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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千里外南梁陆上腹地的战场上。不过投降的是虞长治的嫡长子虞子卿,代表赵徵受降的是钟离孤。

  陆上进军,赵徵一方完全被皇帝甩在后面,只得了一个极鸡肋的覆山关。

  但谁也没料到,覆山关直接大开关门,迎接钟离孤的十万兵士入关!

  钟离孤和柴武毅,一南一北,飞速深入,在虞子卿的引领下,已经深入虞长治所辖之地,最后在东部腹地赵州相汇。

  虞长治为表诚意,已将把大江南岸所有的关卡要塞都交出来了,杜蔼栗泉正飞速往东接手。

  换而言之,大江南岸将不再对江北的山南造成威胁。

  南梁东部区的北边一大片疆域目前都归属赵徵麾下,同时归降的还有一半将近三十万的摄政王麾下的南梁军!

  形势,顷刻逆转!

  消息传到的时候,还是半天之后,因为皇帝把钟离孤甩到太后面了。

  硝烟滚滚,大魏南梁两位皇帝之间一触即发,突然一个消息直接把双方都震晕了。

  皇帝霍地站起,连帅案都撞翻了,他厉喝:“你说什么?!”

  ……

  南梁战场一夕变天。

  而这个时候,赵徵纪棠已经在北上的路上了。

  前线撕破脸,乐京中原来隐隐有人质意味的各家家眷,就要立即撤出来了!

  因为有飞鸽传书,乐京也不能提前动作,以防被皇帝洞悉功亏一篑。

  这事儿是纪棠柴兴钟离颖三人负责的,江面一受降,三人立即率人渡江,快马北上!

  他们要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去接人。

  已经算计好了的,一路快马日夜兼程,三日内即抵乐京。

  他们到的时候,正好的是七月初七,七夕佳节,城外郊野人头涌动,四合的暮色中一盏一盏彩灯亮起起来,拖儿带女,笑声喧嚣。

  赵徵勒停马,伸手抹了抹纪棠脸上沾的尘土,柔声说:“你在这边等我,我去去就来。”

  纪棠笑了笑:“嗯。”

  赵徵拨转马头,望西郊行宫去了。

  哒哒的马蹄声很快远去,望着他的背影,好半晌,纪棠才收回视线,她和柴兴钟离颖对视一眼。

  柴兴讷讷半晌,低声说:“诶,阿棠,你说姑姑会跟阿徵出来吧?”

  不要问她这个问题,纪棠头皮发麻:“我也不知道。”

  她和柴皇后不熟,真不敢一口说定什么,所以出发之前,她偷偷叮嘱了柴义陈达好久。

  接应撤退家眷这种事情,本来是怎么也轮不到赵徵亲来的,他原该留在南梁处理接手江北哨卡和虞长治麾下臣将军士等等事宜。

  他是为柴皇后来的。

  他早早就安排好了,反正受降的后续事宜交给柴武毅钟离孤沈鉴云他也很放心,他硬是腾出时间北上亲自来接柴皇后。

  纪棠柴兴又对视了一眼,她舔了舔唇,和钟离颖也对视一眼,三人相顾无言。

  纪棠抹抹脸:“好了,闲话少说,咱们赶紧接人去吧!”

  ……

  接人不难,打的时间差,皇帝那边虽有盯梢的人但骤不及防,陈达提前北上,留京暗部已经准备就绪了。

  诸家眷脱身也容易,因为今天是七夕,按例没有宵禁,今天全城贵眷和百姓都会出门赏彩灯和去城外沁水河放花灯。

  七夕放灯是传统习俗,而乐京内无河流,最近的河流是南郊的沁水支流。

  整个乐京倾巢而出,不分贫富贵贱,这个关口,各家出门然后趁机脱身再适合不过。

  约定的时辰同时动身,纪棠这边很快就接到人了,离得远远,柴兴眼前一亮,飞快打马迎上去,“是我母亲和嫂嫂侄儿们!”

  纪棠和钟离颖也打马迎上前去。

  柴家女眷已经换了一身棉布衣裙,跳下车,久别重逢,终于不必留在乐京,大家都高兴得很!

