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身上下都是为别人而生的,这个劈柴,木头,没有魂灵的东西。
他跪在地上,唯独没有想过的,是他自己。
“晚宁……”墨燃蓦地哽咽了,他抬起手,去抚摸他并不能触及的脸庞,“求你了……走吧……走吧……”
“当啷”一声响,是金属落地的声音。
墨燃缓缓回头,青砖地面躺着一柄弯刀,那是怀罪的配刃。
月色之下,屠夫眼里有着汩汩不尽的血光,他又踢了一脚刀子,把那弯刀径直踢到了楚晚宁膝边。
“不不不,不要,不要。”
墨燃已浑然慌了神,他去抢那柄刀,刀尖却从手指中虚渺穿过,他抓不住,他怎么尝试多少绝望都抓不住。
最后一只修长匀称的手伸过来,握住了那把墨燃怎样都无法握住的刀。
楚晚宁这个时候眼神竟是平静的,最初的惊愕已经消失了,莫大的痛楚竟也在怀罪向他抛落这柄弯刀的时候,逐渐平息。
他显得很释然。
“师尊若要我兴命,我还就是了。”楚晚宁道,“活十四年,和活一百四十年,如果都只坐于这一方天地中,实则并无区别。”
怀罪的眼神忽然变得一点都不像那个超然世外的高僧,有那么一瞬间,墨燃清晰地在他脸上瞧见了小满的影子。
那个临安雨夜,叛变前夕的少年的影子。
“楚晚宁。”怀罪森森道,“你要与我就此了断,我不做挽留。这十四年来吃穿用度,皆不计较。但你要把你所习的东西,归还于我。”
“……”
怀罪眯起了眼睛:“我要拿走你的灵核。”
灵核是修道之人最精粹的凝晶,换作神木,也是一样的,只要有了灵核,重塑一个楚晚宁或许也可以。
这一次定然不能再教他道义苍生,不能再令他学仁心善道。
他要楚晚宁的灵核。
活人的心。
楚晚宁看了他一会儿,禅院里的光影掠动,大雄宝殿有做晚课的僧人,颂宏之声悠远传来,犹如檀香佛烟。
怀罪的声音忽又在墨燃耳边响起,但这一次,他只说了两句话,这两句话,仿佛耗尽了他毕生的勇气与力气。
他的嗓音似在瞬间,苍老了百岁。
“他跪在地上,看着我,我忽然觉得,佛陀在饶恕伤及他的凡人时,是否,就是那样的眼神。”
“他在怜悯他的刽子手,刀下的生灵,在怜悯沾血的屠夫。”
“不要!!!”墨燃嘶声喊道。
可刀光闪过,他蓦地闭上眼睛,一声清晰可闻的刺响,墨燃蜷在了地上。
“不要……”
热血喷涌,骨肉离分。
墨燃哀嚎着爬过去,爬到楚晚宁身边,他不住地摇着头涕泗纵横狼狈不堪,他手忙脚乱地去堵着楚晚宁的伤口,去试图灌注灵力止血。
什么都没有用。
什么都没有用。
他眼睁睁地看着楚晚宁强忍痛楚,以术法不让自己在瞬间痛的晕迷,他眼睁睁地看着楚晚宁把刀子,一寸一寸地戳进胸腔,血,到处是热血。
滚烫的,奔流的,炽热的。
怎会不是活人。
肉,撕开的是肉。
鲜红的,腥甜的,破碎的。
怎么会不是活人?!怎么会!!!
怀罪木僵地站在原处,他的神色依旧定格在最后那一刻,显得面目狰狞而残忍,可是他眼睛的光却闪烁着,颤抖着,战栗着,茫然着……
他所希望的,真的是这样吗?
那一刻,画卷忽然变得动荡而模糊,墨燃眼前的情形因为怀罪制作这个卷轴时的情绪而变得扭曲杂乱。
他看到多少旧事在鲜血里涌现,每一件都是柔软的,都是真实的。
墨燃看到十一二岁的楚晚宁在金成池唤来了天问后,正准备离去,湖水中却又浮出一把尾呈海棠木状的古琴。它浮水的瞬间,楚晚宁身上亦发出熠熠光芒,似与之交相辉映。他诧异而不解地摸着那古琴之弦:“这是什么怎么回事?”
怀罪立刻猜到这把古琴恐怕也是由炎帝神木的一段所斫,它和楚晚宁本出一脉,自然会互有感知。他的神情显得很激动,有些意外,也有些欣喜:“这应当是你的命定神武。”
“命定神武?”
