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瞪着已然昏迷的女人,有些郁闷,有生以来他头一回送一个喝醉了的女人回家,而通常情况是,要么女人装醉要跟他回家,要么他醉了去找女人缠绵。
风声从窗外掠过,车内却安静得很。他关掉灯,看见深蓝的夜色笼上她瓷娃娃般精致的脸,路灯昏黄的光在她脸上一闪一闪,忽明忽暗。
她的眉微微蹙起,眼睫还有淡淡的湿痕。
他的呼吸忽然一窒,转过头,望着前方的路面,不再看她。
头一回开得这么慢,连车都不平地低鸣。
他盯着后视镜上隐隐约约的灯光,脸色慢慢冷峻起来。
李修然的叮嘱还有多年培养出来的敏锐警觉告诉他,他被人跟踪了。
念头一转,在下一个转角,他驶向相反方向,现在他还不想害死她。
车子驶入Windy 赌场的停车场,大门迅速地合了起来。
他脱下自己的外套将她蒙了个结实,让外人只能看见她垂落的长卷发和穿着浅金色高跟鞋的纤足。
他抱着她走进专属电梯,按下数字,门在十八楼打开,穿过宽敞的走廊,他在一扇雕花铜门前停下,按下密码。
拿掉外套,他将她轻轻地放在自己的大床上,在离开他怀抱的那一刻,她抓住他的衬衫低语:“我没有想你……”
他望着她,她仍处在昏迷中,意识不清,他的棕眸里闪过一丝戾气,伸出手毫不留情地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胸口拿开。
头痛欲裂。
蒙眬中闻到清淡的香味,很好闻。缓缓睁开酸胀的眼睛,冷欢盯住头顶的天花板,一片纯白的边际是起伏的花纹,低调而华丽,水晶灯上的珠帘垂下来,形成规律的波浪。来不及赞叹,她猛地坐起身惊愕地打量着全然陌生的环境。
宽敞得离谱的房间,放眼尽是强硬的冷色调。空气中隐隐传来水流声,她下意识地转头,看见左侧的玻璃墙,一下傻眼。
模糊的玻璃墙那边,显然是一间浴室,有一个男人,准确来说是一个裸男正从水池里站起来,用毛巾擦着头发。
虽然看不清,但他的身材确实不是一般的好,冷欢有些呆滞地看着那个身影围上浴巾,慢慢走出浴室—下一刻他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清清楚楚。
过度的视觉冲击让她顿时丧失语言能力,只能 “你,你……”个不停。
叶听风看了满脸通红的她,嘲弄地一笑,打开自己的衣橱。
一件白色的东西忽然凌空飞来,砸在她的头上。
跟着悠扬的声音传来,“在你确定那是什么之前,我劝你最好不要把它扯下来。”
可惜他的提醒显然晚了一步,冷欢已经气愤地把头上的东西拽了下来。
“啊—”她尖叫,把浴巾砸向他,“你个暴露狂!”
她匆忙闭上眼,可脑海里迅速回放方才入目的情景,她的脸烧到快要爆炸。
“我提醒过你了,”慵懒的声音响在她耳边,“再说,难道你洗完澡换衣服不脱浴巾吗?”
她睁开眼,看见他已经换好衣服,神清气爽地坐在床边。
“可那是一个人的情况,你应该考虑到我。”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愤然抗议。
“你可以选择不看,” 他促狭地一笑,“不过通常跟我睡过的女人都不放弃这么养眼的机会。”
“谁跟你睡了……”反驳被吞进肚里,她震惊地看看身下的大床,看看自己宽大的睡袍,额头上的汗一点点冒出来。她什么时候睡到他床上了?为什么昨晚的事情她竟一点也想不起来?
他不语,存心折磨她的心脏。
她咽了一下口水,艰难地开口道:“那个……昨晚没发生什么事吧?”
他瞥了她一眼,声音冷淡,“你指哪一件?是你吐了我一床,还是我替你换衣服?”
原来是这样,她松了一口气,讷讷道:“你可以把我送回家的。”
“你醉成那样,我根本没听到你说的地址。”
咦?她皱眉,明明记得自己说得挺清楚的。
“你的表情看起来好像很失望,是因为没发生‘什么事’吗?”他忽然开口,轻轻一笑。
这个玩笑很恶劣。她抬头瞪向眼前的这个男人,却发现一张俊颜近在咫尺。
他离她很近,近得她呼吸里都是他身上的气息,原来就是刚才闻到的清淡香气。
他盯住她渐渐红起来的耳根,轻轻地问:“我收留了你,你要怎么报答我?”
他的呼吸掠过脸颊,她的身体微微一颤。
深呼吸,她鼓起勇气盯住那双深邃的棕眸,“你要什么?”
你要什么?
