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归是骨肉父子,瞧瞧我们哥儿,和他爹爹多亲!”陈夫人笑着打圆场,接下来就该谈一谈她此行的另一重要目的了,便又对太夫人道:“老太君,先前御史夫人来我们府上小坐,提起昨日安宁郡公府设茶局的事,我才想起孔大学士夫人曾托付过我一桩事。趁着今日得闲,且和老太君讨个主意。”
太夫人颔首,“侯爵夫人有什么话,只管说吧,都是一家人,这么客套做什么。”
陈夫人嗳了声,笑道:“孔学士府上有两位嫡出的公子,大郎外放青州做官了,二郎如今在侍卫司任都虞候,年轻轻的就是从五品,将来前程远大着呢。昨日席间孔夫人私下和我商谈,说想为二郎觅一门亲事,提及了贵府上二娘子,让我代为问二娘子的好。”
第12章
潘夫人听她提起肃柔,顿时抬起眼来。
上京说大很大,说小也很小,达官贵人的圈子,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那位孔大学士,太夫人自然是知道的,延康殿大学士孔令章,当初还是太公的门生呢。早年两家来往很多,后来太公过世,慢慢就不怎么走动了,这些年屡屡也会听闻他家一些变故,像上年,据说是死了个儿媳,就是这位二郎的夫人。原本大家都存着惋惜之情,然而这门亲事说合到张家头上来,就让太夫人有点不大受用了。
只是不好上脸,太夫人还保持着良好的修养,微微含着一点笑道:“这孔夫人,怎么想起我家二娘来?二娘在禁中多年,前几日才回来的。”
陈夫人也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人,其实贸贸然跑来替一位鳏夫说亲,换了哪家都会觉得受了冒犯,因此仔细斟酌了下说辞,先将肃柔结结实实夸了一遍。
“正因是从禁中回来的,这才让孔家格外高看,可着这满上京问,谁家的规矩体统能胜过您家二娘子?莫说孔夫人喜欢,就连我,也是一眼就瞧出来,二娘子和一般的闺阁女孩儿不一样。那日家下出了糟心的事,二娘子跟着老太君一道来,那容貌、那身段,那说话办事的干练有条理,岂是没见过世面的姑娘能比的。”陈夫人说着,微微挪动了下身子又道,“只是孔二郎的境况,老太君也知道,才二十四岁就死了夫人,其实说出去不好听得很,纵是个青年才俊,不也是鳏夫么。因此那日孔夫人和我提起,真是存着一份小心翼翼,支吾了好半晌才说想与贵府上结亲,再三再四地问我,不知贵府上能不能看得上二郎。老太君您瞧,人家实在是稀罕二娘子,想迎娶回家,当定海神针呢。”
陈夫人还是很懂话术的,话里话外将孔家摆在一个卑微的处境上,就算招来太夫人的反感,至少不会立时做脸,让人下不来台。
果然,太夫人听她说完,面色虽有些微变,但并未显得不豫。手里慢慢盘弄着念珠,缓声道:“世上没有不爱惜儿子的父母,孔大学士夫妇要为儿子再觅一门好亲,这份心境我是能体谅的。”
“可不是。”陈夫人道,“二郎那位过世的夫人,是管城县开国伯家的千金,虽不是长女,却也是嫡出,伯爵夫妇尤其偏爱,出阁的嫁妆比长女还高出许多。可惜天不假年,那么年轻就走了,老太君想,前头夫人是这样出身,再为二郎续弦,自然也是不肯将就的。”
太夫人颔首,倒也没有一口回绝,而是迂回地提了提,“我听说,正室娘子还留下个儿子?”
