住了收妖柄,“奈何得了我吗?”
白色光圈在剧烈颤动,仿佛无声的挣扎。慕声以心念操控之,此时收妖柄被制住,如同被捏住了心脏,一股强大的煞气反灌入身体,他的唇色越来越白,绷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收妖柄被整个没入黑气中,发出即将粉身碎骨的咯咯声——
慕声眸中一暗,强行飞身而上,如同一只雨燕,径自攻向了黑暗最浓重的地方。
妙妙惊呆了:这是什么自杀式打法……
果然,黑影倒退半步,气团如烈火般,再次扑上来,慕声周身立即被无数藤蔓般的黑色手臂缠住,用力拉向核心。
现在,他宛如被蛛网黏住的小小昆虫,即将成为蜘蛛的腹中之餐。
“为了法器不要命。”那声音又怪笑起来,“不过……你的身体……”黑影似乎极其愕然,半晌,冷笑道,“为了一个低等收妖柄,你竟然自寻死路?”
慕声已经靠近了黑色的核心,勉力支撑着身体悬在空中,保持着距离,嘴唇殷红,眸中有些涣散。
一只收妖柄已经回到他手腕上,被他袖口掩盖,他恍若未闻,念诀要收另外一只。
不能丢,一只也不能丢。
“阿姐,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鬼啊,打也打不完。”小男孩沮丧地捂着伤口,眉目间涌动若隐若现的戾气。
“看姐姐给你带了什么?”女孩微笑着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是一对闪亮的小钢圈,“阿声还没有自己的法器对不对?我做了一对收妖柄给你,这样以后就不会怕鬼了。”
“还给你罢。”那声音冷笑着,银色钢圈从黑雾中掉出来,猛地砸在地上,弹了一下,滚到了凌妙妙脚边。
随后,妙妙眼看着一只黑色的手臂“噗”地穿透慕声的肩膀。
红色的血液猛地迸出,喷在对面的墙壁上,少年的脸色霎时苍白如纸。
“可惜了,有这样珍贵的身体,偏偏生在慕家。”那人的声音咬牙切齿中带着一丝得意,“如果早些让开,也不至于白白丢了性命。”
凌妙妙对慕声充满疑惑。
“你傻吗?你不是会用炸火花吗?”
她忍不住想大喊,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很小,像被什么压制住了似的。
巨大的威压似的空气都被压缩了,妙妙的耳膜鼓起来,有种在潜水的错觉。
偶有的声音也像是隔着水面传来,经过了压缩和扭曲,恍恍惚惚听不清楚。
这是……
大风鼓起,少年悬在空中,白色衣袖和黑色发尾飞扬,发带如若展翅欲飞的蝴蝶,拼命拍打翅膀。
他沾着鲜血的嘴唇轻轻张开,显得有万分妖冶。
“死之前,怕是没机会报出你的大名了。”
他袖中指尖绽开一星光点,那是一切旋风的源头,一个庞大的漩涡从平面上立了起来。那是个极为壮观的景象——漩涡形成一个巨大漏斗,宛如吞食天地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绞肉机一般将黑云打了碎片,红光暴涨,将整个船舱映得一片艳色。
妙妙听见骨骼破碎的声音,咔咔嚓嚓,咯嘣咯嘣。
慕声袖中飘出一张澄黄的符纸,慢慢落在地上。
那癫狂的黑影挣扎着接住了——
黄纸迎着光,半透出血红的字。
妙妙努力地辨认半天,上面的字一个也不认得,看起来甚至有些古怪。
“反写符……”那声音难以置信,几乎变了调,“慕家人怎么可能反写符?”
红光漫天,慕声慢慢落在地上,肩膀上的一个血洞触目惊心。他脸上带着诡艳的笑,映出船舱内的红光:“让你失望了。”
他浑身是血,仍然笑吟吟地站得笔直,显得十分可怖,“我不是慕家人,我只是慕瑶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