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又用茶水温了一遍茶碗,却将茶水倒了,只递了一只空杯于那陆钦州,因他身量高,虽此时坐着,蒋仪却也看不到他究竟在做什么,但猜也能猜到他此时必是捧着空杯嗅那茶香之气,半晌,只见那女子接了空杯,斟上一杯茶递了过去,如此三巡,两人间并无言语。
蒋仪被那浓香熏的昏昏欲睡时,忽而听那女子娇笑道:“介衡你这胡子要留到什么时候?如今远远看了,那还是当年的美潘安,竟是个马贼山匪一样。”
“妻子早去,蓄须也不过守制,这有什么惊奇。”陆钦州声音仍是沉沉的,仿佛心事重重般。
那女子亦是哀叹了一声才道:“你也年级轻轻,这些事情上却总是不顺当。”
陆钦州并不接话,搁了茶碗道:“你前番过府去给远泽说亲了?”
“嗯,不过是清王妃缠的没办法了,去替她妹妹说合说合,我知老祖宗必不会愿意的,也不过不便违了清王妃,替她走一趟罢了。”
“如今你竟也搀和到这些事情里面来了。”陆钦州仍是沉声。
……
“什么事情?”那女子似是惊讶,旋及笑道:“我还没那样清闲,咱们朝没有世袭罔替的律例,我们又没有孩子,这一世的荣华已经到了头了,享尽了也就完了,我闲着没事搀活什么?”
……
那女子见陆钦州仍是半晌无言,歪歪前倾,整个身子便有一半伏在了那矮几上,蒋仪也因此见她一张朱唇轻启着,十分的美艳,却见她唇角上翘,轻声道:“前儿在陆府,我可听了些有意思的话来。”
陆钦州道:“什么话?”
那女子仍是仰首轻启着唇,笑意更深了:“这其中竟还搀着些咱们陆中丞的香艳事。”
蒋仪听了这话,心里猛的一跳,隐隐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便见那陆钦州的手也轻轻抬起放在了桌上,并不言语。
那女子继而道:“杨府里来的人竟然说,陆中丞盛夏时节去蜀中的路上,不知何时竟被一个尼姑绊住了脚,做了一回裙下之臣。”
“前番我凑巧也听了这样的事,一个妇人不知从那里听了这样的传言,四处大放厥辞,你道她后来怎么了”陆钦州的声音仍是十分沉稳,还有些戏询之意在里间。
“怎么了?”那朱唇上的笑意渐隐,竟似有些怔住一般。
陆钦州道:“她回府后夜里在床上睡觉,早晨起来却不知何时舌头少了半条,她的丈夫睡在身侧,竟是一无所知。”
“谁?谁舌头少了半条?”那女子惊道。
陆钦州道:“孟府中的几位妇人们,如此败坏一介孤女名声,她家家风可见一斑,这种人家如何能做亲事。”
“你若为此事叫我前来,我既已听过了,就止在此间,若是你也仍到外间传这样的话去,承顺候夜里睡的可还警醒?”
陆钦州本已起了身,忽而弯下腰,约莫是注视着那承顺侯夫人:“对了,承顺侯与你甚少同床吧。”
“介衡你……”承顺侯夫人也起了身,本还怒着,想是见陆钦州穿鞋要走,急急道:“你也知他不过是个摆设,今晚,就留在此间吧。”
门开了,半晌,风裹着寒气钻了进来,承顺候夫人赤着双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又不是这妓院行首,我怎能在这里嫖了你?”那陆钦州脚步渐远,竟是就这样走了。外间一阵脚步声随着,想必就是贴身跟着的李德立和那些兵卫们。
那承顺侯夫人跌坐在地毯上,一双绣拳砸在矮几上,将那茶碗都掀翻了,才叫道:“还们不快进来?”
两个女子急急步了进来,跪在下首,承顺侯夫人道:“隔壁还没有将陆远泽抓住吗?为何迟迟不来报?”
其中一个女子道:“回夫人的话,奴婢们方才听外间传话进来,说陆家少爷压根儿就没有去醉仙楼。”
“一群废物!”承顺侯夫人咬牙切齿道:“害的我三更半夜跑到这肮脏的所在来,竟是一事无成。”
她呆坐了半晌,忽而问道:“你们可曾听说京中那家人家的夫人被人割了舌头的?”