陈夫人说是,“那孩子两岁,孔夫人把他养在自己的院子里,就算将来继夫人过门,也不会扰了小夫妻的日子。”
堂上的人听她说完,神色各异,太夫人是知道的,孔家瞧准了肃柔,怕是不单觉得她出身好、规矩好,更要紧一桩她自小也没了娘,要是真能嫁进门,对继子绝不会苛待,孔家这算盘打得,怕是州外都听见了。
只可惜太夫人看不上这门亲事,倒不是说孔家二郎不是良配,是她觉得,以肃柔的人品才学,配得上更好的。
于是太夫人沉默下来,顿了顿才对陈夫人道:“侯爵夫人清楚咱们家的情况,我也不瞒你说,六个孙女里头,我最疼爱的就是肃柔,她刚满月就抱到我身边,夜里哭,我和冯嬷嬷整夜抱在怀里摇着,好不容易才带到八岁。八岁之后进宫侍奉,离家十来年,这才刚回来……”说着难为地笑了笑,“我还想留她一阵子呢,议亲的事,以后再说吧。”
这就是婉拒了,陈夫人自然明白,但受人之托,好歹还是得争取一下,便道:“我知道老太君舍不得二娘子,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底下还有四位妹妹呢,将来说合亲事,总不好越过姐姐的次序去。老太君若是想留小娘子几个月,先把亲事定了,婚期往后略延一延,也是不碍的。”
可这番话,似乎并不足以触动张太夫人,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垂着眼抚了抚膝上褶皱,看那样子,是不打算继续深谈了。
太夫人这里高墙壁立,陈夫人眼见无望,转而看了看对面的潘夫人。
普天之下,没有不存私心的后母,尤其这潘夫人,长的就是一张不好相与的脸。二娘子是太夫人带大的,太夫人心疼,这位继母可未必。留着一个年长的继女不许人家,自己亲生的女儿却到了议婚的年纪,要是按着长幼有序,岂不是连四娘都要被耽误了!
所以陈夫人换了个策略,打算围魏救赵,诚挚地游说潘夫人:“咱们是自家人,都盼着孩子好,孔家这门婚事虽不能说上乘,但也差不到哪里去。我这人说话直,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依我之见二娘子在禁中这些年,蹉跎了青春,也错过了说合亲事的好时机。如今孔家既然有意,老太君和二夫人不妨考虑考虑,先不急着回绝人家,暂且敷衍着,看看形势再说。”
潘夫人一向不苟言笑,陈夫人这番话,没有换来她多余的表情,给足了面子,虚应了她一句,“二娘子是老太太带大的,婚事全由老太太做主。”
所以这个问题像蹴鞠,又被踢到太夫人面前。陈夫人一时有点尴尬,为了缓解这种尴尬,她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笑道:“我今日原就是顺便和老太君提一提,让府上知道有这个事罢了。过几日的金翟筵,老太君和夫人们总会带着小娘子们一齐去的,到时候让孔夫人亲自和老太君说吧,老太君也瞧一瞧孔家的诚意。”
说着转头瞧帘外,见陈盎已经把孩子给了乳母,自己正背着手站在月洞窗前,背影看上去无聊得很。
陈夫人此行虽然没能从太夫人嘴里套出个准话来,但自家的事总算圆满解决了,便站起身道:“时候差不多了,侯爷还在家等着抱孙子呢,我们这就回去了。请老太君放心,早前澄川糊涂,让尚柔受了很多委屈,往后不会了。院子里的妾室女使,我也会好好管束的,若是再生乱,不必老太君说,我自会清理门户,给老太君一个交代。”
太夫人对这门亲事,其实已经不抱多大希望了,尚柔既然不打算和离,往后也是凑合过日子而已,大可不必给这些虚头巴脑的承诺。
不过既然人家好意思说,自己也要当真话来听,便很承情地点头,“有侯爵夫人照应,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一面叮嘱尚柔,“回去之后小心身子,宋提领开的药方,好生吃上一个月,千万不能怕苦就撂下了。”
尚柔道是,“我记住了,祖母放心吧。”说罢转身对陈夫人道,“母亲,先前院子里的婆子处置了好几个,人手怕是不够用,我在家时倒有几个用得惯的,这几日伺候得也很好,想带回去使唤,听母亲的意思。”
陈夫人一听要从娘家带人,有些迟疑,“担心不够用,从别处抽调就是了,这府里的人都是亲家产业,把人带回去,恐怕亲家不便。”
太夫人已经知道她们姐妹的打算了,肃柔替她长姐出的那些主意,太夫人也觉得很可以实行,因此自己先放了话,笑道:“本来就是尚柔院子里的老人,用着称手就行。回头让她母亲把那些人的身籍文书找出来,尚柔一并带回去。我们张家虽不是大富之家,但孩子要几个女使婆子,还是给得起的。“
既然这样,陈夫人也不好推脱,毕竟娘家愿意赏人,收不收是尚柔自己的事。就是这回耳报神怕是留不住了,陈夫人心里多少有些懊恼。张家到底不是等闲的门庭,以前尚柔任人揉圆搓扁,这趟回了娘家几日,眼见有了主张,想必是太夫人替她筹谋妥当,打算在陈家自立为王了。
含含糊糊应下,又略坐了片刻,等着女使替尚柔收拾随行的东西。本来以为不过带上两三个婆子,结果一看好家伙,竟有四个女使,五六个仆妇。
陈夫人有点晃神,指着这些人,回头看尚柔,“要带这么多?”