  钟离颖不用介绍,柴兴把纪棠拉过来,兴冲冲介绍给母亲嫂子侄儿认识。

  柴舅母丰腴热情,笑得合不拢嘴,忙撸下个玉佩当见面礼,夏衣薄领子低,纪棠没有喉结,她很快就发现纪棠是个女孩了,心里还想着匆匆出走见面礼太简薄了,改天得补上才行。

  她这是误会了,见柴兴兴冲冲拉着个女孩子来介绍,还以为未来小儿媳妇有了着落,拉得纪棠的手上下端详,笑得见牙不见眼。

  钟离颖瞄一眼也乐呵呵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的柴兴:“……”

  他无奈摇摇头。

  算了吧,最多就揍一顿,不是大事。

  不是所有人都往这边来的,这样目标太大了,已经安排往四方八面分流的,纪棠这边得到各方陆续报讯,一切顺利,她也接得柴家钟离家等七八家眷属,已经差不多了。

  柴舅母很快也想到了,她其实也不是不知道这茬子事,其实她这些天心里也在想,只是刚才一见面高兴才忘了,很快就想了来了,见有人向纪棠禀“一起顺利”,她顿了顿,等暗部的人飞快没入黑暗之后,柴舅母才小心翼翼地问:“那个……那皇后娘娘那边……”

  笑声就停了,大家面面相觑,柴兴有些烦躁揉了一把脸:“殿下去接了,还不知道呢!”

  大家又静了静。

  纪棠呼了一口气:“行了,既然人都齐了,那我们动身吧!”

  他们和赵徵有约好汇合的地方的,刚刚人齐,那就赶紧走吧。

  她往西边望了望,半晌才收回视线。

  不得不说,纪棠还是有点担心的。

  ……

  而这个时候,赵徵已经抵达西郊行宫了。

  调开了护卫和众多的宫侍,这一片都静悄悄的,风吹草木摇曳婆娑,这个柴皇后起居了快一年的西郊行宫不知不觉处处已有了她的痕迹。

  纪棠抬头西顾的时候,赵徵正站在柴皇后现处的宫殿前,他驻足片刻,一脚踏上大殿的台阶。

第88章

  偏僻的小宫殿静悄悄的, 距离柴皇后居住的主殿永安宫有着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昨日宫女夏柳给柴皇后呈上一封赵徵的手书,说赵徵快到乐京了,要私下和她见面。

  值得一说的是, 这个宫女夏柳是柴太后留给柴皇后的几个人手之一, 柴皇后自深信不疑。

  于是在柴皇后的主动配合下, 夏柳披上斗篷伪装成皇后,在七夕当天趁着傍晚气温不冷不热, 亲自抱上个假襁褓往药王殿祈福去了。

  柴皇后在西郊行宫居住已经有快一年了, 皇帝为了防止什么意外发生, 特地让皇后从皇宫迁至西郊行宫养胎, 一刀切断后宫所有乱七八糟的女人和事情,除此之外,长秋宫的一整套的明暗保护班子也跟着过来了, 可谓密不透风。

  不过有柴皇后配合, 从内部打开缺口,这个问题就不大了。“柴皇后”和“十皇子”去了药王殿, 保护人马也呼啦啦绝大部分都跟了过去。

  剩下的,有夏柳没露过面的同伴安排, 柴皇后虽然不解,但见儿子她还是极高兴期盼的,赶紧换了一身宫人的服饰披上斗篷抱上襁褓, 悄悄就跟着夏水和夏柚出了永安宫, 来到御湖畔一处久无人迹的小偏殿。

  行宫少有主子来, 原来人手并不充裕, 小偏殿斑驳得厉害,不过里面却打扫的干干净净的,柴皇后也不嫌弃, 轻晃襁褓哄睡了然后小心放在短榻上,就踱出来不停往外张望,翘首以盼。

  岁月善待美人,刚生产一月的柴皇后并没有发胖,只是身形略显丰腴了些,鸦发雪肤,目光依然清澈如水,温柔又美丽。

  等了好一阵子,她终于听见了靴子落地的声音,沓沓沓沓,稳急而有力,这一瞬,她欢喜极了,挣脱夏水搀扶她的手,飞快冲了出去。

  “二郎!”

  月光下,剑眉长目眸光锋锐,年轻男子身躯像标枪一般挺拔,宽阔的肩膀,劲窄的腰身,蕴着无穷的力量,他一身黑衣矫健英伟威势逼人,高了不止一个头,已彻底长大成人了。

  柴皇后泪花一下子出来了,她冲出去,母子二人紧握对方的手,她喜极而泣:“我的儿,我儿长大了!”

