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提时代,我在库努很少见到白人。当地的行政长官当然是白人,他也是距离库努最近的一个商店的店主。偶尔有白人或白人警察从这里路过,这些白人对我来说看上去就像上帝那样尊贵,他们既让人畏惧又让人尊敬。但是,他们在我生活中的影响是遥远的,我一般很少想或根本就不想我们自己的人民与这些令人好奇而距离遥远的人之间的关系。
在库努这个小小的世界里,不同氏族或氏族部落之间的唯一矛盾是科萨部落与阿马木棼古部落之间的隔阂。阿马木棼古是居住在我们村里的一个少数氏族部落。埃马非卡尼时代,阿马木棼古部落在逃离沙卡祖鲁军队后来到了东开普。1820——1840年,由于沙卡祖鲁国的崛起,爆发了大战和移民浪潮。在此期间,祖鲁军队企图用武力征服和统一所有的部落。阿马木棼古部落是来自埃马非卡尼的难民,他们原不是讲科萨语的氏族。他们被迫去做其他非洲人不愿意干的工作,在白人的农场和白人企业中劳作。这些都是科萨人看不起的工作。但是阿马木棼古人民是勤劳的人民,他们与欧洲人接触,因而往往比其他非洲人接受的教育更多,也更西方化。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阿马木棼古是最先进的部落。他们为我们提供职员、警察、教师、公务员和翻译。他们也是最早信仰基督教、最早建造好房子、最早用科学方法从事农业生产的非洲人。他们比他们的科萨同胞更富有一些。他们接受了传教士的公理,即信仰基督教就是文明化,文明化就是信仰基督教。科萨人对阿马木棼古人仍然有些敌对情绪,但我认为这更多的是出于嫉妒,而不是部落之间的敌对。根据我小时候的观察,这种敌对形式是相对无害的。在那个阶段,我没有目睹也不会怀疑,发生暴力的部落之间的这种敌对情绪最后会被南非的白人统治者进一步激化。
我父亲不赞成当地人对阿马木棼古人的偏见,并且他还与阿马木棼古两兄弟乔治和本·穆贝克拉成了朋友。两兄弟在库努村非同一般:他们受过教育并皈依了基督教。老大乔治是一位退休教师,本·穆贝克拉是一名警察士官。尽管穆贝克拉兄弟信奉另外的宗教,但我父亲却仍然远离基督教而坚持自己的信仰,坚定不移地信仰伟大的科萨精神——“夸马塔”——父辈的上帝。我父亲是一个非正式任命的神职人员。他主持宰杀牛羊的宗教仪式,并且主持关于种植、收割、出生、婚嫁、入会、丧葬等当地传统礼仪。其实,他不需要被任命,因为科萨传统宗教是以博大为特点的,所以在神圣与世俗、自然与超自然之间只有很小的区别。
虽然穆贝克拉兄弟没有在我父亲身上产生影响,但他们的确影响了我母亲,她皈依了基督教。事实上,范妮就是她的基督教教名,因为她是在教堂里开始叫这个名字的。由于穆贝克拉兄弟的影响,我自己也成了卫理公会的教徒,或者按照当时的叫法,我成了“美以美教派”的教徒,并且被送进了学校。穆贝克拉兄弟经常看见我在一边玩耍或放羊,并经常过来与我谈话。一天,乔治·穆贝克拉拜访了我母亲。“你儿子是个聪明的小家伙,”他说,“他应该去上学。”我母亲没有吭声。我们家没有人上过学,所以我母亲对穆贝克拉的建议没有思想准备。但是,她还是把这个问题留给了我父亲去作决定。也许是因为他自己没有受过教育,我父亲立刻决定他的小儿子应该去上学。
学校只有一间房子,屋顶是西式的房顶,在库努山的另一侧。我当时7岁,在我上学的头一天,我父亲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要上学必须要适当着装。直到那时,我同库努村里的其他男孩子一样,身上只有一条毯子,把毯子绕一边肩膀一裹,然后别在腰间。我父亲拿了他的一条裤子,在膝盖处一剪,然后让我穿上。这条裤子长短倒基本合适,但裤腰太肥。我父亲就用细绳对裤腰进行了收缩处理。我穿着这条裤子一定是一副滑稽相,但是,我感觉穿什么衣服都比不上穿父亲这条裤子更骄傲。
上学的第一天,我的老师穆丁佳尼女士给我们每人起了个英文名字,并告诉我们,从今以后这个英文名字就是我们在学校里用的名字。这在那个年月是非洲人的习惯,但毫无疑问,这是英国人对我们教育的偏见造成的。我所接受的教育是一种英国教育,在这种教育下,英国思想、英国文化和英国政体自然被认为是最优越的。在非洲文化中根本就没有这种事。
我这一代非洲人,即使是今天,一般都有两个名字,一个英文名字,一个非洲名字。白人不是不能就是不愿意念非洲名字,他们认为有一个非洲名字是不文明的。那天,穆丁佳尼女士告诉我,我的新名字叫纳尔逊。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字。可能与英国伟大的船长纳尔逊爵士有某种关系,但这仅仅是一种猜测。
3...