怀罪惊喜之余,眼神又有些闪躲:“……不错,有人天生根骨清奇,生来自与神武有冥冥关联。”
楚晚宁就笑了:“我根骨清奇?”
“……”怀罪避而不答,只摩挲着九歌的木制琴身,叹道,“这把古琴与你有缘,恐怕它不需灵核就可召唤……它与你血脉相连。”
画面一转,墨燃又看到临安城外两个行走的人,怀罪跟在小晚宁的身后,不住地唤他走慢一点。
他看到热气腾腾的花糕,楚晚宁隔着蒸汽心无城府的笑脸。
他看到客栈里,楚晚宁举着小蒲扇,鼓着一口劲儿,努力帮正在打坐的怀罪扇凉。
他看到楚晚宁第一次吃桂花糖藕,甜蜜的汁水糊了满嘴,咧开来朝着怀罪哈哈大笑。
最后,幻象定格在某一年夏天的荷塘边,接天莲叶无穷碧,满池藕花开得灿烂至极,红蜻蜓高低娉婷,袅袅停落,是再好不过的一个傍晚。
五六岁的楚晚宁笑嘻嘻地学着怀罪盘腿打坐,一双漆黑温润的眼望着他的师尊:“师尊师尊,再玩一次吧,再玩一次。”
怀罪道:“不玩了,师父要去斋堂念经,为故人超度。”
“玩一次再去嘛,最后一次,真的最后一次了。”
而后不等大和尚说话,小家伙就已经把青灰色的小僧袍衣袖高卷,荷花摇曳,他伸出小手,兴致勃勃地去碰怀罪并不想搭理他的手,童音清甜脆嫩,犹如鲜菱甜藕。
“你对一,我对一,什么开花在水里?荷花开花在水里。
你对二,我对二,什么开花一串串?榆树开花一串串。”
怀罪没办法,看着他的笑脸,最后也只得摇头,笑着和他击掌拍手,玩着幼稚不堪的游戏。
“你对九,我对九,什么开花随风走?蒲公英开花随风走。
你对十,我对十,什么开花无叶子?腊梅开花无叶子。”
血染衣襟,红莲湿透。
禅院里,怀罪闭上眼睛。
是……一截断木。
昔日郎朗欢笑尚在耳畔。
是,无魂之人。
“什么开花在水里?哈哈哈,师尊好笨,荷花开花在水里呀。”
是一具空壳是他要献祭给楚洵的肉身是他倾尽百年得来的赎罪之木!不是活人!没有灵魂!!
“师尊,花糕分你一半,你吃大的,我吃小的。”
怀罪的眼泪淌了下来。
他颤抖着剧烈颤抖着,他觳觫着,他朝那个已经将刀刃扎进了心脏,灵核已经开始破裂,要被挖出的孩子奔去。
他跪下来,他痛苦嚎啕,他声嘶力竭,他与此刻抱着楚晚宁,却只能与楚晚宁错身而过的墨燃一样,他喉间的哭声犹如泣血,犹如刀子戳的不是楚晚宁的心,而是他的嗓,他的魂。
怎么会没有魂灵呢……
是他闭目不看,塞耳不听。
他一直都知道的,他心里一直都能意识到。
从楚晚宁的笑容里,从楚晚宁的认真里,从楚晚宁的宽容与温和里,从楚晚宁的倔强与坚持里,他一直都看得到那个人的灵魂。
可他为了一己私利,为了所谓的赎罪,他装聋作哑,他麻痹自己。
楚晚宁,从来不是一座木塑,一具空壳。
他是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人啊……
“我从他孩提时,一天一天地看着他长大,他小时候像楚澜,大一些了,又像楚洵,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把他和他们任何一个人弄错过。”
怀罪声如破锣,沙哑至极。
“是他分我一半糕点,拉着我叫我师尊,是他偷偷拿着蒲扇给我乘凉,还以为我不察觉,是他在无悲寺陪伴在我身边十四年,跟我笑,信任我,说我是世上最仁善的师尊。”
如咽苦胆。
怀罪喃喃道:“最仁善的师尊……”
画卷中,怀罪制住了楚晚宁的手,遏去他的灵力,楚晚宁几乎是在法咒失效的瞬间就痛得昏了过去。
怀罪抱着那具鲜活的,汩汩淌着热血的身躯。犹如捧着两百年前,在临安天裂时,挖心照亮众人逃生归途的楚洵。
但是不一样的。
楚晚宁狠倔,骄傲,楚晚宁有这样那样属于自己的小癖好,比如不盖被子睡觉,比如吃饭吃累了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咬着筷子发呆,比如从来不爱洗衣服,只会把它们一股脑地浸在一起。