她的低语在他心里徘徊,阴暗的角落里有声音在叫嚣—我要你知道明明触手可及的幸福,却再也无法拥有是什么样的滋味,我要你陪我一起堕入这彻骨仇恨的深渊,用你的眼泪和疼痛来填补,如果我注定要承受这煎熬,那你也将永不得超生。
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注视着她。他眼里复杂的情绪,她看不懂,也猜不透,只知道他在给她一个机会、一个或许会幸福的可能。
这世上,每一天都会有很多机会和人擦肩而过,每一个地方都上演着短暂的相聚分离,也许在下一分钟再回头时,就再也找不到那些人的身影,然后这一生都可能再无牵扯。
当我渐渐觉得这个城市很冰冷的时候,遇见了你—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听见的一句台词。
如果现在推开,也许那个夜晚拥着她的怀抱、握着她左手的温暖、抚慰她伤口的丝帕、霸道捉弄的亲吻都会随着时光渐渐消失不见。
这样的结局,你想要吗?—她在心里轻轻地问着自己。
生命如此短暂而脆弱,尤其对她而言。那么,她不想再患得患失,虚掷光阴,如果这是他想要的回报,她给,只是她也要获益。
盯着他的眼睛,她吻上他的唇,羞涩而又固执地探入,他的舌逮住了她的,纠缠调戏,灵巧地燃烧她唇腔内的每一寸。他的眸里清晰地倒映着她开始无措的表情和微微战栗的身影。
在一切失控以前,她推开他,他并没有惊讶,只是倚着床头静静地看着她,面无表情。
“我该走了。”她努力地笑了一下,故作轻松的样子。
他站起身,从衣柜里拿出一件毛衣扔给她,“换上,我送你回去。”
她拿起衣服看着他,“我今天的班……”
他打断她,“我会跟雷蒙德说。”然后他转过身,点燃一根烟。
她望着他格外深沉的背影,咬唇换上毛衣。
“我到了。”她指指她所住的单元大门。
他停车,却仍锁着门。
他将手里的烟灰往车窗外弹了弹,望着她,“为什么不问我对你的回报是否满意?”
她一怔,旋即低头淡然一笑,“你满不满意,并不在我关心的范围内,也不是我可以决定的事情,我只知道,我做了自己想做的。”
棕眸里闪过一丝讶异。
“下去吧。”
他打开门锁,不再看她。
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冷欢才回头,目送街角远去的车影。
这一去,不知是否还有以后。


第三章 在世界尽头遇见你
“女士们先生们,圣安德鲁斯到了。”司机大叔故作欢快的声音自广播里传来,同车的旅客开始收拾行李。
车窗外的天空是苍茫高远的浅灰色,远处的海平面上有水鸟在云雾里穿梭。
冷欢从背包里拿出雨伞撑开,跟在同车旅客后面下了大巴。
来苏格兰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古老的小镇。第一次听说圣安,是因为威廉王子在这里读书,后来叶观雨告诉她,这里在中世纪时是苏格兰王国的宗教首都,也是高尔夫的发源地。
叶观雨在圣安读了四年大学,对这地方感情很深,否则当初爸爸也不会说空下来会带她们一起过来。
然而他却没有做到。如今是她只身一人站在这里。
回忆多美好,如果没有后来。
沿海的悬崖上,风很大很冷,冷欢蹲了下来,伸手摩挲墓碑上的名字。
Teresa Ye.
冷欢,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他。
记忆里,那道甜美的声音涌上心头。
冷欢从背包里拿出包得很仔细的餐盒,从里面取出一块蛋糕,放在墓碑前,点燃一支蜡烛。
“生日快乐。今天爸爸一定陪在你身边吧。”她微笑着,泪却满睫,“这个巧克力蛋糕还是你教我做的,很久没做了,也不知道合不合格。糖好像放多了点,不过你身材这么好,应该也不怕发胖,而且,你怎样爸爸都喜欢……”
声音在那一瞬间骤然止住,她捂住嘴,泪水不可抑制地涌出。
渐大的雨势淋灭了蜡烛,那点微小的温暖也已散去,她终于放声大哭。
你们好吗?我一切都好,只是自从你们离开后,我一直都觉得好寂寞。
“叶先生?”
随行人员撑着伞遮住忽然止步的男人,疑惑地看着他冷凝的脸色。
叶听风望着山坡上那道纤细的身影,大雨淋湿了她,她却像全然不觉。
他可以听见她的哭声,那种无法抑制的痛哭,仿佛带着无尽的难过与悲伤。
他垂在身侧的双拳紧握,薄唇里吐出冰珠般的字眼,“走。”
黑色的车窗缓缓升起,挡住了那张冷冷俊颜。然而如墨的双眸却仍紧紧盯着远处,一直目睹着女孩缓缓站起身,如游魂般地走下山坡,经过他的车。
“扔掉。”墓碑前,他面无表情地让下属清理冷欢留下的蛋糕和一小束雏菊。
他的妹妹不需要这种假惺惺的关怀。
观雨生命中的第一束雏菊是他送的。
她问他为什么,他笑而不答。她扬起稚气可爱的脸庞,目光狡黠,“我知道,雏菊的花语是幸福、希望、美人……还有深藏心底的爱。”
深刻的痛楚又袭上心头,他握着花束的手关节泛白。
她的幸福在哪里,希望又在哪里?而深藏他心底的只剩下恨。
大概因为下雨,行人不多,古老的街道显得格外安静。
“爸爸,我要吃那个。”稚嫩的童音在身后响起,一个粉红色的小身影从冷欢身前掠过,冲向对面的店铺。
“B. Jannetta!”隔着街,小女孩念着眼前冰淇淋店的名字,笑得格外灿烂,蓝色的眼睛亮晶晶的,“爸爸快来,我要香草和巧克力味的!”
