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氏到了刘家,见元娇刚挑了水回来,正往缸里舀水。如今元娇身孕也快三月,她显怀的早,此时小腹已鼓了起来,为此没少受张氏的嘲讽。
她本身形纤瘦,如今那小肚子便十分的显眼。张氏坐在上房临窗下,她在眼睛不好,耳朵却是十分灵敏,这些天早就听熟了小李氏的脚步声,大声道:“亲家母又来替我们刘家当家了?”
小李氏也习惯了她的冷嘲热讽,况她今日还有求于元娇,便笑道:“您身体还好吧?”
张氏冷哼一声道:“有你的好女儿在,离死怕是不晚了。”
小李氏再不答言,忙到厨房帮元娇舀了水,放好水桶,到了小西屋里才问:“刘有又到那里去了,如今正是不好的月份,怎的他还叫你挑水?”
元娇找块帕子抹了手,叹口气道:“他出远门了?”
小李氏惊道:“明年就要大考,他如今出的什么远门?”
元娇拿眼光斜瞪一眼上房悄声道:“还不是为了那老虔婆。”
小李氏也看了一眼,当然并看不到什么,追问道:“这又是闹的那一出,你们这几日又吵架了?”
元娇扶小李氏坐到炕沿上,掂起脚取下梁间挂的一只篮子来,端了里面一碟子杂粮饼子给小李氏让了,自己也坐了,干咬了一口道:“那老虔婆整日嫌我家贫嫁妆少,要刘有休了我。刘有因上次不小心打了她,见她整日叫嚷要去官府告我,便四处搜寻个能赚钱的行当来。我也劝他很不必如此,忍过一时,明年大考过了中了进士就好了,但他执意说自己功课早温在肚子里,有了十足把握的。先前他舅舅来,说去年在洞庭湖一带做生意,很是赚了一大笔钱,他听了动了心,前儿略打点了些行头便跟去了。”
小李氏惊道:“他一个读书人,懂什么做生意的行当?莫再叫人骗了去,只他本钱那里来的?”
元娇道:“还不是当了些我的嫁妆才有的盘缠。”
小李氏也为着那份嫁妆里唯一值钱些的东西而来,听了这话又惊又怒,戳了元娇肩膀一下道:“你怎的这般愚笨,那份嫁妆是我们全幅身家,拿来给你傍身的,你今叫他拿出去挥霍了,以后生了孩子要如何嚼用?”
元娇怒道:“娘,什么叫挥霍,若真叫他博了更多的银子来,我就把嫁妆里那份本原原本本还了你,也不叫你吃亏的。”
小李氏声音也高了起来:“那若是折了本了?况且洞庭湖那带的人又奸滑又粗蛮,他一个书呆子如何能算得过那些人。”
元娇见小李氏句句都是说刘有的不是,气的转过身去懒怠与她多言。小李氏因还要借她的镯子,便将自己在孟府的遭遇细细学给了元娇听,元娇是小李氏长女,自幼最与小李氏相亲的,听了这些,替自己母亲委屈,便又流起泪来。
小李氏道:“如今最紧要的,是从何处出脱平儿的束侑与冰敬,你父亲的病就不看了,这半年药也没少吃,我看他是站不起来了。”
元娇怔忡半晌,忆起孟泛的病来又抹了一番眼泪,两个无言对坐了半晌,元娇才道:“今日娘来,莫不是想从我这里倒腾些东西出去,当点银钱给平儿做束侑与冰敬?”
小李氏道:“正是如此,我因想着你原先陪嫁的东西,如今怀孕了也用不上,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我拿了先当掉应个急,等我从那里再倒腾了银钱当出来,原还给你的。只是如今这东西早叫女婿用掉了,我再去别处想办法呗。”
元娇道:“你又能从那里想来办法?”