那都是他自己的习惯,自己的喜爱。
和谁都不一样。
画面复又黑了下去。
黑了也好,这样的情形,墨燃若是再看,只怕是会疯魔的。
黑暗中,是怀罪幽幽的叹息。
“其实在他横眉冷对,告诉我,他要下山扶道,他不愿坐地飞升的时候,我就清楚,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我软弱自私,我几乎亲手毁了我养大的孩子。”
“他不是楚澜,他不是我赎罪的祭品。”
“他是楚晚宁,因为我唤醒他的那个时辰,正是一个宁静平和的傍晚,禅寺的钟声响了,他在宝相庄严的诸天神佛注视下诞生,我给了他名字。”
“但我给他的,其实也只是一个名字而已。我一直以创生了他而自居,并因此认定他该归我所用,为我所有,让我献祭。可是直到我看着他,和楚公子一样,为了自己的道义,不惜剖心以自证……”
怀罪哽咽到竟是难以再言,良久,才喑哑道。
“我终于明白,我从来没有给过他魂灵,给过他人生。那都是他自己的,因为……因为像我这样肮脏软弱的罪人,永远不可能缔造出他这样清正刚毅的生命。”
“永无可能。”
第241章 【龙血山】真相
画卷再次亮起,是个淅淅沥沥落着雨的清晨,怀罪坐在禅房里,手捻星月菩提珠,口中喃喃诵着佛经。忽然门口有光晕闪动,他没回头,只是落下了一声木鱼,叹息道:“醒了?”
墨燃回过头,看到楚晚宁站在门外,清俊的身影仿佛要融进稀薄天光里。
“师尊为何还要救我。”
“无悲寺,见不得血。”
“……”
“你既已剖心自证,我也明白了你的意思,你自行下山去吧,从今往后,莫要再回来了。”
楚晚宁没有去拿任何的行李,他看着香烛佛音里那个熟悉的背影,半晌说:“师尊。”
师尊。
然后说什么?就此别过?多谢大恩?
胸口的纱布仍洇着血,刀子拔走了,心脏却仍是抽疼的。
近十五载的信任,最后换来的是怀罪一句“我要你的灵核。”这也就罢了,十五年来他一直以为怀罪是至仁至善的,会忧草木,怜蝼蚁。他一直以为这普天之下都和临安城和上修界一样太平安稳。
可那都是假的,是怀罪骗他的。
这是比灵核碎裂更疼上千万倍的劫。
楚晚宁闭上眼睛,最终,他对他说:“就此别过了……大师。”
他把他的温柔、信赖、天真,都留在了这庄严的寺院之中,那是怀罪曾经给与他的东西,后来都随着破碎的灵核,奔涌的鲜血,被夺去了。
他转身行远。
“我知道他会恨我,哪怕我就此跟着他下山行道,他心里的这个坎也是一直过不去的。”怀罪轻声道,“我让他走了,从此在他印象里落下一个不仁不义、自私薄情的形象,他没有再认我,我也无颜再以他师尊的身份自居。”
“那时候,他的生辰刚过不久,他十五岁了。十五年浮萍之缘,春夏秋冬,喜怒哀乐,从那一日起,都不再回头。”
怀罪在扫着院落里的台阶,树叶由青绿变得枯黄,最后枝丫上再也没有了一丝生机,又是一年暮冬雪落。
和尚裹着厚厚的僧袍,站在屋檐下,眯着眼睛望着一地积雪。
他的脸尚且年轻,可是目光却透着一股龙钟老态,他和所有垂垂老矣的普通人一样,喜爱发呆,只要枯坐一会儿,就会不自觉地陷入浅寐。
“我已经很老了,两百岁了,少年时的事情已经在脑子里慢慢淡去,可却越来越记得清楚晚宁在我身边的那些岁月。我有时候会想,长辈对于子嗣的牵挂,是否就是这种感受……可我又算得了什么长辈呢?我只是一个没有勇气的屠夫。”
怀罪说:“我身上的阴气越来越稀薄,赎罪,大概这辈子也没有指望了。我哪里也不想再去,终日在无悲寺闭关不出,只在海棠花开的时候,折上一支最好看的,带去鬼界,如往常一样托人交与楚洵。”
“我从来不是个胸襟宽阔的人,所以能做的事情,最终也只有那么一点点,多了就办不好,遇到选择就不知对错。我打算就这样了此残生了。直到有一天——我的院子里,忽然来了一个人。”
是深夜,屋门被匆匆忙忙叩响。
怀罪起身开门,蓦地愣住。
“……是你?!”