我9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预感到家中要出乱子。我父亲回来了,他通常轮流去看望他的四位妻子,大概一个月来我们这里住一个礼拜。然而,这一次却不是他通常来的时候。我看见他在我母亲的房间里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一阵阵地咳嗽。凭我这个小孩的目光也能看出,父亲将不久于人世了。他患了某种肺病,但到底是什么病并没有确诊,因为我父亲从来就没有找医生看过病。他连续在房内躺了好几天,既不动弹也不讲话。随后,有一天夜里,他的病情加重了。我母亲和我父亲最小的夫人娜达伊玛妮正伺候在他身旁。那天深夜,他呼喊娜达伊玛妮:“给我拿烟来。”我母亲和娜达伊玛妮经商量后认为,在他处于这种状态下抽烟是不明智的。但是,他却坚持要抽。最后,娜达伊玛妮只好给他装好烟袋,点上后递给他。我父亲抽上烟并安静了下来。他几乎不住地抽了一个小时,然后就去世了。他的烟袋仍然冒着烟。
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大的悲痛。尽管我母亲是我生存的核心,但是,我还是认为自己不能没有父亲。当时,我并没有想到父亲的去世会立刻改变我的一生。经过一段时间的哀悼之后,母亲告诉我,我将要离开库努。我没有问她为什么,也没有问上哪里去。
有一天大清早,我带上属于我的几样东西,向西踏上了新的旅途。我为父亲的去世感到悲伤,更为我行将离开的这片土地感到悲伤。库努是我知道的全部,我以一个小孩热爱他的第一家乡的方式无条件地热爱着它。在身后那些小山丘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之前,我回转身来,寻找想象中的村庄是什么样子。我能够看到那简陋的房屋和四处奔波的村民,我能够看到我曾经与其他孩子一起戏水的小河,我能够看到那一片片的玉米地和成群的牛羊正在懒洋洋地吃草的草场。我想象我的小朋友们外出打鸟、直接从牛的乳房吸食甜甜的牛奶、在小河尽头的水池里跳跃的情形。尤其是,我的目光停留在了那三座圆顶茅草房上,在那里,我得到了母亲的慈爱和呵护。正是在这三座圆顶茅草房内,我感受到了世间所有的幸福和愉快。就这种生活本身,我为在离开前没有亲近它们而感到后悔。我无法想象,我面对的将来能从哪些方面与我就要抛在身后的过去相比拟。
我们默默地步行,直到太阳慢慢地接近地平线。但是,母亲与儿子之间的沉默并不是孤独的。母亲和我之间的话本来就很少,但是,我们并不需要有很多的话语。我绝不怀疑她对我的爱和支持。这是一次筋疲力尽的长途跋涉,我们沿着多石而尘土飞扬的道路,越过起伏的山峦,穿过无数的村庄,一路上没有停步。傍晚时分,在一个绿树环绕的山谷里,我们来到了一个村庄。村庄中心有一个大宫殿,这是一座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大宫殿”。望着它,我只有感到惊奇。大宫殿的建筑由两个长方形的大房子和七个圆形的大房子构成,都刷着白色的石灰,在落日的余晖中显得更加耀眼夺目。宫殿前有一个大菜园,玉米地四周种着桃树。宫殿后有一个更大的菜园,里面有苹果树、蔬菜,还有一个狭长的花园和一片金合欢。宫殿附近是一个白灰粉刷的教堂。
主房前面的门道上有两棵增光添彩的橡胶树,树荫下大约坐着20位长者。宫殿周围有一大群牛羊在茂盛的草地上吃草,至少有50头牛和500只羊。一切是那样井井有条。这是一派我想象不到的、富庶而有秩序的景象。这个宫殿叫穆克孜韦尼,是泰姆布临时首府,也是泰姆布人民的摄政王——容欣塔巴·达林迪叶波的王宫。