说着,脱鞋上了炕,从脖子上扯下钥匙开了炕柜,在里面翻拣了半天,才掏出一只小匣子递给小李氏道:“虽东西都叫刘有当了,只这对珍珠耳环,是当日表姐给的,我因十分喜欢,未曾叫他拿了去,娘这会只管拿了去当了死当,多当些银钱救急,也不必再赎回来了。”
小李氏接了,知元娇十分喜爱这两只珍珠,当日从蒋仪那里拿了,为了不叫她当掉,熬夜做了许多绣品来填补家用,到头来终还是要当掉,叹了口气掉了几滴泪,揣在腰间了。
元娇又翻出许多绣好的帕子袜垫并衣衿什么的,一并递给小李氏道:“如今那老虔婆整日的使唤我,不叫我停一会儿,这些也是我叨功夫绣出来的,娘一并拿了卖掉,好填补些家用。”
☆、骚仕
小李氏眼看天黑,便忙道:“我也不留了,这会子回去还要给平儿做晚饭,你也快去做晚饭,别叫那婆子再抓住话头骂你。”
元娇回身扯了小李氏袖子道:“娘莫要断了爹的药,若没了钱只管来我这里要,我做些绣品替他补药费。”
小李氏叹一声应了,掀帘出了门,就见上房张氏怪笑道:“亲家母又来搬家当来了?你再多来几会,那嫁妆怎么来的,怕是原样儿就要回你家去了。”
小李氏那有功夫与她搬缠,便挤了些笑意道:“您好生养着身体,元娇那里莫要惜疼她,有什么只叫她干就得了。”
这两亲家高手过招,眼神都杀了对方千万遍,却也只是抿嘴相笑而过。
如今家里生计越发艰难,孟平也只能吃菹菜汤饼了,况他还能吃碗稠的,小李氏与孟源,也不过见些面星气罢了。
小李氏与孟平一道吃着饭,因见外面天黑净了,月光透了过来,便停了筷子叹道:“你大姐自己找的人家,也就只能那样的,也不知你二姐如今在那里,过的好不好。”
孟平也停了筷子道:“娘本就不该送她去大选的。”
他眉眼生的周正,性子也平稳,虽每日里小李氏对着大家恶言恶语,却从不搭言,今日开口,想必心里也是有些怨小李氏。
小李氏虽在家里打鸡骂狗,却从未对孟平红过脸,她想着自己一番苦心都是为了孟平,他想必最能体谅自己的,听他说了这句,竟是有些怨怼的意思,心中那怒气就腾起来了,放了碗道:“如今咱们府上的例银也没了,我若不送了她出去,一家子人怎么生计,如今不是少了一张嘴吃饭么?”
孟平再不答言,仍低了头吃着自己碗里的饭。小李氏望着他,忽而就想起一件事来道:“赶明儿学里有假时,你回府一趟,到你祖母与你大伯母那里去拜一拜,她们见了你……”
“不去。”孟平饭已吃罢,擦了手转身出去了。
小李氏本想让孟平去府里转一转,王氏见他如今生的这样周正,功课又学的好,怕就重有了兼挑的心,私底下给孟平些体已银子。
但孟平岂能不知这个,他出生在府外,对孟府本就淡漠,小时候与小李氏去过几回,见一家子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说话总冷嘲热讽带着刺,大一些便打死也不愿意去了。
小李氏望着月亮,心里记着元丽,想着她在时虽家贫,却四处有她的笑声,此时记起她挑水的样子,劈柴的样子,与自己顶嘴的样子,心里便又酸的不能自己,只能不停的宽慰自己道:如今她也是伺候皇家的人了,一口饭必是少不了的。
那日从胡市回来,李存恪便一头扎进了行役后院的一处大屋子里。这屋子里四壁宽敞,堆着些木料杂碎。一张原木镶成的大桌子,桌上一个三尺宽的大木盒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油木锉刀,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堆的满满当当。李存恪自那乾坤袋里倒出一大堆的虫蜡砂纸钻头之类的东西,将那木头刨光了,站远了瞧一瞧,削一削砍一砍。
元丽因见他几日都钻在那屋子里,灰尘扬天的,自己便也整日的同他呆在一起,给他递个东西,或者只是蹲在一旁发呆。
这行役里平日只有一个老监听差,如今李存恪来了,宫中送来两个做饭的太监,平日里只管做饭送饭,其余再不当差。自元丽来未见李存恪换过一件衣服,他身上那不知是皮是毡的衣服,每日里也不换上一换,鞋也只穿着那一双牛皮靴子,再不会换的。
李存恪见元丽呆呆盯着自己雕出的粗坯道:“觉得如何?”
