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颂笑了笑,“不要紧。”心下暗想闷头一撞都经历过,拍打一下也不算什么,“不过定亲的事,咱们还是要商量好,我府里已经预备得差不多了,后日黄道吉日,我请了太傅杭至善做大媒,向贵府上提亲。杭太傅是我与官家的老师,办事一向公允,且他位列三公,有他做媒,也好体现我的诚意。”
肃柔还有什么话可说,点头道:“一切听王爷的安排。”
对面的人见她没有异议,心下安然,不过刚才那一下打得是真疼,他不自觉地抚了抚,就是这个动作,又引发了肃柔新一轮的愧疚。
无地自容,这是她生而为人以来,头一回有这样的感觉。现在真是后悔,今天不该见他的,也许约在明天就没有这样的事了。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不过往后愈发警醒自己不要莽撞,先动脑子后动手罢了。
至于赫连颂,毕竟是位有风度的王侯,刚才那点小意外如清风过境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和声道:“小娘子只知我叫赫连颂吧,我有小字,叫介然,小娘子往后唤我小字,外人看来也亲近些。”
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倒是个坚定不移的名字。不过彼此这样的情况,贸然去唤人家小字,过于轻浮了,肃柔委婉道:“还是用官称吧,人前人后都方便。”
反正怎么称呼都随她,赫连颂也并不强求。
彼此又略坐了一会儿,太阳渐渐西沉了,肃柔看了看天色打算告辞,对面的人也站了起来,和煦道:“我送小娘子回去吧。”
“不不……不必了。”肃柔眼下只想快些逃离这里,今天的经历实在堪称跌宕,不论上午应对官家也好,下午应对这位嗣王也好,简直浑身漏洞,一言难尽。
赫连颂见她推辞,便没有再坚持,趋身引她下楼,她的女使和仆妇早在楼口候着了,见她现身忙迎上来,这位贵女现在是绝对沉稳端庄的,回身向他行了个礼道:“今日多谢王爷款待。”
赫连颂淡淡一笑,“小娘子不必客气……”
正想送她出门,不想迎面来了好几位同僚,相隔老远就叫了声王爷。他心下有些不耐烦,但又不好怠慢,只得笑着拱手,“且等我一等,过会儿畅饮三杯。”一面虔心比手,将她引到了门外。
马车就停在台阶下,他一直将她送到车前,看着女使把她搀扶进舆内坐定。车门洞开着,垂帘也被打了起来,她的面容娟秀,像神龛里的观音,守礼而客套地说:“就此别过王爷,接下来的事,还劳王爷费心。”
他说好,“一切交给我。”然后目送着马车缓缓走远,方回身返回班楼内。
同僚们都进了酒阁子,推杯换盏间笑着打探:“从没见王爷和女客走得这么近过,那是哪家的贵女,引得王爷亲自相送啊?”
灯火辉煌,倒映在他眼底,他笑着说:“是位故人,多年不见,如今重又相遇了。”
大家便来打趣:“今年有王爷的好信儿吗?咱们等着喝喜酒,可是等得脖子都长了。”
那长眉凤目中笑意顿起,举了杯道:“这杯喜酒一定少不了诸位的,来来,请满饮,到时候可不能借故不来啊。”
阁子里一时热闹起来,众人连连道好,毕竟一位二十出头还没娶亲的王爵,简直有点老大难的意思了。可能是因为将来要回陇右吧,现在娶亲,怕到时候夫人要反悔。不过无论如何,大丈夫身边总要有个嘘寒问暖的人,他一向人缘很好,如果当真要娶亲,那满上京的宾朋,恐怕不包下整座班楼,是应付不过去的了。
***
那厢肃柔终于到了家,回去先和太夫人交待了一声,说已经同嗣王谈妥了,嗣王能够体谅她的处境,后日就来登门提亲。