正当我被这座壮丽的宫殿深深地吸引住的时候,一辆豪华轿车隆隆地驶进西大门,坐在树下的那些人立刻摘下帽子,然后站起来呼喊:“Bayete a-a-a, Jongintaba!”(向容欣塔巴致敬!)这是科萨人向其首领致意的传统礼节。从车内(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气派的汽车就是福特V-8)走出一位身穿华丽服装、身材不高但体格健壮的人。我能看出他是一位充满信心、习惯于行使权力的人,他的名字对他来说也很合适,因为容欣塔巴字面上就是“雄视群山”的意思。他受人敬仰、强健有力、仪表非凡,黑黑的皮肤,容貌儒雅。他随和地与树下的那些人一一握手。后来我才知道,树下的这些人是泰姆布最高行政院的组成人员。这就是即将成为我的监护人并且是今后十年中抚养我的那个人。
在惊奇地看到容欣塔巴及他的行政院班子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好像是一棵从地里连根拔起并被扔进河中心的小树苗,无法抵抗那强大的水流。我既感到迷惑,又感到敬畏。到这时,我除了高兴之外没有任何别的想法。我除了想吃好并成为一名棍战冠军之外再没有别的野心。我本来不想有钱、有地位、有名声或有权力。但是,一个新世界忽然展现在我的面前。来自贫穷家庭的孩子在忽然面对时来运转的时候,经常发现自己被许多诱惑所欺骗,我也不例外。我感觉许多已经树立起的信仰和忠诚开始渐渐消失,父母给我打下的单薄的基础开始动摇。在那个时刻,我看到生活可能会给我带来比当棍战冠军更好的前程。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父亲临去世前,容欣塔巴提出要当我的监护人。他将会把我当做他自己的孩子,我将得到和他的孩子们一样的待遇。我母亲没有别的选择,她没有拒绝摄政王的提议。尽管她会想念我,但让她高兴的是,在摄政王的呵护下我将会得到更好的教育。摄政王没有忘记,正是在我父亲的干预下,他才成为至高无上的代理国王。
我母亲在穆克孜韦尼住了一两天后就回了库努。我们之间的别离并没有激动。她没有训诫,没有嘱托,也没有与我吻别。我知道,她不想让我为她的离去而感到伤心。当然,这种伤心是毫无疑问的。我知道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就希望我受教育,以便将来有好的前程。然而在库努,我无法实现他寄予我的厚望。她那温柔的表情就是我所需要的一切母爱和支持。在她即将离我而去的那一时刻,她转过身来对我说:“Uqinisufokotho, Kwedini !”(振作起来,我的孩子!)小孩子常常最不会伤感,特别是在他们正沉溺于某种欢乐之中的时候。就连我亲爱的母亲也是我最亲爱的朋友即将离开我的时候,我仍然满脑子沉浸于新家的兴奋之中。我怎么会不振作起来呢?我已经穿上我的监护人专门为我新买的漂亮衣服。
我很快适应了穆克孜韦尼的日常生活。一个小孩的适应能力往往是很强的,虽说并非完全适应,但是我已经习惯了这个大王宫,就好像我一直生活在这里。对于我来说,它是一个奇幻的王国,一切都那样令人愉快。在库努是平淡的日常生活,而在穆克孜韦尼却变成了冒险。当我没有上学的时候,我曾经是农夫、车夫和牧童。我骑马,用弹弓打鸟,找别的男孩子一起玩骑马打仗的游戏。有时,我们跳舞,并聆听泰姆布少女美妙的歌声和掌声。尽管我想念库努和母亲,但是,我完全被这个新的世界吸引住了。
我在一所与王宫相邻的独屋学校里上学,在那里学习英语、科萨语、历史和地理。我们学的是Chambers English Reader。我们在黑色石板上做作业。我们的老师是法达纳先生,后来是吉克瓦先生,他们对我特别感兴趣。我在学校里学习好不是因为我聪明,而是因为我勤奋。我的自我约束能力在姑妈法斯维的帮助下得到了加强。她就住在王宫里,她每天晚上都要仔细检查我的作业。
