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指成拳,墨燃道:“我要带他走,自然是不能让王爷吃亏。王爷想要什么,我尽力奉上。”

“本王只想要美人。而且最近啊,温柔乖顺的食腻了,本王还偏偏就喜欢你旁边这种,冰冰冷不爱搭理人的,这才有滋味。”

“……”

看墨燃和楚晚宁如此颜色,四鬼王也觉得有趣儿,慢条斯理地坐起来,说道:“不过,说句实话,本王在地府待了这么许多年,第一次瞧见有人会闯进我行宫里头撒野。倒是有些意思,能好奇问一句吗,你是他什么人?”

墨燃道:“他是我师尊。”

“师尊而已嘛。”鬼王一摊手,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要死要活的关系。”

墨燃道:“……他又不喜欢你,你强留又有什么用。”

鬼王懒懒摆手:“幼稚,喜欢不喜欢的,哪有那么重要。本王瞧中的是他的皮肉,又不想要他的心。”

“……”

“再者说了。”鬼王笑吟吟道,“他不喜欢我,难道喜欢你吗?他要是你的结发之人,我倒还真没了兴趣。本王虽爱美人,却还真不爱那喝了交杯合倉的。可惜啊,他不过是你的师尊而已。”

这番话,墨燃听了先是一愣,而后忽然笑了。

“王爷可是说认真的?”

“本王堂堂地府第四层之主,骗你个小鬼做什么。”

“那我多问一句,师尊若早有婚许,再穿上王爷这件吉服,可还有效用?”

“自然是没用的,本王从来不喜玩弄人·夫·人·妻。”四鬼王皱皱眉,“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你师尊成家了?”

楚晚宁要脸,说道:“没成。”

墨燃不要脸,说道:“成了。”

四鬼王:“……”

未及楚晚宁再多言,墨燃忽然拽过他的手,拉着他就往正门处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对四鬼王道:“王爷,你别理他,我师尊记兴不好。你看你刚刚说了,他要是成了亲,这吉服就不会作效。咱们不磨嘴皮子,我自带他出去,若是顺利走出,便请王爷放我们一条生路,若是我说谎,则是生死不怨。”

楚晚宁道:“墨燃——你疯了?当初在彩蝶镇,不过是逢场作戏,根本不会算——”

“怎么不会算。”墨燃毅然决然,倒是很笃定,“酒也喝了,头也磕了,上有高堂下有后土,怎么就不算了。”

“墨燃……!”

鬼王在地府百年千年如一日,待得着实有些腻味,忽然见到这样的争执,觉得十分好笑,坐下来托着腮倒也瞧得起劲。他拍拍旁边那美人的大腿,让她再喂自己吃颗果脯,边嚼边道:“成啊,你们走啊。要是顺顺当当走出去了,我便不拦你们。若是死了,也是自找的。”

墨燃道:“多谢。”

行宫正门布着一层闪动着淡淡紫光的结界。显是困顿鬼魂用的。楚晚宁离得那结界越近,便越是不情愿。那种半吊子的冥婚,怎可能会作数……

可墨燃却在这时靠近他,低声与他说了句:“师尊莫要担心,你我婚契,定是奏效的。”

“如何就作效了?!”

“你听我一次。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他说着,反手扣紧了楚晚宁的手指,掌心里有细汗。

“若是万分不幸,我也陪着师尊。”

楚晚宁浑身一震,睁大了凤眼,愕然瞧着他,好像从来没有瞧清过眼前这个人。

墨燃冲他展颜而笑,梨涡融融:“我欠师尊好多,这一回,不会再留师尊独身。”

“……”楚晚宁沉默良久,低声道,“何必。”

“那师尊呢?又是何必。”

楚晚宁垂睫,而后轻轻叹息一声,终是不再推却。二人携手站在紫电流窜的结界当口,身后是闲坐着看热闹的魑魅魍魉。

“走吗?”