太夫人点了点头,“过了礼,心里不慌,等风声过去了再退亲,这样谁也不耽误谁。”说罢又迟疑了下,转头对肃柔道,“只不过日后退亲,却也是一桩麻烦的事,万一横生枝节,事情就不好操办了。先前绵绵说得没错,定亲就是定亲了,没有什么真或者假,倘或一方不愿意退,可是当真要成亲的啊,你可想好。”
老太太的担心当然不无道理,肃柔想的却很简单,笑道:“我总不会赖着非要嫁给人家吧,人家贵为嗣王,也断不会讹上我的,祖母只管放心。”
太夫人想了想,也就释怀了,抚额道:“我不过胡乱操心,想必你伯父已经和人家说定了,咱们再去担心这个,倒小人之心起来。”
祖孙两个坐在一起闲谈,太夫人说今日午后朝奉大夫的夫人来拜访,言谈间提起了晴柔,大有替晴柔说合亲事的意思。
“她家有个侄子,上年刚说了一门亲,谁知迎娶之前,那姑娘坠马死了,亲事就耽搁下来。如今过了大半年,家里想再说一门亲,就想起咱们家来。因碍于前头的变故,人家也不是非嫡女不娶,我想着年纪轻轻就中了贡士,实在可说是青年才俊。若是晴柔能找见这样的门第,倒也不错。”
肃柔听来,确实比之前的孔家好一些,至少不去给人做继室,少受好些委屈。如今上京的婚配情况,也不像早年那样嫡庶分明了,其实庶女又怎么样呢,只要教养得好,人品正,嫡母愿意费心操持,一样能嫁不错的郎子。
横竖太夫人很满意,只说等明日叫了张秩来,让他和凌氏再考量考量。这些年虽没分家,各院也各做各的主,尤其张秩不是她亲生的,孙女也隔了一层,到了说合亲事的时候,自己不过提些看法,最后怎么决定,还是要看三房自己。
这头说着,外面绵绵来了,太夫人便叫预备晚饭,一同吃过之后,各回了自己的院子。
第二日肃柔还是如常去了温国公府,一进后院就被素节拽住了,一头雾水地听她对她母亲说:“阿娘,今日瓦市新开了间香药铺子,我和阿姐约好了过去逛逛。”
长公主唔了声,“香药铺子?开在哪里,我怎么没听说?”
“哎呀……”素节含糊道,“就在郑太宰宅附近,我也是听采买的嬷嬷说的,就去看一看,顺便再买些芍药花回来。”一面摇了肃柔一下,“是吧,阿姐?”
肃柔立刻就明白过来,她是要带她去旁听自己与叶逢时的对话,当即点头不迭,“正是呢,明日插花。”
长公主原本不太赞同素节出门,但见肃柔也附和,便没有再阻拦,只是吩咐:“多带两个仆妇,天越来越热了,可不要逗留太久,早些回来。”
素节很高兴,雀跃着应了,一阵风似的把肃柔拽到了车上。路上倒是不忘关心一下肃柔,肩挨着肩问:“阿姐,你和嗣王的亲事,还定不定?”
肃柔答得很淡然,“定啊,明日就过礼。”
素节又感慨起来,“有的人定亲那么容易,有的人却那么难……”
肃柔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今日先和叶公子谈妥,就算暂且不定亲,商量出个长远的打算来也好。”
素节点了点头,对于要见心上人,还是颇为期待的。
因为门第悬殊太大,且素节平时出门也不那么容易,因此见上一面格外令人激动。事先约在梁宅园子,那里有错落的雅致小亭台,可供单独说话,还是她们先到的,素节安排肃柔进了毗邻的小榭,自己则在约定的亭子里等着。
过了大约一盏茶工夫,才见竹林间的小路上有人姗姗来迟,肃柔假作无意地倚在榭前的鹅颈椅上观望,要说那位叶公子的相貌,真可算得上面如冠玉,十分匀停的五官,甚至透出些女孩子的秀致来。素节是小姑娘,那种长相很合乎她的眼光,两个人相见,都有些腼腆的样子,彼此行过了礼,方在桌前坐下来。
因挨得很近,肃柔能够清楚听见他们的对话,起先是客套地寒暄,那叶公子谈吐得体,一副文人的清正做派,后来说起登门提亲,素节照着肃柔先前的交代同他说了,结果他显出很为难的样子来,垂首道:“明年春闱在二月,这么长时候,我实在担心有变。再说会试过后就一定能高中么?你们女子不用参加,不知道其中的艰难,十年考不中贡士的大有人在,难道你能等我十年么?”
