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柔听她说完,凝结在眼眶里的泪水忽然冷却,逐渐干涸了。
“对……你说得对……”她如梦初醒般喃喃,“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每天只顾着和那两个妾室生气,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
尚柔的脾气,和她母亲元氏有些像,只是她没有元氏这么好的运气,嫁进张家这样的人家。
张家算得清流门第,太爷和太夫人家风严谨,各院妻就是妻,妾就是妾,尊卑分明,从来没有妾室犯上作乱的先例。元氏在张家二十多年,不懂得内宅争斗的厉害,因此女儿遇见了不公的待遇,她也只能跟着抹抹眼泪,叹一声全是命。
肃柔呢,在禁中见过太多的勾心斗角,她知道人要活下去,就得自己挣命。婚姻若是好,神仙眷侣羡煞旁人,婚姻若是不好,奢望眷恋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长姐心善,从来没想过把事做绝,我这也是破罐子破摔的办法,劝不得姐夫走正途,只好让长姐先自保。姐夫眼下因为那两个侍妾,必定会记恨你一阵子,与其让他找茬,不如投其所好,换个太平。”她牵了尚柔的手,娓娓道,“长姐眼下只需关心一件事,养好自己的身子,来日方长。你现在奈何不得陈盎,将来总有一日,他会落到你手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到时候关起门来处置,也让他尝尝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滋味。”
肃柔的一番话,真是说到尚柔心窝子里去了,三年的憋闷,顿时吐出了一半。
人有了希望,才能活得专心,今日之前她真的觉得活着没了奔头,总有预感自己命不久矣,不知能不能撑过二十五岁。但现在不一样了,肃柔手把手地教她,她那不懂得变通的脑子豁然开朗,才发现原来还有这样绝处逢生的机会。
心酸、振奋、大梦大醒,让她重见了天日一般。她咬着槽牙道好,“我都听你的,就按你说的办。”
肃柔看她眼睛里重新燃起光,这才放心,好言道:“有钱有势想得开,活得越久胜算越大。今日咱们商议定了,长姐也有了主心骨,往后就振作起来,作自己的打算。我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替长姐出出主意。将来长姐要是遇上了难处,大可来找我商量,千万别一个人闷在心里,愁坏了身子。”
尚柔连连点头,心下感慨自己命不该绝,这位中途回家的妹妹,能救她的命。
心里的大石头稳稳放下来,终于可以顺畅地喘上一口气了,姐妹两坐在木廊底下,暖风吹得画帛翻飞,才发现天高云淡,已是草木葱茏的好时节。


第10章
自有了这番谈话后,尚柔整个人像活过来了,再不是苦大仇深,昏昏噩噩的样子。
她和姊妹们在一处插花点茶,孩子有长辈和乳母女使照应,自己就敞开心胸,重温了一回未出阁时候的愉快时光。
当然,陈家死了妾室的消息,并未在上京流传,最后给了盼儿娘家一笔丰厚的银子,这件事就了结了。
不过其中内情,还是被绥之打听出来,让妻子白氏转告尚柔,说:“妹夫顾念那个念儿,明明查出口信是她命人传递的,掌刑的婆子之前也与她房里女使私下往来过,却点到为止,没有再深挖下去。想是因为跟了他多年吧,明知道其中有鬼,还是把事情压下去了,到底人死不能复生,倒不如保全活着的那个。”
尚柔正和姊妹们做四合香,拿绸带襻起袖子,站在桌前捏着戥子称香料。听见白氏的话,并不觉得意外,漠然说:“我早就料到了,我这正室娘子还不如他的通房有头脸,我是可以报官查办的,他的通房就算背了人命,他也照样心肝肉似的护着。”