墨燃跟在后面,立刻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是楚晚宁。
楚晚宁显得非常焦急,脸色也很差,最奇怪的是明明寒冬腊月,他却只穿着一件薄薄夏衫。
墨燃第一反应是他又把外套给了哪个快要冻死的流民,但随即又发觉不是的,楚晚宁衣冠穿戴的都很端正,他在怀罪的允准下进了卧室,神情像是被逼到绝处的困兽,二话不说,便交给了怀罪一只法咒熏炉。
怀罪万般话语堵在喉头,最后只问出一句:“你……怎么了?”
“我法力支持不了太久,不能和大师逐一解释。”楚晚宁的语速很急,“这只香炉至关重要,我实在不知道该交给谁,这个尘世的未知太多了,我不知道接下来‘他’会变成什么样,也不知道谁能幸免于难,能保护好这个秘密,所以只能来叨扰你。”
“…你在说什么?你可是病了?”
怀罪没有反应过来,但站在旁边的墨燃却脑袋嗡地一声,眼前陡黑!他猛地意识到了“楚晚宁”有哪里不对劲了。
耳洞!!
这个楚晚宁的左耳上有一个耳洞,戴着一颗细小猩红的耳饰,犹如细小朱砂。
只是一个再微小不过的细节,却让墨燃如遭雷殁,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根本不是楚晚宁……或者说,这根本不是这个尘世的楚晚宁!
他……他来自于前世,来自于踏仙帝君那个时代,否则他绝不可能拥有这一枚印记。墨燃清楚地记得这枚耳饰,是用自己灵血凝淬而成的,附着情咒,会让楚晚宁对自己的触摸和侵略都愈发敏感。
绝不会错!!
他甚至可以清晰地回忆起当时自己是饱 着怎样狎昵的心思,制作了这枚钉针,然后在把楚晚宁做到失神的时候,激烈舔吮着他的左耳,一边感受着身下之人颤抖着释放,一边趁着楚晚宁痉挛颤抖,不由分说地用针钉刺透他的耳垂。
楚晚宁在闷哼,蹙着眉揪着被褥,却摆脱不了伏在自己身上的那个男人。
“痛吗?”
他舔着他耳尖淌出的细血,眼底闪动着精光。
“是痛还是刺激?”
耳针扎进去,破开柔软的皮肉,犹如对这个人另一种程度的征服。异物刺到血肉里总是痛的,无论是什么刺到什么里面。
看到楚晚宁痛得呜咽发抖,墨燃就觉得愈发燥热激动,他摩挲着楚晚宁的下巴,掰过来和自己一边炽热湿泞地接吻,一边喘息道:
“戴个耳饰而已,你为什么发抖?”
他明知故问,手上用力,将针钉粗暴地顶破耳垂,毫不怜惜,凶狠而粗野。
“你看,它都刺穿了你。”他抚摸着楚晚宁新戴上的耳钉,喑哑道,“捅进去了。”
“……”
“它在你血肉里了,从此你就是我的人。”
——前世的楚晚宁,来过今生的尘世。
这个认知让墨燃心惊肉跳,他头皮发麻,双目昏花,只觉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他麻僵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努力想要集中精神,倾听楚晚宁和怀罪的对话,可是这个刺激实在太大了,他根本没有办法立刻回神,他只隐约知道楚晚宁跟怀罪说了什么,耳中时不时地飘进“时空生死门”“毁灭禁术”“无法阻止”这些破碎的词藻。
他看到怀罪蓦地瘫坐在了椅子上,脸色蜡黄,眼仁紧缩。
“你如何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证明不了。”最终,墨燃听到楚晚宁这样讲道,“我只能请大师信我。”
“……这太荒唐了。你说你是从另一个尘世通过生死门过来的,在那个世上,有一个叫做踏……踏……”
“踏仙君。”
“有个踏仙君,在毁天灭地,几乎颠覆了整个修真界,你发现了他的秘密,所以才想尽办法打开生死门,来到这个世上?为了把一切都改写?”