尚柔轻描淡写,“都是以前伺候惯了的。这几年我身边的陪房女使都大了,连着放了三个出去,两个嬷嬷慢慢也上了年纪,办事不像早前利索了。这些人过了府,可以尽心看顾安哥儿,母亲也不必费心,她们的月钱由我自己出,不会动用公中的钱。”
陈夫人无计可施,和陈盎交换了下眼色。陈盎向来不管家务事,对他来说妻子带了娘家仆从到婆家,也算一种顾家的表现,没什么可指摘的。再说又不要侯府花钱,不过提供一日三餐,也不能把侯府吃穷了。
反正随她高兴,他懒得过问,等了半晌有点不耐烦,只关心一件事,“走不走?”
尚柔之前在院子里和姐妹们道过别了,回身向祖母行了礼,从园中退出来。她母亲和两位婶婶一并送她到门上,彼此又话了别,这才带着安哥儿登上了马车。
夏日的太阳,即便西斜了也有余威,大家目送马车走远,方踅身返回门内。
尚柔前脚离开,张矩后脚就回来了,元氏便回了自己的院子,剩下潘夫人和凌氏慢慢走在小径上,凌氏道:“侯爵夫人也怪可笑的,老太太分明不愿意提那桩婚事,她偏不依不饶。”
潘夫人对那母子俩很看不惯,“当初怎么和这样的人家结了亲。”
“还是看准了人家有爵位,说出去也好听。”凌氏边说,边瞥了瞥她,“二娘的婚事,你怎么看?”
潘夫人不置可否,斜阳穿过树枝,偶而投影在她脸上,那脸像庙里观自在菩萨似的,一派肃穆。
凌氏知道她的为人,自她嫁进张家门就是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有时候甚至透出些冷漠来。凌氏自觉在肃柔婚嫁的问题上,她应该是不怎么热心的,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人心有厚薄也正常。譬如她自己,晴柔的婚事就有点三心二意,今天陈夫人来说合的是肃柔,要是换成晴柔,她甚至觉得不失为一门好亲。
潘夫人不应她,她便自问自答,“其实侯爵夫人说的也是实话,上京高门显贵的公子,十六七岁都已经定了亲,二娘出宫晚了,这个年纪想找个头婚,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依我说两下里相抵得过,定下来也不错。”
潘夫人闻言,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你觉得这门亲事好吗?”
“好啊。”凌氏道,“孔家还是孔圣人后人呢,就算是做续弦夫人,也未必吃亏。”
结果换来潘夫人一声冷哼。
“年纪大了就得由人作贱,哪怕人家有了长子,也该闭目塞耳嫁过去,进门就给人当继母。”她忽然站住了脚,大声道,“我倒是不明白了,肃柔怎么了,要落得这样田地?人家是堂堂女官放归,父亲是朝廷有功之臣,生母是诰命夫人,难道配不得一个好郎子,什么拖儿带女的鳏夫都敢来登门提亲?”
凌氏见她疾言厉色,吓了一跳,抚着胸道:“你冲我大呼小叫做什么,我不是和你说实情吗!姑娘年纪大了,门槛自然要放低些,遇见个合适的,嫁了就嫁了。又要年纪相称,又要没娶过亲,又要家世好,又要有前程……哪里去找这样的郎子!”