几个妹妹都抬眼看她脸上神情,唯恐她动怒,轻声劝慰着:“长姐别生气。”
尚柔见她们满眼关切,自己也不因在陈盎面前受冷遇而难过,反倒感动于姊妹之间的情谊,便浮起一个笑容道:“我好得很,也不会生气。嫁进侯府三年,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见过,哪里会在意这点小事。”
肃柔把倒进石臼里的沉香和檀香一齐碾碎,淡声道:“其实早就能料到事情会如此,既然姐夫舍不得处置那个侍妾,留在家里也好。”
寄柔愤愤不平,“那个念儿这次拾着一条命,至多收敛上十日八日的,往后必定更加得意,郎主可是为了她,把人命官司都按下去了呢。”
尚柔心里明白,这就到了肃柔说的,借力打力的时候。自己是体面的正室夫人,何必同婢妾一般见识,那婢妾不是愿意演么,给她一个更大的舞台,替她配上搭戏的伴儿,到时候恶人自有恶人磨,不必脏了自己的手。
跟着姐姐学制香的映柔,把预备好的龙脑和麝香也加进了石臼里,杵子碾动的当口,浓郁的香气开始慢慢飘散。
绵绵在一旁揣手看着,也不来帮忙,只是凑嘴道:“一个妾室罢了,真怕她反了天呐。”一面看着臼里的香粉感慨,“麝香的市价,如今越来越高了,我听说极品麝香千金难求,谁手上有香料钞引,当下正是抛售的好时候。”
绵绵到底长于商贾之家,在做生意方面很有头脑。只是闺阁里的女孩子,手上至多有些金银钞引,什么茶盐、香料之类的难以涉及,要用的时候打发人上铺子里采买一些就行了,制香而已,用度也不会大到哪里去。
绵绵自觉没有说错什么,可寄柔又来和她打擂台,阴阳怪气说:“我们哪里比得表姐,家财万贯,随身带着家私呢。”
绵绵又挨了挤兑,气呼呼看了她半天,最后还是决定让她一让,转身在一旁的圈椅里坐下来,探着身子和肃柔搭讪,“上京和幽州制香都成了风气,据说那些买不起香料的穷人还造出一套‘山林四合香’来,那香方儿姐姐听说过吗?”
肃柔哦了声道:“我在禁中听中黄门说起过,说是拿橙皮、荔枝壳、梨渣、甘蔗滓晒干共研成粉,再调以梨汁搓成丸阴干,燃起来有股清淡的果香味。”
绵绵听了托腮嘀咕:“橙皮和荔枝壳勉强有点香味,梨和甘蔗又是个什么味道?”
至柔瞥了她一眼,“不是有鹅梨帐中香吗,鹅梨要是没味道,还拿它来装香料?”
绵绵没拿她的话当回事,“就算鹅梨有香味,那甘蔗呢?还有,表姐说话,你们不能总是呛我,我好歹是你们姑母的独女,多少得给姑母留些面子。”
尚柔和肃柔正和了蜂蜜搓丸子,闻言直发笑。寄柔和至柔发现她这句话还算有理,便没有继续挖苦她。
绵绵呢,家境殷实,很多时候确实不能理解穷人的想法,费劲地琢磨着,“锅都揭不开了,还制什么香啊,难道点着香喝粥,味道更好些吗?”
底下的妹妹们是不愿意再和这市侩说话了,一个个专心于手上的事务,转身走开了。
肃柔见尚柔也不出声,怕绵绵下不来台,只好应了她两句,“如今文人墨客都爱焚香,香是君子,是陶冶情操的雅好,杏花疏影,杨柳新晴,燃的是一种心境。平常百姓焚香,香不在贵,只求灵韵,且制香有大学问,就算是山林四合香,君臣佐使也纹丝不能乱。”
绵绵对这些话其实很不以为然,心说不就是穷讲究吗,没有富人的命,得了富人的病。这些书香门第的女孩子,一个个仿佛很能体会人间疾苦似的,她也不必刻意和她们争辩,总是一个注重肚子,一个注重精神,说来说去,鸡同鸭讲。
“唉……”她长叹一声转换了话题,摸了摸耳上白玉蝴蝶的坠子说,“今日的冰盆浸果还是各色桃和林檎,不知什么时候荔枝才入上京。”
这回没人应她了,要是和她谈论果子,她又能说出一大套来:平林檎不如蜜林檎、“陈紫”才是荔枝中第一等……