元丽道:“看不出什么来,不过这东西有些臭气,我这几日都被它熏晕了。”
李存恪摇头道:“不会吧,这是楠木,又脱过水的,怎么会有臭气?”
他四处嗅了嗅,忽而掀开衣襟闻了闻自己身上,笑道:“是我身上的味道,看来我该洗个澡了。”
元丽到了这里,见院中缸里也蓄着水,便也将自己的几件衣服洗的干净,平日也能洗涮个脸脚,洗澡的水却不知要到那里去烧,况且也没有洗澡的大盆,那老监已半聋了,不喊听不见别人说话,两个做饭的太监更是不会多一言一语。她身上早痒的难受了,忙问道:“那里能洗澡,我去灶间烧水吗?”
李存恪摇头道:“那隔壁上锁的屋子里有个活水温泉池子,不需要烧水便能洗澡。”
元丽听了,自己跑出来看,见东边一间屋子锁着门,内间什么样子却不看不清楚。又来问李存恪着:“钥匙在那里?我来这里,许久不曾洗澡了。”
李存恪仍在凿弄他那宝贝,头也不回道:“问老监要去。”
元丽找老监要来钥匙,开了门进去,果然见里面铺着石板,四处砌好的一座方池子里,冒着腾腾热气。她自取了换洗衣服回插了门,脱了衣服进去,洗了个痛快。
她带着一身热气出来,裹了件厚衣服到李存恪那里笑道:“真是十分舒服,三官家你也去洗一个吧。”
李存恪摇头道:“我今日还忙着了,明天吧。”
元丽见他这样说,也只得罢了。
到了次日,他仍是在那屋中摆弄雕凿他那物件儿,顾不得去洗个澡。元丽见他身上臭的叫人发慌,两只手上墨线放多了,一道一道的黑都浸在皮肉中,便温声道:“三官家快去洗一个澡吧,换身新衣服,人也清爽些。”
李存恪摇头道:“今日天太冷,等出了太阳再洗吧。”
这几日都是阴沉沉的天,已是十月,过几天怕就要下雪了,何时才有太阳出来。元丽忽而道:“莫不是三官家与我一样,换下这套就没有多余的衣服穿了。”
李存恪道:“有倒是有,只是全是那骚气外露的长服,穿了不便工作。”
元丽忙道:“既是如此,三官家只管脱了衣服去洗,洗的时候奴奴就将你的衣服洗了,放在火盆边烤干,明日早间就可穿了。”
这话李存恪倒是听进去了,他忖了半晌,丢掉手里的砍大荒拍拍双手回自己屋子。元丽忙也跟了进去,见他内间柜子里也叠着许多衣服,有襴衫亦有公服,有单的夹的棉的,内里的白色深衣一套一套亦是叠的整整齐齐。元丽方要替他取了来,李存恪便挡了她的手道:“你一个女孩子家,少看男人的东西。”
元丽只得罢了手,退到了外间。不一会儿李存恪便抱了一叠衣服出来,边走边解着扣子对元丽道:“我上回洗澡还是三个月前在玉门关外了,这次要多泡泡,外面的水凉,你等会儿到里面来拿衣服洗。”
元丽依言在外面等着,过了半刻,想他衣服必已脱完,便端了木盆进去,因此时李存恪在里间搅动,那水气便有些腾的凶了,元丽怕李存恪见她进来难堪,只在门口问道:“三官家,衣服脱在那里了?”
李存恪在水中道:“就在这池边上,你到那角上的小池子里去洗,这里的水热,不伤手。”
元丽那敢,况且他在里面,就那一池子水,虽从别处流走了,但她的脏水进了池子,李存恪还怎么洗澡。想到此便道:“奴奴就在外间洗吧,怕搅混了里面的水。”
李存恪粗声道:“叫你在里间洗就快进来,怎的这么多话?”