“大约是刘少府家的吧,听说他家夫人早上起来少了半条舌头,都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还真有这种事……”承顺侯夫人忽而叹道:“陆钦州如今也成了黑心肠,咱们回府吧。”
不一会儿,这几个人也收拾好包袱离开了。蒋仪在床下躺着,回味着方才陆钦州与这承顺侯夫人的谈话,虽不敢肯定,八九不离十他也是这承顺侯夫人的裙下之臣,万幸他们谈崩了走了,不然今夜宿在这张床上,自己只怕就更加出不去了。
她见那些女子离开后,并未关上后院大门,便也跟着溜了出去,此时已是半夜,坊间街道上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蒋仪贴着墙脚一路快走,到了冯氏绣坊背街巷,捏着鼻子学了两声猫叫,便间一条长绳从天而降。她抓过绳子在肘间缠了,抬脚一纵身,鹞子一样轻盈的三步并作两步,便已经爬上楼去了。
☆、抄家
李妈妈忙掩了窗户下了鞘,轻声叫道:“我的好姑娘,你说不过一时三刻的事情,如何到更夫敲过三更了才来方才隔壁也是人进人出闹了半夜,这会子才安静下来,好在没有人前来盘问咱们。”
蒋仪忙问道:“二少爷如今还在隔壁吗?”
李妈妈摇头道:“不在,与二少夫人吵了一场,带着人走了,如今坊禁他也归不了家,不知去了那里。”
蒋仪怕再走动要惊动隔壁的冯氏,又因这男子衣服本有汗臭,再熏得一身浓香味,实在难以捱着,只叫李妈妈兑了些温水,脱了衣服细细擦过,方才躺到床上。
她虽跑了半夜,如今竟是兴奋的睡不着。一时脑中闪现着陆远泽脸上的笑,一时又想着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心中春潮涌动,忽而又想起那侯夫人曾言杨氏到陆府时,说过自己与陆钦州之间的事。她心中一直以为这些事情或许徐氏知道一些,但尚未告诉杨氏,但如今看来,徐氏与杨氏,王氏几个都是这样暗嚼过舌头的,只不过未曾在孟泛与天佑几个男子跟前显露过罢了。
只杨氏一惯老实本分,最不喜与人说闲话捣事非的,怎么会在头次去陆府时便说这种败坏自家姑娘名声的话来,想来想去都不像。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侯夫人怕是从别处听来的谣言,却因杨氏恰去了一趟陆府,而区氏又是陆钦州大姐家的甥女,沾着这层干系陆钦州不好追究,才假借了杨氏的嘴把这话说出来。
不过方才陆钦州走后,她还问了婢女陆远泽有无赴约的事情,可见孟泛孟宣们的计划,这侯夫人也是知晓的,她或许是为了要让陆钦州欠自己一个人情,才在此间守着,只待自己的探子报了陆远泽被抓,便立即与陆钦州一起赶过去营救。
蒋仪真是没想到这样一件事情,后面竟有好几拔人盯着,各有各的打算,各想着捞各的好处。
到了第三日一大清早,天佑早早便来了,只冯氏顶着两个青眼圈忙里忙外,亦是收拾着自己的细软,拿他当空气一样,下人端上早饭来,几个人也是吃的沉默无语,待吃完早饭,冯氏也不与人打招呼,一辆香车一群下人拥着,套车而去了。
天佑站在楼梯目送冯氏走远,摸了摸鼻子走过来笑道:“既然事情已经定下了,仪儿咱们也回家吧。”
蒋仪早收拾好了包袱,只等着天佑套车,与李妈妈两个一直等在楼梯上。
待天佑套好了车,她们便也一道儿回府中了。
因是从西跨院这边的侧门进的,蒋仪一下车便见小李氏站在那里,头发蓬乱嘴唇干裂,混身上下穿的竟然连干净都算不上,整个人污糟糟的站在晨色里。天佑见了也并不理她,自顾下了车转身回西跨院,蒋仪走过来敛衽福道:“三舅母来的早。”
小李氏点点头,眼神却在乱晃,看了左右半晌才道:“今日这府中怎的有些奇怪?”