肃柔和尚柔把香丸都搓好,整齐地摆放进松木匣子里,指派女使搬到背阴通风的地方。香丸是不能见日光的,暴晒过后干裂,香气也会损失大半,只能这样柔风吹拂着,等过上半个月,就可以堆起灰山,隔火焚香了。
收拾起用具,大家盥了手放下襻膊,挪到邻水的后廊上去。晴柔坐在桌前准备熟水,面前放一盏小火炉,上置银碟,把三九窖藏的腊梅取出来,耐心地炙烤。她是白净瘦弱的长相,穿一袭欧碧的衣裙,有风吹动鬓边垂落的发,人很有弱柳扶风的韵致。
等银碟上热度渐渐升高,腊梅也水汽氤氲时,牵袖倒扣上一只雨过天晴的葵口碗。这期间取紫笋茶来,沸水冲泡,半柱香后再取下葵口碗,碗壁上凝结了腊梅蒸出的水雾,注入茶,便碰撞出层次丰富的清香来,和姊妹们分饮,这入夏的时光,别有一种精致悠闲的情调。
大家也不闹了,说说笑笑,暂时相处很融洽。
闲聊时候又说起三叔张秩房里的妾室有了身孕,大夫看过脉相,说是个女孩儿,大家便来商议这最小的妹妹该叫什么名字才好。绵绵冲口而出,“叫善柔”,又善良又温顺,简直是绝无仅有的好名字。
善柔,从字面上看来好像没毛病,映柔抚掌说:“这个名字好听。”
绵绵沾沾自喜,结果招来寄柔的耻笑:“表姐,你该多读点书了。”
绵绵噎了下,气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寄柔才不惯着她,把典故直接扔到她脸上,“《御试制科策》上说屏去声色,放远善柔,凡此者勤之实也。善柔者,阿谀奉承貌,你取的这个好名字,说出去会招人笑话的。”
起先斗鸡一样的绵绵顿时偃旗息鼓了,支吾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嘛……”到最后赌气地摆手,“哎呀,我回去读书就是了。”
所以起了争执有人退一步,就再也闹不起来了,熟水吃了两轮,大家闲谈一点听来的趣事,正说得高兴时,有婆子进来通传,说侯府上来人,接大娘子回去了。
大家闻言都站起身,尚柔脸上淡淡地,转头问女使:“安哥儿在老太太身边吗?”
女使说是,“夫人也在,正逗小郎君玩呢。”
尚柔点了点头,“先过岁华园去吧。”
于是众人一齐挪过去,肃柔记得当日侯爵夫人承诺过,会带着儿子亲自来接尚柔回府的,本以为进门就能看见陈家母子坐在堂上,结果好像是她想得过于顺利了,来的只是侯爵夫人身边掌事的仆妇,在太夫人面前舌灿莲花:“我们夫人正准备出门,不巧秦王妃和御史夫人造访,太夫人是知道的,那两位是我们夫人闺中的至交,来了不能慢待,只好命奴婢过来,接少夫人和安哥儿回府。”
这是折辱谁呢,以为尚柔上赶着要回去吗?太夫人放下手里的建盏,凉凉笑道:“侯爵夫人贵人事忙,只管先去款待王妃和御史夫人要紧。你们少夫人回娘家通共才四日,也不着急立刻来接嘛。”
仆妇有些迟疑,讪笑道:“话是这么说,就是侯爷想安哥儿想得紧,一日连着问两三回。我们夫人的意思是,一家子团团圆圆才是正理,况且也不好过多叨扰老太君和亲家夫人……”
还没说完,就见太夫人抬了抬手,“你们少夫人是我张家的女儿,安哥儿也是我张家至亲骨肉,她们在我身边,我高兴还来不及,谈什么叨扰。倒是你们家侯公子,连接回夫人和儿子都不露面,知道的说侯公子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不要这门亲,连自己的儿子也打算扔在外头了呢。”
几句话说得仆妇灰头土脸,愈发尴尬起来。
其实太夫人很在理,这本就不是寻常省亲,换了平时即便不来接,时候差不多了也会自己回去,这次是有了缘由才避难到娘家的,婆家不来人,张家哪里肯依。
不过侯爵夫人也有她的盘算,冷静下来再三思量,毕竟出了人命官司,理亏的又不是侯府,怎么弄得反倒要向媳妇低头。侯府里今日也不是真来了客,就是临出门时改了主意,倘或尚柔愿意自己回去,就说明她服了软,往后也不能再和澄川闹了。毕竟人争一口气嘛,张家上回太过强势,侯府也是要面子的,所以有心再给个下马威,就看张家肯不肯退一步。