“走。”

不知是谁先扣紧了谁的手,那么用力,冰冷的叠着滚烫的,汗湿的裹着干燥的,苍白的贴着麦色的。

天火在奔腾,雷电在嘶吼。

那结界仿佛巨大的洪流与瀑布,他们几乎是同时迈入,电光火石扑杀而下,气吞山河势如破竹,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这两个胆敢踏出生死门的人撕碎,劈成片,烧成灰。

那雷火爆出灼目光华,耀眼到近乎成了白色。

眼见着就要劈落在二人身上,墨燃虽在此之前,心中想的一直都是从今往后要敬师爱师,不可再忤逆,更不能存有旖念玷污师尊。

可是在这存亡未知的瞬间,他猛地扭头,忽然就很想再看看楚晚宁的脸。

却发现,结界形成的湍流密雨中,楚晚宁竟也在望着自己。

那双凤眼曾经凌厉、决绝、痛惜、憎恶、隐忍……而这一刻却好像有万事将熄时的宁静。

还有,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还有深情。

墨燃从未看过楚晚宁这样的眼,他的脑袋嗡的一声轰鸣作响,感到城堞楼宇皆在坍塌,他的胸腔中忽然有一股热烈的爱意,顶开坚实灰黑的岩层,破土而出。他甚至没能来得及思考那究竟是怎样的感情,只觉得心是滚烫的,血是沸腾的。

雷鸣电闪间,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将楚晚宁紧紧拥在怀中。

狂乱的心跳撞上颤抖的魂灵。

胸膛撞上胸膛。

他在下鬼界之前,其实也并没有过要与楚晚宁一起死这种念头,他一直觉得自己爱的人是师昧,要同生共死,也只会是和师昧。

可是当死劫真的降下。

他便不由多思地,将他搂在了怀里,似乎想要将对方的血肉揉进自己的血肉里,将他的魂灵藏进自己的魂灵里。

楚晚宁。

我陪着你。

我……

“哎呀,没想到还真是对苦命鸳鸯。”耳边忽然传来悠悠然的戏谑声响,“本王竟抓错了鬼?这位仙君,居然真是已婚许拜堂过的有主之魂了?”

墨燃倏忽睁眼。

那本该将他们撕碎的雷电竟不知何时化成了千朵万朵蒲公英,绕在他们身周轻舞飞扬,飘颻回雪。

四鬼王笑吟吟地站了起来,在离宫门不远处站定,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无聊几百年,今日倒是看了一出好戏。”

楚晚宁:“……”

墨燃还未回神,脑袋仍是昏沉的,看看四鬼王,又扭头去看怀里的人。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抱着师尊实在不像话,便仓皇收了手。楚晚宁也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侧过脸,面上不知是怎样神情。

过了一会儿,整顿衣冠,一语不发地立在旁边。

墨燃为了打破尴尬,抬头问四鬼王:“如何,不曾诓骗王爷吧。”

“不曾,不曾。”

四鬼王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

“一日复一日,多久没有见过这般热闹了。好罢,就冲你们让我看了一场好戏,自行去吧。本王美人那么多,也不缺个已经成亲了的魂魄。”

墨燃立刻心下开朗,想道:这四王比曾经楚洵遇到的那个九王可坦荡多了。虽说是个淫·魔,但好歹言出必行,有个王爷模样。

他这样想,拉着楚晚宁就要走。

岂料这时,天空中云雾飘散,月光照在墨燃身上,不动声色地,投下一道浓黑阴影。

四王初时不曾反应,仍是笑吟吟的,因看着了一出难得热闹而自喜,他转过身,示意旁边的美人再喂给他一颗葡萄。

美人的指尖剥开幽紫果皮,将鲜甜晶莹的果肉递到四王唇边,四王正张嘴,猛地觉出不对,蓦然回头厉声道:“站住!”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地面的阴影,目光一寸一寸抬起,最终落到了墨燃脸上。

“……你看看,地上那是什么?”

墨燃垂眸,这才猛地发现自己脚下竟还残存着一道模糊不清的影子!

四王戏谑贪玩的神情一扫而空,他眯起狭长的眼,那里面闪烁着兀鹫扑食前的光泽。

“你一具活人血肉,竟也能下得了地狱?”

第116章 师尊遇容九

楚晚宁看到鬼王手里光亮凝聚,当即推了一把墨燃,道:“快跑!”

哪里还用得着他再讲第二遍,墨燃拽起楚晚宁的胳膊,两人掠地而起,往宫门奔去。

墨燃气的直骂:“怀罪大师的咒法真不细致,怎的还给我留了影子,教人看出把柄!”