  她伸手抚摸他的头脸,他的鬓发,又哭又笑,欢喜至极。

  赵徵伸手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柔声:“嗯,母后。”

  是的,是我。

  我回来接你的。

  压在心头多年的念头,终于可以成行了。

  还记得他被迫离开了乐京远去就藩,一步三回头,却不得不遗下母亲,今天终于可以回来接她了。

  有湖风吹来,树影哗哗,入秋的夜风已有些微凉,赵徵伸手掖了掖她的斗篷,侧身为她挡去凉风。

  儿子的体贴让柴皇后心甜,她抿唇笑了起来,忽想起一事,忙拉儿子进殿,“徵儿,你来看看三郎?”

  她特地把小儿子也抱过来了,就是想兄弟二人见见面。

  一扯,却没扯动,柴皇后诧异回头,赵徵站在原地没动,他忽略掉柴皇后刚才那句话,盯了母亲半晌,轻声说:“母后,我有话和你说。”

  “哦。”

  柴皇后被这么一提醒,立马就想起正事来了,也顾不上刚说的那茬子事儿,忙回过身来,一叠声问:“徵儿,你怎么回来了?这好端端的,是有什么事吗?”

  她蹙眉,一双盈盈美目掩不住的关切和担忧。

  毕竟在柴皇后的认知里,现在南征大战正在进行中,赵徵该在南边打仗才对,也没听说南征结束或暂停啊,他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柴皇后对朝政和外头的事情知道得并不多,尤其是这一年专注怀胎,了解得就更少了,所知也仅仅只是这几句大面上的消息而已。

  柴家女眷也没给她说什么,一来详情她们也不清楚,二来这小姑子藏不住心事,内里那些纠葛是一贯都不和她说的。

  柴家女眷最后一次进行宫是六七天前,那时候她们还不知道撤离呢,更不可能露出什么痕迹了,所以柴皇后回忆,一切和以往并无不同。

  但她再单纯,也知道这样私下见面肯定是有什么不对的,但问夏水夏柚,两人的嘴跟蚌壳似的,一句也没往外吐。

  柴皇后只得压着疑惑,等儿子来了再问。

  但她问出口之后,却发现儿子的表情有点不对。

  赵徵眼珠子动了动,明明他的神态没有任何变化,但感觉通身氛围一下子就变了,无形中隐隐有一种千钧般的紧绷感。

  柴皇后不禁有点点紧张,睁大美眸看着儿子。

  赵徵笑了笑,他发现自己不经意给了母亲压力了,他尽量放轻缓声音,说:“母后,有件事儿,我想告诉你很久了。”

  他站在台阶上,仰头看母亲。

  他现在已经长得很高很大了,哪怕站在两级台阶之下,都依然能平视母亲。

  但这个姿势,却一下子让他想起了小时候。

  当年他站在玉阶底下,再次看母后步上后座,那时候他极不愿,但祖母和哥哥紧紧攒着他的手!他浑身颤栗,眼泪滑了下来。

  在得知祖母和皇兄怀疑父皇乃赵元泰杀害之时,他才十一岁,他无数次想告诉母后真相,想呐喊着把她从赵元泰身边拉回来。

  岁月经年,赵徵长大了,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冲动的小男孩。但此情此景,那远去他以为早已遗忘的心情却一下子和此刻交叠在一起。

  他终于可以说出来了。

  赵徵唇动了动,声音暗哑却极清晰,他告诉他的母亲:“阿娘,阿爹不是意外战死的。”

  “皇兄也不是。”

  今夜,于柴皇后而言,犹如一个晴天霹雳,在骤见爱儿的极度欢欣未及褪去之际,却听到一个彻底颠覆她从前认识的震撼消息!

  猝不及防震得她头脑一片空白。

  她骇然:“……你说什么?”

  什么意思?这信息太大的了,她脑子甚至都反应不过来,这里头每个字她都认识,但合起来一整句却仿佛有点陌生,柴皇后手足发软,她怀疑自己幻听了。

  赵徵上前一步,他跨上台阶,紧紧握住母亲的手,一字一句道:“是赵元泰!”

  “我已经查清楚了!证据确凿,冯塬毒计,赵元泰施为,两人精心密谋,借河北寥苁之手杀害我父皇!谋夺皇位!!!”

  “还有我皇兄!”

  “庞进德,吕祖,彭骁,冯塬,里应外合,在祖母噩耗传至之时,里应外合,害我皇兄性命!!!”

  “我与赵元泰不共戴天!!!”

  赵徵一字一句,对赵元泰彻骨的恨毒尽溢言表,他恨极:“此贼,杀我父兄,我必将其千刀万剐戳骨扬灰,方能告慰父兄在天之灵!!”