素节听了,心下惨淡,喃喃说:“若是中了贡士,至少在我父亲母亲面前也好交待些……”
叶逢时似乎很失望,垂头丧气道:“我知道,我这样的门第才学,想与国公府结亲是高攀,但我对你的心是真的,苍天可鉴。今日我来见你之前,我大哥就曾劝过我,让我不要痴心妄想,可我心里惦念着你,若是就此错过,只怕要抱憾终身。公府是有爵之家,我料公爷和长公主殿下,不会只看重功名,县主是他们独女,难道县主要什么,他们就一点都不关心吗?你曾说过,家下大人都很疼爱你,只要你开口求他们,他们定然会好好权衡的。如今这世道,朝中有人好做官,更别提那些纳资求官的了。我自问还算有些学识,若是有青云梯,不愁日后不能做出一番事业来。”说着握住素节的手,专注地望着她道,“现在就看你,对我有几分真心了。”


第28章
这番话,听得旁边小榭中的肃柔直皱起了眉头。
天底下竟会有这样的男子,不去自己挣功名,一心想着靠结一门好亲,登上青云梯。这样的心境,对待素节的真心能有几分呢,恐怕口中所谓的一往情深,是他走上通天坦途的踏脚石,就连在南山寺的相遇,也未必不是处心积虑吧!
然而动了情的女孩子,似乎并不能觉察他言谈中的诸多令人不适,反倒站在他的立场上仔细考虑了一番,以自己现在的年纪,确实明年春闱之前,难以保证没有高门来提亲。
事实上前几日已经有贵妇与她母亲通过气了,功勋卓越的异姓王家嫡长孙,少年及第,十八岁入仕……可是素节心软,也不想在叶逢时面前说起,怕这个消息愈发刺激了他,让他从此一蹶不振。
女婿靠岳家,古往今来并不少,细想想他说得也没错,若是有捷径,又为什么要一步一步蹒跚地攀爬呢。自己其实早就知道他的想法,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肃柔觉得功名方面需要和他商谈,自己才照着她的想法,对他小小地鞭策了一下。
叶逢时的这个答复,显然无法令旁听的人接受,素节骑虎难下,也不敢回头觑肃柔的神情,忙又换了个话题,与他协商聘金的事。
“我想着,等到明年放榜之后再来提亲,时间确实相隔得过长了,回头我要是和家里闹一闹,爹爹和阿娘未必不依我。但我们这样的人家,繁文缛节重得很,三书六礼一样也不能少,你既要登门提亲,一切都需准备好……”素节看了他一眼,“公子,和家里哥哥嫂子,可曾商量过这件事?”
叶逢时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
对于一个寻常人家来说,平日的进项全靠哥哥那点俸禄,高门大户动辄万两的聘金,即便穷其一生都难以凑齐。两家的背景,实在过于悬殊,功名也好,聘金也好,都是横亘在彼此之间巨大的障碍。但是亲想结,人也想要,头一项功名素节还能包涵的话,剩下真金白银这部分要是再作推辞,恐怕事就不能成了。
叶逢时轻轻叹了口气,“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不是你的良配,你应当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锦衣玉食过完一生,而不是和我这个穷酸厮混在一起,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发愁。你说的三书六礼,我虽不能像那些高门显贵一样周全,总是尽我的全力吧。不过回去之后还要和家里再合计合计,毕竟哥哥和阿嫂含辛茹苦养大了我,我再为这种事为难他们,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
总之就是家道艰难,素节要是能体谅,女家这头多多让步,方能成全这段姻缘。
小榭里的肃柔已经觉得没有必要再听下去了,只是茫然看着远处潇潇的竹林,不明白堂堂的县主,为什么要这样委屈自己。
这上京遍地都是才俊,叶逢时也并不见得高明到哪里去,怎么就让她这样欲罢不能呢。他中间有段话,说愿意尽自己的全力,肃柔倒觉得说的很好,不拘多少都是他的态度,有时候态度比钱财更重要。可惜,后面紧跟的那句话就让人灰心了,哥哥嫂子不容易,但这世上又有谁是容易的呢,长公主和温国公养大素节就容易吗?