蒋仪刚来,也没觉得那里奇怪,这四处瞧了,才见些下人们都挤在一处,悄悄言语这些什么,不时看她们一眼。蒋仪微微撑了笑道:“那里有奇怪,三舅母可是要去方正居,与我一起走吧。”
小李氏点了点头,与蒋仪一起行了。
她们到了方正居,莆一进门便觉得气氛不对,院子里有些下人,见了她们也是躲躲闪闪,只青青高声道:“表小姐与三夫人来了。”
蒋仪因要厮见过外祖母,便带着小李氏直往上房走去。青青忙打了门帘,如今天冷已换了棉门帘的,李氏年级大了怕冷,这时节已经生起了炭盆。虽这屋子生着炭,两人进了门,仍觉得内间亦是寒如冰窖,李氏坐在上首,孟泛与孟宣坐在下首,徐氏与杨氏也分别在一旁站着。
见蒋仪过来请安,李氏勉强撑着眼皮道:“仪儿辛苦了,快下去歇着吧。”
蒋仪应了,方才出了门,就听李氏道:“你如今两个女儿都嫁人了,还整日到这府上做什么?”
“母亲说的是,只是这月的月例按例也该下来了,媳妇想着家里已经断了炊米,平儿的束侑也该交了,他学里惯常的还有炭敬……”小李氏话还没完,就听一阵拍桌子拥茶碗的声音。
“这家里那一个人不是整日在外寻些营生好要养活一大家口人,只是有些人,每日里混吃等死,一月一月倒养出米虫来了。”这是孟泛的生意,想必他是发了极大的火。
蒋仪见青青带着几个小丫头也站在门廊下,便也站在那里听着。小李氏带着哭腔道:“二哥说的这是什么话,若不是你三弟这些年病着没有生计来源,我们又何苦如此?”
接着又是徐氏一阵笑声道:“若说病着,四爷前阵在历县被人打破了头,还不是整日顶着个破头忙出忙进,忙里忙外,只这也成功劳了。”
……
“你且回去吧,回去也告诉老三,如今府上光景也不好,他几个孩子也都大了该要撑起门户,即是如此,我做了主,以后的月例就免了,你们等闲也不必再到府上来了。”孟泛一拍在桌上,接着便掀了帘子出来,径直出了方正居走远了。
杨氏也跟了出来,却并不走远,也在门廊上站了听着,过一会儿,又听小李氏哭道:“母亲,不说老三,平儿也是您的亲孙子,如今他学的又好,怎能叫他就这样失了学业,母亲您发回善心,好歹每月接济一些。”
徐氏笑道:“这府里若能发起善心,先在西市支个粥棚子,倒是京城里一桩善事。”
说着也掀了帘子出来走了。
此时屋中便只剩李氏孟宣与小李氏三个。
小李氏又道:“四弟,你三哥他……”
“当年好好儿一个能武能威的大哥没了,他好好的回了京,若他当年肯搭救大哥一把,这孟府会败落到如此地步?这样的人,我们还接济了这许多年,看来是这孟府里人心太善,竟把狼都养熟了。”孟宣说完,也出来走了。
小李氏在屋中哭了半晌,见李氏总不说话,知这李氏与自己更不睦,求她也是无指望的,便也退了出来。杨氏等在门廊上,见她出来揽过她肩膀扶她下了台阶,出了方正居,才低声道:“今日你来的不是时候,昨儿夜里不知府里的爷们出去办什么事儿,想是没有办成,今日都在气头了,你来的不凑巧给撞上了,你且回去再缓几日,等府中缓过这几日再来,想必还有希望。”
小李氏垂泪点头,出门走远了。她一个女儿入宫一个女儿外嫁,掏空了家中一切积蓄,还借了些债,就等今日府中发放例银,这才起了个清清早喝了几口凉水便穿了半座城赶了来,谁知一来就碰到这样一个噩耗,此时恨不能自己就此被雷劈了,或者叫街的乱马踏死了不用回家才好,但天下那能事事遂人愿,今日万里晴空,街上行人都无,她也只能一步挪一步,终究要回到赁来的小院中去。