  “母后,此番裂土在即,我特地回来接你的母后。”

  柴皇后愣愣看着赵徵嘴巴一张一翕,赵徵一开口,她脑海“轰”一声,震得她头晕眼花,她心神巨颤耳内嗡嗡,赵徵的话不断挤进她的脑海里,哗一下眼泪就下来了。

  “……怎么会这样?”

  她喃喃,嘴唇哆嗦,先帝不但是她的丈夫,还是她的亲表哥,“怎么可能,不是这样的!”

  柴皇后简直不敢相信!这些年来,赵元泰也确实对她极好极好的。并不比先帝差。他对两个儿子也很好。

  原来对于改嫁,她是极抵触的,但她是柴氏两代唯一的女儿,嫁不嫁根本不由得她。她生性柔弱,那协商结果出来,她再不情愿暗暗垂泪过后也顺从了。

  人心肉做,处着处着,感情也慢慢处出来了,小十年时间,她也真心接受了这个丈夫。

  现在儿子突然告诉她,赵元泰杀了表哥,杀了她儿子!

  柴皇后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晕厥了过去。

  赵徵一把抱住她:“母后?”

  一探脉搏,只是晕厥,赵徵立即道:“走!”

  高大身躯一转,斗篷急速抖动扬起,赵徵带着伪装成行宫护卫的柴义陈、夏水夏柚,还有行宫的暗线,飞速掉头离去。

  陈达走在最后,他和柴义对视一眼,两人是大松了一口气的。

  来之前,两人多少有些忐忑,现在好了,柴皇后晕厥过去最好不过。

  ……

  但这件事情,最后还是出了岔子。

  柴皇后中途醒了。

  赵徵脱下披风裹住母亲,紧了紧手臂,飞快按原路折返。

  他们速度很快,因为内宫不会有过多的男性护卫,现在这些人绝大部分都被引到另一边的药王殿了。

  外围和行宫之外才是需要格外注意的。

  戍卫很多,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都是从飞鹰营抽掉出来的皇帝亲信精兵。

  普通兵卒赵徵并不需要过分在意,他留意的是奉皇帝之命留下守卫行宫的明暗二卫。

  暗线和柴义开路,陈达殿后,夏水夏柚一左一右,很快就抵达外围。

  离得远远,赵徵就察觉了正巡逻过来的一队明卫,他打了个手势,一行人立即换了个方向!

  皇帝守卫很森严,但到底行宫很大,人一多,只有足够的时间和耐性,总能找到空子的。暗部和夏水他们准备了四五条备用路线,一条不顺,立即就找下一条,这样层层配合掩护,赵徵很快就出了行宫。

  只要再顺利离开行宫范围的这几里地,就成功脱身了!

  赵徵借着夜色,一退而后往前急掠闪进有林木遮掩的地方,不料刚出了行宫,柴皇后就醒过来了。

  她只是心神巨震晕厥,又没伤没病,被颠簸了一下,人就幽幽醒转。

  “二郎!”

  她怔怔的,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身在行宫之外!柴皇后忽然想起什么,一惊,喊了赵徵一声,赵徵没停,她愈发焦灼,开始挣扎了起来。

  他们已经走到林木的暗影后,柴皇后挣扎着硬跳下了地,赵徵手一松,猝然色变。

  他面色完全变了,深褐的眼珠子在阴影下黝黑一片,像两个黑沉沉的旋涡。

  柴皇后一醒他马上就发现了,可柴皇后一发现自己离开行宫就剧烈挣扎了起来。

  幽冷的月光,黑魆魆的夜色,赵徵表情变得极其僵硬, “……你还想跟着他?”

  声音不高,却顷刻山雨欲来,熟悉他的柴义陈达后脊的汗毛一下子就竖起来了,两人仿佛能嗅到赵徵骨子里溢透出的血腥味。

  两人心里急得很,再往前一里多估计就离开行宫范围了,但前方林木稀疏,柴皇后挣扎激烈这样很容易暴露的。

  夏水夏柚焦急左顾右盼,柴义一侧耳,他内家功夫深厚,一侧耳,却仿佛听见后方行宫骚动声。

  不好,柴义一掠掉头回去了,行宫可能发现柴皇后不见了。

  “不,不是!”

  儿子勃然色变,柴皇后慌忙摆手摇头,“不是,不是的徵儿!”

  她泪流满面,拼命否认,真不是这样的!