仆妇事先也准备了一套说辞,小心翼翼搬了出来,“奴婢是侯爵夫人最信得过的人,这回夫人实在是抽不出空来,才临时让奴婢跑一趟……”
“我不管你是有脸的还是没脸的,”太夫人带着笑,说着最不容情的话,“我孙女的身子还没养好,且要在家多住两日,劳烦你回去带话给你家侯夫人,媳妇和孙子在我张家都好着呢,请她不必忧心。娘家的风水养人,尚柔的身子最要紧,等调理好了自然会回去的,可要是调理不好,住上一年半载的,也请亲家夫人担待。”
这下仆妇有点慌了,“老太君,这可难为奴婢了,奴婢回去没法交代……”
太夫人哪里管她能不能交代,转头吩咐冯嬷嬷:“小娘子们都来了,让里头准备开席。你打发人,送这位嬷嬷出去吧。”


第11章
那仆妇见太夫人下了逐客令,实在没有办法,望向站在一旁的尚柔叫了声少夫人,“您看……”
尚柔笑了笑,“我在这里挺好的,范妈妈带个口信给夫人,请她不必担心。”说完便招呼姐妹们,一同往花厅去了。
要说平常,侯府的这位少夫人没什么脾气,大多时候都是求和为主,就算自己占足了理,还没等到侯公子认错,自己就先让步了。这次却不一样,看她脸上气色,大大有异于在侯府时,甚至泛出一种健康的光泽来。范妈妈就知道,这回想让她自己回去是不能够了,恐怕侯爵夫人不出面,这件事就没法妥善解决。
冯嬷嬷奉命送她出去,见她不挪步,比了比手提醒:“妈妈请吧。”
范妈妈只好跟着她从岁华园退出来,路上少不得替侯爵夫人找个台阶下,见缝插针地说:“这是我第二回来贵府上,上回还是去年冬至前后呢,这园子收拾得真好,四时有四时的气象,难怪我们少夫人说在这里很好。我也瞧出来了,府上确实适合修养,家下解闷的姊妹多,老太君宽和,园子里又安静……不过娘家虽好,也不能太叨扰,我们夫人说了,回头可以给少夫人另外安排一个修养的院子,也是以调理少夫人的身子为主。”
冯嬷嬷是何等精干人,听得出她话里有话,却也不便得罪她,只是顺口应承着:“我们大娘子出阁之前的院子,一直替她留着呢,每日有女使仔细打扫,就是防着我们大娘子想家的时候回来常住。其实侯爵夫人大可不必替她另安排院子,府上吃住自然是最妥帖的,何必费那工夫。说句托大的话,我看着我们大娘子长起来,很知道她的脾气,她向来恬淡,只要没人给她气受,就算是粗茶淡饭她也不挑剔,照样高高兴兴的。”
范妈妈碰了软钉子,又不好再来掰扯,只得连连道是。
转眼到了月洞门前,冯嬷嬷又往长廊上送了两步,等前面有人来接应了,便含笑对范妈妈道:“妈妈慢走,我就不送你了。”
范妈妈挂着干干的笑,客套向她欠了欠身,她微微颔首,转身又回园子里去了。
得,白跑一趟。范妈妈无奈地迈出了张宅大门,台阶下停着两辆七香车,陪同前来的侯府管事朝她身后看了眼,“少夫人没跟着出来?”
大太阳照得脑门子发烫,范妈妈烦躁地抬手遮挡,也没答他的话,提着裙裾下了台阶,一面扇风一面道:“回去吧。”
两辆马车无功而返,回到侯府进了内院,陈侯和夫人都在厅堂里等消息,见范妈妈一个人回来,就知道这回的拿大是不成了,张家不吃这一套。
陈侯叹口气,左手砸右手,“我就说了,行不通。”
陈夫人听了范妈妈带回来的话,脸上木木地,“他张家倒是真横,不怕咱们休了她。”
可这所谓的休了她,其实也是气话,两败俱伤的事儿,不是疯了不能干。张家素来有个家风严谨的好名声,反倒是澄川花名在外,这门婚事要是不成了,将来也没有哪个好门第的姑娘,愿意嫁进侯府来。
陈侯听她说什么休不休,立刻火气便涌上来,冲她直戳手指头,“你说的都是什么话!那杀才就是因为有你护着,才捅出这么多篓子来,慈母多败儿,再这么下去,你可要毁了你儿子了!”