潘夫人听这些话似曾相识,肃柔回家当日自己就这样告诫过她,但有些话自己能说,旁人不能说。
“找不到就不嫁,凑合什么!”她断然道,这辈子和目光短浅的人说不到一块儿去,也不管凌氏了,板着脸边走边发牢骚,“世上就是有你这样的人,嫁人也没个挑拣。就当她在宫中没回来,一辈子不嫁又怎么样。一个尚柔已经够麻烦了,再来一个,还让不让老太太活……”
平时妯娌两个相处还算融洽,凌氏也没见过她翻脸的模样,结果今天说起肃柔的婚事,一蹦三尺高,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这是怎么了?”凌氏发了一会儿呆,看她骂骂咧咧走远,茫然对身边的女使道,“我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呀……”
女使蹙眉微笑,“又是鳏夫,又是拖儿带女的……难怪二夫人生气。”
第13章
凌氏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门亲事犯了潘氏的大忌讳,她自己就是嫁了个鳏夫,进门即做继母。刚才陈夫人侃侃而谈的时候,她八成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克制住没有拍案而起,现在再来和她说孔家,难怪她会恼火。
凌氏忽然品咂出了她的不容易,这十几年来心里一定憋着一口气吧,勉勉强强嫁进门,丈夫说死就死了,自己既当爹又当妈,拉扯两个孩子长大。所以平时为什么整天板着脸呢,就是因为生活没什么乐子,笑不出来。肃柔虽不是她生的,但推己及人,也不能答应这门婚事。
凌氏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伤感地叹了口气,“潘纵月这人,心肠不算坏。”
女使说是,“就是平时看着严苛些,不大容易亲近。上回我听唐妈妈说,二夫人和贴身的婆子闲谈,提起将来为四娘子择婿,头一条就是不能找武将,要找个文人,安安稳稳在京做官就好。”
凌氏觉得很不解,“为什么不能找武将?难道就因为自己嫁的是武将,而这武将恰好殉国了?”
女使道:“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
“这就奇了,大哥和三哥不都活着吗,有的武将还是很长命的。”
但人家的心思,终究不能感同身受,凌氏摇着团扇,拖动着慵懒的步子,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
因张家没有分家,家里人口实在多,所以平时没什么大事,晚间都在各自的院子里用饭。
肃柔的千堆雪离岁华园很近,太夫人特地发了话,让她不必单开伙仓。绵绵呢,不归那三家管,一日三餐也是跟着太夫人一起吃。
到了晚饭时间,肃柔带着雀蓝过了园子,路上正巧遇上绵绵。绵绵是个包打听,家里发生的大事小情她都知道,今日荥阳侯府来接尚柔回家,碍于那位大姐夫也在,她们姐妹不好到太夫人园子里来,但接待侯爵夫人母子期间,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传进她耳朵里了。
她偏头问肃柔:“二姐姐,老太太打发人和你说什么了吗?”
肃柔在禁中多年,养成了目不斜视的习惯,她连看都没看绵绵一眼,只答了句:“没有。”
绵绵心下了然,这亲事实在折辱人,看来太夫人是打算瞒着她了。既然如此,自己不便多嘴,只管跟在她身后进了月洞门。
太阳落下去了,这园子逐渐沉入浩大的静谧里,只看见木廊子上点起了灯,橘黄的灯光映照着半开的支摘窗,窗下摆放的梅瓶里插着一枝海棠,花枝修剪得清隽,很有一种野鹤般独立的精神。搬着托盘的女使偶而走过,那身影透过疏疏的竹帘,看上去分外纤细美好。
先春已经在廊下等着了,看见两位小娘子进来,转头向厨房的婆子下令:“可以预备起来了。”
婆子得令,带着两个小女使下去了,先春便笑着向她们福福身,“老太太等着小娘子们呢,快进去吧。”
肃柔和绵绵进了内室,见太夫人刚喂了她的那缸鱼,正让人把鱼食收起来。回身看见她们,笑着招了招手,“今晚让她们做海鲜头羹,鱼虾要现加进去才好吃,咱们略等一等,先坐下说会儿话。”
来了来了,难道太夫人打算告诉她了吗?绵绵有点激动,偷偷觑了肃柔一眼。
肃柔在下首的圈椅里坐了下来,向太夫人打听:“侯爵夫人没有为难长姐吧?”