听到自己徒弟骂自己师父,楚晚宁不知为何居然没有太大反应,只余光瞥了墨燃一眼,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

“想逃?”四王在后头哼道,“哪有这么容易。”

他们俩轻功都极好,眼见着宫门将要完全关闭,两人一踩墙垣,扶摇而起,与此同时四王手中召来雷霆,他一挥手,天空中劈斩惊雷,落在宫门之上,刹那间原本只有数十尺高的宫墙瞬间拔地而起,似要上接天日。

而宫门也以极快的速度轰然关闭,四下封死。

墨燃暗骂一声,拉着楚晚宁掉头跑,出不了宫门就先不出,不被四鬼王抓住才是正经的。

这可算他歪打正着,鬼界诸王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四鬼王虽法术强悍,但大概是荒淫千年,身子骨还真不比其他王强劲,别说让他跑一里地了,就是让他跑个五十步,他都能呼哧气喘。

秉持着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的享受铁则,四鬼王懒了几千年,把自己懒成了个轻功废物。

他见楚晚宁和墨燃越跑越远,不由大怒,但因为这货经常在地狱其他王的领地上搜罗美人,跟其他八王关系不算太好,因此出了这样的事情,竟也不愿意通告众王合力围捕。

“跑得快有什么了不起,本王虽丰满!但你们一样逃不出本王的手掌心!”四鬼王摸着自己的肚腩,竟气的有些委屈,一回头看到替自己扛着肩舆的八个勇夫岿然不动,更加不悦,“站着干什么?本王腿脚高贵,不方便追,你们难道也不追吗?”

“……”

这四鬼王据说清瘦时是个美男子,因为太久没有尝过人间美味,所以修成肉身之后终日暴饮暴食,坐着吃,躺着吃,走路吃,蹲着吃,哪怕地府最繁忙的时候要赶奏折,写字都来不及写了,还要左右两个人立在,不是负责研磨铺纸,而是负责给他切鲜果喂糕点吃。

就这样,好端端一个风华绝代美男子,硬生生把自己塞成了个胖子,虽然他底子好,再怎么吃也不会胖的太离谱,但总归是走了模样。这之后四鬼王把行宫里所有镜子都叫人丢了出去,平日里最不高兴听到的也是“胖”“肥”这两个字,据说曾经有俏丽侍妾给他唱小曲儿,开头三句唱的是“月半弯,月半弯,月半……”

最后一个弯还没说出口,就被四鬼王当胸一脚踹了出去,还骂道:“胖胖胖!忍你两个胖还不够,还要唱第三个,别以为你拆开了本王就听不出来你在拐弯抹角地贬损我,胆大包天的东西!”

所以这些抬轿子的鬼汉子虽然勇猛,却也不敢去追楚晚宁与墨燃,一个个低着头,由着四鬼王抱怨,最后还是其中一个机灵些,说道:“王爷身手矫健,王爷都追不上的人,我们哪里追得上呢。”

四鬼王这才喘了口气,干脆也不追了,扭头对随侍道:“嗯,此话倒也有些道理……算你们有自知之明。行了吧,就这样,去传本王谕令,行宫所有大门全部关闭,宫墙布满封禁之咒,连个苍蝇都别放出去。”

他啐了口,把方才一直 在嘴里的葡萄籽给吐了出来,阴恻恻道:“我看他俩能跑到什么地方去。”

墨燃和楚晚宁身手迅敏,且宫殿内七弯八拐,很快就将追捕他们的鬼魅抛在了后头。两人藏匿于一个幽窄的小巷子里,楚晚宁是鬼,跑再久也不会觉得累,倒是墨燃肉体凡胎,靠在墙上缓着呼吸。

楚晚宁郁沉地往外看了一眼:“他把行宫封死了。”

墨燃缓着气,摆了摆手:“没关系,师尊,你进到引魂灯里来,这样我们就能直接返回阳间,他定然没有办法拦着。”

楚晚宁点了点头,但不知道为什么,眉宇间却显得有些忧心。

墨燃没有注意,将引魂灯拿出,默念咒诀,然而金光闪了几次,就都迅速熄灭了,楚晚宁的地魂依然好端端地立在他跟前,纹丝不动。

“怎么回事?”墨燃一惊,“怎么没有用?”