  今晚的一切太震撼了,她脑海里一片混乱,儿子说,后夫杀了前夫,赵元泰杀了表哥,还有大儿子,柴皇后不敢置信,晴天霹雳。

  她腿都软了,脑海乱哄哄根本理不清。

  其实赵元泰从前给她的印象不是这样的人,但柴皇后也没想过儿子骗她,她真不是因为赵元泰,“不是的,不是他!”

  柴皇后被赵徵阴翳的目光蛰了一下,她惊慌不已,连连否认,但她还是鼓足勇气,颤抖着唇:“……还有三郎?”

  她走了,那三郎怎么办啊?

  一想起才刚刚满月还在吃奶的小儿子,柴皇后就一下子就清醒了起来。

  她不能走的。

  她走了,剩下小儿子一个人在,他还能活吗?

  不管哪个当他的养母,都必会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的!

  柴皇后柔弱归柔弱,但她不是一点都不知道,这些年皇帝唯独眷顾长秋宫,后宫那些妃嫔恨毒了她。

  要一个小婴孩夭折,实在是太容易了!

  柴皇后想起偏殿里的小儿子,忍不住回过头望了一眼,她留下未必有用,可能结果也不过一起倾辄零落,可她是母亲,总会想护着他的。

  赵徵眉目带着一种冰冷的阴鸷:“……你为了那个小崽子,不要我了?”

  “不,不是!”

  柴皇后泪如雨下,慌忙摇头:“不是这样的,……只是他还小,母后总不能扔了他……”

  她呜咽着,眼泪婆娑,眼前是已经长大成人的次子,赵徵眉峰凌厉,肩宽背阔,已然成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能保护好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

  可三郎还没有。

  柴皇后清楚看见儿子提及小儿子时眉目间那种极度厌憎之色,她现今仅有的两个骨肉,登时心脏一阵绞痛,窒息般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但这种憎恨,也绝了她恳求儿子回头救出小儿子的心思,让她心念变得坚定起来。

  “……徵儿,徵儿,是母后不好,是母后不对。可,可三郎还太小,我走了他就活不下去了!他才刚出生,眼睛才张开没有多久,他甚至没有见过阳光,……”

  不能让他就这样死了啊!

  她生了他,哪怕是死,也该让她护着他死才是。

  “日后万一……你不必管我,你和你舅舅都不必管我。”

  柴皇后落泪。

  一开始她是惊慌的,拼命解释,甚至腿一软栽跪在赵徵面前恳求地望着他,惊慌失措反反复复道歉,但后来越说,语句却渐渐清晰起来,她虽流着泪的,但表情和语气都变得坚定。

  她甚至有想到留下来可能会遭遇什么下场,落着泪告诉赵徵让他和柴武毅都不必管她。

  赵徵忽然想起一个词——“为母则刚”。

  过去因为有柴太后在,柴皇后不用想这些,她只需按着柴太后吩咐去做就可以了。

  万事都有柴太后顶在最前面,柴太后有条不紊自会安排好一切。

  这是赵徵第一次见到柴皇后表现的为母则刚,但却不是为了他。

  他感觉讽刺又荒谬。

  胸臆间像有什么翻滚叫嚣着要炸裂开来!偏偏他却全无办法,满腔激愤,可这一瞬对上柴皇后的盈盈泪目和惶惶哀求,却犹如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所有悲伤愤怒被堵在了咽喉,宣泄不出去一丝半分!

  他捏紧拳,重重喘息着,可就在这时,柴义飞速掠回,急促低声:“主子,行宫发现了!”

  “追兵冲出,已经开始搜索了!”

  一直守着母子二人的陈达简直焦急得不行:“主子,追兵快到了,再不走来不及!”

  赵徵和柴皇后对视了半晌,他仰头闭目,掩住泪光,“……好。”

  “这是你选的。”

  你别后悔就行了。

  他绷紧脊梁站着,哑声说一句,霍转身离去!

  赵徵走得很快,一掠已不见。

  转身前那决然的目光,刺痛了柴皇后的心。

  她惊呼一声,下意识伸手去抓,却抓不住赵徵半丝的衣摆,肩膀裹着的披风滑下来,她摔倒在地上,手撑在紧犹带体温的黑色披风上,愣愣仰头看着,眼泪滑了下来。

第89章

  纪棠带着一行人百来人伪装成商队镖师, 分前中后三个小队,顺着人流一路往南。

  得益七夕宵禁暂停,哪怕大半夜驿道上都依然人流不绝, 乐京里头马上就该反应过来了, 他们当然是要立即走的。

  一路紧赶慢赶马不停蹄, 到了下半夜出了京畿地界,在一处叫皴乡的小镇停了下来。这时已经下半夜了, 驿道商队渐稀基本看不见了, 出了京畿基本就安全了, 一切顺利, 纪棠就没有更换接头点,吩咐停下来休息一下,等天亮再走。