很小的冰淇淋店,竟也排起了队。冷欢想起来,旅游资料上说这是家百年老店,有人夸张地说是游客到圣安的理由之一。
她站在那里,望着小女孩雀跃地和父亲排着队,然后从他手里接过甜筒,小脸尽是快乐和满足。
鼻尖在那一刻有些酸涩,她转过身,却在橱窗里看见自己泛红的眼,于是狼狈地低下头。
橱窗里的雕塑,是美人鱼在海里望着王子。她为了见他失去歌喉,她为他跳舞,忍住双脚的疼痛,她为他的幸福化成了泡沫。
小时候她觉得美人鱼怎么这么笨,后来才知道,世上真的有让人甘愿用生命去换的东西。
雨仍然下着,却有阳光从云层里漏下来。当她抬起头,从玻璃上看到那道身影时,呼吸顿时凝滞,说不清为什么,心中竟深深悸动。
被雨淋过的橱窗,明净发亮,映着他挺拔的轮廓。金黄色的光晕里,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恍若在梦中。
叶听风。
她听见自己在心里轻轻念出他的名字。
世界这样大,他竟也在这里。
“你被淋湿了,怎么不打伞?”他的声音在背后扬起,带着她熟悉的嘲弄,“入乡随俗了?”
她转过身看着他,“我忘了。”
他走到她身边,抽出她握在手里的伞,撑开,“你在中国长大,体质不一样,学英国人不打伞会感冒的。”
他穿着黑色风衣,深灰色的衬衫里是黑格子的丝质领巾,如此英俊,却又透着疏离感,可是她却感觉到了温暖。
“谢谢。”直到他迈开步子带着她离开,她才反应过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
“约了朋友,天气不好没法打球,就随便走走。”他语气平淡,“你呢?”
“看一个朋友。”她沉默了一下,轻声回答。
他半天没有说话,走出十几步才出声,“这是一个好地方。”
冷欢抬头触上他的视线,那双棕眸深不见底。
不知不觉,他们一起走了长长的一段路。眼前出现了深黑色的高大塔尖,是圣安德鲁斯教堂的废墟。虽然只剩残垣断壁,但仍可窥见昔日的华美壮丽。
废墟之下是一座座古老的坟墓,很奇怪的是没有阴森感,只余肃穆。
“你信教吗?”她问。
他摇头,“你呢?”
“我也不。但是我相信,如果全心全意想要什么,总是能够得到的。”她答。
“那你失去的那些呢?你能让他们再回来吗?”他看着她一笑,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笑意有些冷。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怎么了?”他的声音忽然又变得很轻、很温柔。
“如果可以,我宁愿消失的是我。”
“你这样年纪的女孩子,总是把自己弄得心事重重很忧伤的样子,其实对人事又知道多少?”他看着她,嘴角微扬,脸上却没有笑意。
“我不是故作忧伤,我只是……”她抬头看向他,“只是觉得累。”
没有人知道,负担着沉重的爱苟延残喘,让她多么疲惫。
她停住脚步,声音里有深深的无助。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她下意识地抬手,脸颊上却传来温暖的触感,他修长的手指勾起那些调皮的发丝,把它们绾在脑后。
她闻到了他指尖淡淡的烟草味,那一刻,她突然想埋首在他的掌心。
温柔的触感在她脸上流连,他未曾收回手,望着她的眼神专注,也让她迷惑。
海浪袭来,岸边的鸟群被激动,扑闪着白色羽翼冲向天空,在他身后织出一张美丽的网。
她应该退后,应该逃避,可是她的身体似乎不听使唤,只是站在那里,迷失在他的暧昧里。
这个男人,他这样好看—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鼻子,冷淡的表情和微勾起唇角的微笑。
“听说,罗马人认为这里是最接近世界尽头的地方。”她转头,躲开他的碰触,望向一望无垠的北海,还有岸边蓝底白叉的苏格兰旗。
苏格兰的守护神是圣安德鲁,他被钉死在X形十字架上,修道士圣雷格拉斯将他的遗骸带回苏格兰,埋在如今的圣安。他殉道三百年后,君士坦丁大帝希望把他的遗骨移到君士坦丁堡,但圣雷格拉斯告诉君士坦丁大帝,天使托梦给他,如果把圣安德鲁的遗骨安葬在最接近世界尽头的地方,就可以得到上帝的保佑。最后,圣安德鲁的遗骨继续被安放在这里。
“原来,我是在世界尽头遇见你。”
低沉的声音在风中扬起,仿佛挟着万水千山而来的温柔,震颤了她的心。
那一刻,她突然失去言语。
“冷欢……”他却缓缓念出她的名字,淡淡一笑,“是个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