蒋仪回了自己屋中,见善春难得伺候在屋中,便笑道:“辛苦妹妹了,厨下如今活计不多呗。”
善春忙笑着福道:“厨下那里有什么活计,不过是四夫人从那里听来说如今市面上绣花的帕子能卖上价,整日的拘着我们在东跨院后院里绣帕子罢了。”
蒋仪一想,这也正是徐氏会做的事情,便也一笑置之。
“府里这两日还平静吧?”蒋仪装作漫不经心的问。
福春道:“昨儿夜里大半夜的不安生,也不知谁进进出出的,今日一早二爷就发了脾气,把一个端茶的小丫头给撵了,吃饭时四夫人又把抱瓶骂了,主子们气不顺,奴才们都吓的大气也不敢喘,走路都要贴了墙根。”
蒋仪心道,是了,必是昨儿夜里事情不成,孟泛等得知了,早间起来才会这样发脾气,只天佑坊禁了还能回到府中,想必也是借了那王左使的面子。
她此时还有正事要做,因那屏风太大,帷幕过巨,元秋入宫与圣人商议订要绣上《大方广佛华严经》,盖因这经是佛祖在摩竭陀国伽耶山的一棵菩提树下悟道之后,讲的第一卷经,有道是佛祖释迦牟尼讲经的四十九年分为五个时期:华严时、阿含时、方等时、般若时、法华涅盘时。有首偈子说明五时说法的过程:“华严最初三七日,阿含十二方等八,二十二年般若谈,法华涅盘共八载”;
如今订绣《大方广佛华严经》在帷幕上,取的,便也是涅盘与新生之意。
如今因蒋仪要抄经,她这抱厦里便清了一切家什出去,独在窗前留下平整一面大案,挤的整间屋子都拥挤不堪。
她铺了宣纸,提笔才写了几个大字,就听外面一阵脚步急促,有人奔进了内院,外间也是喧喧嚷嚷。蒋仪唤了福春来道:“你出去看看,外间什么事这样闹哄哄的。”
福春去了半晌,李氏都从里间出来了,站在方正居大门口望外看,蒋仪见福春一去不来,便也搁了笔出来到外间。
李氏道:“都莫要出去,在这里候着。”
不一会儿,便见一位穿公服戴硬幞头的官员带着一群兵卫自夹巷走了过来,那官员见了李氏,一揖道:“下官因公务在身,扰了老夫人清静。”
李氏忙伸手扶了道:“官家莫要如此,只是不知你来府,可有什么公事在身?”
那官员道:“贵府二爷孟泛,在蜀中任上贪墨过巨,如今圣上震怒,然念在当年节度使为国捐躯,故额外开恩,只叫小的们来府中查抄二爷院子。”
李氏腿一软两眶老泪便流了下来道:“是老身教子无方,官家还请奏明圣上,犬子们都是一心为国尽忠的,他这些年连个好些的宅子没有,只是与我屈居在这方寸之,如何能有贪墨之事?”
那官员道:“如今大事既定,小的们也只是奉命办差,还请老夫人体谅,此时二爷那院正在围禁起来查抄,其余各院的人莫要再多走动,若叫本官手下的人瞧见了,少不了要同罪处置的。”
说完作了一揖,尽是扬长而去。
李氏此时手抖的厉害,四周看了看对蒋仪道:“仪儿,快去你大舅母院中,叫她赶紧知会王府一声,看如何能保下你二舅来。”
蒋仪心知昨夜的事情必是已经走漏风声叫陆钦州知道了,只是他也发作的太快了,如今还不到中午,公差便来了。她领了命,提了裙自小荷塘后在往六里居去了,一路上远远瞧了西垮院一眼,果见已叫卫兵们围的个水泄不通,内里还伴着哭声吵声。福春半天未来,必是正好撞上,也叫一并拘了。
她进了六里居正屋,见王氏徐氏两个正坐在临窗炕上话家常,也不及行礼,便将西跨院被圈起来查抄的事并那官员方才说的话一并给王氏说了。
王氏听了也不惊慌,沉吟半昨才道:“我知道了,仪儿你也莫要放在心上,快去抄经吧。”
徐氏忙道:“要不要我套了车去知会王府?”