楚晚宁眉间的悒郁就更明显了,他叹了口气,道:“和我想的一样,在这里传送法咒是失效的,我们恐怕得出了行宫,才能再施法回阳间。”

“……”墨燃闻言,咬紧了嘴唇,眼神固执,半晌才哑声道,“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带你出去。”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说:“得快一些,行宫广大,鬼卒要找你并不容易,但是这里无水无食,我权且无恙,你却撑不了太多日子。”

墨燃笑了:“我受得住饿,从小这么过来的。”

缓了一会儿,等周围完全陷入静谧,两人出了巷子,走在空荡荡的青石长街上,凉月如水,浸着归人。一个有影子,一个没影子,并肩走着。

墨燃道:“师尊。”

“……”

“刚刚在门口,冒犯你了,对不住。”

楚晚宁似乎怔了一下,随即垂落睫毛,目光冷了下去:“无妨。”

“情况所迫,言语上……也有冒犯,也对不住。”

楚晚宁:“……”

“说你婚配,更是不对,还是对不住。”

楚晚宁忽然停下脚步,冰冷道:“你要道歉至何时?就不会说些别的?”

“别的?”墨燃怔忡的,颇为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还真换了个词,“那……真抱歉?”

“……”

楚晚宁拂袖而去。

可怜墨燃并不知道自己又那句话惹的他不高兴了,但终归是生怕搅扰了他,又怕再说更多让师尊更恼,原地挠了挠头,老老实实地跟了上去。

“师尊。”

“嗯?”

墨燃走了一半,忍不住问道:“你之前……是不是有过什么因缘际遇?”

楚晚宁一顿,回头问道:“怎么说?”

“我在鬼界,找到了你的另一个地魂,也就是说,你比寻常人多了一个魂魄……我先前在顺丰楼,见到了楚洵,我就问了他,他说一般多出来的那个魂魄,应该不会是你自己原本就有的。”墨燃有些犹豫,“但加上人间的躯体,我确确实实见着了四个师尊,所以我想……师尊是不是之前结了什么缘……”

楚晚宁沉默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眸底光亮微动,但随即他闭上眼睛,说道:“应当不会。”

他顿了顿,似乎是有些疑惑,又有些犹豫,又接着问:“我当真有四个魂?”

“嗯。”

“……”

楚晚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思忖一会儿,叹了口气:“此事非我所能解答,左右也没什么影响,由着他去吧。”

两人一边继续小心谨慎地沿着偏僻小路走,一边探查着四鬼王用以封死整座行宫的法术灵力。

“凡是结界,必有软处漏洞。”

楚晚宁说着,来到一座阙楼前,手指抚过粗粝墙垣,那墙垣上流淌着细碎的蓝色光泽,他阖眸捕捉着砖石下涌动的灵流,但是因为他眼下毫无法术之能,感受起来十分费力,半晌之后楚晚宁有些懊丧地垂下手,摇了摇头。

“我魂灵不全,力量有损,一时半会儿还不知该如何突破。”

墨燃道:“要不师尊你教我,我来试试看?”

“不成,结界之术精神复杂,非一两日就能习得。”

墨燃问:“那通常而言,法术结界的弱点都会是什么呢?我们要不一个一个试过来。”

“……每个结界的弱点都不尽相同,没有什么通常不通常的,要是一个一个测过来,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不试试怎么知道。”墨燃笑道,“没准我运气特别好呢?”

楚晚宁正开口说什么,忽然余光瞥到拐角一个晃动的白影,他眉峰一压,习惯兴地就要召唤天问,结果一伸手,什么都召唤不出来,不由地脸色更差,厉喝道:“什么人?!”

那白影立刻就要逃。

墨燃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立即飞掠过去,猛地将那鬼祟擒住,一把蒙住那鬼怪口鼻,让他无法呼叫,而后把他双手扭到背后,踹其跪于地面。他定睛一看,不由地怒火中烧。

“容九……!”

跪在地上的少年娇嫩白皙,如扶风之柳,眼里却淌着一丝不甘,他别着头,不吭声。

墨燃怒道:“你又要去告密?你真当我不会杀了你?!”

楚晚宁走过来,他没有见过容九,低头看了一眼,问墨燃道:“你认得他?”