陈夫人被丈夫横加指责,当即也不高兴了,叉着腰道:“我护着儿子,你就是好的?当初娶亲前,我说要处置了那两个通房,是谁发话让留着的?澄川那个风流品性和你年轻时一模一样,我不说你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倒反咬我一口,真真笑死人!”
陈侯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半晌骂了句“悍妇”,气得拂袖走了。
夫妇间对骂获胜,不足以缓解陈夫人心里的愁绪,她郁塞地问范妈妈:“安哥儿好吗?”
范妈妈说:“进去只和张老太君说了几句话,没见着哥儿。”
陈夫人愈发想念孙子了,扶着脑袋直按太阳穴。
范妈妈看她心烦,上前搀了她坐下,和声道:“夫人别上火,先定定神。以我先前去张家的见闻看来,这回您和公子要是不一同登门去接,只怕少夫人不肯回来。我知道夫人心里也有气,可不看着少夫人,好歹看着安哥儿。如今他张家刚受朝廷褒奖,侍中又升祔了太庙,阖家都跟着水涨船高,自然气性也比往常大些。况且公子的院子还是得有人管着,少夫人不着家,说出去也不好听,夫人还是纡尊降贵去一趟吧,先把人哄回来,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陈夫人听了也觉有理,自己坐在圈椅里缓了两口气,才又道:“罢了,总这么耗着不是办法,万一当真在娘家住上几个月,回来的时候我安哥儿连祖母都不认得了。再说我还受人之托呢,早晚得登张家的门。”
范妈妈有些不解,“受人之托?受了谁之托呀?”
陈夫人道:“昨日不是去了安宁郡公夫人设的茶局吗,席上延康殿大学士的夫人私下和我说起,要给她家二郎说合一门亲事。”
范妈妈哦了声,一下便想起那位学士公子来,“上年入冬刚死了夫人,这就要续弦?”
陈夫人点了点头,“到底还年轻,总不能一直鳏着。”
“这么说来,是瞧上张家的姑娘了?”
陈夫人说可不,“张家到底是清流人家,眼看金翟筵要到了,若是这会儿不托人说合,等姑娘参了筵,到时候说亲的人多了,怕没有胜算。”
诸如这种说亲做媒的事,在夫人中很是流行,高门大户间结亲,可不是随便找个媒婆上门送帖子就行的,非得托一有头脸的大媒,不说诰命在身,至少是官宦人家夫人。媒人越是有体面,则说明越是看重这门亲事,当然成功的几率便越高。
范妈妈接过了女使送来的香饮子,摆放在陈夫人手边,一面追问:“看上的是哪位小娘子?既是续弦,那门槛自然要放低了吧,难道是他们家三娘?”
三娘晴柔,父亲张秩本来就是庶出,且她自己也是妾室所生的,这样的出身,做个续弦夫人也不算辱没。
谁知陈夫人神秘一笑,说不是,“她家二娘不是刚放归吗,虽说是位嫡出的小娘子,但年纪毕竟大了,好亲事也不易找。学士夫人是看上她长于禁中,规矩体统比一般人大,迎娶回来执掌门庭,必定是一把好手。”
范妈妈听罢,咧嘴笑得犹疑,“这……人家父亲刚升祔太庙,怕是不愿意给人做继室吧!”
陈夫人对于做媒一向兴致高昂,且相信一切皆有可能,喝了口熟水道:“人都不在了,身后哀荣有什么用。你上外头瞧瞧去,一般二娘子这样的年纪,哪个不是孩子的娘!”