王氏白了徐氏一眼道:“为了他二叔,元秋也做的够多了,如今事情成了这个样子,自家悄悄受了就行了,咱们天子圣恩,必也不会将他下大狱,不过抄了贪墨也就完了,此时巴巴的告去王府,元秋难道能叫皇帝改了圣旨?”
自孟澹去后,孟泛便是这孟府的支柱,如今赫轰然倒了,以后孟府在京中就更无地位了,孟宣两个儿子眼看成年,还想借着孟泛能有个高位说门好亲,如他出了事,那是肯定不能的了。徐氏这样想着,脸上便也带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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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作者有个开心的发文过程,也愿读者能在书中体味人生百态世间冷暖。
爱情是尘世路上最美的花,愿所有经过的女人们都能拥有最美好的爱情,谢谢大家。
☆、怨怼
王氏因早知孟泛前些日子的筹画,见他竟连这点事情都没能办成,那陆钦州仍在高位,还把他自己拉了下马,心怨他与天佑孟宣几个办事不力,此时那里还能有好心情,只是如今那院既然在查抄着,妇人们也不便在外间走动,当下也不好支徐氏走,两个也只得闷闷呆着。
这一日直查抄到晚间,因府中不准随意走动,大厨房也未造饭,全家上下几十口也只能吃些点心了事。蒋仪见外间都已上了灯了,福春还未回来,便搁下笔揉揉手腕到了上房,见过李氏问道:“外祖母,外间有没有送信进来,可曾说那些差人们走了不曾?”
李氏心里焦的跟旺燃着的炭一般,不过半日光景,嘴上都起了一圈白泡,拉了蒋仪手问道:“你早间去你大舅母那里,她可曾说过何时去王府送信,为何你大姐姐到此时也不过来?”
蒋仪自然不好跟她说王氏说过的话,只是宽慰道:“姐姐管着王府,想必也是十分忙的,况且咱们府门如今都叫人封着,那里是说能进来就能进来的?”
两个正说着,就见外面一阵哭声,杨氏和元蕊两个披头散发冲了进来,杨氏哭道:“母亲,二爷和天佑两个已叫官差抓走了,快快知会王妃,叫她速速打点了,莫要叫他在牢里受苦才好啊。”
元蕊也哭着,两个人围着李氏你一言我一语,哭的喘不过气来。
李氏道:“早间甫一封府,我就叫仪儿去大房里知会过,元秋此时必已知道了,你们院子里如今可还好?”
杨氏哭道:“东西倒未曾动,只是帘子也叫他们撕了,被褥也扯成絮了,奴才们也全抓走了,如今只剩我们两个,今夜还要在母亲这里凑上一晚才好。”
两人正说着,又听外面哭哭啼啼的有人走了进来,蒋仪忙打了帘子,就见冯氏亦是蓬头乱发哭花着一张脸,进来便嚷道:“祖母……新京的院子……”
杨氏忙起身问道:“新京的院子如何了?”
冯氏哭道:“今儿早间我套了车回新京,才走到家门口,就见一群兵卫围的铁桶一般,打听了才知是父亲那里出了事,御史台的人与刑部的人一起正在查抄家里,我使了银钱百般打点了,才把玉儿与奶娘从里面要了出来。”
玉儿便是她生的大女儿,杨氏的孙女。
杨氏跌坐在地上道:“如何新京的院子也叫他们找到了?”