穆克孜韦尼是卫理公会的一个传教站,远比库努繁华,西方化的程度也比库努高。那里的人穿着时髦,男士穿西装,女士受新教派传教士的影响,身穿又厚又长的裙子和高领衬衫,并且肩上披着披肩,头上围着头巾。
如果穆克孜韦尼的世界是以摄政王为核心,那么我的小世界就是以摄政王的两个孩子为核心。老大佳士提斯是摄政王唯一的儿子,是王室的继承人;诺玛福是摄政王的大女儿。我同他们生活在一起,受到完全相同的待遇。我们吃的是同样的饭,穿的是同样的衣,干的是同样的事。后来萨巴塔的大哥、王位继承人恩凯考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我们四人组成了一曲“四重奏”。摄政王和王后对我就像对他们自己的孩子一样,把我抚养长大。他们为我操心,教育我,也惩戒我。这一切都是出于对我的爱。容欣塔巴为人严肃,但我从来不怀疑他对我的爱。他们叫我“塔陶木库鲁”,这是对我的爱称,是“爷爷”的意思。因为他们说,当我很认真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个老年人。
佳士提斯比我大四岁,在我眼中,他是除了我父亲之外的第一个英雄,我非常敬重他。他已经在克拉基伯雷上学,那是一所寄宿学校,离穆克孜韦尼大约60英里。他身材高大、英俊潇洒、体格健壮,是一位优秀的运动员,特别擅长田径及场地项目,如板球、橄榄球、英式足球;他快活外向,是一位天生的演员。他有使观众为之倾倒的歌喉,他的舞蹈也能使观众迷得目瞪口呆。他有一大群女性追随者,不过对他持批评态度的也大有人在。有些人认为他是纨绔子弟、花花公子。佳士提斯和我成了最好的朋友,尽管我们在很多方面不同:他性格外向,而我性格内向;他无忧无虑、漫不经心,我严肃认真;他什么都来得容易,而我必须依靠自己努力。我认为,年轻人在各方面都要向他看齐,都要以他为榜样。虽然待遇相同,但我们的命运却是不同的:佳士提斯将根据继承权成为泰姆布最有权力的酋长,而我则将取决于摄政王的慷慨,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我每天在王宫里出出进进地做事,当然是为摄政王做事。我最愿意干的事是给摄政王熨衣服,这是一项非常令我引以为豪的工作。他有六套西装,我要花个把小时才能把他裤子上的褶子熨平。他的王宫可以说由两所薄顶西式房子构成。那个年月,没有几个非洲人拥有西式房子,它们被认为是拥有巨大财富的象征。围绕着主房呈半圆形坐落着六座圆形房子,里面都是木地板铺地,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摄政王和王后住在右面的圆形房子里,王后的妹妹住中间那座,左面的圆形房子是餐厅。王后的妹妹住的那个圆形房子地板下面有蜂房,我们有时掀开一两块地板就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蜂蜜。我搬来穆克孜韦尼不久,摄政王和王后就搬进了中间那个圆形房子里,它自然就成了大王后宫。大王后宫附近有三个小一点的圆形房子:一个供摄政王的母亲住;一个供来访的客人住;一个供佳士提斯和我共同居住。
在穆克孜韦尼,左右我生活的两条原则是王权和基督教教规。尽管当时我没有把这两条原则看成是相互对立的,但它们之间并不容易协调。依我看,基督教与其说是一种信仰体系,倒不如说是马替奥罗牧师个人的信条。我认为,他的存在体现了基督教的诱惑。他与摄政王一样家喻户晓、令人敬爱,可以说是摄政王在精神方面的领路人,这个事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教堂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是,事实上可以说非洲人所有的成就似乎都是来自教堂的传教。宗教学校培训传教士、翻译和警察,而当时这些人代表了非洲人的最高理想。