“不是改写,是阻止。如果再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掌握生死门的法咒,到时候终结的不止是我们那个尘世。”楚晚宁顿了顿,他的眼睛映着朦胧烛火,“哪个都逃不掉。”
“太荒谬了。”怀罪喃喃道,“怎么可能……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楚晚宁时不时地在看怀罪门前的水漏,他在掐着时辰,眼里渐渐聚起焦灼:“即使大师此刻不信,以后也会明白的。在这之前,只请把这个香炉封存在龙血山的山洞内,香炉里我设下了最关键的法咒,让它在里面慢慢挥发,大师不用管它。唯一要做的是……”
怀罪抬起头,近乎是看一个疯子,一段幻梦般的神情,看着楚晚宁。
“唯一要做的是,不要让任何人接近龙血山洞穴。直到大师相信我说的话之后,想办法,把这个世界的‘我’和那个叫墨燃的人,一起带到龙血山——后面的事情,香炉里的法咒都已布置好,无须担忧。”
怀罪虚弱地动了动嘴皮,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这是窗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哨响。
这种哨响,和踏仙君消失时发出的响动简直一模一样。
楚晚宁听到这动静,脸色愈发苍白,他几乎是焦躁地紧盯着怀罪的眼睛:“求你,除了你,这世上谁都帮不了我,再没有其他可以托付的人了。”
听到托付两个字,怀罪一下子愣住了。
他的瞳仁里,似乎一下子有了老朽之人的浑浊与沧桑。
最后他接过那只香炉,轻微地点了点头。
哨声更尖锐了。楚晚宁回头看了眼窗外夜色,而后对怀罪说:“请大师一定要守好龙血山洞窟,还有,如果世上出现了踏仙君,或者……如我所言,出现了鬼界大天裂,事态势必有变——那个时候大师应当确信我今日所言,绝非虚假。”
哨声凄厉,几乎撕破耳膜。
楚晚宁转身奔入夜色,最后只来得及深深望了怀罪一眼。他原本是想作师徒礼的,可手抬到一半就顿住了,他闭目阖实,长作揖,将别离。
那一瞬间,怀罪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蓦地站了起来,朝楚晚宁喊道:“你……你知道我做过什么吗?那个世界的我难道没有对你做出同样的事情吗?……你不会再信我了!”
楚晚宁却只是摇了摇头,面目在夜色里都是模糊的。
“大师……”他的身影越来越远了,“我没有时间了……求你,想想办法……”
“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可以,这件事太重要,请你一定要劝动我听你的话,让我和他一起来龙血山。”
他终于不见了。
夜幕昏沉,繁星透水。
怀罪追出院子,只看到极远处一道比黑夜更沉重的晃闪而过,楚晚宁已不知所踪,唯有手中那只香炉仍在,满载灵力,被他牢牢地握在了掌心里,证实这一切竟不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墨燃眼前场景剧烈晃动,之前所看的一桩桩一幕幕犹如雪崩尽数散落,残砖断瓦,林林总总。
“他说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可以,但是,能有什么办法?”怀罪叹息道,“他早已不再信任我,对我避而不及。何况我心中终究有所保留,不敢确信这一切是否是个阴谋。”
“直到彩蝶天裂,晚宁离世,我才在复活他之后下了决心,修书与他。”
“那封信,我几经斟酌,因不知幕后之人有多神通广大,所以不敢在信中明言真相。我也实在没有别的借口可以找他。何况他法力强大,更兼死生之巅玉衡长老要职。我根本不可能强带他离去,最后我想,他这些年灵核未曾完全修复,大概很不方便。我便以此为由,请他来龙血山一见。”
“但我骗了他十四年。所以无论我言辞如何恳切,他终究还是不愿信我……”
一声幽幽长叹,声音近乎惘然。
“我一直在等。就像近二十年前,我将他囚禁在山上时,每天来找他,期待着他能改变。后来我也每天都到龙血山寻他,希望他能够回来。”
“要是他能再给我一次机会,那该多好。”
老僧苍老的声嗓犹如断线纸鸢,飘飘荡远:“我的时日着实不多了,我知道我已等不了太久。所以最后,我做了这一卷轴。在这其中,我百般思量,几经更改,放入了一点又一点曾经并不想放入的回忆。但我终究是个懦夫,这个卷轴,我其实并不希望他在我活着的时候瞧见……我受不了他难过的眼神。他十四岁那年,那种眼神,我已经就看够了。”
“所以,晚宁啊……”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似是重负落下,“等你瞧到这里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圆寂了。”
“我这个人还是很自私,为了不看见你恨我,只有在临走前,才敢把全部的真相交给你,交给你所说的那个叫墨燃的孩子。对不起,那一年,是师父错了。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从来都是。”
怀罪停顿半晌,蓦地沙哑了,他道出了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楚公子,你能不能宽恕我?”