太夫人说没有,“毕竟媳妇不回家,家也不成个家,侯爵夫人这上头是闹得清的,无论你长姐说什么,都应承了。只是我瞧那个陈盎,半点悔改的心也没有,嘴上说得漂亮,行事还是照旧乖张,你长姐继续和他过日子,往后恐怕还是不能省心。”
肃柔道:“省不省心,就看长姐自己,只要是不想管,就算他把天捅个窟窿,也和长姐不相干。”
太夫人叹息,“你长姐心软,也不知能不能下定这个决心……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说着顿了顿,复又叫了声肃柔,倒也不是正经八百问她意思,不过闲谈式地提及,“今日你长姐婆母给你说了一门亲事,是延康殿大学士孔令章家的二公子。”
肃柔哦了声,“祖母替我拿主意吧。”
旁听的绵绵一阵纳罕,奇怪,她怎么不局促?怎么不脸红?难道不关心自己的婚姻吗?
转头又看向太夫人,太夫人还是平淡的语气,缓声道:“门第倒是个好门第,可惜这二郎不是娶正室夫人,他前头结过一门亲,夫人上年病死了,如今要再续弦,孔夫人看中了你,特意托了侯爵夫人来说合。”
这些事情,并没有瞒着的必要,肃柔不是没经过事的无知孩子,既然从禁中出来了,往后势必会常遇各种令人不快的把戏。譬如男方这种情况的提亲,今日没有孔家,明日也有孟家,唯恐她伤心就不告诉她,日后要是自己面对了,岂不是更加措手不及?
所以太夫人有心看她的反应,也好探一探她对将来郎子的要求。
绵绵本以为她会生气,毕竟待字闺中的名门千金,又是嫡长女,头一个来提亲的竟是个鳏夫,对她的自尊来说应当是个不小的打击。
谁知她好像没往心里去,甚至很认真地思忖了下,“若是人品好,才学佳,前头娶过亲也没什么。”
绵绵讶然,叫了声二姐姐道:“原配夫妻才情深呢,好好的,做什么要给人当填房?”
肃柔笑了笑,“长姐和姐夫是原配夫妻,我瞧长姐烦心事也一堆,所以好不好,还是要看郎子的人品。再说我在禁中十年,年纪确实大了,我料孔家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托侯爵夫人来说亲的。”
她知道自己目下的情况,并不是说十八岁就老得要给人做填房了,不过是预先有了准备,才不会一次次难堪。
太夫人见她有这样胸襟,其实很高兴,人就怕好高骛远,越是自恃身份,境遇越是惨淡。倒不如这样的好,看清这个世道,对一切有准确的把握和衡量,选与不选自己拿捏,续弦的男人,未必都是不可靠的。
当然,姑娘不能随意屈就,这点太夫人已经替她划好界限了,“十八岁,又不是七老八十,郎子家世如何暂且不说,起码是头婚原配。孔家的提亲,我并未应准,下月的金翟筵上少不得碰见孔夫人,届时她要是再说什么,你心里要有个数。”
肃柔嗳了声,不答应也不得罪,就是了。
这时冯嬷嬷进来回话,说晚饭都预备好了,肃柔和绵绵便过去搀扶太夫人进了小花厅。三个人坐在微微的晚风里用饭,席间太夫人逗趣问绵绵:“绵儿将来要许什么样的人家?”