元丽只得依言进去了,见他整个人泡在墨绿色的水中,只留头在外间。便一路捡了他的衣服到那出水口边去洗。
李存恪见她在那里洗衣服,自己泡在水里又无事干,便问道:“我记得你来时说过是清王妃家的庶妹,你们家住在东市那边?”
元丽道:“奴奴家住在五丈河边,离这里不远的。”
李存恪扬了头看着屋顶道:“我记得清王妃家可不在这里。”
“我父亲是孟府庶子,早就分家出来了。”
“庶子?孟澹的庶兄?”
“嗯,我都是生在府外的,本也住在东市那边,但那边赁房太贵,就渐渐搬到五丈河来了。”
李存恪在水中吐着气道:“那你这家必定也与我一样,五行缺金啊?”
元丽不懂他话的意思,问道:“为何会五行缺金?”
李存恪笑道:“没银子用,可不是缺金。”
元丽见识过李存恪钱匣里的银票与银子,万不信他会没钱,笑道:“三官家说笑了,你有那么多银子,怎会缺钱?我们是一二文钱都要省着用的人家,怎么能相比。”
李存恪道:“你懂什么,我那点钱,与我的哥哥们比起来,可是差远了。这会我也是穷紧了,才会想着回到京城来,不然,外间天大地大逍遥快活,窝到这挤了一群软蛋窝囊废话的京城做什么?”
元丽那里懂他这些话,却也想起了家,慢吞吞道:“天大地大,那里有家好。”
李存恪从水中游了过来,停在元丽不远处盯着她笑道:“怎么,想家了?”
元丽早间听元秋教导过,知道万不能说想家的话,便摇了摇头,仍低头去洗衣服。
李存恪见她不答,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又游回另一边去了,从沿上抓了只瓢来一下一下替自己头上浇着水,大声喊道:“痛快!”
元丽回头望了他一眼,见他两膀鼓鼓的,双手伸开便将那池子整个都盖了,这样虎背熊腰一个人,顽起来竟孩子一样。
李存恪浇够了水,闭着眼叫道:“快来替我通通头。”
他头上抹了许多猪苓,浓郁的香味和着热气扑鼻而来,熏的元丽打了几个喷嚏。
元丽忙跪在岸边替他拿瓢舀水来冲净了,才见他大口吸着气,甩了元丽一身水滴大叫道:“这骚烘烘的东西,才叫臭。”
那猪苓是好东西,都是贵族们才用的东西,寻常人家如何用得起。元娇整日就羡慕元秋用猪苓洗过头发后,满身的香气。
元丽笑道:“这都是稀罕东西,三官家鼻子想必与别人不一样。”
李存恪道:“也就京中那些瘦歪歪的骚仕们,才会喜欢这种东西,我们这些人,成日泥里滚的土里爬,怎么闻得惯这味道?”
元丽疑道:“什么是骚仕?”
“就是文人雅仕,提个小狼毫,七脚八叉个瘦金体,行动还要两个丫环扶的那种。”
元丽见他把京中那些文人仕子们形容的如此形象却又不堪,也哈哈大笑了起来。
两人笑了一会,元丽又拎了湿衣服出门去。李存恪才起来穿了新衣服。
元丽方才将李存恪的胡服围着火盆晾了,就见李存恪穿着一身菖蒲色公服走了进来。这公服有腰束,他也未系,发也散披着,整个人又被泡的虚胀,脸上的黑气却少了许多,透着深紫的红。
元丽这才知他平时身上那黑,有一半竟是不洗澡存出的污垢。
他手中还拎着一双鞋,对元丽笑道:“这鞋子怕也没法穿了。”
元丽会意,忙接过来道:“方才是奴奴忘了,没有替三官家洗,奴奴这就去洗。”
李存恪却破天荒的现了忸怩神色道:“这怎么好意思?你扔了它去,明儿到胡市卖双新的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第二更!