马替奥罗牧师是一个55岁左右的矮胖子,他用一副低沉有力的嗓子讲道和吟诵。当他在穆克孜韦尼西部的那座简易教堂讲道时,大厅里总是挤满了人,大厅里响彻着信徒们的赞美之声。此时,女士们会跪在他的脚下乞求得到拯救。我到了王宫听到的第一个故事是,他仅仅用一部《圣经》和一个灯笼就赶走了一个危险的魔鬼。我认为,在这个故事里,既没有不真实性也没有矛盾。马替奥罗牧师讲的卫理公会有所不同,掺杂着一点万物有灵的味道。上帝是聪明和万能的,但是,他也是个复仇心很强的上帝,不会让任何邪恶逃脱惩罚。
在库努,我唯一一次去教堂是我受洗礼的那一天。宗教是我因为母亲而迷上的一种仪式,我对这种仪式并没有别的意思。但是,在穆克孜韦尼,宗教是生活的一部分,我每个礼拜天都跟随摄政王和王后去教堂。摄政王对他的宗教信仰非常认真。事实上,他给我的唯一一次庇护是在我没有去教堂做礼拜而是去参加了与另一个村里的孩子打架的时候,后来我再也没有犯过这样的错误。
这不是我由于冒犯传教士而受到的唯一一次指责。一天下午,我溜进马替奥罗牧师的菜园偷了一些玉米,并在菜园里藏着吃起来。一位小姑娘看见我在菜园里吃玉米,立即向牧师告了密。这个消息很快就被传扬了出去,并传到了摄政王王后那里。那天晚上,她一直等到祈祷的时间——这是每天在家中举行宗教仪式的时间。对我所犯的错误,她责备我拿了一个可怜的上帝服务人员的食物,给家里丢了人。她说,小鬼一定会带我去赎罪。我感到既害怕又羞愧:怕的是我将受到上帝的惩罚,羞愧的是我玷污了摄政王,毁坏了家里的名声。
因为摄政王受到白人和黑人的普遍尊敬,而且拥有似乎不可动摇的权力,所以我认为王权就是生活的中心。王权的力量和影响在穆克孜韦尼渗透到我们生活的各个方面,也是任何人能获得影响和地位的主要方法。
我后来关于王权的认识是通过观察摄政王和他的内阁而受到深刻影响的情况下形成的。我经常通过王宫召开的部落会议进行观察和学习。这些会议并非预先计划举行的,而是根据需要举行,研究各种国家大事,如旱灾、确定宰杀的牛、行政长官要出台的政策,或者英国政府新颁布的法律。所有的泰姆布人都可以自由参加,他们都骑马或步行来开会。
在这种场合,摄政王都是被他的智囊团或者被称为高参的一伙人簇拥着,这些高参起着摄政王的议会和司法部的作用。他们都是有智慧的人士,脑子里装着部落的历史和风俗,他们的意见具有举足轻重的分量。
召集开会的通知从摄政王的王宫发到参加会议的那些部落首领和酋长那里后,泰姆布王国各地的重要人物很快都会来到王宫。客人集中在摄政王王宫前面的大院内,摄政王将首先感谢大家来参加会议,并说明为什么把他们召来,然后宣布正式开会。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就不发表任何意见了,直到会议接近尾声的时候他才开始讲话。
每个参加会议的人都可以发表意见,这是最单纯的民主。在这些讲话的人中,可能有重要人物,但是每个人都必须发表意见,包括酋长和庶民、军人和医生、店主和农民、农场主和雇工。一个人讲话时,不准有人打断。会议要持续好几个小时。自我管理的基础是大家都能自由地发表他们的意见。他们的意见意味着公民是具有平等价值的(女人恐怕天生就是二等公民)。
开会的这一天要举行盛大宴会,我总是边听边吃,常常由于吃得太多而肚子痛。我看到,有的人胡吹海侃,却似乎总是说不到点子上,而有的人直接切入话题,观点清晰而有说服力;我看到,有的人在发表意见的时候,试图用情感和戏剧语言来打动听众,而有的人则镇定、平和,避免激动的情绪。
起初,我对会议的热烈气氛感到吃惊。人们热烈、直率地批评摄政王,不仅仅是有人批评他,事实上,他常常是批评的主要目标。但是,不管对他的批评何等激烈,摄政王总是认真听,也不为自己辩护,丝毫也不激动。