绵绵扭捏了下,也学肃柔的态度回太夫人,“请外祖母给我拿主意,外祖母瞧得上的,必定是好的。”
太夫人嗯了声,“倒也不必求门第多高,最要紧是通情达理,家中长辈不能捧高踩低,这样的人家,过起日子来不辛苦。”
绵绵听外祖母这么说,心里不由有些失落,她觉得自己既然投奔了外家来,就是为了跳出以前的圈子,找个有头脸的显贵之家。外祖母的择婿标准适合肃柔,却不一定适合她,门第不高的小吏,老家有很多,早前县丞家还动过结亲的心思,是阿娘推说上京外祖母已经替她看好了人家,要是嫁来嫁去还是个不入流,那这趟上京就白来了。
肃柔见她脸色黯然,知道她有自己的主张,不便明着安慰她,只道:“下月的金翟筵,出席的都是上京达官显贵的家眷,表妹长得漂亮,只要一露面,想必就被那些夫人相准了。”
太夫人活了这么大年纪,自然世事洞明,知道肃柔这么说,是为了替绵绵寻面子。都是自己的孙辈,她个个都疼爱,但人之性情大有不同,绵绵还年轻,远不如肃柔通透,只知道羡慕那些有爵之家,却不知道越是高门,倾轧越是厉害。她父亲纵然家底丰厚,在人家眼里还是商贾,将来妯娌之间要比出身,还没来得及论品性手段,就先被人压了一头。
但这些话,她现在未必听得进去,太夫人也觉得没有必要同她分辨,垂着眼自顾自道:“我有几个老姐妹,都在鼎盛之家做封君呢,底下几个年轻的孙辈还没说亲事,这次见面,要好好聊聊。”
绵绵这才重新高兴起来,肃柔看在眼里觉得好笑,到底是小孩子,喜怒都藏不住。
一时饭罢,撤下饭食,女使又上了熟水,太夫人捧着建盏道:“明日就是初一,你爹爹升祔太庙的正日子,朝中已经派人来知会过了,宰相孙延年为奉迎使,主持移灵事宜。”
肃柔道是,心里却有些没底,本朝开国以来,配享太庙的功臣只有十二位,一般都是生前就有恩旨,死后灵位直入太庙,像这样身后十多年才又追赏的,只有她爹爹一位。既然没有先例,流程都是新拟的,一切就得见机行事。与朝廷有关的大场面,分毫不能马虎,这么一想,心头就沉甸甸地。
太夫人见她出神,偏头问她:“可是担心会出错?”
肃柔抬起眼,点了点头,笑道:“我怕自己莽撞,在场的都是朝中官员,万一哪里做错了,会令爹爹蒙羞。”
太夫人却眉舒目展,半点也不担心,“你既然能在禁中任职,就一定应付得了大典,你是个可靠的孩子,祖母相信你。届时场上有赞引,会一步步告诉你应当怎么做,胆大心细就成了,用不着战战兢兢的,越是怕出错,越是会出错。再说那些主事官员,都是你父亲的熟人,没有谁会刻意挑剔你。你只管带好颉之,照着赞引的指点把你爹爹灵位从家庙请出来,再送到太庙前,这事就算圆满了。”
太夫人向来有安定人心的力量,肃柔也觉自己多虑了,灵位出祠堂的时候,家里长辈都要在场祭奠送行,到了太庙前又有专人引领,其实稳妥得很。反倒是颉之,长子为主,要论重压,他承受的更多些。
绵绵关心的则是另一桩,“官家会去太庙祭拜吗?”
太夫人说不会,“官家是君,没有君拜臣的道理,至多派遣内侍代为悼祭。”
绵绵有些失望,转而问肃柔:“二姐姐,官家长得好看吗?”
肃柔仔细回忆,竟发现有些记不清官家的长相了,大概因为早前正视的机会不多吧,就算在禁中,也不是人人能窥探天颜的。但绵绵既然追问,她也不好不答,便含糊搪塞:“好看啊,当然好看。天底下能做皇帝的,长得都很好看。”
第14章
绵绵一听这话就知道在敷衍,撅着嘴说:“我看历代帝王志上的画像,好像没几个好看的。”
肃柔讪讪道:“帝王一般在御极多年,有了些政绩后才会替自己留下画像。青春年少时哪个不是神采飞扬,等上了年纪,神情疲倦了,眉眼也耷拉了,自然好看不起来了。”
绵绵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理,但依然为这位表姐感到惋惜,又开始质疑当今官家的眼神,很真挚地说:“其实我这个脾气,一向不服气任何人,但对阿姐的容貌还是甘拜下风的。禁中难道个个都是天仙吗,这么漂亮的阿姐,为什么官家不把你留下?要是阿姐能当上贵妃娘子,那咱们这些人不都身价倍增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