☆、菩萨
元丽道:“还是好好的东西,为何要扔掉它,洗洗还能穿的。”
说着抱了鞋仍去后院了。
李存恪双手一拍握了拳自言自语道:“这倒挺好,有人管洗衣服了。”
从此元丽便随身带了那钥匙,因这行驿人少,她每日都能泡个好澡,惟她衣服少了些,如今眼看就要入九月,宫中也无人送夹衣与棉衣来,她自己身上又无银钱,李存恪的钱她自是不敢随便用。这样又艰难熬了几日,宫中来了几个宫女,却是送了她许多宫制衣服,并麻线白布之类。衣服虽宽大些,她又不出门,仍是能穿的,只这鞋子,因她从小不沾绣活,连鞋样都不会画,那能做出鞋来。
好在那日与李存恪出去卖了两双,暂时是不用愁了。
这样过了月余,李存恪却是再劝也不肯去洗澡,元丽每一劝,他就扬手道:“闻闻,还不臭,洗什么澡?”
元丽自那日知这臭味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那敢再说臭的话,臭也只能暗自忍了。
那檀木料子渐渐显出形来,李存恪见元丽这几日总在外间忙活,便叫了进来笑问道:“你可看出这是什么来了吗?”
元丽看了半晌道:“莫不是菩萨?我在庙里见过菩萨,比这大些,是站着的,观音菩萨。”
李存恪道:“这才不过个毛坯,还要上色、泛砂,打蜡上光,到时候就漂亮了。”
此后便是水粉上色,一遍干了又上一遍。到了这时,李存恪便闲了一些,他闲着无聊,从前院搬来几部大书问元丽道:“你可识字?”
元丽忙接过书道:“小时候父亲教过我,寻常的大都认识。”
李存恪见外面阳光大好,搬了椅子出来躺在屋檐下晒着太阳道:“那就捡你认识的给我念一念。”
元丽翻了开来,这书自己家也有,小时候孟源就常拿着这书教她们姐妹俩识字的。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郡子乎?”
……
元丽念了半日,见李存恪眼皮都不动一下,便轻轻合上了书,方要进屋去替他拿件厚衣服来遮,就听李存恪慢悠悠道:“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已者。过则勿惮改。”中,友不如已者一句,若解为不交不如自己的朋友,便与三人行必有我师一句相悖,你觉得圣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元丽不期他还醒着,愣了一愣答道:“或者圣人的意思是,莫要瞧着朋友都不如自己,则三人行必有我师,仍是要自谦警醒的意思。”
李存恪转头看了元丽一眼道:“小家伙,还能有自己见解。”
他又道:“为政第二篇里,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心共之。说的便是要德治天下,君似北辰星安坐,有德无为,以性善而化诸候。然北民不受教化,茹毛饮血,无为而制的君主,怎么才能感化他们了?”
元丽自然不懂这些东西,她虽能读,却不识意,只能是怔怔望着一张黑脸分外严肃的李存恪。李存恪望了半晌天,咧嘴一笑起身伸了伸手脚拍拍元丽的头道:“快去顽吧,我又得忙了。”
转眼已是十月底,一直未曾下雪,天干的厉害,后院房中虽也生着炭火,只是屋子太大,门窗四敞,根本留不住一些热气,李存恪还好,本身火气就重,仍是那身单衣都不觉冷,元丽却是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衣服。李存恪见后院屋子太过寒冷化不了水彩,便将雕像整个儿搬进了自己卧室中。在卧室中完成了打腊上光。
这日他见外间阳光大好,便将雕像搬了出来放在廊下,唤过元丽来看,问道:“现在可看着有些意思了?”