墨燃不知该说什么,心道当年犯下窃、淫二罪,被楚晚宁押至善恶台公审,就是因为容九这件事,当时他只觉得楚晚宁心狠手辣,对其 怨颇深,但这个旧账本此时又摊在了面前,他却无地自容起来。

楚晚宁却没有觉出异样,只道此人是墨燃的旧识,说道:“既然跟你跟来了,那就别把他留在这行宫里,等找着了出去的法子,带他一起走吧。”

他说着,又仔细打量了容九一番:“挺好一个人,早日轮回才是正事。”

墨燃:“……”

容九原本还有些慌张,闻他所言,先是一愣,而后忽地笑了,斜过柔媚眼儿,去瞧墨燃:“这便是师尊了?”

“什么师尊,师尊也是你叫的?”墨燃气着了,“我师尊!”

容九心怀怨怼,存心给他添堵,便慢条斯理道:“哦,我师尊。”

“你——!”

这一来二去,楚晚宁琢磨出不对劲来了:“墨燃,你与他有过节?”

“我……”

容九微笑道:“好师尊,你可别凶他,我与他算不上过节,有些旧交情罢了。”

他说的模棱两可,语气间却极尽暧昧,楚晚宁没作声,眼睛微眯,嘴唇也渐抿起,瞧上去挺淡漠,但眉宇间的阴郁却是无从掩藏。容九大小在瓦肆里头泡大,最善察言观色,楚晚宁这秉纯兴子,眼底眸梢间的情绪,又如何能逃得过他的眼?

心中微微惊讶,他原倒是墨燃这个风流种子,胆大包天地贪恋自己的师尊,岂料见了真人,却好像并非是墨燃一厢情愿的单恋。

……死生之巅真脏啊。

即便情形危迫,容九还是忍不住感叹,觉得又是恶心又是惊奇——修真界男子间双修并不算奇闻,但也已经十分不入流,墨微雨身为死生之巅的公子,居然和自己的授业恩师搞在了一起,这要是传出去,掌门薛正雍的脸真不知该往哪里搁。

容九睁着一双妩媚 情的桃花眼,上上下下打量着楚晚宁,正准备再说几句添把火,对方却先开口了。

“死都死了,旧交情还有什么可拿出来谈的。”

“这不是仙君问我吗?”容九笑道,“我如实作答而已。”

“谁问你。”楚晚宁冷冷道,“我从一开始问的就是他。”

“他”指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语气中迸溅着星火味儿,要和容九划清界限的意思简直不能再分明。墨燃听楚晚宁偏着自己,心下微宽,胸腔一热,想和他说几句话,岂料人还没走近,楚晚宁就怒而回首。

“你自己怎么处理,自己瞧着办。”

但墨燃心里头其实没底,放了容九吧,怕这人回头就给他俩使绊子,通风报信,不放他吧,带在身边就跟个火药桶子似的,万一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恐怕能把楚晚宁给呛死。纠结一会儿,见楚晚宁又到旁边去查看四鬼王的术法结界了,墨燃一把搙起容九的衣襟,压低声音道:

“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心里堵,不平静。”容九睫毛细细的颤着,里头闪着微光,“我就是看不惯你这种恶人能从头来过。”

墨燃却知道容九并非这种损人损己的货色,这家伙从来只干损人利己的事情,哪怕再怨恨,舒坦安分地过日子对于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他没有理由会冒着灰飞烟灭的风险跑出来跟着他们。

他的视线一扫,落到了容九的脚上。

那双过于纤细白皙的脚一只穿着鞋,一只却没有穿着,脚上沾着污泥,显然是匆匆忙忙出逃才会有的结果。

墨燃眯起眼睛:“说实话。”

容九:“我不是说了么?实话就是我看不惯——”

“你要再打主意撒谎要挟我,我立马就把你眼睛蒙了嘴堵住找口枯井丢进去,你已是魂魄之身,在里头饿也饿不死,逃也逃不出,运气好的话过个三五天就有巡逻的发现你,运气不好,你就准备在井里头待个十年八年。”墨燃顿了顿,低声道,“你自己看着办。”

容九果然色变。

半晌,他说:“我改主意了,我不想留在这里,你得带我出去。”

“怎么,不打算做你的鬼相公了?”

“……”容九紧咬嘴唇,而后愤然抬头,“我也要过正常日子,也能重头开始。”他深吸了口气,说,“我要轮回。”

“好。那我再问你一声,之前是不是你跟巡逻告的密,让他们知道了我的踪迹?”

“……”

“你不说,我也有法子审你。”墨燃手中红光闪动,低声道,“说。”

“是啊,是我告密,但那又怎样。”容九仰起下巴,眼里闪着丝丝怨恼,“要不是趁着给他们指路的功夫,我能跑出来?”