冯氏又气又怒道:“那御史台的人鼻子灵的狗一样,什么事不知道的,只天佑他们也太天真了,还妄想胳膊掰大腿一步寻富贵,那知竟是狗惹怒了狮子,只有自己倒霉的份儿。”
杨氏与李氏并不知道孟泛等人筹画的细节,此时还只愣着,冯氏忽而想起什么一样道:“咱们府里知会王府了没有?快快叫人前去王府送信啊。”
李氏道:“早间就送过信了的,只是咱们府一直都围着,怕是旁人也进不来,你们快在我这里歇了,明日再做打算吧。”
冯氏道:“我那外间还套着车,如今府中这个样子,玉儿又受了惊吓,怕是也无法住了。我赶此间回娘家去,看我父亲与兄弟那里还有没有些法子。”
说罢便辞过众人去了。
此时天色已晚,况且折腾了一整日,杨氏与元蕊两个俱是口干唇燥的,蒋仪叫青青到大厨房造了些简单饭菜给她两个吃了,便打了水来洗涮过,彼此也都安歇了。
元蕊与蒋仪两个同睡,蒋仪因写了一整日的字,此时已是十分的倦意,元蕊倒还不困,她在枕头上翻来翻去叹道:“人这一世,也真没个意思。”
蒋仪怕她是因父兄出事想不开,便劝道:“这也没什么,既然来的官员都说了皇帝念着去了大舅的功劳不忍处置,必也不过关几天,就叫二舅父与二哥两个出来了。银钱不过浮云,只要人没事,假以时日仍能挣回来的。”
元蕊摇头道:“我不是说那些,父亲虽攒了些家底,终是给两个哥哥留着,我吃的穿的用度也不过平常。我是叹着人生无常,人生在世,怕是不能事事顺心的。元娇姐姐自家贫寒,虽嫁的贫家叫四叔母好一顿笑话,可她与那刘有也算两情相悦。我打小在家里也算受尽宠爱,只是……”
蒋仪听元蕊这话里的意思,怕是在为自已的婚姻而叹,忽而便想到了陆远泽,不过一两面之缘,莫非她待陆远泽竟也动了真情么?
元蕊见蒋仪不答言,以为她是睡着了,翻起身来见她两只眼睛仍睁的明亮,便撑着胳膊肘子道:“其实当日母亲带我去陆府,原意是想要与陆府做亲的,后来父亲还搬动了大姐姐去陆府亲自问过这事,虽母亲没告诉我,但后来一直无消息,怕是那边不大愿意。我这几日一直想着,说不定过些日子在那里再见了姻叔,他或会念起我的好来,允了这门亲事。但今日父亲遭黜,家产被抄,我连份像样的嫁妆怕都置办不起了,以后各府里有宴请,怕也无人来请,他如何还能再记得我。”
父亲方下了大狱,她心里倒还想着男女情事,元蕊天生与杨氏一般天真不挂怀的性子,倒是好事。蒋仪不意元蕊能用情至深,握了她手道:“门弟也没什么,嫁妆更不是什么大事,往后你碰到一人,不图你嫁妆,不图你门弟,真心为你而求取,才是幸事。”
元蕊一生顺遂,未曾到过蒋仪落迫的境地,那里能懂这些话,她只想着那姻叔生的丰神俊秀,才貌兼备,又温柔可亲,是个难得的夫婿人选,如今却是与她无缘,思到此,只能是默默的流着眼泪。
人生巨变,纸上述来,也不过如此寥寥数语,只那身在其中的人,才能理解那份附骨之疼般无处挥泄的痛苦。
却说小李氏,原先虽要点银钱也要受尽白眼,但总算还能要到一些。今日她满心而来却受尽白眼辱骂,跚跚归家,见院中寂寂,灶上冰冷,家里无有一点人烟之气,心里的怨愤便化作了怒气,摔打着碗盆骂道:“你还有脸躺在炕上,既然躺了半年也不死,必是没有病躲难要装样子整死我呗,若不然,能叫人躺上这么多日子的病,怕是早就死了叫我清静几日。”
孟源伸长脖子满心期盼的问道:“今日去给了多少?”
“给了多少?不多不少一人给了一顿骂,那府里的人全在问,为何到今日你还没有死。”小李氏怒冲冲一把抽出孟源炕上的痰盂转身出去了。
孟源仍是伸长脖子道:“真的给了多少?”
小李氏倒了痰盂在外间涮痰盂,大声道:“人家说了,咱们几个孩子成年,以后是一分都不给了,你的药也吃不起了,就这样死了,也别有怨言,谁叫当日活着回来的人是你了?”小李氏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一边抹眼泪一边进了屋道:“你若当日也死了,我今日也能说句硬话,可你就活着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