这么说来倒也是,反正顺便提一嘴嘛,愿意的话正好促成一门婚,不愿意就此作罢,也没有什么妨碍。
陈夫人跃跃欲试,这会儿倒觉得接媳妇还在其次了,先去套套张家太夫人的话也好。于是让范妈妈重新预备起来,因着天热了,走在正午不合适,便点灯熬油磨蹭到未正。眼见太阳偏过去了,上儿子院子里把正在午睡的陈盎拽起来,让他快些换衣裳,一齐去张家接人。
陈盎很是不情愿,蹙眉道:“愿意回来就回来,不愿意也由得她,还要专程去接,真是给她脸了。”
陈夫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在他背上抽了两下,“我因你不安分,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你倒不情愿起来!”废话也不多说,厉声道,“你去不去?不去我这就叫个牙郎来,把念儿卖进勾栏。”
这下子陈盎没辙了,权衡了一番,只得转到屏风后更衣去了。
陈夫人嘴里还在骂:“薄情寡义的东西,和你爹爹一个样!”等他收拾妥当,拿眼神驱策着他,一道出了侯府大门。
陈盎毕竟交游广阔,一路上遇见好几个熟人,纷纷冲他打招呼:“澄川,上哪儿去?”
他也要面子,堆笑糊弄:“夫人回娘家小住了几日,我去接她回家。”
未时的太阳照得人眼晕,他抹了把汗,心里却老大的不平,暗道这件事抹平了,也没伤尚柔分毫,真不知她拿的哪门子乔。
但是他不敢说,说了怕他娘的眼神把他就地正法。好不容易到了张宅大门前,门里出来迎接的小厮也不甚热络,只是按部就班地引路,说:“夫人请、公子请。”
好在太夫人还是赏脸的,见了面也算和颜悦色,陈夫人不住地致歉,说自己实在糊涂,“那两位夫人既登门说话,一时半会儿必是走不脱,我想着天热了,尚柔和安哥儿走在大中午,别中了暑气,这才命身边的妈妈先过来,结果倒引出大误会来了。”
这分明就是托词,哪里有什么误会,他陈家想摆谱,结果张家不接茬而已。
旁听的潘夫人不惯她的臭毛病,淡声问:“侄女婿也要作陪吗?”
陪坐的凌氏见陈家母子脸上不是颜色,差点没笑出声来。
算了,陈夫人想,这些都是小事,只要能把人接回家就行。张家要的面子她也给足了,大家各退一步,以后还要继续做亲家呢。
太夫人偏头吩咐冯嬷嬷:“把大娘子请来吧,就说亲家夫人和公子来了,看看她怎么说。”
冯嬷嬷道是,退到外间,伸手招来侍立的女使。也不需说什么,朝尚柔的院子方向努努嘴,女使便会意,快步走出了园子。
里面的太夫人也没有旁的话,只是静静坐着,淡声请陈夫人吃茶。
陈夫人知道太夫人气还没消,也有些如坐针毡,只好顺势说两句好话,尴尬道:“小夫妻闹别扭,常有的事,这回的事确实是因澄川荒唐而起,我也狠骂过他了,回头等尚柔来了,让他好好给尚柔赔礼。”
太夫人勉强扯动了一下唇角,“我们做长辈的,不过盼着孩子们好,谁也不愿意做恶人。尚柔回不回去,不由我说了算,还是得看尚柔的意思。过会儿她要是来了,就凭侯公子自己的本事吧,能说动她跟着回去,那是最好,要是不能……那就过阵子再议吧。”
陈夫人心下一跳,过阵子再说,能说出什么好来,怕是只有和离一条道可走了。遂转头瞪着儿子,“祖母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吗?”说着一皱眉,“你还塌腰子坐着呢?给我站起来!”
陈盎被他母亲呼喝,只得讪讪站到一旁。
那厢尚柔带着孩子一块儿过来了,进门先向婆母行礼,至于丈夫,连多看一眼都嫌碍事。陈夫人只好干笑着撮合,“小夫妻相见,还不好意思似的。”然后大力给陈盎使眼色,“你不是有话要和尚柔说吗?”
陈盎没办法,只得向尚柔长揖下去,嘴里无情无绪地说着:“娘子,一切都是我不好,是我糊涂纵容妾室,才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让娘子受委屈了。我往后一定自省自律,读书上进,再也不让娘子伤心,不让长辈们担心了。请娘子原谅我这一回,跟我回家吧。”
众人都看向尚柔,陈夫人的心都快蹦到嗓子眼了,见尚柔沉默了好一会儿,微微别过脸去,说了句“去抱抱安哥儿吧”,终于云开雾散,大大地松了口气,直说,“好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