肃柔起身走进亭内,倒杯熟水慢慢抿着,南边来的风,把他们的声音吹进来,喁喁低语下也不知又说了些什么,都不重要了。
不多会儿两人便分了手,素节怏怏走到肃柔身边,大概自己也觉得有些难过吧,抱着肃柔的胳膊,惨淡地靠在她肩上。
肃柔倒了杯熟水给她,她摇了摇头,喃喃问:“阿姐,你看怎么样?我如今为难得很,既觉得他可怜,没有生在一个好人家,又觉得两家确实不般配,这件事若是让爹爹和阿娘知道,只怕他们要气疯了。”
肃柔并不疾言厉色指出这门亲事有多不可靠,只是问她:“你觉得一段情,一个叶公子,比公爷和长公主殿下还重要吗?”
素节当然说不,“爹爹和阿娘是我最要紧的人,我从不觉得别人能比他们重要。可是……他们身在高位,什么都有……”
“钱财地位都是身外物,他们只有你一个女儿,如果你嫁错了人,他们就不可怜吗?再说有权有势,也不应当成为遭受不公的理由,恃弱凌强常叫人有苦说不出,你如今还年轻,等年岁再大些,就明白我的意思了。”肃柔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今日让我旁听,我也不能替你拿什么主意,就是想让你三思,别轻易下决定。你自己不也觉得不般配么,不般配不光在家世上,也在眼光和风度上。将来你要买花,他要买葱,你爱焚香,他爱吃蒜,到时候你怎么办?湿透的衣裳粘在身上,要脱下来可就难了,万万要想清楚。”
她的这番话,倒让素节好生怔愣了一会儿。细想想,相处虽然不多,但为人处世上,彼此确实存在些微差异。当然那些差异无伤大雅,只要有感情,便没有什么是不能忍让的。
素节低头嗫嚅:“好在他说了,会尽他所能筹集聘金的。”
那不是还得和哥哥嫂子商量吗!商量下来又怎样?
肃柔没好把话说得太透彻,怕真的伤了素节的心,只是问她:“他说了什么时候给答复吗?”
素节说:“总得过两日吧,筹钱也需要时间。”
可是这话真让人伤感,县主金尊玉贵的人,要下嫁,还得等着人家筹钱。肃柔把自己放在她的处境上设想,自己是断然没有这样的魄力的,心下也佩服素节,果真有纹理的人生,才敢于一往无前地,为那对错未知的前程奋不顾身。
“那就再等等,且不着急。”肃柔携了她的手,从亭中走出来。
仰头看一看,云彩奔涌,说不定午后会变天。这个时候去瓦市采买,可以乘着云下的阴凉出行,马车跑得快些,简直像头顶撑着大伞。
年轻的姑娘,心里能装下多少沉重呢,素节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她的人生中没有惆怅,与叶逢时不逢时的相遇,已经是十几年中最大的一场伤风了。两个人照着先前的约定,去了香药铺子买各色香料,又去鲜花铺子采买时令鲜花,满满装上一车,坐在花海里吃着乳糖真雪,分外地高兴。
回来的时候果真有些变天了,先前的风和日丽消散殆尽,穹顶乌沉沉地,像锅底倒扣在眉际。肃柔把素节送回公府,素节不愿意让她走在雨里,一径挽留着,“夏天的雨来去都快,阿姐等雨后再回去吧!要是下半天,那夜里就和我睡,我让人去你府上回禀一声,好不好?”
肃柔说不了,“今天一定得回去,明日还有要事,来不了公府了,你不要等我。”
素节哦了声,扭头朝嗣王府方向望过去,见府门大开着,不时有人进出走动。素节咧了咧嘴道:“阿姐要是真的嫁给嗣王也不错,咱们两府离得这么近,将来串起门来多方便!”
肃柔讪讪摇头,“快别说笑了,进去吧,要下雨了。”
话音方落,“啪”地一下,雨点打在门前的台阶上,灰白的石面上立刻透出一个深色的印迹。仆妇忙上前打伞,肃柔朝素节回了回手,自己踩着脚凳坐进了马车里。
帘子放下来,门扉也紧紧阖上,坐在车内听外面雷声阵阵,恍惚觉得那雨点有鸽子蛋大小,密集地打在车棚上。
雀蓝掀起窗口竹帘朝外看,细碎的水珠溅了人满脸,她忙缩回来,抬袖擦了擦道:“昨日刚种下的花苗,今天下这么大的雨,怕是都要涝死了吧!”