元丽因他整日的盘桓在上面,也并未细看过这尊雕像。如今细看了,见这菩萨跌坐,面部圆润丰满,冠饰精致华丽,右手抬膝左手支座,发束高耸,秀目微垂,樱唇欲启,妙思神凝。宽裕飘逸,裙裙开扬,胸饰璎珞,纤指如兰,新上过的色彩十分艳丽,打过蜡的流光中透出木的质次来,将这菩萨衬的栩栩如生。
她那里见过这样好东西,此时因这菩萨威仪,竟也心生感吧叹,忙提裙跪倒在地,足足磕了三个头才站起来。
她轻声道:“三官家真是能奈,做了这样好东西来。”
李存恪笑道:“这也不是我的本事,匠人的手艺都是老天爷给的,是老天爷要赏我口饭吃而已。”
他见元丽小孩子也听不懂这话,又笑道:“你这样拜了,倒显得我龌龊了。我本是银钱不够,想雕来换些银钱的,还望菩萨不要怪罪。”
这世间的道理,大抵都是如此,菩萨塑像出自能工巧匠之手,可菩萨却是天成的,是以匠人便是匠人,不能以此居功。
元丽问道:“三官家莫不是要拿去卖了?”
李存恪摇头道:“也不是,宫里的娘娘眼看大寿,我送给她,是想要些钱来花花。上次给了她一幅三十三开的屏风,画的我手都差点废了,她居然给我送来个你,不值钱还要费粮食。我想来想去,怕是我上次说的太隐晦她会错意了,这次我要直截了当开口要银子。”
元丽惊道:“三官家您匣子里好几千两银子了,也不见有个花处,为何还要这么费劲去讨银子来?”
李存恪叹道:“不花银子是因为不出门,若是出了门,那里都是花钱的地方,我又没个正经份位,全凭宫里娘娘的高兴来给,此番我要去个远的地方,没有大笔银子是不行的。”
元丽对于大笔银子的概念,这几个月才升到几千两之巨,见他还嫌不够十分吃惊,因听了他说要去个远的地方,一想自己跟着他,是必要离了京城的,这样就更没有希望见到爹娘了,忙又问道:“咱们此番是要去那里?”
“咱们?”李存恪吃惊望了元丽一眼道:“并没有咱们,只有我一个。”
元丽疑惑道:“那奴奴要到那里去?”
李存恪道:“回宫吧,到宫里娘娘那里伺候着去。”
元丽摇头道:“宫里并不好呆的,那些宫女们,都是十分的……”
李存恪也是同叹道:“确实不好呆,我每回就进去半日,都是混身发痒。你这性子在宫里,怕活不过三日去。”
“那三官家要带上奴奴吗?”
“那不行,我要去的地方狼一群群的,到了夜里,狼眼睛就发绿光,见人就撕的,一个大活人,不过三分钟就能撕成一块一块,在雪地里……”
元丽那里会怕这些东西,她忙道:“奴奴到时候也穿胡服,能跑快的,况且奴奴从小在家干粗活,巷子里没有孩子能跑得比奴奴快。”
李存恪已没了耐心,摇头道:“回了宫,你可以叫清王妃求一求娘娘,还送你回家去的。”
元丽咬唇道:“我家本已无米下锅,我再回去,又多张嘴,母亲必然又要生气打骂。”
李存恪此时已是十分不耐烦了,又不愿再与她纠缠,起身抱了菩萨进屋,边走边回头道:“快去自己歇着,想这些干什么,不定明日你娘就来这里要你回去了。”
元丽那里会信这种话,她在这里一连几个月过的十分轻闲,不用挑水砍柴做饭,不用听小李氏整日的骂声,替李存恪打个下手闲读些文章就能混过一天去,竟把家里母亲的艰难父亲的病都忘到了脑后,这时猛然听李存恪道自己要走,叫自己回去,就又重想起这些事情来。
她忆起那日宫里来人,给了两张十两的银票,说是几个月的例银,想到若还能回宫,碰见元秋的话,必得要托人带去给小李氏补贴家用。只是她虽进宫不过两三日,那里的女子们大都脚纤腿细,走路就是礼仪,一个外地来的女子因言行无状冲撞了尚宫,也不过瞬刻便不知被拉到何处去了。自己这个样子重入宫,不仍是死路一条?
这样想着,前些日子方才滋养出来的那些活泛与娇俏之气便又重新蔫了回去。李存恪见她整日怔怔的,读个书也是读着读着便停下来望着远方,这般容状,比方来的时候还不如,心里便又如猫尾划过一般毛毛的难受起来,欲要安慰她一番,又知那症节仍是在自己要出门这一节上,这是无论如何也改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