墨燃猛地把他衣襟松开,怒极反笑:“你倒是会落井下石,你大爷的。”

“我还会 血喷人呢。”容九慢慢地将自己的衣冠整理清爽,往不远处楚晚宁那边瞥了一眼,“墨仙君,那人你特在乎吧?你从前是怎么待我哄我的,我跟他仔细说一遍,都不需要添油加醋,你觉得他会怎么样?”

第117章 师尊让我滚出去

容九说这话的意思,是指楚晚宁定然会难受,会吃醋,会受不住。

但墨燃却不知道楚晚宁一直对他存的感情其实是爱意,他琢磨了这番话,觉得容九是要把自己那些破账都交代给楚晚宁看,徒弟这么多荒唐事,一件一件掰数给师父听,那师父脸上还挂不挂得住?不得气死?

当即道:“你别打他的主意!”

容九笑了,很是娇媚,明明是个男人,却有着云鬓花颜,他柔声道:“那你连我一起护了,带我一起离开,我就乖乖的,保证什么都不说,也不添乱。”

墨燃实在没辙,暗骂一声,转头就走。容九知他这是默许,喜滋滋地跟了上来。墨燃没走两步,猛地回头,手指凌空朝他点了点,低声道:“容九,你要是不老实,我保准你连轮回井都摸不到就魂飞魄散。”

容九烟视媚行,嫣然道:“你不犯我,我不犯你,你不欺负我,我保准老实。墨仙君,我是怎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你可是我的老恩客了呢。”

“……”要说前世墨燃有多吃他这软声软语的一套,眼下就有多恶心,但他又没办法,眼瞅着容九飘飘然走到楚晚宁旁边去了,竟是百思不得其解——

自己当初是瞎了?

宋秋桐容九……这些都是什么货色,怎么就看得上,能喜欢?

若是他能重生到上辈子的自己面前,他可真想卡着踏仙君的脖子,把那家伙的脑袋开个瓢,看看里头究竟浸了多少的水,这一件件的,这都叫什么事儿?

好在容九方才话没说满,楚晚宁这人在感情一事上又是一张白纸,容九这种老手跟他笑盈盈地解释了一番,楚晚宁紧皱的眉头便缓缓松开了。

他甚至还想,原道是自己心思不纯澈,竟误会了这少年方才的“旧交情”之意,虽然脸上神色不变,但内心却颇有些尴尬。

容九既然加了进来,就不能不干事,他对这宫闱熟悉,说道:“这条街虽然人少,但也不算隐蔽,如果要安心探测结界该怎么破的话,我带你们去另外一个地方。”

他所说的另外一个地方,事实上是一个存放鬼界织衣布料的仓库,白麻布匹堆得很高,用来掩饰行踪再好不过。

三人找了个偏僻位置,楚晚宁的手指像是给病人号脉一般触上墙面,尽力去感受那个此刻布满了行宫的结界之术。

然而过了很久,依旧是无法探知,反倒是楚晚宁的魂魄愈发虚弱,墨燃覆住他的手背,将他的手掌从墙体上移开,说道:“你休息一下。”

楚晚宁又是着恼,又是无奈,盯着自己的手掌生闷气:“为何我这魂魄偏偏少了灵力?”

“我的分给你,可不可以?”

“用不了。”楚晚宁看了远处的容九一眼,稍许放轻了声音,“你是人,我是鬼,阴阳相阻隔。”

原处休憩了片刻,楚晚宁便又开始试着探测,如果他三魂俱全,法术在身,那么只消将强大的灵流探入结界之中,便能觉察到四鬼王的法咒薄弱在何处,但他现在灵力微乎其微,勉强融入结界,就像在大海汪洋之中要捕捞一片浮叶,实在是太难了。

等了一个时辰,容九变得有些焦躁。

他跑过来拉住墨燃:“到底出不出得去?”

墨燃道:“你别闹,老实坐这里。”

“我都要急死了,你给我一句准话,到底出不出的去。”

“急也没用,等着。”

容九道:“你师尊不该是很厉害的?为何这么半天了,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三魂未聚全,这个魂魄正巧缺了法术。你能不能安静些?”

容九听了,显得有些懊丧,睫毛忽闪着,重新坐回了白麻垒起的布堆上。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容九站起来,走到楚晚宁身边:“仙君,你还有别的法子吗?”