肃柔倒不担心这个,只觉外面的暑气被雨浇灭了,浑身都透着清凉。
车停在了侧门的小巷里,从脚凳上下来,只一脚,鞋底便湿透了。那汇聚的雨水像个微观的洪流,浩浩荡荡向大路上流淌过去,院内的紫薇树探出墙头,偶而落下一瓣香,正坠落进水里,于是水流推着细小的花飞快地向前滚动,让她想起在禁中时候,往枫叶上题了诗放进水里,穿院而过的小溪带着叶子漂流到宫外去。听说曾经有宫人因这个觅得了如意郎君。现在想想,真是一片纯情的寄托啊。
她垂首驻足,看花去远,门里的蕉月打着伞迎了出来,讶然说:“小娘子怎么愣着?鞋都湿了,别受了寒气。”边说边来搀扶,把人拥进了门内。
下着雨,日子就变得很慢,很闲在。肃柔没有去岁华园,留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堆灰山,隔火焚香。前几日至柔送来了上年做的浓梅香,今天到了开封的时候,揭开小小的瓦罐,一蓬浓郁的香气弥散开来,取铜箸夹出一丸放在银叶上,温吞的炭火慢慢炙烤,香丸褪去了蜜气,只剩下纯净的檀香和乳香。
打开一本书,点上一支油蜡,借着灯火看上一个时辰,午后的时光在闲适中悠然度过。到了晚间再过太夫人那里用饭,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香气,绵绵凑过来仔细嗅了嗅,“这是什么香,恁地好闻?”
肃柔说是韩魏公浓梅香,把制作要用的香料都告诉她,绵绵听得云里雾里。
太夫人偏身在那里看冯嬷嬷碾杏仁,听见她们的对话,嘱咐绵绵道:“得了闲,跟着你姐姐学学制香和点茶吧!既然打算嫁进伯爵人家,这些风雅的东西不说精通,好歹要会。别等日后婆媳妯娌间谈论起来,你一窍不通,可要招人笑话的。”
绵绵只好应了声是,不情不愿地嘟囔:“做什么非要自己动手制香,外头不是有现成的买嘛。还有点茶,一遍又一遍搅和,刷锅水一样,有什么好喝的。”
她是个没什么生活情趣的人,几句话,说得在坐的姐妹们掩口笑起来。
寄柔一向和她针尖对麦芒,便挖苦她,“祖母不用担心,表姐这处短了那处长,不会焚香点茶,但会打算盘记账,往后掌管着伯爵府的田地房产家私,必定是个当家的好手。”
绵绵白了她一眼,“你又在讥嘲我?”
寄柔说哪里敢,“不日表姐就要和伯爵府结亲了,往后我还盼着表姐能帮衬帮衬我呢。”
这些话虽然带着点阴阳怪气的味道,但绵绵听来还是受用,反正说的都是实话,寄柔心里嫉妒她,所以才打翻了酸菜缸。
太夫人常听她们嘴上打仗,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顺势规劝一句:“现在又吵又闹,往后都是娘家人,且要来往一辈子呢,就不能谦让着点儿?”
但大家觉得将来不论谁遇见了难题,撑腰归撑腰,并不影响现在尽情斗嘴。所以谁也没有让步的打算,出门时候还推推搡搡,直到要在园子里分道,才衔着怒气各归各院。
雨在后半夜的时候停了,及到第二日,天像被洗刷过似的,天顶蔚蓝如海。
肃柔一早起身梳洗妥当,照例去太夫人跟前请安。今日兄弟姐妹们来得都很齐全,连伯父和叔父都到了。大家看她的眼神带着几分复杂和同情,她愣了下,才想起今日嗣武康王要来登门提亲,虽然感情是假的,但仪式是真的。打从今日起,自己就算许出去了,将来退不退亲是后话,至少目前来说,她是孙辈里头第二个定亲的。
也没有什么好交待,就是走过长,显出一种很庄重的氛围来。大家吃了果子茶,张矩道:“听说请了杭太傅来做媒,这面子可算大得很了。”
凌氏不明白,探身问:“杭太傅不怕得罪官家吗?”