会议一直开到达成某种共识后,在和谐的气氛中结束。但和谐有时是由不和谐达成的协议,等到一个更恰当的时间再提出解决办法,民主的意思就是让大家都发表意见,并且集中大家的意见后形成一种决议。“大多数原则”只是外国人的一种概念,少数人的意见也不能因大多数原则而不予理睬。
只有到了会议将要结束的时候,随着太阳将要落山,摄政王才发表讲话。他讲话的目的首先是总结大家所讲的内容,并且在不同意见中形成某些共同的认识。但是,不会有强加于持不同意见者的结论。如果达不成共识,他将再召集会议进行研究。会议结束时,唱颂歌的歌手或者诗人会向古代的国王献颂歌,对现在的领导人则既称赞又讽刺。在摄政王的带领下,观众会哄堂大笑。
作为一个领导人,我总是遵循我起初在王宫看到的摄政王演示过的原则。我总是努力倾听参加讨论的每一个人发表的意见,然后才发表自己的意见。通常情况下,我自己的意见仅仅是我在讨论中听到的一种共同认识。我总是记着摄政王的至理名言。“一个领导,”他说,“就像一个牧羊人。他站在羊群后面,让最敏捷、最聪明的羊走在前面,而其它羊则紧随其后。不要指望从羊群后面对它们发号施令。”
正是在穆克孜韦尼,我才开始培养起对非洲历史的兴趣。直到那时,我只听说过科萨英雄的故事。但是,在王宫内我又知道了其他的非洲英雄,如巴培迪国王塞库库尼、巴索托国王摩舒舒、祖鲁国国王丁冈,另外还有巴木巴塔、辛沙、马卡纳、蒙齐瓦和科嘎玛。我是从王宫解决争端和审理案件的酋长和头领那里听到这些英雄人物的。这些人虽然不是律师,但是他们介绍案情,然后再对案件进行裁决。有时,他们早早办完事后就坐下来讲故事,我则徘徊于他们的周围静静地听。他们使用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的方言,演讲严谨而庄重,神情不慌不忙。我们语言的传统节奏富有长长的韵味和表演性。
开始时,他们撵我走,说我太小了,听不懂。后来,他们让我为他们取火或者打水,或者告诉女士他们要喝茶。在早些日子里,他们分派我的差事太多,无法听全他们的谈话。但是后来,他们允许我待在那里听,我知道了许多抵抗西方统治的伟大的非洲爱国志士。这些非洲战士的光荣事迹激发了我的想象力。
最老的一位酋长是兹韦立班纪利·兆伊。他用古老的故事招待聚集在一起的老人。他是恩古奔库卡国王的大王后生的儿子。兆伊酋长太老了,他长满褶子的皮肤罩在身上就像一件宽松的外衣。他慢条斯理地讲着故事,并且常常由于一阵阵激烈的咳嗽而被迫中断几分钟。兆伊酋长是泰姆布历史的权威,因为他在这个历史进程中生活了许多年。
但是,兆伊酋长经常就像个孩子一样,当讲到恩干盖里兹韦国王军队中的战士们抗击英军的时候,他似乎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兆伊酋长一边讲着胜利和失败的故事,一边挥动着长矛,沿着草原潜行,他还讲述过恩干盖里兹韦的英雄主义、慷慨和谦让。
兆伊酋长讲的故事人物并不全是泰姆布人。他第一次讲到科萨人以外的战士时,我不知其所以然。我就像一个崇拜当地足球英雄的男孩,对于与自己没有联系的外国球队的球星不感兴趣。直到后来,我才被非洲历史的广阔范围和所有非洲英雄人物的事迹所感动。
兆伊酋长控诉白人,他认为是他们故意分裂科萨部落,使科萨兄弟四分五裂。白人告诉泰姆布人,他们真正的领袖是大西洋对面伟大的英国女王,泰姆布人是她的臣民。但是,英国女王除了给黑人带来苦难和不忠不义之外,什么也没有带来。如果她是一个领袖,那她也是一个罪恶的领袖。兆伊酋长的战争故事和他对英国的控诉使我感到气愤和上当受骗,好像我已经被剥夺了生存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