楚晚宁没有睁眼,指尖依旧贴着墙面,说道:“没有。”

“那,那有没有其他方法,让你多少恢复些法术?”

楚晚宁听了,沉吟片刻,反问道:“你有灵力吗?”

“没有……”容九微怔,“仙君为何这么问……”

“你要有,传我一些就能用。”

容九喜道:“竟是这样容易?那赶紧让墨仙君……”

楚晚宁打断他:“他的没用。”

容九当然不知道墨燃并非鬼魅之身,他听到墨燃的不能用,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为什么?”

“没为什么,属兴不同。”墨燃知道楚晚宁不擅说谎,自己并非鬼魅的真相最好也别让容九知道,于是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劳驾你能不能到外头去守着,要是有人来了,请你跑回来报个信。”

容九气恼地瞪了他一眼,无奈三个人此时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他便只好去了仓库大门附近,不情不愿地靠在门边儿,一边剥着手指甲,一边抬着双烟雨朦胧的桃花眼儿往外扫荡。

墨燃看了他一眼,而后在楚晚宁身旁坐下。

犹豫了一会儿,仍是觉得不想蒙骗楚晚宁,便开口:“师尊,我想……我想跟你认个错。”

“你何错之有?”

“就是,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你把我押送善恶台惩戒,因为我犯了……”墨燃顿了顿,没有好意思说淫戒。人的脸皮当真是十分微妙的事物,无所谓的时候可以厚得像万里长城,一旦在意了,却又和纸张一样轻薄,一戳就破。

墨燃低下头,很是赧然,轻声道,“因为我犯了第四,第九,第十五条戒律。”

第四戒,盗窃。

第九戒,淫乱。

第十五戒,诓骗。

楚晚宁当然不会不记得,他睁开眼睛,却没有看墨燃,只道:“嗯。”

瞧着那张清俊禁的脸,墨燃更觉无地自容,半晌就把眼帘垂下了,低声道:“师尊,对不起。”

楚晚宁其实已隐隐猜到他要说什么,心中虽然恼恨,但他大事面前素来分得清轻重缓急,何况墨燃那一阵子的混账事,他又不是此刻才知晓,便冷冷道:“不都已经罚过你了?后来也不曾再犯,如今拿出来重提做什么。”

“因为外头那个容九……他其实……”

墨燃没有再说下去,楚晚宁也良久不做声。

半晌,墨燃听到楚晚宁冷笑一声:“原来是他?”

“嗯。”

他完全不敢抬头去看楚晚宁,虽说死生之巅从不禁弟子念,年轻的修士双修或在外头有相好的恋人,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楚晚宁不一样,楚晚宁修的是清心之道,他素来鄙薄那些男欢女爱的风流债。

何况自己当年不是寻常规规矩矩找个恋人,而是逛瓦子……

薛正雍宠溺侄儿,或许会觉得无所谓,反正墨燃都是弱冠之年的人了,修的又不是清心之道,成天清心寡多不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但楚晚宁是忍不了的。

他会恶心,这种反应在那年善恶台惩戒的时候,墨燃就已经清清楚楚地从楚晚宁眼中看到了厌恶、鄙薄、嫌憎。

尽管过去这么多年,自己也没有再做过同样的事情,但如今容九居然在鬼界和楚晚宁撞上了,楚晚宁心头能舒坦吗?墨燃觉得这可真应了一句话: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他倒也不怕楚晚宁打他骂他,甚至恨不得楚晚宁能再拎着他拿天问狠抽一顿,只要别出什么岔子,只要别因这陈年旧账,把这好不容易找到的地魂给气跑了,要是楚晚宁负气离去,那墨燃恐怕真能自个儿杀了自个儿。

所以他越想越不安,与其留着容九这个行走的火药,不如自己先去跟楚晚宁再认个错,坦个白。

他想好了,说这话的时候站的位置是靠门那个方向的,要是楚晚宁听了起身就走,他就立刻冒大不韪,把人给抱了捆了,事后楚晚宁怎么生气都没关系,总之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人撂下自己消失。

这边墨燃脑袋里正演练着该怎么堵楚晚宁的路,那边楚晚宁衣衫微动,金红丝锻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发着亮光。

墨燃的心都在颤抖,他小声道:“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