张秩吹了吹茶盏里漂浮的桂花,“杭太傅这人公正,一向觉得帝王要以国家为重,还反对过三年一采选。那日谏议大夫奏请时,他那双眼睛,险些翻到头顶上去,所以嗣王要抢先来下聘,请谁都不合适,只有杭太傅最合适。”
堂上大家闲谈,肃柔看了潘夫人一眼,她还像往常一样,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垂眼坐在座上。肃柔知道她心里的感觉,这位继母对赫连颂的厌恶,恐怕不下于她。毕竟好好的人,因他而没了,如今继女要和仇人定亲,虽然只是应急,也够令她难过的了。
肃柔这阵子忙于跑温国公府,疏忽了和她深谈,便起身挪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轻轻唤了声母亲。
她转过头来看她,目光沉静如水,肃柔道:“只是解了目下的困局,母亲不要担心。”
潘夫人点了点头,“是福是祸,日后自己承担。”
她说话从来不会留情面,越是这样,肃柔越觉得心安,“两三个月就行了,至多半年。”
潘夫人没有再说话,不过轻声一叹,转头望向门外。
这时院门上传来很大的动静,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负责传信的婆子站在廊庑下通禀,说:“嗣武康王及太傅登门,来向二娘子纳征了。”
张矩和张秩忙迎了出去,肃柔和姐妹们则纷纷退进了后阁内。
上房的厅堂和后阁之间垂挂着金丝竹帘,因外面透亮里面幽暗,能单向看见外面的情景。那位嗣武康王,所有姐妹都是头一回见,起先只听说是从陇右来的,祖上娶了塞外的夫人,身上带着西域的血统,一下子就将他定性成了蛮夷莽夫,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满脸络腮胡。结果现在看见真人,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样子,那眉眼、那身段,那弘雅气度和蔚然谈吐,很快就把之前的刻版印象推翻了。
大家面面相觑,望向肃柔,她漠然看着堂上,看见聘礼一抬一抬地送进院内,看见赫连颂将大雁交到伯父手上。
杭太傅很乐见这样的联姻,抚着胡须说:“我和万钧一向有些交情,十几年倏忽而过,一转眼孩子们都到了婚配的年纪。前几日介然来我府上托付,请我做冰人,来为两家说合,我一口便答应了。介然是我门下学生,不是我夸自己的学生好,真真是人品学识无可挑剔,两家也算有渊源,且门当户对,年纪相称。万钧若是能看见今日的事,想来也对这个半子称意得很,将来让他代泰山大人在老太君跟前尽孝,也了了他多年的一桩心事吧。”
杭太傅是做学问的,口才自然了得,太夫人因熟知内情,亦从善如流,颔首道:“嗣王有心,请得杭公出山做媒,咱们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也瞧着两个孩子登对得很,放在一起郎才女貌,一对儿璧人。”
一旁的赫连颂向太夫人长揖下去,将装着通婚书的楠木匣子交到了太夫人手上,太夫人笑吟吟递给潘夫人,潘夫人展开宣读:“赫连经纬白:长男年已成立,未有婚媾,承贤长女温惠淑慎,四德兼备,愿结高援。谨因媒人杭公,敢以礼请,脱若不遣,贮听嘉命。”
因张律早逝,肃柔的婚事由张矩代父递答婚书。杭太傅接过来后,将木匣交给赫连颂,赫连颂捧匣,向太夫人和潘夫人长揖下去,“介然必定珍重二娘子,自此一心,不敢有违。”
太夫人笑着点头,“好好好……今日真是个喜庆的好日子,二娘的婚事一向是我最上心的,见她有了可堪托付的人,我就放心了。”
大家让礼一番,各自落座,杭太傅作为冰人很是尽职,对太夫人道:“两个孩子的年庚八字,我听介然说都已经合过了,没有相冲相克,一切都好得很。先头的纳采、纳吉我不曾参与,今日纳征过后就要向老太君请期了,男家合婚,定在了九月初六日,不知老太君意下如何啊?”