一声楚公子,不知是道与百年后的楚晚宁,还是道与百年前的楚洵。
音毕,倏忽起风了,无数的记忆碎片像是皓雪,犹如飘絮,纷纷扬扬拂面而过。那些两百年的罪与罚,十四年的喜与悲,都在此刻交集——
稚子在笑:“你对一,我对一,什么开花在水里?荷花开花在水里。”
少年在争:“不知度人,何以度己。这仙,不修也罢。”
到最后,凤目阖落:“就此别过了……大师。”
这一切榛榛莽莽重重叠叠地交替,如走马灯闪过,在光芒最亮的时候,墨燃眼前又浮现了怀罪佝偻的背影,伏在案几之前,为神木刻下最后一笔。
晚钟响起。
“就叫你,楚晚宁罢。”
音毕,洪波翻涌,墨燃在这狂流般的回忆中浮沉,紧接着猛地被推出了回忆卷轴,跌落在龙血山洞穴前的砂石地上。
卷轴内外时光流逝不一,此刻人间又值黄昏,天地间一片红霞壮阔,落日安详。墨燃躺着,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怀罪滴血于木,人间从此有了一个叫楚晚宁的孩子。
他躺在地上,眼神失焦。
“师尊……晚宁……”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楚晚宁如此坚强之人,当时为何会伏在自己怀里失声痛哭,他终于知道了。
只是知道的代价太大,犹如万剐千刀。
都是他的错吗?
是前世踏仙帝君的错,楚晚宁两辈子都在极力阻止他为乱天下。
楚晚宁的灵核被挖过。
无悲寺前救他一命的恩公哥哥。
不是人……是神木之灵……
每一击都像是砖石砸落,只一件真相便能让人筋骨破碎,血肉模糊,何况是那么多件堆积一处。
墨燃竟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躺在地上,浑身的骨骼都仿佛碎裂了,不能再做任何的事情。
都乱了。
他目光转动,看到坐在一边闭目不语的楚晚宁,忽又有悔恨聚成骨,怜爱聚成肉,痛苦成了血。想要护住这个人的望,让他从极度的困顿与茫然中挣扎,从泥淖中脱身。
他慢慢地站起来,走到了楚晚宁跟前。
楚晚宁睁开了双眼,看着他。
两个人,谁都没有先说话。
最后是墨燃俯身抱住了他:“师尊,神木也好,人也好,只要你还愿意要我……”他隐忍着,却还是哽咽了,“我一直都……”
都怎么样?
站在他身边?
他不配。
所以他最后自卑而痛楚地说:“我一直都会,站在你前面。”
我陪不了你,配不上你,我那么卑贱肮脏,毁天灭地,但你是洁白的。
我不能站在你身边了,晚宁。
让我站在你前面吧,替你挡住鲜血与尖刀。
直到死亡那一天。
第242章 【龙血山】楚妃
楚晚宁没有再确认踏仙帝君的事情,也没有多说话。
其实墨燃脸上不安的神情,就是最好的答案了,别的什么都不需要过问。更何况他此刻已感到极度疲乏,人在接二连三受到打击之后,头脑是麻木的。
过了很久,他才挣开墨燃的怀抱,缓缓起身。他没有去正眼看墨燃,闭了闭眼睛,然后开口,嗓音却有着令人胆寒的平静。他说:“我想去山洞里。”
“……”
“既然另一个我,费心设下了这个局,我想去看看。”
“……你知道真相,会恨我吗?”近乎是幼稚不堪的问题,但墨燃还是问了,问完之后自己又喃喃着答,“你会恨我的。”
楚晚宁眼仁微动,终于转过来,望着他:“踏仙帝君……到底做过什么?”
他没有问“你”,他用的是踏仙帝君。
墨燃因着这个称谓而感到一线生机,但这一线生机太渺茫了,他一方面想要竭力攥住,一方面却又胆战心惊。
楚晚宁嘴唇轻动,眸子微微眯起。
“杀人?”
墨燃不答。
“屠城?”
墨燃闭上眼睛,依旧不语。
楚晚宁想到之前自己做过的那些梦境,那些曾经觉得荒谬又暧昧的春梦,想到龙魂殿那个男人对自己的言谈举止,他隐隐已明白过了其中原委,但话到嘴边,却又问不出口,最后只道:“我呢?我在他身边究竟算什么?”
喉结滚动,想答话,却答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