  最重要是等赵徵。

  纪棠累倒不怎么累, 刚她在马车上咪了一会儿, 就是挺担心赵徵的。

  翘首以盼等了有快一个时辰,赵徵终于回来了。

  嘚嘚的马蹄声, 一行六马以极快的速度疾奔而来,打头赵徵黑衣黑马, 几乎被夜色融为一体似的。

  他是孑然一身回来的,背后并没有马车。

  身后柴义陈达五人大气不敢喘,气氛死一样的沉寂。

  黎明前的天太黑了, 而赵徵身上的黑色劲装颜色也过于黝深, 两种浓稠的黑色映衬下赵徵的面庞也添上一层晦暗的色泽, 他见了纪棠在等他, 勉强扯了扯唇,想说话,动动唇却没说出来。

  “回来啦?”

  纪棠退后一步让他下马, 她用寻常轻快的语调说话:“我们也是刚到不久的,休息一下正好等天亮再启程。”

  她睁大一双眼睛抬头看他,伸手去拉赵徵的手,才发现他手心汗津津的,浑身肌肉也紧绷得很,跟石头似的。

  纪棠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没表现出来,拉着他柔声说:“进去吧,咱们先洗洗。”

  赵徵为了接柴皇后,一路风尘仆仆连脸都没洗过,驿道都是黄土铺的,近看他头发两鬓和身上的黑衣一层的泥尘。

  这个货行是暗部的据点,后面连着一个大院子,纪棠已经命灶房留了热水了,她拉着赵徵的手回到正房,脱了他的上衣,推他进浴桶,“水调好了,进去吧。”

  七月的夜风,已经有些凉了,薄薄一层夏衫阻挡不了露水的潮意,赵徵都不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觉得浑身冰凉冷硬,钝钝的僵得厉害。

  直到他浸进热水之中。

  隔间蒸汽腾腾,浴桶水温有些高,他被烫了一下,但融融暖意驱走寒气,他紧绷的身躯终于慢慢放松下来了。

  纪棠抽了他的发簪,把束得紧紧的发髻打散放下来,赵徵的头发乌黑浓密,发根粗硬,正如他的人一样,倔强又执拗。

  纪棠用篦子给他细细顺着头发,一下接着一下,把浮土都梳干净了,然后拉个桶过来,舀了瓢热水浇在他的头发上,打了打胰子给他洗头发。

  纪棠愿意心疼人的时候,那是极温柔极细致的,细细揉搓着,温热的水一勺勺浇下来,她还把两手伸进来按他的头皮,用指腹轻轻揉压按摩的。

  从头顶至百会穴一阵阵的酥麻,在天灵盖一直传到四肢百骸,赵徵僵硬的身躯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了,他闭上眼睛,仰着头头安静靠在桶壁上。

  等洗好了头,纪棠用棉巾给他擦个七成干,松松用发带束起来,“好了,起来吧。”

  赵徵起身换了身干净衣服,人出来看着精神了一些,纪棠拉他到长榻一起躺下,亲了亲他的眉心:“睡会吧,等天亮才出发呢。”

  现在距离天亮还有大概一个时辰左右。

  赵徵连续快马赶路,已经很疲惫了,照理刚洗澡放松过,他应该很快就睡过去才是。

  可是他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纪棠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不是柴武毅也不是赵徵,对柴皇后没什么滤镜,今天这出就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她就心疼赵徵,他这人感情太浓烈,偏偏亲缘又太浅薄。

  不管什么劝慰,在此时此刻都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夜很黑,屋里没有点灯,暗影幢幢的,窗棂子投进来的一点点光显得格外的微弱。

  赵徵喃喃说:“我想起我哥了。”

  像呓语,儿时记忆一下子翻涌出来。

  赵徵小时候总是会撒娇喊胞兄做“哥哥”,也就渐渐长大,身份也不同了,才改为更正经的“大兄”。

  他的哥哥只比他大不到两岁,但他是长子,是长兄,上有父母祖辈寄予厚望,下有胞弟嗷嗷依赖,后来还封了皇太子作为一国储君,他是个很有责任心很懂事的孩子,自小就把责任背在自己身上,尊爱长辈体贴父母疼爱弟弟,处处妥帖,从不让人操心。

  相比起赵徵,皇太子才是那个真正没有让母亲费心过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